陶渊明的另一面

2013-12-29 00:00:00杨志
书城 2013年5期

一、陶渊明传,你读懂了么?

中国赞誉最隆的大诗人,当属陶渊明。杜甫,《旧唐书》还说他好空谈、借酒装疯,等等。陶渊明几乎无人批评,苏东坡更把他吹得人品爆炸。史家陈寅恪,讲到陶渊明也没平常心,夸是“吾国中古时代之大思想家”。陶渊明的思想多本老庄,有甚原创?陈先生这话,不是他讲的“同情之理解”,而是“同情之曲解”。苏东坡与陈寅恪尚且如此,他人,我们可想而知。

对中国人来讲,神话的陶渊明,比真实的陶渊明更重要。我们读他之前,内心并非白板,而是“胸有成见”,灌了一脑前人美化他的“成见”,入其彀中而不自知。结果,真实的陶渊明倒被读不见了,悲夫!

其实,撇开成见,真实的陶渊明,古人写得清清楚楚。陶渊明传,最早为南朝的沈约所写,见《宋书·隐逸传》,去他逝世六十年。此后,编《陶渊明集》的梁太子萧统、佚名、《晋书》与《南史》,在沈约的基础上增减,写成了另外四篇陶渊明传。五篇传记加陶渊明的诗文,真陶渊明基本就在其中了。

陶渊明“耕植不足以自给”,沈约说他想弄点钱来隐居:

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公田悉令吏种秫稻,妻、子固请种,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

要读懂这故事,得懂当时的俸禄制度。中古俸禄,不完全发钱,一半发钱,一半发粮食、布帛等实物。陶渊明的东晋也如此,但有点特别,地方官发俸禄不发钱,只发粮食。粮食哪来?来自公田,又叫“禄田”。按规定,县令年薪为三顷公田的产粮。“秫”,酿酒用的糯稻。“秔”,粳米。陶渊明要求公田都种秫,是打算把俸禄自个喝掉。他单身赴任,老婆翟氏与五个儿子在家等米下锅,得知后

不干了,坚决要求种秔,“固”即“坚决”,矛盾很大。陶渊明被迫让步,“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一顷为一百亩,就是说,在他的价值尺度里,妻儿温饱问题,等于自己喝酒问题的五分之一,甚至更低,因为这还是妻儿争取来的。

陶渊明的生平,疑问甚多,但这件事时间确凿,在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年),因为《归去来兮辞》记有任彭泽令的时间。

沈约还记下了陶的另一则轶事:

先是,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寻阳,与潜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日日造潜,每往必酣饮至醉。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这件事,时间也确凿。颜延之是高官,他出任始安郡太守的时间,大致为宋文帝元嘉元年(424年)。

两则故事实为一个故事,只是隔了十九年,“稻”变成了“钱”。后一次,陶渊明连商量都不跟家里商量,自己把颜延之给的钱全喝掉了。二万钱能买多少米?二十余斗,够陶家吃一个月。当时陶家生计窘迫,“寒馁常糟糠”,“窥灶不见烟”。但他不管,“家务悉委之儿仆”(《晋书·隐逸传》),只顾自己喝酒。家人吭声么?没记载,但我们可从“悉送酒家”看出蛛丝马迹。为何他把钱统统放到酒家,而不放家里?嫌带来带去麻烦?我以为,这是他担心把钱拿回家,被妻儿拿去换柴米油盐—还有别的解释?

或许你会问:都是真的吗,这些事?我以为是真的。首先,没理由说是假的。《宋书·隐逸传》是最早的陶渊明传,没有证据,不能轻易否定。第一则有个问题,据《归去来兮辞·序》,他仲秋到任,并非种稻季节。不过,决定种秫未必马上就种,也可以明年开春种,他也没想到只干了八十多天呀,所以前人没质疑它。其次,后世对两则轶事几乎没啥异议,津津乐道。萧统的传记,唯恐大家不注意第一则多风雅,还添了一笔,让陶渊明嚷嚷:“吾常得醉于酒,足矣!”谁都不以为异,陶渊明真做出这种事,又何足为奇?第三,第一则提及陶渊明公田为“三顷”,跟记载的县令公田数吻合,可见沈约确有所本,非信口瞎编。

二则轶事,向我们透露了一个真实的陶渊明。

二、见风使舵的出仕

陶渊明,今江西九江人。曾祖陶侃,出身寒微,但勤俭刻苦、果敢善战,崛起为一方大员。陶渊明甚仰慕。普遍认为,他继承了陶侃这些优点。我倒不这么看,他生性懒散,缺乏陶侃的毅力与恒心,继承的只是把“勤勉”当口头禅写进诗里罢了。陈寅恪认为,陶侃可能是溪族人,南方蛮族一支。如是真的,陶渊明有少数民族血统,不过这无关宏旨,因为他已彻底汉化。

他父亲早逝,没有兄弟,一个妹妹,甚受宠,少年时“无乐自欣豫”。十八九岁,写了现存最早的文字《闲情赋》。作赋是魏晋学生功课,如同明清学生作八股。这赋很一般,有十几句颇色情:他希望变成女人的缎带,缠住对方的腰;变成胭脂,涂上对方的脸;变成竹席,铺在对方的肉体下面;等等。萧统甚震惊,高尚隐者为何这样龌龊?“白璧微瑕”!苏轼则唱反调,大赞之,指责萧统黄口小儿,有眼不识真金。他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因为这赋实在不咋样。明人指出,苏轼未必真喜欢《闲情赋》,只是讨厌萧统编的《文选》,借题发挥罢了。不过,《闲情赋》说明:陶渊明也有过男性的“青春期写作”,一言以蔽之—荷尔蒙文学。这类文字,我写过,朋友写过,前辈诗人写过,没啥大惊小怪(王瑶把这赋定在丧偶的三十岁,也是看出了其中的性压抑)。这赋还说明:当时陶渊明处境不错,否则不会写这类文章。有人认为,这赋如此忧郁,说明处境不佳。不对。“为赋新词强说愁”,向来是文青的特征。青年的忧郁,底子不是绝望,而是乐观,所以他们的痛苦难免肤浅。文艺腔、荷尔蒙、无所事事,这是我读《闲情赋》的感受。

二十八九岁时,陶渊明有了第一个儿子陶俨,我们知道,是他写了一首《命子》,现存最早的诗。老婆姓甚,什么家族?不知。只知道她不久死了。又娶了一个老婆翟氏,生了四个儿子。

这时陶渊明出来当官,任江州祭酒。陶侃虽死,家族势力还在,能帮他谋个一官半职。祭酒是学官,东晋没科举制,又是乱世,地方教育没人管,学官毫无地位(明清州县学官也没啥地位,自嘲“十有九分不像官”)。没多久,陶渊明“不堪吏职”,辞了。过一阵,州里又召他当主簿。主簿啥官?掌管文书簿籍。他不肯干。从两番轻易辞官看,他虽自讲“少而穷苦”,但家境貌似还可以。

过了几年,他又出来到桓玄的军队里做官。桓玄之父桓温,跟陶侃同是东晋大将,如非早死,可能就篡了权。两家关系密切,想来走了后门。这个桓玄,虽是将军,却也是文痴,喜跟文坛名士交往。《世说新语》里有他的小故事,很逗。据说他喜欢顾恺之的画,统统偷走,骗顾恺之讲画“升仙”了。后来他篡位失败,逃亡之途还舞文弄墨,要左右读,沾沾自喜,也是痴得可以。所以他政坛名声不佳,但文坛甚有人缘,被杀后,顾恺之痛哭失声,陶渊明有一首诗貌似是哀悼他的,可能关系不错。

东晋时期,中央政权与地方将领保持着脆弱的平衡。陶渊明投桓玄前,一场突然爆发的宗教起义打破了平衡,各路将领跃跃欲试,想取而代之。掌握荆州军的桓玄是最有力的竞争者。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陶渊明这时投桓玄,原因很清楚。那时的他,正怀着“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劲头。他当的是参军,没啥钱,但升迁快,干得好能当将军—后来的宋武帝刘裕也当过参军。他干了一阵,母亲去世,回家守孝。守孝期间,桓玄攻占京师,篡位称帝,刘裕率众讨伐桓玄,掀起内战。守孝结束时,桓玄势力犹在,但已失利。陶渊明咋办?他弃了桓玄,改投刘裕,做了他的参军。见风使舵,够快。这事,他的粉丝甚震惊,千方百计否认。实在否认不了,有人辩解说,陶渊明是忠君,愤激于桓玄的篡位,至于刘裕,陶渊明不是神仙,哪知他后来也要篡位?这话站不住脚。魏晋人忠君观念不强,皇位篡来篡去,皇帝自己都不好意思提“忠”,改讲“孝”了。陶渊明无甚忠君观念,《桃花源诗》讲“秋熟无王税”,王安石一眼看出是“无君”。曾祖陶侃也没啥忠君思想,曾想举兵反叛,取东晋而代之,因为顾虑才没动手。所以,他弃桓玄投刘裕,无非“良禽择木而栖”。忠君?谈不上。

陶渊明的最后一任官,是彭泽令。县令虽小,竞争很激烈,托叔父才谋得的,不过,干了八十多日就辞职。《宋书·隐逸传》记载:

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即日解印绶去职。

关于辞官,他的解释是:生性自然,难以勉强,饥寒虽急迫,违背本性太痛苦,刚好妹妹去世,便借机去职。大家不信仅仅如此,纷纷猜测。一种猜测是:他嫌这个督邮出身卑微。此处的“乡里小人”(萧传做“乡里小儿”),意为“下等人”。魏晋社会重门第等级,士族看不起庶族,由来已久。《世说新语》里有两则陶家的故事,甚能说明歧视之严重。陶侃是庶族,七十多岁,做到征西大将军,位高权重,还是被士族看不起,骂作“溪狗”、“小人”。他叔祖陶范想接济一个落魄士族,反被对方奚落,说哪够资格接济他?刘裕控制东晋后,大量起用寒门。这个督邮可能出身寒微,没准还是熟人,这回风水轮流转,轮到曾祖被骂作“小人”的陶渊明来鄙夷“乡里小人”了。这解释颇有道理,士族向来鄙夷当事务官,士族子弟辞官的事不鲜见。

还有一种猜测是:他缺乏执政能力。“万事胚胎,皆在州县”,州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当县令,大事小事都抓。首先是征税。税催不上,不但要丢官,严重的还要问责。当时到处打仗,费钱费粮,钱粮哪来?盘剥地方,所以“县令的责任重”;其次是应酬,县令如同招待所的所长,上级应酬不当,也要丢官;还有司法,当时战乱初平,陶渊明讲“风波未静”,你能保证管辖之地没叛乱?处理不当要掉脑袋的。陶渊明当过祭酒、参军,都是佐助官,不是“管全面”的,估计难以独当一面,所以干了八十余日,心力交瘁,只好放弃好不容易谋到的肥差。

三、被误解的隐居

辞官后,陶渊明“隐居”终老。

关于隐居,我们容易误以为就是种田度日,田园牧歌。不是那么回事。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读书人种田为生,难得很。三十年前,我父亲算一个州的“祭酒”,却养不活一家,还是母亲与外婆在学校附近开垦菜畦,才勉强度日。现代社会的“祭酒”,尚且难以养活家人,东晋乱世的一介隐士,那更不用说了。而且,除了耕作,农村还有各种各样的事儿,没关系网哪成?所以你别奇怪:陶渊明就“隐居”在寻阳城(今浔阳)南郊,那是两个大城市江陵(今荆州)与建康(今南京)中间的交通要冲,邻居不少是官员,像颜延之,后来成了当朝显贵兼文坛领袖;交往者也有诸多接近权力中枢的官员,包括后来成为司徒(宰相)的王弘。

明白这点后,我们再读那首《饮酒》: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就会发现,四句实为陶渊明自辩。估计有人嘲笑他:跑到这隐居,飞来飞去宰相衙,假的吧?陶渊明有压力,遂自问自答地辩解:只要内心宁静,哪都能隐居。中古时期,官僚既想当官,又想隐居,便“吏隐”,“大隐隐于朝”;隐士既想近官,又想隐居,“中隐隐于市”。陶渊明就这思路。

事实是:没有当官的朋友接济,光靠耕作,陶渊明很难维持生活,他隐居城郊,目的是要接近接济者。后来杜甫避乱成都,靠好友弄了个大草堂,赋诗“恶竹应须斩万竿”,郭沫若由此认定是“大地主”。饶是那么大地方,高适一走、严武一死,杜甫衣食无着,只能一走了之。同样,杜甫草堂也不是在荒郊野外,就在成都郊区。

人以群分,读书人毕竟不是农夫,偶尔跟农夫喝口酒,“但道桑麻长”,风雅,天天桑麻,那郁闷了。他的《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讲“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大家以为“跟人民打成一片”的证据,没注意“劝”字明明写出他跟“农人”的身份差异。古代,政府有劝农耕作的工作,这诗实为陶渊明为官时劝农的“命题作文”,《陶渊明集》里还有一首诗,题目正叫《劝农》。魏晋社会,等级森严,陶渊明也视为当然。

中西都有人文神话,古希腊有“哲人王”与“哲人”,古中国有“圣人”与“隐士”。躲起来不当官,为何就道德高尚?以陶渊明为例,当官意在捞钱(他自己讲的),无大恶,可也无甚政绩,退隐后,自娱自乐,何德何能?这事儿,如同古人喜欢三寸金莲,没啥道理可讲。不过,魏晋人对隐士的仰慕,使陶渊明出了名,连江州刺史王弘都想方设法结识他,“欢宴穷日”,且“酒米乏绝,亦时相赡”(《晋书·隐逸传》)。王弘之于陶渊明,显然近似严武之于杜甫。王弘卸任后,新刺史檀道济对陶渊明也感兴趣,却碰了一鼻子灰。这是陶渊明最有勇气的一次:

江州刺史檀道济往候之,偃卧瘠馁有日矣。道济谓曰:“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对曰:“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道济馈以粱肉,麾而去之。(萧统:《陶渊明传》)王弘与檀道济,为何态度如此不同?众说纷纭。最通行的一种解释是,檀道济为刘裕心腹,灭东晋的干将。刘裕为了篡权,建立刘宋,先后杀了东晋两个皇帝,连反对篡权的儿子都杀,实在残酷。陶渊明看不过眼,在诗里委婉批评之。后人便猜测他忠于晋室,痛恨檀道济。这话根本不通,王弘也是刘宋高官,为何陶渊明跟他热络?另一种解释是,他嫌檀道济一介武夫,出身低微,说话大炮筒,而王弘出自琅琊王氏,当时的名门。我则怀疑,他跟檀道济都在刘裕手下共过事,很可能是老相识。檀道济讲:“奈何自苦如此?”是可怜老同事,没准还有点奚落,所以陶渊明特别生气。这种解释可跟第二种解释合并:他既嫌檀道济出身低微,又讨厌他态度恶劣,不会讲话,泥菩萨还有三分脾气呢,遂大光其火。

陶渊明不仕刘宋,是后世视为晋代忠臣的一个证据。其实,他只是畏惧刘裕,或许还鄙夷他出身寒微。刘裕雄才大略,北伐恢复中原(如同抗战胜利),是民族英雄,同时也是为篡权不择手段的杀星。陶渊明当过他手下,深知他心狠手辣。他在《感士不遇赋》里讲“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可见在一旁看得毛骨悚然。晚年,刘宋征他当官,不肯去。至于他鄙夷刘裕出身低微,《宋书·隐逸传》写得清清楚楚:“(渊明)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当时的等级观念极其强烈,皇帝也敌不过,刘裕死后,用过的平民用具被发现,朝野大哗,热讽冷嘲,整个皇室皆以为耻。从陶渊明对督邮、檀道济与刘裕的态度,可以推断,等级思想,陶渊明根深蒂固。而且,从人性来讲,事业失败者的陶渊明,等级观念也是他蔑视成功者、获得内心平衡的一件武器吧。

如果《宋书》可信,陶渊明六十三岁时去世。

四、他的“想象”,我们的“观察”

据颜延之讲,陶渊明“居无仆妾”,只娶过两个妻子。第一任,情况不详,第二任翟氏则有记录。萧传记载:

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与其同志。

唐代的《南史》添了一细节:“夫耕于前,妻锄于后”,仿佛患难夫妻。有人甚至猜测,翟氏乃是隐士翟汤后代,能理解陶渊明。但记载同时表明,夫妻俩有矛盾。他的诗文也有痕迹:晚年他给儿子写信,抱怨妻子不像古代隐士的老婆,“室无莱妇”(《与子俨等疏》),又在诗里羡慕古代隐士家有贤妻。

看来,翟氏不理解陶渊明,没有“与其同志”?

我看不矛盾。翟氏或许本是“安勤苦”,支持丈夫的。但人不是机器,耐性总有度,丈夫啥事不管,喝酒游乐,老这样谁受得了?种秔风波不过冰山一角。可以猜想,类似矛盾频繁,且随着家计恶化加剧。陶渊明辞官回家后,日日床头相聚、屋下碰头,矛盾更是激化。

陶渊明为儿子写过不少诗文。后人据此认为,他是慈父。杜甫还取笑他太溺爱孩子:“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杜甫是好父亲,疼孩子,教孩子(不过偏心,疼能读书的小儿子宗武),但他推己及人看陶渊明就看错了:真疼孩子,会为了喝酒,忍心孩子挨饿?

我们看自己,是“想象”;别人看我们,是“观察”。陶渊明谈父子关系的诗文,是“自我想象”,不见得是“事实”。把诗歌与史料搁一起,你会发现:他的“想象”,跟他人的“观察”,甚有差异。比如,他讲“大欢惟稚子”,似乎特别疼孩子,但我们发现他为了喝酒,毫不犹豫让孩子挨饿。又如,他嗜好游庐山:“命室携童弱,良日登远游”,说是带孩子游玩。怎么去?萧传记载:“渊明有脚疾,使一门生二儿舁篮舆”。“篮舆”是一种登山轿,直白说是能装人的大箩筐,一前一后地抬。庐山我爬过,没黄山陡,但也不好爬,何况抬个大活人?他的“良日登远游”,儿子们估计累死了。再如,他抱怨五个孩子“总不好纸笔”,据记载他们也的确不成材。但他教育孩子了么?五个都不成器,实在让人诧异。很可能,他不闻不问,更别说教育了。我一朋友,七○后,小时吃不饱穿不暖,父亲不闻不问,倒花几百元买了一个留声机,自娱自乐。朋友忆及眼泪花花。陶渊明跟他爸有一比。陶渊明有名言:“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后人解为“贫贱不能移”,赞不绝口。那他会为家人“累己”么?如果不,孩子们对他会有感情么?

奇怪的是,陶渊明不怎么管家人,跟亲友却不错。他生病,“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他爱喝酒,亲旧“置酒招之”。隐居结识不少文友,来往密切。缺乏亲情,却重视友情,为何?很可能,他没有亲情,是孩子缺乏利用价值,而友情除了交流的慰藉之外,还有互惠的实用价值。

其实,陶渊明对待朋友,温情的同时也有苛求的一面。他挖苦朋友周续之即一例。周续之也是“浔阳三隐”之一。一次,周续之等被官府请去讲学,陶渊明很不高兴,写了一首诗攻击他们是假隐士。我不理解他为何这样干:当不当隐士,是人家的自由,出山讲学,讲的是孔孟之道,不是杀人放火,他不也到王弘那里去了么(他的《于王抚军坐送客》诗,写于王弘的一场官方聚会)?

想来想去,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他羡慕嫉妒恨。

他对慧远的攻击也是一例。慧远是庐山东林寺主持,名动天下,谢灵运、周续之、张野等文士都与之交往。佚名的《莲社高贤传》记载:

远法师与诸贤结莲社,以书招渊明。渊明曰:“若许饮则往。”许之,遂造焉。忽攒眉而去。

为何如此失礼?答曰:观念不合。他的组诗《形影神三首》,公认批慧远的《形尽神不灭论》。他人懒,多凭灵感写作,不爱经营,但这三首诗写得缜密细致,可见是一次刻意攻击。我们知识分子的一个特点,是有时会因一些无关功利的观念脸红脖子粗,甚至决裂。陶渊明对慧远如此气急败坏,倒也蛮可爱。

从上两例,再联想陶渊明骂督邮的火气,我们可知后人的“平淡从容”印象不完全靠谱。实际上,他也承认自己“性刚才拙,与物多忤”,意为“耿直”。这是他的“想象”,我们的“观察”倒不一定要这么理解。“性刚才拙,与物多忤”,我以为理解为执拗、任性、妒忌更准确。

当然,陶渊明不是傻子,到处“性刚忤物”,该小心时非常小心。据《晋书》,王弘上门拜访之初,他“称疾不见”。为何?他这样解释:

我性不狎世,因疾守闲,幸非洁

志慕声,岂敢以王公纡轸为荣邪!夫

谬以不贤,此刘公干所以招谤君子,

其罪不细也。

此处的刘公,指建安七子之一刘桢。曹植亲近刘桢,而疏远家丞,刘桢便劝告曹植说:这样不好,人家会认为你“习近不肖,礼贤不足”,而我“为上招谤,其罪不小”。陶渊明这事,只见于《晋书》,他传不载。有人说,这不符合陶渊明的“淳朴天真”,肯定是《晋书》编的。这我不同意。在萧传与《南史》里,陶渊明均自称“何敢望贤,志不及也”,意思差不多,也吻合他自己讲的“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

你看,该谨小慎微时,陶渊明毫不天真,毕竟在官场打过了十多年滚。他死后,忘年交颜延之写了篇诔悼念(现存最早评陶渊明的文字),说陶渊明教诲他别太“独正”,“违众速尤,迕风先蹶”,由此可见陶渊明的处世哲学。你看李白,大大咧咧,自以为是“东山谢安石”,其实毫无政治头脑,最后卷入永王之乱,身败名裂;陶渊明出入更残酷的东晋政治场十多年,没捞到富贵,却在风口浪尖里全身而退,可见保全自我的敏感。

讲来奇怪,如此明显的人格特征,我遍读资料,只有日本学者冈村繁也这么看。他指出:“任性而为的固执性格与保存自己的敏感都是利己主义者的最大特征。因而可以说,构成陶渊明超俗和隐逸生活之心理基础的,正是这种极端的利己主义”。(《陶渊明李白新论》)这种人格,冈村繁认为,跟陶渊明从小丧父、母亲溺爱有关。这我也同意,现在的小皇帝身上很容易看到这类特征。

陶渊明的诗风,后人评为“平淡”,引申出“人淡如菊”,当作一种理想的人格境界。其实,“平淡”也可理解为“冷漠”。杜甫的“生平第一快诗”是《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为国家大势而快。陶渊明的“生平第一快文”是《归去来兮辞》,为自我解脱而快。胸襟差异,一眼可见。或许你会觉得,这比较太苛求。那我提示你,名垂千古的《归去来兮辞》,冈村繁据陶渊明后来作的《祭程氏妹文》考证,正写于得知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去世之时。他正不想干彭泽令,马上以奔丧为由辞官,“因事顺心”,写了这篇兴高采烈的赋,想象自己归家的情景,“载欣载奔”。他“无官一身轻”的快乐,我们可以理解;但才丧妹还乐成这样,实在让人嘀咕。所以冈村繁愤慨地讲:“从这一点可以说,他对于已故妹妹的态度是颇为随便薄情的。”

陶渊明的自我中心及对他人的冷漠,你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冈村繁先生到底是日本人,太重武士道。他满腔义愤,竭力要证明陶渊明是伪君子。这我倒不以为然。陶渊明的确利己,但不虚伪。利己者未必知道自己自私,但伪君子明确知道自己虚伪。利己者能写出《陶渊明集》,伪君子则不能,因为他做不到这样自然而然,理所当然。利己,人之本性,陶渊明是过分了点,但也没必要过多指责,至少我不打算指责。依我看,如果他不是如此自私自利,毫无责任感,恐怕写不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类自得其乐的诗句。“浪漫”这东西,虽然我们不乐意承认,常跟“自私”联系紧密。

而且,人是多面的。陶渊明虽非常利己,却不是完全没同情心。据萧传,他当彭泽令时,派一个“禄力”(官方雇工,也算官禄的一部分)回家帮役,带信给孩子说:“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遗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不损害自己切身利益时,陶渊明也不是没有人情味的。只不过世人太记得他的人情味,忘了背后的利己。

五、志怪小说家,兼神经症患者?

讲到陶渊明,现在不太想到《搜神后记》,又名《续搜神记》。这部志怪小说,从南北朝到唐,都认为陶所写,直到他成了道德楷模后,大家觉得:伟大诗人岂写这类怪力乱神?遂绝口不提。至今,除了那则《桃花源记》,哪本《陶渊明集》都没《搜神后记》的容身地,可怜哉!说不是他写,谁都没硬证据,但连鲁迅也一笔抹杀之,“陶潜旷达,未必拳拳于鬼神,盖伪托也”(《中国小说史略》)。鲁迅跟朱光潜争论,引陶渊明吟咏《山海经》的“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驳斥对方,这《山海经》正是“拳拳于鬼神”的著作也!

颜延之讲得清清楚楚,陶渊明“心好异书”。他嗜读《山海经》、《穆天子传》、《史记》这类属于古代小说的“异书”,还写进诗里。嗜读之余,如同写诗,“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写写志怪小说,又何足怪?一个证据是,《搜神后记》的故事,以九江为中心向邻近地域扩散,涉及的东晋人物,也以陶渊明工作与居住过的荆州与江州为主。还有一个间接的证据是,陶渊明的某些诗,很像诗体的志怪小说(详后)。据现存资料,陶渊明应是《搜神后记》的作者,至少是作者之一。

陶渊明不但是一个诗人,而且是一个小说家,明白这一点非常重要。

小说家的一大特色,是擅长塑造各类人物。因为读小说、写小说之故,陶渊明的虚构能力特别强,如《形影神三首》、《桃花源诗》、《五柳先生传》、《挽歌诗》、《自祭文》等,小说味很浓。特别是《五柳先生传》,因为太栩栩如生,史家干脆当作自传。其实,开头“先生不知何许人也”,明摆说是虚构了。陶渊明对家族无比自豪,念念不忘家谱的,哪肯“背祖忘宗”?这个“五柳先生”,跟《陶渊明集》的“陶渊明”,不完全一致,“万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聘”的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中并未出现。

后世把《五柳先生传》当“实录”,结果把陶渊明弄成一张脸。近八十年前,朱光潜与鲁迅打笔仗,争论陶渊明到底是不是“静穆”。“静穆”(serenity)这词,来自德国古典哲学,朱先生“以夷变夏”地用,确实不怎么熨帖,被鲁迅指责他忘了陶的“怒目金刚”,不见“全人”。鲁迅并非真关心陶渊明,估计意在讽刺其弟周作人,朱光潜为周作人之友,遂倒了霉。但摒除两人的意气之争,我们得承认,比起朱先生视陶渊明为一个单纯的脸谱,鲁迅确实高明。正如他的“天真”乃“世故的天真”,陶渊明的“单纯”也是“复杂的单纯”。嗜好虚构的陶渊明,如同小说家塑造人物,塑造了好几个“变形自我”,“五柳先生”或曰“静穆的陶渊明”不过是其中一个。

陶渊明的《形影神三首》,用了“形”、“影”、“神”三个角色各抒己见,讨论生死。陈寅恪甚欣赏,认为“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乃思想之独创。这话过了,不就“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么,有甚新奇?《形影神三首》的价值,在形式。三首诗,实为陶渊明的三个“变形自我”:一个是“形”,惧死之我;一个是“影”,道德之我;一个是“神”,自然之我。他诗序里讲“神辨自然以释之”,意为三首诗乃递进关系,“神”击败“形”与“影”,道家思想大获全胜。细读正文不然:“神”、“形”与“影”各说各话,未分胜负。依我看,《形影神三首》属于“复调诗歌”。俄国文论家巴赫金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为例,提出“复调小说”理论,认为此类小说,特色是不搞“一言堂”,角色各说各话。《陶渊明集》也如此,至少有三个“变形自我”在斗争:一个“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否”,一个“身灭名亦尽,念之五情热”,一个“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一个“常恐大化至,气力不及衰”,一个“朝与仁义生,夕死亦何求”,一个“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形影神三首》,实为他内心“三国演义”的戏剧化。诗人自相矛盾,不奇怪,但能意识到自己的内在矛盾,用诗歌客观化之的中国诗人,也就陶渊明一人。

颐和园长廊上的彩绘《渊明爱菊》

“变形自我”的叙述模式,陶渊明不止用过一次,较早的《饮酒》里也有:

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

诗里两个角色:xaVkzbd4tiGnoK/hVuDQDDe0fN/zipAHqHmcU+13cKk=“醉者”与“醒者”,彼此对话,但谁也听不懂谁。更妙的是,还有一个“第三者”,多嘴多舌,说醉者很蠢,醒者也不咋地,冲醉者嚷嚷:“太阳落了,该点蜡烛了!”两首诗,叙述模式前后有发展,可知陶渊明乃故意为之,而且,从两诗的神鬼氛围来看,明显受了志怪小说的启发—《搜神后记》就收录有形神分离的鬼故事。他既能编散文体的《搜神后记》,当然也能编神秘兮兮的诗体小故事。

“形”与“影”对话,陶渊明不是首创,化自《庄子·齐物论》的“罔两”与“景”。但庄子意在说理,“罔两”与“景”形同传声筒。陶渊明把角色拓展为三,让他们“众声喧哗”,实为诗学革命,可惜无人识货。李白模仿《形影神三首》写《月下独酌》,“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云云,也用了“我”、“影”与“月”三个角色,却忽视了陶渊明的复调结构,买椟还珠。李白如此,他人可想而知。欧美复调诗歌二十世纪才出现,那就是T.S.艾略特一九二二年发表的《荒原》。一九四一年,穆旦写《神魔之争》,把复调诗歌移植到新诗里。陶渊明的诗,不但不单纯,反而复杂得吓人,超前得惊人。

为何陶渊明能写出这样的复调诗歌?

一种答案是,天性使然:他嗜好编故事,有小说家塑造各色人物的天赋。他的《挽歌诗》,想象死后的细节,“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异想天开,发前人所未发。鲁迅模仿他,也在《野草·死后》里想象自己死后的情形。两相对读,我们可以发现陶渊明作为一个小说家的非凡想象力,杜甫与李白都不具备这才华。

还有一种答案是,陶渊明的心智迥异于常人,直白说:他可能有神经症。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能写出复调小说,是他有神经症,对分裂人格异常敏感。T.S.艾略特则差点精神崩溃,进过疗养院,而妻子患了精神分裂症。很可能,陶渊明也是一个神经症患者。

虽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但陶渊明常不开心,临死前说:“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又说:“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充满浓重的绝望。杜甫流落同谷,全家几乎饿死,诗云:“我生何为在穷谷?中夜起坐万感集。”意思近似,而陶的绝望过之。越到晚年,陶渊明越痛苦,不断满怀激情地歌颂古代贤士:“何以慰我怀?赖古多此贤”、“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不赖固穷节,后世为谁传”?可说是声嘶力竭。我怀疑,此时的陶渊明已经绝望到了极点,迫切需要一个能撑住自己的东西。人被打垮时,除了酒和毒品这类东西,还需要某种大于自身的精神力量来支撑自己。美国精神分析学家霍妮讲:“神经症患者的标准极高,让他觉得自己是道德奇迹,值得自豪,而不去考虑自己的真实情况与所作所为。”(《神经症与人的成长》)考虑到他的晚年,饥寒交迫、夫妻反目与死亡迫近,他对隐士的高亢歌颂,很可能就是一种神经症的表现。

真是这样,《陶渊明集》,就不只是“静穆”,也不只是“怒目金刚”,还有穷途末路的“狂热”。

二○一一年四月二十日 一稿二○一三年二月十三日 五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