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宾印象

2013-12-29 00:00:00LILY
书城 2013年5期

第一次见到托宾,是二○一○年夏天,《布鲁克林》(Brooklyn)的中译本刚刚上市,这是他第二本被翻译成中文的小说。实际的他比想象中显得较为清癯,著名的英国文学编辑Robert McCrum形容他“有一颗凯尔特石像般的脑袋,身形和身手却似矮小的精灵”,贴切得令人莞尔。想起几周前的某个下午,第四次到访中国的托宾,在从广州去深圳赶赴演讲的途中,由于堵车,眼看活动时间临近,拖着行李的他疾步飞奔,没有明言的是那份不愿迟到、不愿让读者等待的用心。

他是一位致力于交流和文化对话的作家,诚如他对记者所言,他写作不是为了让自己有作品可焚。我想,这也是他近几年每年都会来中国的原因之一。在第一次来中国前,他说,“只有笨蛋对中国不感兴趣。”在接下来的三年间,当每每有记者问起他对中国的印象、是否有计划创作一篇以中国为背景的故事时,他总摇摇头,说自己不了解中国,在他眼里,中国是个很难懂的国家,它有一套牢固的体系,外人走不进去。可是,在比较爱尔兰与中国、比较两国人民的经历和文学时,他的观察一针见血,犹如他沉默时的眼神,射出洞悉人心的锐利光芒。他说中国和爱尔兰都有非常悠久的历史和口头文学的传统,从文学史的角度,存在一条清晰的流变脉络,这是美国文学里所没有的;然而这两个古老又曾贫穷的国度,都在短时间内轰然进入现代化,产生剧烈的冲突;有关他此次广州深圳之行演讲的主题“沉默”,他提到,他的祖辈父辈里,参加过爱尔兰独立运动的人,很少对自己的孩子讲起这些往事,如同他在一篇评论文章里写的,“在我的记忆中,参加过(一九一六年复活节)起义的邻居,不曾在私下的谈话中议论过当革命党人的年代。他们沉默保守;在我看来,历经过的危险岁月让他们变得阴沉乖戾,而不是喋喋不休。”这样的沉默,很大程度亦发生在我们的父辈身上。

一副可以从中间开合的眼镜,成为托宾得意的道具,但见他举着眼镜,在摄影记者面前摆出各式古灵精怪的姿势,忍不住问他,喜欢拍照吗?他直率而不无风趣地说:“不喜欢,可我是个大好人。”他觉得刻意的装酷是不礼貌、有失风度的表现,因此在社交场合,他永远那么热情开朗。见过托宾的人都会被他的随和亲切吸引,也会因与他作品气质的巨大反差而感到诧异。筵席间谈笑风生、不时用八卦趣闻逗大家开怀的托宾,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喜爱热闹喧哗的人。年轻时的他,大学一毕业就离开阴郁压抑的爱尔兰,去西班牙追求自由和地中海明媚的阳光。“迷药、性、摇滚乐,可惜我不精于迷药,也不喜欢摇滚乐。”如今五十七岁的他,依旧恋着西班牙的阳光,从一九七六年起,每年夏天他都会逃离爱尔兰的连绵阴雨,到比利牛斯山一个偏远的乡村过着近似隐居的生活,“我在那儿全身心投入写作,几乎足不出户,除了到几英里外的一处地方打打网球,或在院子里游泳以外。”今年,当巴西一个文学节因临时出现变故,以极其优渥的招待请他去替补时,他亦不为所动,拒绝打乱早已定下的写作和休息的生活节律。同样,选择每年抽出三个月时间在美国大学教书,部分原因也是为了让自己有一个独处的空间。他自言,虽然现在的他认识纽约的各类同志酒吧、爱尔兰酒吧及介于两者之间的众多酒吧,但每到周末晚上,他唯一想做的是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捧一本书,“一本不是下周备课所需的书。”

可是,即便在欢快的畅聊中,狡黠的托宾亦有他沉默不言的一面。他曾在中国的一次采访中说,“不幸的童年更能造就一位出色的作家。”但对自己的童年,他甚少言及。当有记者因短篇集《母与子》而问起他自己与母亲的关系时,他只是简略地回答,“和普通人一样。”事实上,在托宾八岁时,母亲为照顾在都柏林住院的丈夫,将他和比他更小的弟弟丢在亲戚家,一度有三四个月对他们不闻不问。后来,托宾的父亲在他十二岁时去世,而他也是在同一年开始初尝写作,他坦言,这两者之间“必然有关联”,但具体是什么,他认为这样的自我分析既非常困难,对小说家而言也无必要,“你对自己的了解越少,就越有可能将那些隐藏在你心中的有用的点滴加以利用。”于是,我们在他的早期作品《石楠花绽放》(The Heather Blazing)和《黑水灯塔船》(The Blackwater Lightship)里,均读到主人公童年失去父亲的情节,幼小的心灵在死亡的庞大恐惧面前所表现出的空洞失措,令人心碎。另一方面,托宾虽早就公开了他的同志身份,但无论在访谈还是作品中,他几乎对自己的私生活始终保持缄默,就像在最新英国电讯报的采访里,当被问及现在是否有恋人时,他说,在都柏林的寓所他是一个人独居,并特别强调了“在都柏林的寓所”,但拒绝展开细述,这,不恰恰是他所讲的沉默与打破沉默的临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