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之学与经世致用

2013-12-29 00:00:00杨彦妮
书城 2013年5期

窦士镛(?-1909),字晓湘,号警凡,无锡人。他的《历朝文学史》一书常常作为早期的文学史教材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吴瀛曾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二○○四年十二月六日第七版上写过一篇《中国第一部文学史》,专门介绍窦氏:

(窦警凡)出身富庶之家,藏书颇丰,生前教书为业,腹笥富赡,有“大师”之称。家居北禅寺巷,少小读书聪敏,太平天国时代,避居乡区八士桥,后又转往苏北居住。同治十二年(1873)举人,拣选知县,光绪六年(1880年)大挑二等,光绪十四年劝赈救灾,内保加同知县,声誉甚好。北游山东、燕云,结识学问名家,多所请益,见识广传,后又南走瓯越,游福建,访广东,读书、交游,名流巨子均必趋访问学,前后近十年。

从上下行文来看,此段生平介绍似为转引,然未注明,出处不详。从这段介绍中大体可以知道他的生平履历,是一个在清代取得过功名、做过官的读书人,有从事教育的经验,而且在文化圈中交游面颇广。

窦氏的《历朝文学史》一书现藏于国家图书馆古籍分馆,有光纸铅印,封面有“历朝文学史”字样,落款“张祖翼署首”,钤“磊盦”印。张祖翼是当时有名的书法家,安徽桐城人,寓居无锡。他与无锡人窦士镛似有交情,除了这本文学史,窦氏的其他著作也多是经他题写书名。有关这本书更多的争议在于它的创作时间。本书开首一篇《读书偶得序》,落款为“光绪三十二年丙午梁溪振学主人窦警凡氏序”,光绪三十二年是西元一九○六年,然而根据后来的学者刘厚滋《中国文学史钞》的记载,“当西历一八九七年,据说光绪二十二三年就脱稿了”,这就将成书的时间一下子提前了近十年,“不惟先林(传甲)书十年,比Giles也早四五年,实是中国第一部文学史”,给这部早期文学史的身世增添了一分传奇色彩。不管是不是“中国第一部文学史”,从当时以及后来的影响来看,窦著确实难以与林传甲等人的著作相比,这个“第一”的意义实不宜过分夸大。重要的是,探讨《历朝文学史》这部早期写成的文学史教材的身世,对于今人理解早期的文学教育思路问题具有很好的参考价值。

一、《历朝文学史》简介

全书合计五十三页,每页对折装订。以一篇《读书偶得序》置于卷首,作为全书的序。其余五个部分,分别介绍文字原始、经、史、子、集,基本上是按照《隋书·经籍志》以来的四部分类的学术框架来展开,而其中“叙史”一章独占二十页,几于全书三分之一强。

虽然他也是将天地人事都总括在一个笼统的“文”的概念之下,看起来和魏文帝曹丕《典论·论文》里面那个经天纬地、无所不在的“文”并无不同。但细看之下,就会发现窦氏折冲旧学与新知的努力,使他的文学教材具有与现代人文社会对接的可能性。窦士镛在书前的序言《读书偶得》中自述为何要以文字、经、史、子、集的顺序来讲:

学必由文字始,兹叙文字为发端。立纲纪,厚风俗,使薄海内外之人相协而不相离,可强而不可弱者,莫备于经,故次之以经。上下古今成败得失之道,一览了然,得所依据,莫善于史,又次之以史。凡人情事理,以至农工商贾,虽世变日新,有百变而不能出其范围者,莫详于子,又次之以子。从古硕德通才,奇谋伟略,以至文人学士,亦各有著作以抒所见,悉载于集,又次之以集。(页一下)

值得注意的是,“海内外”、“强弱”、“世变”这些词汇,分布在四部知识分类体系中,不断提醒读者:时代已经完全不同了。刘厚滋在他自编的授课讲义《中国文学史钞》中提到窦士镛这本书“实在是国学概要而非文学史”。然而,刘厚滋编写的《中国文学史钞》之自撰部分第二讲即是“文字与文学”,包括文字之起源、甲骨文字之发现、钟鼎款识学之发生于金文、近世考古学之发生与文学的关系,林林总总,与窦氏的思路时有重合。按照今天的观点,也已经超出了“文学史”的界限而试图对当时最热门的学术话题加以回应。可以说,在对新时代、新学科的迫切感受与回应方面,刘著与窦著并无根本不同。

由于负荷了作者关于时代的焦虑,《读书偶得序》对于集部之学的讨论也格外强调实用。集部本该与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最为接近,他却先提及从古以来的“硕德通才,奇谋伟略”,然后方才是当行本色的“文人学士”,说他们“各有著作以抒所见”,由此构成了蔚为大观的文学遗产。相比更常见的“抒其情”,窦氏这里的“抒所见”,明显将文体的侧重点放在了相对自由的文上,而不是讲求形式声律的诗词歌赋上。

确实,他对文学作品的要求重在有见地,有事实,而轻视辞藻声律。他说:“文以明理,文以述事,理明则著,为事而不至于纰缪。士大夫握管为文,必其有关于理之是非,事之利害,而始可言文也。”他痛心疾首地批评后世“习言文学而昧乎文学之实”,那些所谓的文学创作,多是“以雷同钞说厕之,以迂缓肤浅衍之,以声律对偶饰之,以揣摩效仿弋之”,而所谓的文学之士,“本其疲弱惰游之素,而但程呻吟占毕之功。并无负贩臧获之才,而妄厕都士衣冠之列”。因为这些“智力日销,性灵日汩”的无用文人便于挟制,当局者便打着“右文”(崇文)的旗号而大力推广那些“足以敝精神、销日力”的活动,这些人徒然地担着“士”的虚名,却毫无处理政务的才能。到最后还是归结到启蒙和救亡的时代主题上。

与序言中在在弥漫着的救亡的焦虑心情相对应,在篇幅本不多的《叙集》一章中,窦士镛时不时地提醒学生(这是他预设的读者),文学的价值在于宗经明道,补益世事人心。在《叙集》一开始,他又提出面对汗牛充栋的作品要学会取舍,“吾人读书,为见诸行事计也,苟无关系,即当屏弃”。按照这个标准,他将与现实关系最密切的“奏疏及言政事者”作为集部的“大宗”,最先讨论:

总之集部之奏议,皆有关系。文之有关系者,亦十居其九。且著者之生平事实多有可观,不获见诸行事而寄之于言,以待居位而行,乃吾辈事也。若有韵之文,无关实事者居多,以无用之事玩时日,即使极工而藉以传名,致菲材赖以藏拙,学者正当

悬为炯戒尔。(页五十二上)

“有韵之文”受到窦氏的强烈抨击,认为是消磨时间的“无用之事”,甚至连写这样文章的人的人品也连带受到质疑。在实用与否的等级框架中,“古文”、“骈文”、“赋”、“诗”、“词”、“曲”各就其位。

兹录集部以奏议为冠,然强半已入史部;曰散文,其切实有用者与经史子同;曰骈文,曰诗词,若妃青俪白之工,揣摩应举之作,乃文学之蠹,儒林之害也,急荡涤而摧廓之。(页四十六下)

将韵文、抒情诗对形式主义的讲求和八股文一道称作“蠹”和“害”,态度不可谓不决绝。然而一旦具体讨论到古文、骈文、赋、诗、词、曲时,他又驾轻就熟地从历代文苑传、诗话、词话等论述中去吸收资源,透露出明清以来积累深厚又渐成体系的诗文评脉络。无论是“腴畅”、“恢诡”、“幽秀”、“雄杰”、“激宕”的风格论,还是如数家珍的唐代诗史源流,都是明清文学批评领域中司空见惯的老话题。

在窦著中,更能体现新旧学术的差异的是小说的问题。窦士镛按照《汉书·艺文志》以来“九流十家”的观念,将《红楼梦》、《镜花缘》、《聊斋志异》等小说及作者一律归入《叙子》章中的杂家,也就是说,将他们视为子书一脉。与此同时,他又在集部末尾,亦即全书的末尾提及梁启超和严复两位:

文为论事明理而作,《左》、《国》、《庄》、《骚》、《史》、《汉》、萧《选》、韩文、杜诗为行文之祖,学者所当精熟。然近有饮冰室文及《天演》、《原富》等书,以人人共知之理、共愤之弊,发而为文,稍参以《国策》、《庄》、韩之机调,而傅以《骚》、《选》之词,故易于动人之听观。但持论或未衷于经史,根柢未深。其所设策有施诸实事而万不可行者,有可以行之异域而必不可施诸中夏者,甚至有为卑贱躁进之徒遂其自便纵欲盗名网利之谋者,读者又当分别观之,而畅抉其失也。(五十三页上)

按照夏志清先生的《新小说的提倡者:严复与梁启超》(收入夏氏《人的文学》,台北纯文学出版社1977,页63)一文介绍:光绪二十三年(1897)在天津主持《国闻报》的严复同他的挚友夏增佑合撰长文《本馆附印说部缘起》,提出小说与社会功用之间的关系,次年身在日本的梁启超即在自办的《清议报》创刊号上发表《译印政治小说序》,光绪二十八年(1902),梁启超又在自办的另一份刊物《新小说》上发表了影响更大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今天谈到清末的“小说界”革命,都认为梁启超与严复发挥了重大的作用,在涉及到小说的社会功能方面的文章中又以这三篇影响最大。从《历朝文学史》中对待小说的态度可以看到窦士镛自己的矛盾之处:一方面,按他的取舍标准,既然手持实用之尺来衡量整个过往文学创作,自当响应严复、梁启超对小说揄扬提携的号召,另一方面,传统的学术分科又难以妥帖地给小说安排一个位置,于是就出现了将小说放置在子家之下的安排。

窦士镛对小说的介绍虽然未必是出于自愿,但却不得不对当时小说文体进入公众讨论视野作出回应。结合后文将要讨论到的窦氏对史学的高度重视,这里对小说的讨论还只不过停留在政治化思考的维度,小说的书写带出的真实与虚构的问题,尚未进入文学讨论的视域。

二、从理念与实践的文学史教材

由第一节的介绍已可看到,窦警凡编写《历朝文学史》时充满了重重的矛盾:在国事日艰的情势下他大谈文学的现实功用,将文学的作用放大到挽救世道人心的地步,但是一旦涉及到具体的作家作品,他又如数家珍地将前代诗文评上的老话搬演一番;他看不起词曲小道,却又不得不回应当时的潮流,对“说部”也要提上一笔;他对梁启超、严复等人的主张不尽认同,然而在文学要有教育功用,要对民众、对社会、对政治发生影响上却又是一致的。从这种混乱的状况中,一方面可以看到窦警凡的文学史从传统中汲取资源来与西来的新学接榫时是多么格格不入;但另一方面,则可以看到貌似保守的“宗经明道”的文学理念在清末的特殊历史阶段是以一种非常激进的姿态来对抗外部的整合力量。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下造成这一局面的动因,值得认真考量。

窦警凡写作的年代,正是现代学制由创立到完善的时代。根据周予同先生《中国学校制度》的概括,清政府对新式学制进行创设始自光绪二十七年(1901)。从同治以来,清廷便不断设立以实用的格致之学为目的的各种同文馆、广方言馆、船政学堂等与外交翻译和军事制造指挥方面的学堂,戊戌维新(光绪二十四年)期间曾经一度拟议筹设京师大学堂,五月中,光绪又下诏开办中小学堂,将各省府厅州县的大小书院一律改为兼习中学西学的学校,以省会的大书院为高等学,郡城的书院为中等学,州县的书院为小学,都颁给京师大学堂章程,令仿照办理。随后八月即发生政变,新学制如昙花一现,未及推行。光绪二十七年以后,清廷主动实施新政,大体分为三个阶段:一、“钦定学堂章程”(或壬寅学制)时期,从光绪二十七年到二十九年(1901-1903);二、“奏定学堂章程”(或癸卯学制)时期,从光绪二十九年末到三十四年(1903-1908);三、“改定学堂章程”时期,从宣统元年到三年(1909-1911)。各种章程相继制定,又旋设旋废,但一套新的学制渐趋成型。(商务印书馆1933,页120-135)

作为一门根据朝廷的章程设置的课程,所用的教科书也势必要遵循官方原则来编写。对照“奏定章程”对“文学门”的相关规定,窦士镛《历朝文学史》在许多方面的说法都与章程若合符节。例如文学门必修课包括文学研究法、说文学、音韵学、历代文章流别等,补助课包括四库集部提要、汉书艺文志补注、隋书经籍志考证等等。窦士镛使用四部分类法来讲述人文之学,与官方规定的文献资料一致。

章程中的“文学研究法”列举的要义中除了文字训诂类的小学知识、不同文体的辨别与应用等文章之学,还明确提出“文学与人事世道之关系,文学与国家之关系,文学与地理之关系,文学与世界考古之关系,文学与外交之关系,文学与学习新理新法制造新器之关系,文章名家必先通晓世事之关系”,以及“有实与无实之别(经济有效者为有实,宜多读有实之文以增才识)”等条目,将之纳入教学范围。窦士镛的教材也格外强调文学的实际功用,很难说他和政府颁布的章程没有关系。

关于这本书具体的撰述时间,有刘厚滋提出的一八九七年之说。刘厚滋在他的《中国文学史钞》第一讲“引论”第二节“中国文学史与文体”部分提到窦著“当西历一八九七年,据说光绪二十二三年就脱稿了”,而且曾作为“南洋师范学堂等等的课本”。所谓的南洋师范学堂,似是光绪二十三年(1897)由盛宣怀创立于上海的南洋公学师范院。如此,便与一八九七这个年份相吻合。然而,窦著中曾提到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原富》二书,据贺麟《严复的翻译》一文得知,前一本是由商务印书馆一九○一年公开出版,后一本则是由南洋公学一九○二年公开出版,一早写成的授课讲义,有可能随着时代的急速变动而随时增补改益。

窦士镛热心教育,从他自号“梁溪振学主人”便能够看出。除了在南洋公学教书外,吴瀛《中国第一部文学史》一文也谈到窦氏晚年在东林书院任教,为书院的招生、课程等革新出谋划策,当时有保守人士认为“不设此课无害”,窦氏力排众议,并编写《历朝文学史》以充讲义,然未详何据。窦氏是无锡人,而东林书院自维新变法开始逐渐改为学堂,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夏天按规制改为小学堂,获得很多乡绅的支持。窦士镛在家乡以开明士绅的身份配合朝廷的学制改革,参与教学,并编写教材,也是一种可能。

东林书院旧址 南洋公学1897—1904年间的楼牌式校门。这一期间学校设置过师范班、特班、政治班、商务班和东文学堂等

比窦著早、而且同名的另一部文学史是出版于日本明治三十一年(1898)的笹川种郎《支那历朝文学史》,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1904年1月)由上海中西书局翻译印行,书名作《历朝文学史》。林传甲的《国文讲义》自言曾受笹川这部著作的影响。在作为序言的《读书偶得》中,窦士镛提出:

兹择其恒见而切要者录之,间附末议,虽所见寡陋,然窃谓会而通之,有益之学,大致备矣。则所以转弱为强,转衰为胜者,天下本无他道,安得名之某国之学哉?则概之曰读书偶得云尔。(页一下)

他认为自己讨论的是天下的公理,不愿意局限于“某国之学”,于是采用“读书偶得”这样具有私人著述性质的名称,但在出版时却仍然被冠上了“历朝文学史”一名,同笹川种郎的书名相同,也可能是出版机构的安排,但具体情况已经不太清楚了。

综上可知,窦士镛《历朝文学史》不太可能在一八九七年即告完成,且与一九○二至一九○四年间出版的书籍多有关涉,尤其是和一九○三年的《奏定大学堂章程》有一致的方向。不论窦士镛《历朝文学史》和“奏定章程”孰先孰后,但是两者在精神上的吻合,正可以帮助理解“文学史”课程在创立初期的某些状况:官方界定和实践操作都很含糊,而以“集部”这样一个概念来统摄文章之学,试图从传统的文学观中抽出一套经世致用的说法,从而达到救亡启蒙的目的,并与西方传来的学科对接,保守和激进之间不排除相互转化的可能。

三、国朝史与国朝文

在《历朝文学史》这本教材中,窦士镛花了更多的篇幅在介绍国史方面,并且一再表露,史学比文学更实用,更能对社会发生影响。除了《历朝文学史》与前述《绮云楼杂著》外,窦士镛还有两种与史学相关的著作:《皇朝掌故读本》和《读东华录》(藏于北京国家图书馆)。

《皇朝掌故读本》也是一本教科书,由上海文明书局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八月初版,这是他出版年份最早的著作,且在他生前就已付梓,初版的版权页上只写了“上海文明编,译书局印行”等字样,光绪三十二年(1906)五月出到了六版,版权页上添上了“著作者:无锡窦士镛”的名字,三年之间翻印六次,很能说明窦士镛这本书的畅销。《读东华录》是铅印本,没有出版机构,在扉页上窦氏有一段说明,落款为“宣统龙飞元年春王正月日警凡志”,然而是年六月他便去世了,封面张祖翼的题字落款为宣统三年(1911)四月,说明书稿付梓的时间又晚了两年。这本书基本上是《皇朝掌故读本》的修改版,除了增添光绪朝时事及自己的评论外,在结构、体例、用语等方面如出一辙。

这两本书都是脱胎于清代官修史书《东华录》。乾隆年间,蒋良骐依据《清实录》等文献,对清初至雍正十三年共六朝皇帝的史料加以整理编纂,因史馆在东华门内,故取名为《东华录》。光绪初年王先谦任国史馆总纂,对蒋良骐的《东华录》稍加增补,并续乾隆、嘉庆至同治共十一朝事迹,名为《东华续录》。在王先谦之后也常有学者以《东华录》为名进行史料编撰活动,例如潘颐福《咸丰朝东华续录》、汪文安《十一朝东华录揽要》、朱寿朋《光绪朝东华录》等。窦士镛的《读东华录》在《东华录》的基础上大加简化,又加了康梁变法、义和团等光绪朝史事。

《皇朝掌故读本》和《读东华录》这两本书和当时的历史教育也有密切关系。按照“壬寅学制”的构架,作为大学堂的预备学堂、一般设置于省会的高等学堂,需要讲授“掌故学”。京师大学堂的“文学科”之下除了经学、史学、理学、诸子学、词章学、外国语言文字学,也包括掌故学。在《奏定大学堂章程》所列“文学科”下设“史学门”必修课包括国朝事实,“摘讲正续《东华录》及《圣武记》诸节”。张百熙、荣庆、张之洞所订的《学务纲要》中提到“京城刊印华人张某所编《皇朝掌故》一书,其于近年时政亦不深知原委,往往讹传臆造,谬误甚多,学堂亦不宜读”云云。可知在政府提倡之下,国朝掌故类的书在当时多有人编写,受众也广。除了“张某”的书,窦士镛所编翻印六次之多,应该算是同类教科书中比较流行的。

作为窦氏这本书的出版机构的文明书局,是光绪二十七年(1901)由无锡人俞复、丁宝书等在上海设立。在商务印书馆成立以前,以文明书局出版的教科书最有名。窦士镛《读东华录说明》中提及之前旧版的《读东华录》“先有弁言一首,商诸友人,谓不宜印于沪上,不得不删去之”云云,可见这本书也是在上海发行。窦士镛的书由文明书局出,跟乡谊不无关系。

《皇朝掌故读本》和《读东华录》中对于有清一代文学的记载也有不少,与同出窦士镛之手的《历朝文学史》两相比较,会看到同样的清代文学在两本书中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窦氏二书,皆以编年排列,纲举目张。按照传统正史的标准,先是对本朝历代帝王政绩的介绍,又有本朝杰出人物的事迹,名臣中按经济、德行、文学、武功、治河、整饬盐务、以民兵讨贼等类划分。讲述方式,基本上是于人物下加双行小字介绍生平、著述,行文简要,例如:“孙夏峰奇逢(直隶容城人。讲学苏门山之夏峰,卒后从祀孔子庙廷。)顾亭林炎武(昆山人。著《日知录》《郡国利病书》等书。)侯朝宗方域(商丘人。顺治辛卯副榜,有《壮悔堂集》。)朱竹垞彝尊(秀水人。康熙己未以博学鸿词之翰林,著《曝书亭集》。)”作为从《东华录》衍生出来的教材和通俗读本,窦士镛的书尽力做到简明易懂。

以成书更早的《皇朝掌故读本》为例,它是这样介绍文坛全貌的:

文苑则若侯朝宗方域、宁都魏氏兄弟、朱竹垞彝尊、毛河西奇龄、姜西溟宸英、方灵皋苞、刘才甫櫆、姚姬传鼐、恽子居敬、魏默深源,而曾文正国藩兼擅其长。其人皆擅名山之盛业,载道之宏文,一卷可传,自足千古,顾不以区区之名位为轩轾也。这是介绍在文坛享有盛名的人物,而以事功卓著的曾国藩来殿后,对于文学本身的价值,窦氏的态度一直在摇摆。这种高下判断和《历朝文学史》并无根本不同。接下来,他又介绍诗、骈文、词、制义,乃至书法、绘画和篆刻方面的“代表”人物,例如王士祯、吴伟业、查慎行、张问陶、黄景仁、曾燠、洪亮吉、袁枚等。只是限于篇幅,每种文体都是一语带过。到了《历朝文学史》中,他可以较为从容地将这种史学教材中“如数家珍”的讲述方式丰富起来,除了列举更多的代表作家外,偶尔还会介绍不同流派的历史、代表作家的风格、水平的高下,等等。他的介绍存在着前后相继的关系,并随着时代的变迁作了相应的修改。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按照《皇朝掌故读本》的古文、诗、骈文、词的次序一路介绍下来,《历朝文学史》在制义之前就此打住,不再往下讲。他说:

是以集部言,学有益之学,仅有得半之数,至制举、声律、对偶,及书帖、画幅、讲求服食玩好之书,即使极工,直与饮、博无殊。……皆当极力禁遏。

最直接的解释当然是因为世易时移,八股文遭到了新时代的摒弃,窦氏的态度也随即发生转变。但在侧重文学的现实功用方面来说,《历朝文学史》的论述和《皇朝掌故读本》其实没有根本性的分歧。

但从窦氏要求“极力禁遏”的诸多对象来看,出现了一种非常微妙的局面:在脱胎于《东华录》这样的传统史学书写的《皇朝掌故读本》和《读东华录》之中,由于文的概念的笼统混杂,尚能够给书画篆刻等艺术一些空间,“妃青俪白之工”和“揣摩应举之作”也曾在政治的庇护下受到欣赏。到了《历朝文学史》中,由于更加强烈的现实政治社会方面的诉求,这些内容都被排除出去。被他遴选出来的这些文、诗、词、曲等作家以及相关的评论,希图以最保守的方式达到和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性”接轨这一相当激进的目的。通过窦士镛从传统诗文评中吸取资源来看,他又显然意识到了游离于文字之外、单纯侧重家数渊源的纪传体的缺陷。基本上,文学史和传统历史的区别,在窦士镛那里虽还未作为问题凸现出来,但已开始了各自分途。

结合当时学制改革的背景以及其他充作教材的相关著作来看,窦士镛的《历朝文学史》采用了国学概要的模式来讲述文学源流,体现了他个人“新瓶子装旧酒”的努力,既是对儒家文化本位的坚守,也是贯彻当局政令的结果。他对文学的社会作用的强调和对文学技巧的狭隘排斥,透露了整个时代对于实用的渴望。守旧的姿态背后,是一股激进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