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办公室来了一位中国老板,从爪哇国那里某个部门调来的吧。反正谁也不认识他,谁也没有料到。大家正为老板宝座动足脑筋演尽三国的时候,突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咚,落地一声,大家震惊之余,一时哑然。
同组几个人,都是老兵级的油子,我的资格不算老,好歹也已经在公司里吃了十四年的饭,观看过三次侵吞,两回分家。你见过电视片《动物世界》里蛇吃鸟的情景吗?被蛇囫囵吞的鸟在蛇背上要隆好些日子才被彻底消化下去。我见过的侵吞也就是这种样子。我们的老头不但目睹蛇食鸟,还见过狮子打老虎。他还没有成家就来此地,现在世界上已经有两位儿童叫他爷爷,他依然坐在同一张椅子上。计算机不断地换新,头发逐渐稀少,稀少到头皮发痒时,只舍得跷一根手指小心挠一挠。还有其他三个,本杰明、迈克、梵牛,都是到了头发成问题的年纪,他们都比老头年轻些,但头发问题却更为严重。我觉得这跟最近一次大分家有关。最近这次分家的直接恶果是空出了一个老板宝座让大家争抢,所以平衡再次被打破:年纪大的自认是老僧撞钟,可年轻些的还来日方长呢。
但到底我们都是经过风雨的,看到这情形,五人一齐趴下,观察动静。听说中国老板来头不小,是新任命老板的嫡系。老板名叫提毗,是个印度人,精壮墩实的矮个子,像一颗赤铜子弹头,头发也是很成问题的,齐耳朵密密的半圈,上面则油光亮,像小街深处半地下室饭馆窗上的拦腰半截布帘。很奇怪中国老板怎么攀上了这门印度亲。谁眼睛背后都藏有问号,只是谁的嘴巴都不说话而已。
所以中国老板驾到的时候,大家都十分友善而恭敬。筐先生、糠先生、枪先生,大家跟他套近乎,把他的名字乱叫一通。老板姓钱,于是体谅地说,就叫我Q吧,这样你们美国人俄国人以色列人,随便从哪里来的都知道怎么发这个字母的音。于是我们就叫他Q先生。因为我从中国来,从小喜读鲁迅,所以每每叫他Q先生时,有一份意外的快感。为此,估计我是组里叫他叫得最勤快的一个。
Q先生是孔子故乡出来的人,魁硕气派,声如洪钟。他强大的气势一下就镇住了我们几名老油子,至少从体魄上。本杰明说,这是首要条件,不是么,看看我们选总统,哪个是矮于六尺的,这是潜规则,跟选美差不多。其次是Q先生一头浓密如林的黑发,又镇住了除我以外的所有人。Q先生的学历也是我们望尘莫及的,他是中西部一所大学的数学博士外加统计学硕士,大学虽鸟,文凭却没有什么鸟不鸟的。Q先生再接再厉,按中国人的传统,又连放三把火,果然把我们五个老油子烤出了一层急油。
第一把火是把我们每个人的工作转龙灯似的换一换,我的工作由老头做,老头的给梵牛,我做迈克的。Q先生这一招换防,弄得大家措手不及,相互埋怨,我见到老头坐在计算机前,一分钟之内至少把老花眼镜戴上取下两回,到了下午办公桌上就排出两三只纸咖啡杯,且如厕多次。他皱眉头,对我投来的眼色甚是不善,好像是我故意给了他难堪。我心想,你中了奸计啦。Q先生第二把火是要我们恪守“三大纪律”:诸如不看无关网页,不打无用电话,不无故迟到早退,所有项目哪怕鸡毛蒜皮都要写“自述文件(Readme)”,每天下班前要交工作汇报等等,制定这种学童级别的纪律,他一定低估了我们老油子的功力了。我们一口应承,略窃喜,看得出他有柴火不够烧的苗头。梵牛是个犹太人,一年当中有半年要过节,有许多戒律要遵守,耿耿地说他听说以前中国盛行用数字贯穿戒律,比如“Two Whatevers”(两个凡是),“Five Stresses,Four Beauties And Three Loves”(“五讲四美三热爱”)。本杰明马上竖起耳朵说,什么什么,什么四个美人。他还以为我们在讲好莱坞新片了。Q先生第三把火竟直接放到自己的家去了。刚巧是7月4日独立节之前,Q先生一日把我们收了编的几个个别请进他办公室,郑重邀请去他家庆祝国庆。我们都觉得突兀,一时懵懂,不过中国饭总是令人神往,同武打、熊猫之类一样是国粹,极受西人欢喜,即使是敌人送来的,又有何妨?何况现在敌友界线日益模糊,而以前是朋友的如今倒恶眼相加。就像“我的朋友某某某”说的,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我们几个都住在市里或长岛,老头有一辆气派的林肯车,到了独立节,装着我们五人,像好莱坞电影里的一群黑手党喽罗(喽罗,字典里解释为强盗的部下),从曼哈顿穿过荷兰隧道,屁股冒烟一下就到了新泽西。
Q先生家自然气派,老树浓荫,林藏风雨,廊宇轩昂,屋庐深邃,只少了几幅老字古画,要不然就是以前一路显赫下来的样子。他带领我们参观宅子,楼下楼上一间间屋子兜一圈。走进主人卧室时,我们都觉得怪异,领导在部下眼睛里的形象通常只能坐着或站着,是不能躺着的,除非他进了医院或者你去参加他的告别仪式。但这张加利福尼亚特大号的床却怎么都引诱我想像Q先生横卧于其中的样子。本杰明说,啊呀,我的公寓比你的床还小。本杰明在百分之七十五的时间里,所作所为像是朋友,但由于百分之二十五的不确定性,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Q先生告诉我们才搬家不久,眼下房地产大跌,是购置的好时候。我们说心里没有底,说不定明天丢了饭碗。Q先生顿了顿,说他觉得提毗前途无量,跟着他好好干,不会有错儿。他又说,“我是老板叫干啥我就干啥”,很熟悉的说法和语气。我们点头称是,是是是,老板叫干啥我就干啥,所以来赴“百鸡宴”。
Q先生说眼下他家差不多刚整理完家什,许多箱书籍才上书架。他把我们领进他的书房,一墙的书。我见书情绪又高了些,梵牛显然也是,他好像是懂得希伯来文的,对语言以及所有印有文字的纸片依然保持着一种神圣的热情。他想跟Q先生套套近乎,说整理书籍很学问,尤其是像我们这样,拥有多种不同语言的、跨学科的书籍,整理起来有时很伤脑筋。按语言、按学科、按作者姓氏,都有合理的地方,又有不合理的地方。我仔细研究了Q先生的书列,却看不懂任何章法。他的凉拌菜谱边上会出现克林顿传,边上又会跟着一本数值分析。Q先生道,的确是任何编排都有它的不合理性,他干脆根据颜色来排,像光谱,同一种颜色书皮的书归在一起。再仔细一看,果然,蓝皮书都在一起,黄皮书也都在一起。只是红皮书绿皮书却奇怪地混在一起。我估计某一天我们会见到Q先生袜子一只红一只绿坐在办公室。但由此我意识到,他是个十分自信而且喜欢跟一切过不去的人,包括他自己。他不屈不挠知难而上。这种老板最不好对付。
最后我们大家在Q先生的花园里坐定。Q太太是个斯文女性,不多话,很可爱,端出一托盘香槟杯子,一只冰桶,冰镇着香槟,便去预备晚餐了。梵牛自觉刚才捅了一下马蜂窝,现在只顾低头喝酒,吃小食。谈话一时冷场,老头到底是老头,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之功。有一回我们几个去中国城吃工作午餐,得到一枚签语饼,里面写着:“年轻人把老人当傻瓜,老人知道年轻人是傻瓜。”我把小纸条带回,至今贴在计算机上,用以解闷开心。老头说,这花园一定花了很大功夫,初春剪枝,那么高的树,得请园艺工人来做吧。Q先生说,不用,我有梯子,爬几格,就可以剪到树盖。老头说,Q先生看不出来你,你什么都拿得起。草地修得如此平整。等一等,那边有一小丛毒葛,就在银杏旁边,得小心点,要请人来弄掉。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园艺之类,晚餐预备好了,好看地摆在餐厅里的红木十人长条餐桌上,餐桌餐椅是仿明式的,简洁大气。我们个个落座,又将每道菜称道一遍,仔细问Q太太每种原料每道工序,好像取了经明天就要回去大打出手似的。又挨个儿把在座各位的故国烹调讨论了一遍,就已经到了快放礼花的时候。我们起身告辞,老头说他要赶去看东河烟火。我觉得老头好笑,这就叫老夫佯作少年狂。
星期一,我上班,走廊上见到Q先生,第一是谢谢他的邀请,很愉快;第二是谢谢他的国粹饭,很好吃;第三是恭维他的豪宅,很漂亮。吃了人家的,还把人家的“宁式床”看了,友谊好像的确增进了几分。
这天,我注意到Q先生长袖衬衫袖管领口所有的钮扣都扣上了,好像我们小时候的解放军叔叔一样,梗着脖子,只有一颗脑袋两只巴掌暴露在外。纳闷了几分钟也就置于脑后了。下午,老头喝完他的第三杯咖啡,又走过来笼络我,企图让我帮他对付某组数据,笑嘻嘻透风给我说,你还记得前天Q先生花园里那一丛毒葛吗?我还特地说不能碰,要请人处理。哪想到他竟自己用手去拔。老头在许多时候总是出奇制胜,所谓“上兵伐谋”是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小孩是晶莹透明的,人是越老越看不透。当时是不是应该拥戴他做我们组的老板呢?说不定他当了我们的老板,我们组另外四个老油子会不会都顺着他的谋略去干“空手套毒葛”之类的事情呢?人心叵测。
不久大家暗地里都知道了Q先生徒手拔毒葛的事,梵牛送了个“如何识别毒葛”的网页给大家,当然还包括Q先生。在我看来就好像是向全世界宣布:啊哈,我们的老板竟连毒葛也不知道啊。显然这是对Q先生男性尊严和威望的公然挑战,Q先生即刻打回个电子信,“请不要看无关网页。”梵牛虽然是个犹太人,血液里却没多少犹太人的精明狡黠,一脸欲呼“狼负我”的神色。我想,这倒霉蛋,他不做替罪羊谁做?有了一只替罪羊,我们大家心里略微有了些笃定。
过了独立节,工作又恢复正常。新接手的工作弄得大家有些烦躁,而下一个节日要到初秋才到来,似乎是一个没有指望的漫长企盼,这使我们的烦躁又沉重了一倍。我想,这期间Q先生躲在空调里,一定喜滋滋收到了大量写在电子信件里的相互抱怨和揭短。反正我觉得Q先生的地位似乎因此巩固多了。他甚至中午挺着腰板上街,在暴日下高视阔步,每每花五块钱从“赛百味”提着一种叫做“一脚长”的三明治回办公室,一条腿架在另外一条腿上,嘴里还哼哼着什么,把那“一脚长”慢慢消化进去。而我的日子是那么沉闷无聊,像窗外的炎夏一样懒洋洋提不起劲,树叶子晒得软塌塌,风是滚烫的,高楼之间只有空调轰鸣,空调机里的水从高处滴在行人头上,脏了人的心情。我懒得跑出去,也开始像老头一样桌上出现了第二只咖啡杯子,实在无聊就研究研究Q先生如何消化“一脚长”,数一数他说一句话里沙子一样掺了多少个“basically”和“really”。肯尼迪总统的女儿去年打算竞选纽约州议员,她的政敌就拿半小时内她说了二百五十三个“you know”为炮弹,把她给轰了下去。
我注意到老板提毗一出现在我们的大楼里,高大的Q先生腿脚就绑了石膏一样以某个固定的角度屈着,尾随着他从电梯里蹶进蹶出。他显然意识到自己的高度在这时候可能会招致麻烦。他和印度老板提毗保持左后方不偏不倚四十五度的位置,我分析这样布阵有三项好处,其一,表示从命追随、不喧宾夺主的乖巧;其二,可以观察到提毗右耳根肌肉的细微抽动,以解读他一笑一颦背后之深意;其三,在紧要关头能跨出有绅士风度的一箭步去替尊者开门、按电梯、开道,表示“我是阿四”。即使我们开会,他也是以四十五度的位置向日葵一样面向提毗老板。Q──,提毗老板说,他马上斜风吹雨似睨过去,且应声道:耶──。并且握住圆珠笔杆作记录的样子。
换岗使我们工作处于半瘫痪状态,而大家也懒洋洋,只顾喝咖啡嚼橡皮糖提神。一天Q先生后面跟了三个头发乌黑、皮肤深棕的印度人来到我们办公室,他说他们是提毗的新雇员,加入我们组来协助我们工作。我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好像是预料之中或迟或早的事情。按迈克的说法,终于派了黑山羊队,与我们老绵羊队对垒来了。现在是零比零。迈克喜欢谈论体育,他相信在公司里你想往上爬,你非得精通体育。他的理由非常简单:一年四季每天都有球赛,于是每天就都有了新话题。他还跟Q先生翻老皇历,你们中国以前不是有乒乓外交?Q先生因此受了启发,本事大长,他最近在研习曲棍球的游戏规则。他见到我们,改问道,“昨晚看球赛了吗?”而不再像以前,“那个项目怎么样……”
但是碰到我,便直接了当回道:没电视看。
黑山羊们初入我们组,跟我们挺客气,但不跟我们聊天热络,有问题也不来烦扰我们,他们每人手指上箍着数枚顶针箍似的足金戒指,上班下班一只双肩背囊龟背似的驮在背上,我猜想里面一定装着金砖之类,在这个危险四伏的地方,一家一当得随身携带,任何时候可以逃跑。他们总是三个抱团自顾呱啦呱啦讲外国话。中午每人掏出塑料盒子,豆子或者咖哩饭,在饭厅旮旯里找张桌子坐下,叭哒叭哒地吃。本杰明找上去,跟他们闲扯,他说,你们不吃肉食,不饿得慌?他是个吃半生带血牛排的人,见到这三个只吃两颗豆子三粒米饭的兄弟,居然滋生出一些侧隐之心。他们中的一个黑髭须上还黏着一粒黄咖哩饭,说:他们消化功能都极好,把吃进去的所有东西都变成了能量,你吃牛排,很多东西是浪费掉了的。说得本杰明好气又好笑。他说倒是想瞧瞧他们的消化系统到底有什么能耐,可以化无为有,变废为宝。
零比零的局面就是这样开始被打破了的:老头是第一块靶子。理由是他手上的工作不合适他,Q先生派其中黑髭须上黏着一粒黄咖哩饭的那头黑山羊去接管老头的活计,名义上说是交叉训练。我们组的工作都相互关联着的,如此一损俱损,我们的草地一片一片地被吃掉。我暗自叫苦,当时该拉老头一把,为时晚矣。
“Oh, basically, we really need someone who really can do the work really quickly。Really。”Q先生站在老头的办公室门口说。他站得笔挺,头差不多顶到了门框。老头说,当然当然,我会鼎力协助拉吉夫的。我已经把所有条文都写了“Readme”,包括他们几个做的项目。不用担心不用担心,要不了几天他就可以独当一面。Q先生果然高兴,“Really really thanks。”他一说话就让我想起肯尼迪女儿被轰下去的事情。
原来大丈夫一旦要屈,那屈起来比小人更迅速彻底。You Know,按她的口头禅。
老头一面开门揖盗,一面开始称病,五脏六肺一件件出了问题,暗地里去了一家德国银行面试。据老头说,刚巧面试他的第一个人是早年从我们公司我们组里被挤出去的。相互见面,不无感慨,你把我挤过来我把你挤过去,何必当初啊!老头在此三十余年,没有挤过别人才叫奇迹呢。这叫公平竞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界小着呢,就这么一条河。
梵牛不急,他无牵无挂。他公然在办公室里说,给我一笔遣散费吧,我马上就滚蛋。他说,他早就在纽约呆腻了,想去中东,去朝圣,去打仗。我们告诉他,他是没人要的人,一个来自纽约的、胸毛过多头发稀少的中年犹太男人!在他身上有哪一个修饰成分是积极乐观的?他一旦离开我们组,他就成为这世上的一个多余人,三斗烂肠,一具皮囊。梵牛说,是吗?他不相信他只是这么一种碳水化合物。
以前中国的老皇历,听说一位领导只要不摸错口袋,不睡错眠床,他就可以捧住乌纱帽。这么多年下来,我越来越认识到这说法的荒谬。在这里,几乎没有哪个政界人物从不摸错口袋,或从不睡错眠床的。这并不致命,致命的是不能跟错了人。比如把阿三误看成老大而蹭蹭蹭地紧跟,就是一个重大错误。但谁是老大,这又是一个深奥费解的问题了。
而“我的朋友某某某”告诉我,他可以列出一个由多元公式、多元参数构成的方程式,以科学的方式来解出“谁是老大”这种棘手的人文问题。这种科学方法被他叫做复杂系统,比如巴西某一只蝴蝶扇一扇翅膀,而千里之外的德克萨斯因此刮起了飓风;比如拿破仑肚皮上一块顽癣导致了欧洲大战,如此等等。Q先生尽管是数学博士统计学硕士,但他不通透复杂系统,且正被忽悠得浑浑沌沌的。总之,在我们演算着“谁是老大”的公式时,发现某个小参数发生了变化。听说是受过纯正牛津教育的老大不悦于手下的老二,至于为何不悦,我们喽罗只是道听途说,可能老大肚皮上有块拿破仑癣作怪,或许巴西某只蝴蝶扇了扇翅膀,飓风没刮到德克萨斯去,却刮到我们部门来了。
先是有几天不见Q先生吃“一脚长”,而是关上办公室门,在里面打电话,还做着手势,空间里陡地就被搅起紧张气氛来。忽然一日见他一身西服,胸前系了条要命的绛红领带,像一道新刀疤。他从电梯里一脚跨出来,跟迈克撞个满怀,竟然忘记问他“昨晚看球赛了吗?”的问题。后来几日,他索性整天把自己关进办公室不出。我们只能透过玻璃隔板相互发布Q先生的天气预报。在他休假之前,他召集了一次黑山羊会议。接着他给我们发了一个轻描淡写的短信说是去休假,谁都不知他去了哪里,后来就再也没有见他回来过。他办公室黑幽幽,好像一口放掉了水,拔了电源的废弃金鱼缸。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最后一次跟他说话了。
三位黑山羊在某个星期五也撤走了。老板提毗还是我们的越级老板,他最后一次出现在我们办公楼里是一个月前的一个下午,他依然像一颗赤铜子弹头,所不同的是,他现在像一颗被打进水的闷弹头。他把我们五人召集在一起,表扬我们几个月来忠于职守,埋头工作。梵牛问起Q先生,提毗浑浑咕噜了一声,好像是说他回爪哇国去了,那里少不了他。
牧羊人本来就是漂泊不定的,是跟着白云和肥草走的,我不无诗意地想。
蝴蝶扇过了翅膀,飓风也终于消失,忽然放晴的天空,高远、宁静、荒寂,传达着某种死的消息。
到底是吃牛排的人肠胃厉害,看好莱坞吃牛排长大的鬼子本杰明说。我们五个早先曾计划过一起去布鲁克林吃彼得·路克的牛排,那地方的牛肉和自由女神经常相提并论,被世人称为纽约一绝。那时因为我们玩三国坏了胃口,一直拖着没有实施我们的牛排计划。遗憾的是,看来这个计划近期很难实现,也不知猴年马月这块布鲁克林的牛排才能进我的嘴。不是吗?我们又回到了零点。好在眼下已经十月底了,马上就是鬼节。过了鬼节有感恩节;过了感恩节有圣诞节;过了圣诞节,就是新年了。新年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允诺,是一只打足了气的彩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