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秋日》里尔克
当空气中出现黏稠的香味,朱芋就知道,放学的时间快到了。
造糖厂在小学校的旁边。
妈妈的家在河的旁边。香甜的空气越来越沉,将朱芋缓缓压倒在课桌上,她用脸颊贴着光滑的桌面,听着它的心脏在跳动。树木没有死,只是改变了形状。朱芋闭上眼,稀疏的头发落下来,在眼皮之外又关闭了一层。朱芋看见妈妈的后背,妈妈也没有死,只是睡着了。当河对面的另一个造糖厂散发出甜香,妈妈就会站起来,渡过河去上班。外婆说,朱芋你不要一睁开眼睛就哭,妈妈下班回来,会给你带来糖。朱芋停止抽噎,床单的另一侧有妈妈身体的印迹,朱芋绕开它,从铁架床上蹭下来。她赤脚站在厨房的水泥地上,看着很高的柜子。朱芋想像长大后的自己打开柜门,找到装满白糖的玻璃罐,将手指伸进去。
朱芋将手伸进课桌深处。课桌深处的空气很冷,也很稀薄。没有心脏也没有糖。朱芋的手像一个走进地下室的盲人。手在木板的尽头遇到铁板,铁板比木板更冷。
朱芋来到这所小学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首先她渡过河,然后她经过一座很大的造糖厂,再经过铁路,经过很多山和土地。当她发现这所小学旁边也有一座会在下午四点钟散发甜香的工厂时,朱芋非常恐惧。她以为自己回到了出发的地方,而在她离开的时光中,外婆、河流和她的妈妈一起消失了。
铁板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朱芋的手指。她含着它。下课铃如心脏病发作一样响了起来,朱芋分泌出很多唾液,腥的,带着坚硬的甜味。
放学路上的大公鸡是小学校的传说之一。朱芋来到这所学校不久就听说了它。它是个巨大的怪物,石晴说,由一个收废品的人豢养。它的眼睛血红,爪子锋利,它会在傍晚时分出现在这条路上,袭击独自回家的小孩——“千万不能一个人走,公鸡会杀死你。也许它还会吃掉你。”石晴耳语着告诉朱芋,尽管这秘密学校中的每个人都知道。石晴的窃窃私语让事情变得很真实,而且庄重。可是她的呼吸刺得朱芋的耳道痒痒的,她嫌恶地躲开,愣愣地看着她。没能得到预期中的惊叫让石晴有点失望,她耸耸肩走开了。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传播这个恐怖的传说是一种接纳的表现。但朱芋在想,死是什么呢?
在梦里,朱芋曾经被汽车撞死过,轮胎压在身上是柔软的,因为老师告诉她轮胎是橡胶做的,朱芋知道橡皮也是橡胶做的,而橡皮很柔软。在梦里,柔软的汽车轮胎从朱芋身上慢慢地碾了过去,她像睡着一样躺在地上眨着眼睛,其他部分的身体不再动。朱芋觉得很舒服。她记得爷爷躺在床上也是这样不动,爸爸将白色的床单一直拉到爷爷的脸上,告诉朱芋,爷爷死了。朱芋觉得死看上去只是懒,还有很久不再见面。
与其说死,不如说是疼,让朱芋害怕。在石晴的恐吓之外,她给公鸡加上了锥子一样锋利的嘴,它会急速地在人身上戳开一个个小洞,洞里马上喷出鲜血。这实在可怕。朱芋在听到公鸡传说之后便成为一个鬼祟的人。首先她暗地观察,同班同学中有谁和她同路,谁能陪她走得最久,她记下他们的脸;喧闹的放学时分,朱芋低头收拾书包的同时,眼角时时刻刻挂着这几张脸,当他们提起书包冲出门,她便悄无声息地跟上去。告别的时候,她也像他们一样大声地称呼彼此的学名,然后说:“再见!”每次这样告别后,朱芋会感到一阵羞惭。
除了朱芋之外,其他的孩子都在此地出生,在此地长大,他们从会走路开始便彼此熟识,就像一块地里并排拔节的甘蔗。其实远远看去,朱芋并不像她自己感觉的那样格格不入,在一群孩子当中她是最不惹眼的一个。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她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穿着蛙绿色的校服。翻开她的书包,还会发现她的书也不一样,朱芋的书是彩色印刷的,由爸爸从书店里买来,而不像别人一样从老师手中领来黑白的油印材料。一个有经验的老师会告诉另外一个不那么有经验的老师,这个孩子是由外地转来此地借读,她没有户籍,随时可能被请走。
朱芋在校门口赶上了她的同学。孩子们沿着路向前走。路的右边是学校灰色的围墙,很高,很坚定。左边有小商铺和低矮的平房院落,一条挨着一条的胡同夹杂其间,远方世界的工厂和高楼依稀可见。这些胡同像自来水管一样,把一些神秘的东西送来。朱芋想,也许那公鸡就是这样来的。
朱芋转过头看到石晴的侧脸。石晴的睫毛很长,一点也不弯曲,这使她的眼睛看上去非常蒙眬,黑色的眼珠很大,如果不是被睫毛遮掩着,它大得就有些呆板了。皮肤薄得能看到蓝色的细血管在下面跳动,脸是无可指摘的瓜子形。石晴的漂亮不是动物幼仔的那种放心的漂亮,而是既成的,令人心生忧虑,担忧这姑娘会在某天醒来,脸上布满白癜风。还好,石晴还远未生长到会运用她的漂亮的年岁,她毫无仪态地边走路边吃着一块棒棒糖,浅红色的口水聚集在嘴角。朱芋默默地跟在她身边,孩子们像被筛子筛掉一样挨个到达了自己的家,最后只剩下石晴和她。
石晴住在院子里,院子有石榴树。朱芋记得石晴家堂屋的门背后拴着一条绳子,上面整齐地挂着四条毛巾,分别是蓝色,白色,红色和粉色。石晴告诉朱芋:是“我爸爸,我妈妈,我姐姐和我的。”毛巾散发出毛茸茸的气息,有些龌龊。朱芋离开石晴家时,那一串毛巾还留在她的眼睛里,就像迎着光看东西再闭上眼睛,东西的剪影就会印在眼皮上。朱芋关上门,大声说:“石晴,再见!”她闻见石晴的妈妈烧起油锅,撒下葱花,这让一个站在傍晚的孩子很委屈。
石晴的姐姐叫石雨。石雨大石晴五岁,是个侏儒。石雨的五官跟妹妹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脸盘大三个尺码,她的四肢短粗,身材比石晴矮一点,已经停止长高许多年。虽然不再长高,但石雨的发育很正常,甚至有些超前。她的乳房高高地耸在格子衬衫下面,走在人群中十分触目。第一次听到石雨说话的时候,朱芋震惊极了,那是一个正常人捏着嗓子才能发出来的尖细的声音。石雨就用这种声音讲述着一些事,她嘴唇上方有一粒浅灰色的痣,那是石晴没有的。石雨讲话时,那粒痣不停晃动,让朱芋头晕眼花。
从石晴家的院子出来再走几百米,路就到了尽头,暗绿色的大铁门横在那里,门上挂着牌子:甲镇高中。朱芋使劲拍着铁门,黑暗四围,她开始害怕。门的另一边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看门老头将大铁门拉开一道小缝,看朱芋一眼,放她进去。六层大楼坐落在暮色里,学生已经走光,只有顶层的边角有一点光,那是爸爸的办公室。朱芋不敢看庞大的操场,她低着头被教学楼吞了进去。
夜一层层递进。每层楼梯正对着的厕所传出滴水声,极力冲破重大的寂静。朱芋低着头,越爬越快,等她到达爸爸办公室门前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她推开虚掩着的门,终于看见了灯光。爸爸合上书本,站起来,对着朱芋笑笑,向她走来。朱芋缓慢地放下心来。她跟在爸爸的身后,一步步地再走下六层楼。爸爸很少拉朱芋的手,他走几步会偏头看看,确认朱芋还跟在身后。走下六层,再下一层,朱芋闻到饭菜味,那味道有点疲倦了像一条用了一整天的抹布。
地下室的食堂是辉煌的,肮脏的地面泛着油光,倒映着白花花的灯火,要很小心才不会滑倒。朱芋在大圆桌边坐下,爸爸把饭盒推到她的面前,她开始吃。
看门老头吃完一天中的最后一顿饭,晃晃饭盒,将已经泛冷的开水一口喝掉。然后他掏出烟草盒和烟纸,聚精会神地卷好一支烟,沿着折印舔舔,点上。舌尖有点被割伤的涩,他眯起眼睛,端详面前的女孩。她稀疏的黄色头发很像烟丝,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烟雾从他黑色的齿缝中冒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像宝瓶中钻出的妖怪,遮住了他的视线。
甲镇高中的大铁门开着,涌出的人群中,两个女孩像两条黑色的蝌蚪,抖动着尾巴逆流而上。
朱芋的同学中没有一个去过她的家,虽然他们知道她住在那两扇大铁门的后面。只有石晴不觉得这有什么神秘的,她的姐姐石雨就在那所中学读书。她和朱芋溜进甲镇高中时,石雨正从教学楼里走出来,她在一大片高大的、散发着荷尔蒙的身体中发现了两个矮小的身影,她笑了一声,嘴唇上方的痣冷冷地抖动了一下。
朱芋不知道该怎样把石晴带上六楼爸爸的办公室,告诉她那就是她的家——一个没有石榴树,没有粉色毛巾,也没有油锅的地方。这个时候办公室中通常站满了爸爸的同事,他们抽着烟大声谈笑,爸爸的眼镜反射着阳光。朱芋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找到一张空着的桌子坐下,摊开作业本,把脸贴上去。她听到河流的声音,河流深处有冰轻轻地碎裂,但并不会浮上去,而是留在河底等待下一个冬天。河边绿色的甜菜是圆形的,等它们长到西瓜那么大,就会被人们割下来,运到妈妈的造糖厂。妈妈将煮过甜菜的水放在显微镜下不停地看。妈妈还用很大的烧杯给朱芋喝水。妈妈的一切都是玻璃制品,朱芋这样想。
夕阳照在甲镇高中的操场上。石晴被花坛迷住了。她把红色的花芯拔下来,吮吸其中的蜜。等所有的花芯都被石晴拔光,操场上就剩下了她和朱芋两个人。石晴为突如其来的自由欣喜地叫了一声,她丢下书包,拉住朱芋的手,向旷野一般的大操场起步奔跑。朱芋猝不及防,狠狠地栽倒在地,就像一块石头。石晴回过头凝视着她,张开嘴,呸地一声将最后一根花芯吐在地上。朱芋抬起头,看见石晴的脸发出凶狠的光,于是她也张开嘴,跟她一起哈哈大笑。
朱芋躺在角落里的木床上看着爸爸。爸爸打开壁橱,拿出蓝白格子的床单挂在办公室中间的铁丝上,现在她看不到爸爸了。她听见爸爸架起钢丝床,将被褥铺好,钢丝吱吱扭扭地响,爸爸躺了下去。爸爸拉灭了灯。爸爸的鼾声响了起来。朱芋从鼾声的间隙分辨出远处火车的鸣笛声,她好像嗅到了铁轨的寒冷,火车冲过布满垃圾的原野。眼前有许多微粒在旋转,黑暗是个彩色的漩涡,一层,又一层。六层楼沉重地呼吸,呼出恶浊的气。走廊尽头的玻璃窗一开一合,风长满粗毛的手推着它。朱芋感到身体里的尿在晃动。她蜷缩起来,把被窝拉到头顶。膝盖嘶嘶啦啦地疼了起来,朱芋抱住自己,手臂勒紧了小腿,眼泪把头发黏成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她就这样睡着了。
暑假来临,小学校的孩子们像溶化在水里的糖,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石晴的妈妈告诉朱芋,石晴跟别的孩子一起去了游泳池,她给她描述了详细的路线,还塞给她一张纸币买门票。朱芋出门的时候,看见石雨坐在屋子的深处看着她,石榴树茂盛的枝叶把影子丢在她头上。
朱芋站在石晴家的门口想了一会儿,手里的纸币被汗水浸湿了。她把它塞到裤兜里,朝着小学校的方向走去。
暑假里唯一开放的地方是图书馆。朱芋趴在光滑的大桌子上,将书平摊在膝盖上。膝盖上的疤依然在。朱芋在一行行汉字中游来游去,有时候睡着,有时候不。四点钟空气中传来甜香,朱芋就站起来回家。管理图书馆的老太太看着朱芋走出去,她额头上带着压出来的红印。
甲镇中学操场边的荒草长得很高,白杨树上的蝉发出悠长的呼喊,蚊虫在草丛中暗暗回应。朱芋在傍晚来临的时候长久地坐在树下,读过的汉字会在那个时候来围剿她,她把一些字用树枝写在地上,再用泥土盖好,想像着它们生根发芽。有时候,附近的大男孩会溜进中学,在操场上练习骑自行车。朱芋痴迷地看着那些赤膊的男生耍弄着身体,用一辆自行车玩出令人目眩的高难动作,有时候她甚至会忘情地惊叫。他们的身体发出的滚热的蒸气将她包围,汗水不断涌出,将皮肤腌得又黑又咸。直到看门老头咆哮着将男孩们赶走,朱芋才意犹未尽地从草丛中站起来,她的双腿有点发麻,她看见手臂上被蚊子叮出了一长串包,便低头用舌头去舔,温柔的触感带来一丝清凉,很快又逝去。
爸爸将办公室中的钢丝床支起来跟木板床贴在一起。妈妈要来了,他说。爸爸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闪着光。他将蓝白格的床单扬起来罩住了朱芋。朱芋钻出来,四只手一起拉平了床单。现在爸爸有了一张大床。他牵起朱芋的手,将她带进一间教室。被推到墙边的课桌上平放着一张小床垫。爸爸告诉朱芋,你睡这里。
朱芋站在窗口看着爸爸骑着自行车出了大铁门,越骑越远,不见了。她往后仰,躺倒在蓝白格的大床上,闭上眼睛,细细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臂。手臂上的包尖锐地痒了起来,她用指甲去掐,痒变本加厉,她干脆张嘴去咬,肉体的钝腻充满口腔,那痒直插入骨髓,搅动得血管神经不得安宁,朱芋使劲地拍打它,撕它,拧它,全身的汗忽地一下喷了出来,四肢扭在一起互相挣扎。朱芋把平整的床单揉成了一团。最后,她精疲力竭地睡了过去。
朱芋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床边,裙子上开着一朵朵肮脏的大花。朱芋坐起来揉眼睛,那个女人一把抱住她,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风从大开的窗户里进来再从大开的门出去。朱芋睡不着。她听不见爸爸的鼾声,火车的鸣笛声好像也不见了。她觉得自己离天花板很近,而天花板上挂满了黑色的蝙蝠,每一只都在监视她。爸爸办公室的门紧紧地关着。朱芋咬紧牙,闭上眼。蝙蝠从天花板上滑下来,降落在她的胸口,歪头看着她,咧嘴笑了,露出雪白的细牙。她马上睁开眼,蝙蝠唰地飞回天花板。它们倒立着监视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等她睡着。朱芋轻轻地从床垫上爬下来,一步一步地蹭到爸爸办公室的门口。她屏住呼吸静静地听,没有鼾声,没有蝉鸣,没有蚊虫的混响,一丝声音也没有,她想,妈妈是不是死了,爸爸是不是死了?她很想对那扇门大叫大嚷,拳打脚踢,但是没有。
空气中传来甜香。妈妈打开门,把朱芋拉进去,让她躺在床单平整的大床上,自己也躺在上面。朱芋闭上眼,听见妈妈细密的呼吸声。她把鼻子埋在妈妈裙子上的大花里。
但是没有。
朱芋回到自己的床上。没挂窗帘的窗外,裸体的天空缓慢地改变着颜色,从黑到青,然后是红,然后是黄,然后是白和蓝。黑暗被渐渐地稀释掉,失去了力量。朱芋的眼泪从眼角流到耳窝里聚集起来,她平躺着,听耳中波涛汹涌。
朱芋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肉体。蒸气和人肉的臭味装满了大澡堂,以朱芋的高度,她眼前是无数湿漉漉的屁股,有些肉是一大坨一大坨的,有些是一小条一小条的,有些是白的,有些是黄的。热水浇在肉的上面流下来,顺着墙边的阴沟淌入下水道,一些屁股对她转过脸来,展示两腿之间的黑毛。朱芋哆哆嗦嗦地站在水龙头下,用毛巾遮挡着身体,她小心地躲着,尽量不碰触到任何东西。人声和水声撞击着瓷砖墙壁,和朱芋的肺引起共鸣,她觉得自己被打穿了。
朱芋分辨不出哪一个肉体是妈妈,直到妈妈把她从热水管下拉出来,按坐在椅子上。剪刀咔嚓咔嚓地经过朱芋的下巴。一缕缕头发茬贴在朱芋苍白的身体上,她觉得屁股底下的凳子上黏着一层唾液,很恶心,但是她不敢动,妈妈的手指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妈妈让她站起来,用手支着墙壁,一块粗糙的毛巾用力搓遍了朱芋的全身。朱芋疼得像一条正在被剥皮的蛇。透过眼泪,她看见妈妈的大腿,每一次用力那上面的肉都会一颤,她想起食堂的大锅里煮着的猪肉,水开的时候也是这样一颤一颤,散发出又香又臭的诱惑。
清洁过的皮肤让朱芋觉得很舒服,好像衣服随时可能滑落。她盯着膝盖上的书,汉字渐渐模糊起来。她的口水滴到了书页上。看图书馆的老太太坐在门口,用玻璃丝编着一个杯子套。
朱芋跑回家时额头上还带着压出来的红印。小学校到甲镇高中的路上空无一人,火烧云在天上愤怒地飞。朱芋越来越觉得大难临头,她紧贴着围墙,像一条落网的鱼,慌不择路地往前顶。她终于看到了绿色的大铁门,但伸手去够的时候,门倏忽一下后退,变得比火烧云还遥远。朱芋的心蹭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自己完了,她哇一声哭了出来,两条腿不由自主绊到了一起,脑袋轰然放了空,大地向她的脸撞过来,然后狂风就在眼前拔地而起,朱芋听到翅膀呼扇的声音,她奋力转过脸,一只巨大的公鸡自半空对着她俯冲下来,她一声连一声地锐叫,两只手在胸前乱扑乱打,但锥子一针针精准地戳穿朱芋的身体,她在尘土中翻滚着喷射出血液,一边剧痛一边绝望地想,妈妈再也洗不干净她了,她只有死了。
等朱芋恢复神智的时候,她发现自己高举双手全身紧贴墙壁站着,腿在剧烈地颤抖,膀胱也随之抖个不停,洒出一些温热的尿液在内裤上。一头眼珠血红的公鸡严肃地盯着她,一动不动,如警察稳端着手枪。
然后朱芋看见一双脚,脚上穿着绿色的解放鞋,鞋头的橡胶磨得又脏又薄,再往上,很细的小腿上皮肤一圈一圈地生着皮癣,再往上是灰色的衣服。然后是脸。朱芋看见他的眼睛,心跳渐渐慢了下来。朱芋再低头的时候,巨大的公鸡不见了。天地一片寂静,她察觉自己毫发无伤。
收废品的人背着神秘的大口袋,他发出清脆的声音,好像浑身挂满了铃铛。朱芋想,他把公鸡装到了口袋中,她得救了。铃铛声一直送朱芋到大铁门前。朱芋在门前转过身来看着收废品的人,她的手触到裤兜里一张软绵绵的纸,那是石晴妈妈塞给她的钞票。朱芋鼓起勇气把它掏出来,递给收废品的人。那人也伸出手,手背的皮肤黝黑,雪白的手心里躺着一把小刀,锋利的刀刃看着朱芋,说:你好。
妈妈离开时,暑假快要结束了。朱芋站在六楼的楼梯口,看着妈妈裙子上的大花。夏天正在迅速地流逝,人们会回到这所楼房中,将寂静赶走。朱芋闻到了正在发育的男生脚上球鞋的味道,她忽然觉得自己会永远停留在十岁,像死去的爷爷一样,因为懒而停止生长。妈妈俯下身,把朱芋脚上的短袜拉好。朱芋想,她也是一个玻璃制品。她把手放在裤兜里,握住那个冰凉的东西。
在仍然炎热的夜晚,办公室的门开着捕捉风。朱芋再次睡到了蓝白格床单的另一边。她听着爸爸的鼾声,在床单上寻找妈妈的印迹。朱芋的睡眠变成半透明的流质,她在恍惚间走到走廊尽头,将上半身从窗户探出去,操场上的荒草飘到很远的地方,火车标出地平线,发出哀鸣,更远处的河静静流淌,随后,下课铃响了,朱芋知道她再也不必害怕没有伙伴同行。夜抚摸着朱芋的衣服就像妈妈抚摸她的湿发,清脆的铃铛声在身后响起。
朱芋决定来一次远行。她以石晴家的院子为起点,向着蛛网一般的胡同进发。她看着远方的世界,想,那是我要去的地方。朱芋走得很快,慢慢地她脚下的路开始坑洼不平,身边的房屋越来越矮小,窗口传出孩子的哭声和炊烟。朱芋经过很多人,他们一言不发,看着她走过去,他们的眼睛从面孔上凸出来,他们还是一言不发。有一条狗对着朱芋狂叫,它的眼睛也凸出来,有人恐惧地拉住了它。朱芋没有停留,她从一条胡同钻出来,在面前无数条胡同中选择一条,钻进去,再钻出来,就这样乐此不疲。在这样的流浪中,不知什么时候,朱芋的背上多了一个大口袋,她感到有些东西正在袋中飞翔。
最后,朱芋到达了所有胡同的终点。她面前是一座四方形的庞大的平房,朱芋停下来,看着这所房子。地平线上经过一列火车,它将远方的工厂和高楼一并拉走,让天空显现出干净的面貌。朱芋走进平房,一排排座位上坐满了人,人们仰着头,盯着前面的银幕。这是一个电影院啊,朱芋想。
电影院的椅子是帆布的,朱芋坐在上面就像坐在一个人的怀抱中。她把后背上的口袋取下来放在地上。银幕上,人们传递着砖头和水泥,静静地不发出一点声音。银幕忽明忽暗,朱芋坐着。然后,一线尖细的笑声像一把锥子戳中了她。她看见前排的帆布椅上,两个人体缠绕在一起,笑声就来自那里。银幕亮了一下,一粒浅灰色的痣在跳动,朱芋把手伸进裤兜。银幕又暗了下去。朱芋耐心地等待。银幕又亮了一下,这一次,朱芋看见一只手拉开一件格子衬衫,露出一只丰满的乳房,它像糖一样白,浅红色的乳头就像挂在唇边正在溶化的糖浆。那只手握住了它,糖从指缝中溢出来,淹没了黝黑的手背,流下帆布椅,一直淌到朱芋的脚边。同时,尖细的笑声也戳向她。银幕再一次暗下去时,朱芋毫不犹豫地伸手刺了出去,她听见帆布被割破的声音。这个时候,她的手很冷,但是嘴里充满了黏稠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