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布发现,自己在骑了一整天摩托跑遍市内四区之后,夜里返回巫山区的家,总是难以入眠。已经很多天了。他在客厅的折叠沙发上躺下,亚麻垫子上辗转反侧的赤膊和啤酒肚发出喑哑的微光,他闭上眼,试着将意念锁定在自己的一呼一吸,不知迷糊了多久,突然一个激灵就醒过来,心狂跳不已。那只“金鱼”牌柚木老钟仿佛躺在棺木里,在雾气蒸腾的走廊里敲出回响。沙发上方墙壁上的悬挂鱼缸还闪着霓虹的光,彩虹色的凤尾鱼群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赛璐璐一般悬挂在一方荧绿死水里。妻子在卧室中发出轻微的鼾声……而后一个有些痛楚的念头扭曲着他的脸,那不是妻子,是皮皮,那只比妻子保质期更长久的金毛。
他在提防着那个梦。夜里他从自己的身体上升起来,像只气球。脸朝天花板,看到的却是双人床上,三十六岁的男人小腹隆起,胡茬郁郁葱葱挤出毛孔,睡得像海上漂来的男尸。而后他突然降落,就像直升电梯突然从十四层坠落。他醒着,无比惊骇。接下来的夜晚他学会了转身,也敢于去观察,甚至带着一丝嘲讽和轻蔑,有时候他升得更高,仿佛升到了天使住宅区的高度,天使模样的前妻塞给他一把军刀,猛推他一把,他就俯冲下去,长驱直入地把那军刀插入自己的心脏。心脏缓慢地迸裂着,钟面后的齿轮几乎静止了。我只要醒过来就好了,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对自己说,而后他用尽全力拔出军刀,右手捧着那颗心上耷拉下的血管,塞了回去,仿佛它是产妇剪断的脐带。他满身冷汗地起来,知道那古老的魔法又回来了。
白天还是要跑。接连四十几天的大雨把河失变成了马孔多。开始的那几天,山西路上,张布的摩托熄了火,他把包裹绑在座位上,推车在水里趟着,咒骂这水深火热。次日他重操旧业,骑起了自行车。十一年前因伤病从市自行车队退役后,他拿着几十万补偿金在巫山区买了房,偏僻,但是大,前妻喜欢。张布创办的第一支私营车队不再需要他之后,他开了个快递公司,还是赛车手打扮,撅起屁股骑上爱车,亲自上门取送货,风雨无阻,微笑服务,从不拒绝客户的合影要求,成为河失一景。
“海底隧道开通后,你就买辆车吧?”前妻问过他。如今海底隧道终于开通了,去往珊瑚区的路缩短了不止一倍,市民争相在免费过海日乘坐隧道公交,崭新的公交车几天内统统被挤坏了门。隧道不许自行车通过,张布买了辆不知第几手的面包车,载着爱车穿越隧道,到海的另一边——珊瑚。
珊瑚是个半岛。位于河失的右手臂内侧,像表面参差的红珊瑚,朝大海的深处延伸着。张布喜欢珊瑚,没有隧道的时候,他带着车子坐四十五分钟的轮渡到珊瑚。据他测算,绕珊瑚一周的环岛公路,恰好是一个马拉松的长度。那时候年轻,张布整个夏天都在环岛公路上奔跑,遇到红灯从来不停。而后他在珊瑚岛上有河失海滨因游客超载而痛失的细腻沙滩上睡觉。沙滩之大,超乎想像。第一次到珊瑚参加一个沙滩摇滚音乐节的时候,他找到海滩,从听到海浪声到看到海水,已经在一片云朵状的大雾里走了半个多小时,浑身湿得像条鱼。那只是金沙滩。如今被铺天盖地的演出舞台、房地产宣传册、海产品一条街、沙滩摩托车、海上自行车、海上热气球和降落伞污染得让人心慌。
小湳说,珊瑚和河失不一样,河失是人造ozEbmsgkgK3lzKXUdj/BAQ==钻石,珊瑚呢,就是一座天然珊瑚。一整座大珊瑚,深埋海底,由九十九座小珊瑚连成一片,用几千年的时间,慢慢浮出海面。珊瑚是立体的,你得戴上3D眼镜看它,否则就要视力不济思维恍惚。在珊瑚里行走,就像玩大型真人游戏。
尽管年龄相差一倍,小湳说的话,张布都深以为然。那是他第一次去珊瑚岛取货,十四岁的小湳头发短得雌雄莫辨,快递一份礼物给她在北方读大学的姐姐。她要求同他合影,而后,次日,“前著名自行车冠军踩车送快递”的标题出现在被皮皮一摊蛋形黄锈色尿液浸泡的《河失晚报》“百姓”版上。前几天,他在啤酒狂欢节的开幕式上再次见到了她。隔着两张斜对角的啤酒桌,十几个酒鬼洪钟般撼动耳膜的喧闹,海雾笼罩的傍晚的薄光,她认出了他。
“大英雄!”她lM2qPvJFH5oln+k/b8RJaw==拖着踩下脚后跟的鱼形帆布鞋跑来,手里举着的啤酒杯洒出带着细泡沫的金黄抛物线。
“是你?”他凭这个称呼认出了她,惊异地打量着她,“你怎么会来这里?”
“等你啊。”她显然没有同伴。
“……”他需要时间来适应这个仿佛是海螺里钻出来的少女。
“不开心?”她皱起眉头,裸露的脖颈鹤般修长,刘海斜斜盖过右眼,像乌鸦张开的翅膀。而后他在她贴近耳畔的喊叫声与带着麦芽香和朗姆与可乐的气泡呼吸中有些微醉了,啤酒瓶盖与易拉罐的铝箔满地翻滚,与甲板尽头沉闷的海浪上的波光连成一条光带,闪闪地浮在半空中,很快升上天幕。月亮发出阴冷的光,而张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个梦幻般的少女讲了这些那些,他们为他的前妻干杯,为他操蛋的生活和她糟糕的高考成绩干杯,他们举着酒杯在推推搡搡的酒鬼、小贩和观光客的人潮中穿梭,避开那些举着闪光万花筒和戴着彩灯魔鬼耳朵的孩子们,那些面容阴郁的扒手和微笑慈祥的骗子,以及那些被海潮打湿毛发的气喘吁吁的宠物狗。在走向造船厂的街角,她突然决定了什么似的对他说:“我以为再次遇到你是很容易的事,可是每次打那个电话他们都派给我一个陌生人。为了见到你,我送出了好多礼物,今天终于收到了你。”她的喉头因为放慢的语速和字斟句酌的沉吟而不自然地颤动。张布猜测着这是哪部电影的台词,检索着似曾相识的场景,迷惑地微笑着,被浓雾裹挟的音乐声冲撞着他的神经,“因为我们曾经年轻,因为我们曾经年轻……”那音乐在他心里释放出痛苦又甜蜜的汁液。不知什么时候,狂欢表演开始了,扮成青铜雕塑的人们开始活动,青铜骑士挎着青铜长枪,青铜济公举着青铜酒葫芦,青铜和尚托着青铜钵穿着青铜草鞋,美人鱼半躺在七彩橡皮圈做的喷水池里,被一群上了浓妆的鲶鱼怪章鱼怪高高抬起,三只眼的侏儒、连体人、有着美丽眼睛的狼人和天使般的水手庇护女神组成的马戏团带着他们的黑熊和大鹦鹉向路人讨面包和纸币,台风到来的前夕,岛上所有叶子翻飞,露出白色的下腹,好像在天空中与盘旋的鸥鸟有个聚会。他们站在步行街鹅卵石上互相对视,他几次鼓起勇气问她的名字都错失良机,直到他最后一次与她碰杯,看看狂风骤起的海岬,装作不经意地说了一声“哎对了,你……”的那刻,她“嘭”地一声放下酒杯,醉眼蒙眬地说:“你就叫我小湳吧。三点水的湳。想撒尿?一起去,大英雄。”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耳后剪得齐齐的发茬,顺从地跟随她走向陆地。
他原本是怕鱼的。噩梦里除了凶杀悬疑鬼怪,就是蛇或鱼。在他看来,鱼比蛇更可怕。他不吃蛇,吃鱼。小时候,鱼甚至比肉更常出现在他的饭桌上肚肠里。那些发生在水中的噩梦里,张布在被窝里撞到鱼,两只脚在海水里踩死鱼,在自来水管中接到鱼,没完没了的水流啊流,整个卫生间都是潜水艇一般的游鱼。每当那些滑溜溜湿漉漉的东西像鬼魂一样沉默地从水中的阴影里浮现,露出漆黑如夜或明艳如光的颜色,水波展平了它们撅着的厚嘴唇旁两道卷曲的胡须,他总觉得那东西像一种身体内部的腺体驶过了他的身体。邻近中午,张布从小湳那张蔚蓝的水床上醒来,穿好衣服准备溜走的时候,闭着粉红色眼皮的小湳笑出了声:“等着,我要送你礼物呢。”她在客厅覆盖了半面墙的全自动鱼缸中捞了半个钟头,把一袋凤尾鱼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有关鱼的噩梦已经全部讲完。“别害怕,大英雄!我保证,它们不会长大。”她抬头望着他,露出一半骨瘦如柴的肩膀,张布扶好她垂下的吊带,强忍着呕吐把一袋鱼带回了家。而后他掏出手机,一个自称小湳的陌生号码说她是解梦师,说他对鱼的恐惧就是对生殖器对性的恐惧。而后她开始频繁出现在他的公寓里了,也将以另一种面孔更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还在提防着那个梦吗?升起还可以忍受,不能忍受的是突如其来的降落。就像他和前妻维苏,那场始于大爆炸,缓慢冷却、疏离,最终坍塌如黑洞般的爱情。大爆炸那年,他二十岁,拿到省级冠军,十九岁的她到河失读大学,在靠近海峡的那棵栗树下,她拿着傻瓜相机和录音机笨拙地采访了他,而后人们看到他们并驾齐驱在周末的环岛公路上,骑完一个马拉松的距离,在金沙滩上拉着手睡到骨节酸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变得暴怒而纵欲,时间像沙子一样洗着他们的心。“你把我所有的邪恶都激发出来了”,她说,而这就是她离开他的理由,他似懂非懂。他们没有孩子,他感激她把皮皮留下,但不能理解她不肯接受这套房子的理由:她“彻底放下了”。而后她的妈妈经不住纠缠,告诉他她去了寺庙里修行。只要不是去找另一个男人,怎样都行。他这样想,而后再也没有问过。“如果你相信,我会再回来。”十年前他们在翡冷翠club里听到的这首歌,成了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张字条。这几个字被张布当做护身咒一样小心叠好,藏在皮夹里,有时拿出来看看。他翻过纸条,看着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的背影,同一张纸的正反两面……让他哑然失笑的是,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一张纸的正面,而背面那与他同时并存的字迹的存在他却浑然不觉,一直以来,维苏就生活在纸张背面的字里行间,而他却用写着宋体字的纸张正面与她相接。那个与她同床共枕十年的女人,却是一个谜。他还在提防着那个梦,提防着自己像气球一样浮起来,但要是能一直飘浮在自己上方而不爆破……
如果能一直浮在自己的上方,他便飘走,去一个叫南沙的地方。那个地方起初只是徒有其名,有着北方的贫瘠和单调,空气干燥,飘着白絮。没有树,但到处都在开花。他乘坐的车停在一个紫禁城一般大红漆描金的层层套套的大院子里。“这是曾经的南沙大公社。”同行是小湳。她指给他看:左边是邪恶帝国,右边是乌托邦。他不知道该去哪一边,而小湳也在那时消失不见。大公社一个人都看不到,似乎面临一场拆迁。他感到神秘和恐惧,在那些拆了窗子的残余楼体里穿行,发现自己总是出现在另一座结构迥异的破楼走廊里。一个当地女人,裹着粉红花朵的头巾,抓住他的手写下一串密码,他迅速读懂了,是让他快点离开这里。但他接着去了更远的地方。他的双眼几乎被几千年前的海的颜色刺痛了。“一种过于纯粹的光线”,他在空气中写出这句话。很快他隔着这片存在于几千年前的海,看到了几千年后的他的家。他的家,那楼顶上经常在周末燃起烤土豆和烤鱿鱼的小小炭火的家,在他的视线里就像火星人天空中悬挂的蔚蓝地球一般安全而遥远。他想起这是第二次来这里了,手中翻看的影集提示了他。他根据影集里那些小时候与年轻的父母在南沙的合影,找到了第一张照片中那座山坡高处红色的塔,沿着石板路的螺旋小巷他准确地抵达那座乌木拼接的庙宇。他坐在海滨那供人闲坐的绛紫色牛皮沙发上发呆,看到九十度向下俯冲的轻轨出现在高处的天空中,而那天空里是一座旧时的都市,充斥着凄厉的尖啸声,轻轨进入地下,在干涸的下水道里像蛇一样穿行……他一直走,寻找着他的旅伴。穿过森林,他看到林中空地上村民们奇异的舞蹈,就像黑泽明的《梦》里,那场被禁止观看的狐狸的婚礼,歌声震颤着他肠壁的所有细小突起,让他因紧张而屏息。他希望自己是隐身的,他感到迫切需要那浮起的魔法,同时悲哀地发现自己下半身瘫软地匍匐在地,仰头观望着一棵树上停着一只巨大的蝴蝶、蜻蜓、斑鸠和翠鸟,分别只有一只且硕大无比。他焦虑地要拍摄它们,相机总准备不好,它们绕着他和那棵树舞蹈,他不再恐惧的时候,相机发出胶卷空转的声音,男声旁白响起:“就这样,他什么也没留下,就离开了那里。”他配合地做出拚命蹬车的动作,他想把南沙整个翻过来,翻过来,骑车驶入,看那背面的字……
而后他坠落了。凌晨2:53。这不是个陌生的数字,他不是第一次从这个时间醒来了。房间里时不时飘过一股新鲜的鱼腥味儿,张布经常会忘记,房间里养了这么多缸鱼。一种来自非洲赤道附近的鱼,繁殖力极强,沙发前方的茶几上总是摆着几只保鲜盒,养着刚刚出生的小鱼苗。小湳会来喂它们鱼食,一种毛细血管一般的恶心东西,团成一团,美杜莎蛇发般张开每条血红触须。这种来自非洲赤道的逗号大小的鱼儿就吃这种东西长大,很快进入下一只鱼缸,不出一个月,它们将被转移到他身后墙壁上那只更大的鱼缸,混入它们面目肖似的同伴群中,仿佛习得隐身术,心无挂碍无有恐怖地交配起来。更大的鱼缸,占了整整一面墙,整日呼出水中腐败气息,夜晚尤甚。他从这样的空气中醒来,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条肿胀而年迈的大鲶鱼。天亮后必须给小湳打个电话。他想。
海底隧道切断了雨,给张布的世界长达十分钟的安宁。车开得太快了,他不想停下来。这是这个城市最大的下水道,他想。从河失主城区修一条长达四十九公里的跨海大桥到珊瑚还不够,还要修一条这样昂贵的下水道。珊瑚仿佛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等待着它怀胎生子的命运。张布打开车窗,让海底的风吹进脑壳缝儿,倾听隧道的尖啸。“等你啊。”那个少女的形象在摇下的车窗的空洞上闪回。她那么安稳而自得地直视着他,仿佛自己刚刚并不曾说出一句轻佻的话,仿佛她真的在那里,像海中央的那块石头,等了他千年之久。“奇怪。”他对着那飞驰在隧道中的空洞说。空洞撕扯成苍白的光线。
身体已经没有天亮时那么烫了。这个清晨,在爬起来还是继续睡中挣扎的那段可长可短的时间,他把自己与年幼时在姑妈家地板上发烧的那个小男孩混淆了。那个遥远的深夜与这个黎明前的光线是那么相似,他发现自己躺在姑妈家暗红色的地毯上,瑟瑟发抖,浑身疼痛。地毯很硬,姑妈一家各自睡在自己的床上,而睡在地毯上却是他自己的选择,其实大家都明白是他明白表哥不想让出自己的床,而留在姑妈家睡觉,又是他认为自己应当履行的、缓和姑妈与自己家的家庭矛盾的义务……他看着仿佛无限高远的天花板上依稀是肉红色的壁纸花纹,安静得像地毯上的家具,等待天明。不知过了多久,大门被打开了,壁纸花纹变成了妈妈额头上暴突的血管那让人心碎的纹路。她知道我生病了,从那么遥远的家里,赶来得这样及时,这样早,姑妈一家还在他们的床上熟睡……那个拧巴得像块石头的小男孩想到自己的任务终于完成了,两行泪水各自流下两边脸颊,他闭上双眼,像个就义前的英雄。是记忆还是幻觉?它们像打翻的两瓶牛奶流到了一起,流进夜晚的下水道里,而黑夜之王统治着地图上每一条未画出的下水道,用夜的黑浆液冲刷着比他高烧的大脑所能容纳的多得多的记忆……
清晨的记忆已经被冲刷进了下水道,直到重新钻入黑暗隧道,他才想起他在天亮的那一刻接到了小湳的电话。
“我梦见你了。”她说。
“我也梦见你了。”他说。
而后他听到小湳在电话那头发出的孩子般的尖叫。当他们的梦在话筒的空洞中流失殆尽,她问他,“起这么早干嘛?”
“等你啊。”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说出这句话,强压住晕眩与微微的战栗,几乎是舒服地,感受着血管出现的轻微的增压和线路彼端默契的无声的微笑。
隧道里吹来海底的风。几乎没有一丝海风的腥味儿,只有穿越时空般的空虚。世界在这狭长的下水道中重影了,似乎千年前的珊瑚岛还沉没在这水下,它还活着,有着体温、脉动、排泄物和血腥的气息,而陆地上的一切才是真正的废墟。小湳如何会知道它的秘密?九十九座岛屿,因天崩地裂而起落。一座沉沦的亚特兰蒂斯,一张群星入海的天文图,梦里的南沙。
张布心里有张时时更新升级的河失地图,可是一踏入珊瑚,这张地图便像一片枯叶那样迅速枯萎卷曲以致失效了。第一次找小湳家,他在一群依山而建的吊脚楼里迷了路。这一次去她的新家,又在公路上转了两个小时,而后他在一座无人照管的山坡上见到了她。虽然小湳得意地声称自己家占据了珊瑚岛的制高点,张布还是无法从前方视野中高耸的工厂大烟囱和正在完工的高层建筑群的缝隙中看到传说中的海景。不过,从屋外铁锈斑斑的防护栏和白漆剥落的车库门可以看出这里离海的确不远。穿过杂草丛生的山坡上几座正在拆修的裸露出二十年前的奢华室内装修的旧别墅,就是小湳家那栋无人居住的四层鹅黄楼房。三层和四层打通了,楼上小湳的房间天花板异常高远,螺旋铸铁扶梯通向阁楼,仿佛古老的舞台布景升降机。他试图看清楚墙上贴着的那张《四海华夷图》,摸了摸那冰冷的旋梯扶手,便无力地跌坐在沙发上那堆眼神无辜的海豚玩具里了。
高烧持续了三天四夜。张布躺在小湳的水床上,感觉自己变回了那个躺在姑妈家地毯上的小男孩。不远处造船厂的铿锵声仿佛在他耳膜上敲钢钉,一寸寸敲进脑壳里去,而整个珊瑚岛也仿佛被黑夜一寸寸敲入海底一般渐明渐暗了四个回合的时候,张布终于再次漂浮起来了,在更高的天花板上,他看到造船厂岸边那片沙滩上,他和几个面容模糊的人在往海沙里扎刀子。似乎是维苏,她说要杀死那些地下的鼠类,只杀大的壮的,留下弱小的,算是慈悲心。沙里渗出血色,有吱吱惨叫声,过了一段时间,她突然扎到一只硕大的,撬开一块沙土,那东西突然从洞孔中一跃而起,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它是一只绒布面的有着搁浅鲸鱼的皮肤的小江豚,黑黑的小眼睛,肥得像硕鼠。她说这就是江猪子,她说原来这片沙滩底下流的是江水。眼看着它的皮肤有了光泽,变成鱼在水中的样子,尾巴摆动,飞了起来。它飞得很高,在天空中越游越远,他笑起来,这就是亚利桑那梦啊,但维苏沉默不语,淡定望天。它像鸟儿一样飞走了。一会儿又飞了回来,在头顶悬浮着。他突然发现自己是在以它的视角向下看。他眼中的维苏还是少女的样子,她不含任何惊讶地睁大眼睛,微启双唇,脆弱的唇形像个婴儿,她那样平静地仰视着他,眼睛中闪着与夏日悖反的冰晶,她那样平静而意味深长,仿佛他是天空中一颗恒星。如果不是小湳像海水一样咸涩的眼泪顺着胡茬流进他的嘴角,张布会更加努力地伸出手臂,将陷入沙土中那个流着滔滔江水的地下世界的维苏,那个冷酷的女人,连根拔起。如果可能,他想要把她镌刻在南沙的立体地图上,固定在头顶的星空里。
天狼星与太阳交会的二十天前,酷暑统治了珊瑚。有情无情众生越来越激烈地躁动起来。人们脾气暴躁,婚姻纷纷破裂,冬天里冻结在体内的毁灭欲完全解冻,地球另一边的青年们为抗议政府停止在校园分发避孕套而走上街头,烧了房子和警车,青年哲学家炸掉了一座政府大楼,沙漠边缘的小城镇再次发起大规模枪击,南印度洋爆发了史无前例的海啸。“是海底火山爆发,不是地震和风暴。”小湳看着电视新闻痛苦地说,“万恶的火。我早预料到了。”而张布躺在沙发上,听任绰号“美人鱼”的超强台风从赤道呼啸而来,将河失珊瑚一带海域的树木和贫民窟连根拔起,扔进了炼油厂的废料处理池。食腐肉的海鸟发狂般盘旋着,啄食那些搁浅的银亮的鱼群。七零八落的渔船开进港湾,几天后还是变成了一堆腥臭的朽木,渔民们造好了新的船,站在吹向北方的风里,望着棋盘般的云幕下那片重新驯顺的海,仿佛大海只是他们的人行道而已。
“让我来照顾你吧,大英雄。”少女趴在堆砌着塑料袋、啤酒瓶盖、碎裂的帐篷支架和死海星的沙滩上,俯向张布耳边,大声说。她是在照顾他,从那天重逢,一直都在。在高烧病人的白夜,甚至在他之前的梦里,已经等了很久。如今那统治他的浮起与坠落的魔法已经不再让他恐慌,他不再提防浮起,在下坠的时候亦感到安心。他已经习惯,不再为被这少女照顾而感到羞愧。台风和高烧几乎同时退去。小湳说,莫名而来的高烧、台风和海啸,都怪月全食。她是个小女巫,让他感到梦的世界具有更可信赖的逻辑。她的确在照顾他,但似乎更加照顾他的梦境。这些天,她给他服维生素B,为了让他“更有体系、更清晰地做梦”,她帮助他回忆梦境,把他和她的梦画成“曼荼罗”。他渐渐有体系地清晰地做梦了,那些梦仿佛都出自同一个地点,有他所熟悉的海水,有能望见化工厂的墓园,有高高低低的立体城市,有神奇的舞蹈,幽灵般的鱼群,有船上的水手的生死故事。在那些梦里,他总是双手紧紧握住车把,企图辨认出一个标志性建筑,记住一个门牌号码,一条道路的名字,为它画出一座完整的立体地图,无奈梦中他永远视力贫弱,双腿瘫软。他恢复得很慢,那段时间,仿佛有一只手,往他生命的燃料里加了一把干柴。不是小湳,是他自己,是他自己愿意像个潜水员那样深深潜入那个可以被命名为南沙的地方,是他想知道人生中一半以上的时间里他所生活的那个世界的秘密。在珊瑚,在小湳那地图上看不到的家里,他关掉手机,吃更少的东西,如鱼得水地做梦。还有什么比这里更适合做梦的入口呢?这是一个以梦为食的家庭。台风到来的时候,尽管紧闭的窗子进不来一丝真实的风,室内四壁上鱼缸里的鱼儿还是成群结队地旋转起来,模仿着风暴的形状。小湳忙来忙去打捞出刚刚出生的数十条小鱼苗,风暴过后只幸存其一。客厅悬挂的那张《四海华夷图》,小湳解释为那是古人误解了一张天文图而用叙事的方式画出的奇想地图。她说那就是梦境,而梦境来自于天上的斗转星移。小湳那神龙不见首尾的父亲,据说囤积了一个车库那么多的废旧观梦仪器,从事与梦有关的小产业多年,终于去贩卖医疗器械了。
“我们全家大概都是疯子。”他像翻看相册一样翻看着厚厚一打速写本,那是小湳大大小小的梦境,一个个圆形的,有着明显裂隙的圆形梦境。她得了重病,皮肤里突然游出一群鱼,将她完全淹没。铺天盖地的鸟儿遮蔽了太阳月亮星星和所有一切,唯有一颗星星例外,它最终落到了她的身上。像一本连环画,它反复强调着同样的图案。怪异的鱼群,惊恐的鸟,以及,一个双腿被替换成双轮的男人。“这就是你。”张布看着她双眼的深潭,脸倏地红了一下:“怎么可能?”“轮子是你的,眼睛也是。”他合上速写本,看着封面上用记号笔写的圆润的大字“湳方以南”,右嘴角率先笑开了,眼前那个跪坐在地毯上的少女模糊了,她身后长长的影子抖动起来,珍珠浓雾般铺张开,蔓延向大海。那是一个过于迷人的谜。他的目光追随着她被海蜇蜇伤的脚在海滩上踩出的弧线,奔跑时溅出的略带疼痛的水花,他开始担心,担心某种可爱的、精细的、不可复制的东西正在被消耗。而疯癫的父亲,离家出走的母亲,没有邻居的住宅,阁楼上千万齿轮齐转的机械的声音……这是另一个谜,写在另一张纸上,除此之外,只要踏出这家门一步,整个世界的谜都写在天穹中那张无边的大纸上,直到风暴将它撕碎,残缺的拼图纷扬,落在每个浑然不觉的人身上。
“我也想要一生只爱一个人。”在那张过于寒凉的水床上,她像个真正的高中女生那样抱着他的臂膀,谈论着她刚刚读完的一本杂志上的小说,或是她和他。她的呼吸过于平稳,让他无法动念去想。恍惚间,他似乎也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靠真空中的语词与幻象而生存的孩子。他抗拒着那即将到来的变形,而后他再次升起了,看到她在同样的高空处看着他,她的微笑淡淡的,带有炫耀的调皮意味,仿佛她果真一眼看穿他是个每天有一半时间都在轮子上做梦的人,一个天生的失败者,一个再也没能长大的彼得·潘。那么她已经掌握了他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了,而这个秘密,如今他不再珍惜。
此刻他的双腿被小湳用发烫的沙埋住了,脑袋被晒得发晕,而她坚持说他必须晒上一个钟头才能把身体里的病菌杀干净。他顺从地忍受着,婴儿般吸吮着一杯橙汁,注视着小湳在海滩上凿开的螃蟹洞里汩汩流出的温热海水,皮皮热乎乎的大舌头舔着她那麦色的修长小腿,不远处与他年纪相仿的一对夫妻在泥土中挖了一个藏身之处,孩子们用拣来的山寨芭比娃娃和塑胶维尼熊、破啤酒瓶、发黄卷边儿的时尚杂志填满了它,它们来自铁丝网附近那个被小湳称作宝藏山的大垃圾堆。据说它总是一天到晚慢慢燃烧,于是游人总是在这个没有荒草的海湾里闻到一股内陆城市所熟悉的烧荒草味儿。就在宝藏山上那缕青烟里,一个穿灰色海青的和尚对着脚下的什么长久地发呆。他穿着黄色高筒僧袜和六孔罗汉鞋的脚踢着一块粉红的海绵,那动作是如此熟悉而遥远……维苏。他几乎是在心中呻吟了。毫无遮拦的阳光还是没能把她的幻象蒸发干净。也许她已经变成一个男人?据说女人出家要先修成男人,再修成菩萨。说实话,他只是碰巧钻入了一具男人的躯壳里罢了,维苏,她一直有颗男人的心。跟小湳一样,她们比他远为强大,她们是大海,而他只是其中一条浑噩的鱼。有那么一秒钟,张布看到一只翠鸟啄起了一条鱼,从僧人眼前飞过。一只只有淡水边才会出现的翠鸟?难道是台风把它带到这里来觅食的?也许是觉察到他的目光,和尚转头看向他,袒露出一张干净得几乎透明的脸,便匆匆转身,沿着防波堤走远了。前面只有一条路,通往小珠山,山上没有寺庙,整座珊瑚岛没有寺庙。张布脑中的地图延伸着,扩大着,那地图像素越来越低,越来越空旷。他盯着僧人那被风鼓起的风帆般的背影,眼看着他迎风展开一双翠鸟的绚烂羽翼,感到脑中的地图与脚下的沙地纷纷裂为深渊,眼前的每样东西都超越了真实。
那个夜晚他拒绝解释自己为什么流泪了。在钥匙酒吧,他和她一起听到了那首歌。
“爱情是一场鞭打,
接吻擦伤舌头,掏空心;
爱抚的撩拨
使溃疡的组织绽裂。
如果你相信,我会再回来。
如果你相信,我会再回来……”
她踮起脚尖吻他,她的舌尖过于甜蜜。那是青春独有的甜蜜味道,因永远不会再回来而显得余味苦涩。可现在,他感到青春就在他身体中像一滴过于洁净的水那样流淌在他瘀滞的血液里,小湳像一条鱼那样撞入了他的体内,莽撞地触碰着他珊瑚礁般的脾胃心肠,一次崭新的大爆炸又开始了,一个新的宇宙又开始了,虽然开始的那刻就开始了冷却与疏离,然而青春的力量,他相信,可以把时间的铁栅折弯。就在那时,隐藏在挂毯后面那间凹室里的乐手奏起了一首叫做Russian Dance的舞曲,他被涌进室内的裹挟着少女甜香气味的海风征服,猛地抓住她的细腰,他们旋转着横穿房间,经过暗红如血浆的长长走廊,穿过一间墙上挂满镜子的排练房,在她的引领下,他们踉跄着登上有着利如匕首的炫光的螺旋楼梯,路过墙上那些怀旧的并不曾存在过的塞纳河畔风光复制画,绕过奶油色的罗马柱,进入一个四周悬挂着暗红色天鹅绒的大厅,那是今晚的礼物,一座废弃的少年宫天文馆。在那圆形房间的正中,覆着金色铝箔的木头太阳闪着暖光,被天花板上垂下的九大行星和各自的卫星环绕着。她引领他来到这座由链条、滑轮、传送带、支架与齿轮组成的网状结构组成的天穹下的角落,他跳上了那辆转动群星的脚踏车。“我应该咬住你的乳头,倒立起来。”地下室里的歌声依然微微震动着他们的耳膜,让他们爆发出响彻天宇的大笑。他像个自行车世界冠军那样疯狂地踩着车,木头行星发出令人牙齿发痒的格格声,在轨道上绕行和自转起来,随着速度加快,地球在一阵呛人的尘土和朽木味儿中跳起舞来,小湳深情地抚摸着金星,邀它做她的舞伴,而缓慢的土星阴沉地驶过轨道,画出泪滴在风中飞行的形状。金色铝箔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们仰望着,大笑着,就像他们梦见了它们一样。
那个清早,他们相拥着从无梦的酣眠中醒来,感到生命的元气一点点重新生长起来。张布甚至感受到它生长的速度,听得到它生长的声音,那种近似于尖叫的极微小的耳语,像极了十八岁前的他骨骼节节生长的声音。他们喝了牛奶,洗了澡,踩着花园鞋来到院子里,重新栽种那些被凌虐的花。就在泥土中那朵还很新鲜的蔷薇花中,他发现了那只死去的翠鸟。
小湳说,那些幻觉与梦境并不是他自己的,属于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一个更庞大的机构,一种更完备的资料库。她说,它们自有生命。她说,他的思想不是他自己的,就像他在这个房间中,墙上挂的画,钟表的齿轮,四壁的鱼缸,它们一直都在那里,他只是一进门就选择看到了这幅画,此刻选择看到了一只死去的翠鸟。他告诉她,他在海滩上看到的那个僧人的背影,那张开翠鸟羽翼的背影,他说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关掉手机切断与所有人的联系,在为追随幻象而舍弃生活的路上越走越远,他所做的梦已经像海浪一样腐蚀了他的现实,他看现实的双眼已经开始模糊,像梦中一样视力贫弱。他无力地发现,一个来自海底的女人,站立在九十九座沦陷的珊瑚岛上,踩着山地车上下颠簸,那女人像是维苏,又镶嵌着他自己的形象的碎片。一阵来自未来的风吹过,她再次拥抱了他,右手揉着他玩具熊般的卷发,我不知那动作为何如此自然,似乎并不需要踮起脚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