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呀，南京长江大桥

终于。J先生出差去了南京。

公司在国展中心设了个展位，卖帐篷、睡袋和野外做饭用的小灶头等玩意儿，一年一度的户外用品展。J先生头次来南京。展览共三天，他是第二天深夜赶来的，同事突发急性阑尾炎住了院，他来接替他。好地方。J先生从经理办公室出来后有点兴奋，夫子庙啊秦淮河啊莫愁湖啊还有汤山温泉，他早想去看看玩玩，他还听说南京的女孩子够热情。J先生往印着公司LOGO的冲锋衣衬袋塞了支古龙水，用定型膏捏了捏头发，看镜子，还不够蓬松，勾起食指挖出更大一坨，又捏又捋，再照照，七分满意。

南京整个礼拜在下雨，出了火车站，走上前广场，迎面是黑压压的湖，水腥味很重，雾气笼着湖面，夜风裹着雨点在球状景观灯下乱撞，J先生拉起冲锋衣的帽子。精心打理的发型，还没给南京的姑娘们看一看，就和着雨水贴在了前额上。J先生上月刚过四十岁生日，古龙水是妻子给他的礼物，她小他三岁，同一天生日，他网购了一套情趣内衣送她，故意不撕价签。他划亮卖家随快递包裹赠的粉红情趣蜡烛，她就发火了，内衣胸围小了何止两个号，中央镂空部位也小，J先生把手掌朝它们伸去，抚慰她受辱的情绪，也是一种举案齐眉式的遮掩。

一小时二十八分后，就是2012年5月28日，国展中心会在上午九点开门，就是说至少有十个小时完全由他来支配，宿命论者J先生突然改了主意，不去跟同事会合，他们这个点也不一定在酒店，八成在哪儿唱K泡吧呢。J先生打了电话报平安，妻子洗过澡在吹头发，她抱怨总是接触不良，一会儿有风一会儿没风，她觉得自己都感冒了。他答应明天买把新款的，带负离子的那种。他听见女儿催妻子快找管别的牙膏，她受不了这管柠檬味的，“满嘴的塑料味”，妻子要她去浴室柜顶层找，J先生说，“她哪够得到，你去找吧。”妻子很响地挂断电话。J先生没有不快。她心情不太好今晚不会打他电话，她会专心地敷张抗皱紧致面膜来排解烦恼，在短暂的滑嫩中堕入梦境。

不出意外，明天九点前的这块时间将是完整的，J先生在夜雾中展开双臂做了一个滑翔式的动作，从一盏街灯到另一盏，做出一个模糊的决定。

直到坐进出租车，J先生还没弄清楚想做什么。他习惯性拉开了后车门，这么晚了，男乘客坐在副驾驶座上司机肯定心里打鼓。对一个上年纪的南方人来说，司机的普通话还算标准，至少J先生听懂了是问他去哪儿。他的背包躺在脚边，两条胳膊伸直了舒舒服服地搭在雪白的座椅靠背上。J先生放松极了，他险些开玩笑说去抢银行哪家都行，不过马上打消了这个没出息的念头，时间紧，得做真正要做的事，那种不做剩下的半生都来不及做的事。晚上的几个小时能做什么呢？J先生认为得严肃地思考这个问题。他就是这样说给自己听的，“严肃”、“思考”这两个字眼蹦将出来，在他好些年都没生过痤疮的脑门上砰砰直跳，砸得他真切地疼。他在手机上找出南京地图，随口报出个地名。司机估计是复员军人，挺得笔直，一双套着白色线手套的大手稳稳扶住方向盘向前开去。坐在他的背后，望着他的身影，J先生也觉得精神抖擞目标明确，这感觉太棒了，雾再大一点，最好三米外一团混沌，车就会更慢悠悠，他就能多坐一会儿。

南京的夜晚很空。J先生还没发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车子拐上一条窄巷，路边是高大的树，树冠湮没在雾中，树干被雨淋得黑魆魆，底盘开始小幅度快速颠簸起来，J先生猜路面多是砖石铺就的。由于雾气所限，J先生所看到的都是具体的局部，一支残缺的飞檐角，一段刻着鸟雀、花和枝杈的砖墙，J先生不由想起了大学后门外的胡同，记忆于是变得丰富起来，当年的他是他吗？J先生后来回去过一次，他发现回不去了，满胡同的酒吧、书吧、咖啡吧烧灼他的眼睑。眼下的这条倒街门紧闭，一张瘦削的老男人的脸伸出小杂货铺昏昏的木窗，窗沿上蹲着只猫。雨停了有一刻钟，雨刷器还在哧哧地扫，冷不丁会有水珠坠落，很大一颗，想必在高高的树叶上颤巍巍了好久。

“这是什么街？这么静。”

“桥那边就不这样了。”司机的背头打理得有条不紊，可J先生还是看到一根银色短发逸出在敦厚的右耳上方，白发往往干巴巴硬邦邦。

“那边？那边是什么？”

“我不会把车开去桥那边。我的车从来不去那边。我们其实不用去那边也能到你要去的地方。”

他在后视镜里捕捉到J先生发问的眼神，但他没兴趣谈那边的事，桥那头有什么，只消瞧一眼空气的颜色谁都会明白。他庆幸今晚雾大，乘客不会望见那脏脏的锈红。做这一行快二十年了，一眼就看出他意志不坚。

晚上有不少人拦车去桥东，特别在午夜至凌晨，都是男人，还有半大的孩子，开始他会一口拒绝，几次被投诉拒载，车队头儿找他谈，“老谭啊，我们都知道你为人正派，但不能强求他们跟你一样，你拦得住吗？拦不住呀，你也没这个义务，你的义务是老婆孩子。我建议你拉，先讲清楚不去桥东，送到桥西你就完成任务了。那些人，你管他呢。再说了，不图个快活，谁会在这个破世界没脸没皮地扛。”

他看不起他，但还是听了他的意见。这让他感觉窝囊。到了桥西就踩刹车，看着那些人过石桥，有人没走到一半就奔了起来，有人到桥拱处就手扶着护栏欠腰直喘。他望着他们越走越小，他比他们还不自在，还有人下车前跟他讨手机号，“下次还叫师傅您的车。”他起初以为这愧疚是暂时不适应，他错了，三四年了，他还是无法坦然，桥东的空气在夜晚显得更红，范围也更大了。儿子下个月毕业，他不敢想像儿子迈着长腿跨过石桥，消失在那处红通通的地方。老谭预感他会看到的，不会太久，不信任何宗教的他笃信因果报应。是人都会有欲望，他同时也认为，是人都应该干干净净。现在，他有点老了，她去年得胰腺癌去了。他经常在淋浴时端详他的阳具，它也老了，但他为它骄傲；它偶尔会勃起，他老朋友般安抚它，它默契地不给他太长的困扰。

司机老谭想把这番话说给乘客J先生听。最终，J先生听到司机只是重复：“我们不用去那边也能到你要去的地方。”又说，“还能少走几公里。”J先生无所谓，那是一个抓阄抓出的地名，他还没想妥怎样用好这一夜呢。对这个陌生城市里的陌生司机，J先生没戒心，这样晃悠到天亮也可以。摸衣袋，烟没了，背包里有一包，J先生想还是过会儿再拿出来吧。这时候，车大灯遽然照出了一座石桥的轮廓，司机老谭的左手要往右推方向盘，然后，出租车将就此转上一条与河平行的大路，驶离桥。

老谭和J先生同时发现三个人影钻出雾气，从桥的另一侧奔过来。一人跑在最前面，大大地挥手，“停。停！”“洋基队棒球帽”喊，他察觉车子要转弯，三两步就挡在了车前。老谭猛踩刹车。后面的两人随即也到了。两男一女，女的估计二十出头，短发斜刘海，目光倦怠，不像两位同伴那样着急忙慌要上车，她只顾低头瞧自己的豹点鞋，腿相当长，也只有这样的腿才够胆穿这么粉白的丝袜。在J先生看来，一个女子在这个非黑即灰白的雾夜这般装束，要么很有故事，要么不谙世事。J先生不知自己希望她是前者呢还是后者。司机老谭可没他好奇，不等“棒球帽”碰到前门拉手，就挂倒挡咻地回缩，倒车镜贴着“棒球帽”瘪进去的髋部冲出的。老成持重的司机出手之险，J先生难以置信。路边有公寓的窗户亮了，方才轮胎抓地飞旋的一声可真叫尖利。透过后挡风玻璃，J先生望见“棒球帽”捡起个什么抡圆胳膊丢过来，细胳膊细腿的没多少力气，有趣的是，长这样的小青年往往最咋呼。女孩还在低头瞅鞋，好像上岸不久的人鱼对鞋子百般好奇，“卡其色西装男”偏过头对她说着什么，她依旧没抬头，下半截身子粉白粉白，一阵风就会变脏的那种粉白。

J先生重新坐正。他扫了一圈，四扇窗严丝合缝，他纳闷哪里有股冷气朝着耳后那片没头发的地方嗖嗖吹。刚才那下保不准真砸中了哪里？J先生心想关我鸟事，我就是个外地来的乘客，遇见大点的洗浴中心我就下车。J先生不乐意跟司机打听，那种地方太好找，他捂住嘴巴打哈欠，他本来是要叹口气。对他这样年岁的人，这俩动作一回事。

“有孩子了吧？”司机老谭回头瞥瞥J先生。外面的雾丁点没有要小下去的意思。

“有了，九月份刚进的小学。”J先生心里感激他竟然还记得他在车里，还主动搭腔，他受宠若惊，“是个女儿，八岁。”

“八岁好啊。我儿子十九。”老谭提到儿子年龄时，语气短促，口音含混，“十”不像在普通话里那样从牙床上坦然漫过，而是从齿缝钻出来挤出来的，发出“咝”的音。这是南京本地发音。

J先生一时词穷，不知怎么接上话茬。八岁又怎么了，烦不胜烦。她说梦话时的一惊一乍，她玩拼图时的破罐破摔，她高兴时气流在喉部湍急的咕咕声，她蹲马桶的姿势——翘着二郎腿，又没有二郎腿的舒展与轻松，而是以臀部为受力点，两条绞在一起的腿就是加宽加粗了一倍的杠杆，用力下压。对的，做一切事都会用力，鸡毛蒜皮都会，过分用力。

那两条粉白丝袜的相当长的腿呢？它们不仅好看。它们不是腿。腿有血有肉，肥了会有橘样的皮肤，老了还会风湿痛，会走得太快或太慢。J先生想像它们是别的更轻盈的事物，比如某种可爱的触角。

“那女孩你看她有多大？”老谭的话把J先生吓得够呛，当时他就有个预感，南京一夜将是个不寻常的雾夜。这会儿他把随口对司机说出的那个地名都记不起来了。但在他看来，他们正在进行一次安全的冒险，下意识中，J先生把司机和自己都作为冒险的主语了。

关于女孩的年龄，J先生回答老谭时，在自己的判断之上故意减掉几岁。J先生心里发虚时总是用一只鞋的尖去碰另一只的跟。女儿学钢琴的日子，早教中心的老师老是要她别忘了用节拍器，理由是这能帮忙找准节奏。J先生这个小动作就是从陪女儿练琴开始的，天赋太差了，他的拍子点得惨不忍睹，女儿都替他丢脸。

黄灯亮了，再红灯。从八十秒倒计时。五十九、五十八……四十七……司机老谭不置可否，他把两手搭在方向盘上，左边的揉揉右边的，右边的搓搓左边的，力道看着挺大，非得揉搓下一层死皮不可的意思。

“那两个男人呢？”老谭还是平平地问。

“一个戴着帽子，一个穿西装。我就看到了这些。”J先生因司机抓住那女孩不放有点鄙视他，“做什么都有可能。”

雨刷器还在一摆一摆，这边到那边，那边到这边。挡风玻璃下方偏右几公分处一小块水迹却总够不到，形状酷似鲨鱼背鳍。

“你说你女儿几岁了？”

“八岁。”

“你说你猜那女孩十九？”

“我是说十八九岁。也说不准，现在的孩子不好说。”J先生这回说得更含糊，他巴望司机知趣地闭嘴。他每提她一次，那粉影子就脏了一层，褪了一层。或者……对面冲来一台侏儒似的银色跑车，快得没边，引擎响到再补脚油门缸都要爆掉的样子，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没升起顶篷，一头染成别扭的火红且略显稀薄的头发平着窄下去的脑门朝天高耸。这一幕投射在J先生没做好准备的视网膜上，多少有点魔幻和超现实，两车打照面不足半秒，J先生倒觉得驾驶座上的女人在半空悬了好阵子，时间长到J先生的胃液都不耐烦了。

绿灯这才转亮。

老谭脱下制服外套，撂在副驾驶座上。他挽起衬衫袖管，衬衣上阳光的味道，穿了一个白天和半个晚上，还有。老谭说了句什么，J先生正在拉下冲锋衣拉链，没听大明白，欠起半个身来把头放在前排两个座位之间。老谭只当没看见，反正这个外地客看样子并不着急去目的地。J先生眼看车子调了个头朝来路折回，J先生拍拍驾驶座椅背，老谭也不吭气，老谭的脑子里净是她，她盯着鞋子出神，老谭不想要她和他们一起，经验告诉他她是做什么的，但老谭顾不上，也顾不上去想他们乐不乐意她一个人上他的车，谁让她这么小呢？他很满意J先生的回答。J先生看不懂跟自己共处逼仄空间的这个老男人，不过他的衣领可够白够挺刮的。他们两人之间是一条对角线。

柠檬黄出租车一头扎进白雾中。J先生觉得他们正在过隧道，长得没头没脑的柔软的隧道。

后来，在拂晓前当他在青蓝色的光线中进入她时，J先生心里再次出现了相同的感觉，区别在于，后一次他没头没脑地希望那隧道长之又长。

他祈祷与她有关的一切都长起来，他把脸埋在她两腿交叉处（她当然赤裸，在他的记忆里，她修长的双腿依然泛着粉粉的荧光），他心里暗暗说谎，片刻不停，谎话叫他自己瞠目结舌。要是谎话是有形的，是漂亮的肥皂泡泡，要是有偷窥者在铁饰床头藏个摄像头，我们将会看到满屋子的泡泡，地板上，天花板上，全是。

她和他待在一间可靠的公寓里，那里没有监视设备之类的玩意儿，他的想像力粗糙，道德感不比我和你强多少，他说谎不是为了削弱或逃脱和情欲结伴袭来的罪恶感，他压根没往这方面想，哪怕指甲盖大小的一丁点，他太孩子气了，他把冰凉的鼻尖按住她，摩擦，刺探，挺进去，他幻想自己是匹诺曹，只要谎话连珠，就能长驱直入，他和她共有的时间就能抻长再抻长。

J先生不是匹诺曹。鼻子非但不高，还相当保守地塌着，公允地说，这是他脸上不多的几处缺陷中最明显的一个。要是颧骨不那么碍事，他的鼻头还能向深处蹭进半公分，会加倍暖和温润。他捣鼓了半天，多少有点灰心，估计也害臊了（他在游泳池里被女人碰到都会不自在），他又不甘地往她的上身分步骤蹭去，小腹，肚脐，两乳（她对它们没什么信心，她把他的头推开），他顺势钻进了腋窝，她怕痒痒，咯咯咯在看不出颜色的床单上扭动，他更来劲了，她一骨碌坐起来，攀住他的腰（他的腰椎可不太好啊，他变得谨慎），她由下往上看着他，眼睛大大的亮亮的，他低头回看，她比家里那个八岁的女孩更像他女儿。她摊开掌心碰碰他的胡须，再碰，还碰，好像那是世上最好玩的事。他绷住面皮等她再来，她却没了动静。她一定想起了什么人，那人一定也胡若铁青。按某种逻辑，他得醋意大作，至少表现出吃醋，但他拿不准她是否会因此而腾起女人在此种特定情况下普遍的满足感，他不过接触了她的身体而已，她也一样。

“讲个故事吧。”她把头搁在他的胸膛上。他注意到床边靠墙竖起面镜子，他们在里面，她从他的胸口长出来，下半身先出来，接下来就发生故障了，他不宽的胸骨卡住了她的头骨，他按住她头发顺滑的脑袋，在灰蒙蒙的水银镜像里，他要把她重新塞回去。J先生还真觉得胸口生疼生疼。

“讲个故事。随便什么都行。”她说。

“我们不讲故事，做点别的事。”他有东西要释放。他总做一个梦，一间大屋子，其他人都做完了自我介绍，轮他了，他上去站在台子上，所有人都不看他，屋子里交头接耳的声音越来越大，他都听不见自己说什么。他像裹在保鲜膜里。

她甩开他的手，她坚持要听故事。她都开始乞求了。

“非听不可？”

她点点头。“嗯”。她告诉他，她听过很多笑话，各种各样的笑话，但从没听过一个故事，一个都没。她从发育起就开始听笑话。他们只给她讲笑话。好像她只配听笑话。现在，她就想听个故事。“什么都行，什么都无所谓。”他说他恰好没有笑话。“那就开始吧。”她弹弄他微凸的乳头。他停顿了两分钟。她等着。用力弹。

他讲了个一分多钟的故事。刚开口，他就后悔了，还是个笑话。她听他讲完。“你讲故事的水平的确不怎么样，普通话听起来挺怪的，不过是个好故事。”

“我怕又是一个笑话，你就失望了。”

“这确确实实是故事，让人难受的故事。”

她对他的眼睛吹了一会儿气，“你的睫毛比你人有趣多了。”她笑着翻下来躺在他边上，摊成一个“大”字，开始复述他讲过的故事，学得惟妙惟肖，包括他的口音。女儿更小的时候学他说话，J先生却不觉好玩。他用手掌托住脑袋看她，她就是一尾鱼，冲月亮跃出水面的小小银鱼。她演绎的故事包裹着他们，冲刷着他们。

“有个男人，有爸有妈有老婆有房子，他活得不开心，爸妈久病在床，老婆又丑，自己又没钱。有一次，他遇上了灯神。灯神问他，你有什么梦想，说给我听听，我都无条件答应。那个男人高兴坏了，他说，‘我希望家庭是富裕的，父母是健康的，妻子是美的。’灯神果然没有骗他，满足了他的心愿，男人跑回家，看到家里变得富丽堂皇，父母精神矍铄，于是兴冲冲地奔向卧室，打开门一看，床上躺着——”她讲到这儿，自己乐得不行，“说啊，床上躺着什么？”

不等他开腔，她就说了，“一台空调。美的，美的牌的。”这回她没笑。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我就是那台美的空调。”她别过脸看床单，把床单一角绕在小指上。绕得很紧。

他坐起来拉过她，搂住，右脸贴住她的左脸。他又听见飞机发动机嗡嗡响，就在他们头顶上空，还是那架，他们刚进公寓时听到的那架，大雾让它没法降落，它早晚会一头撞到地上，浑身是火。他跟她打赌。“你信不？”“信，干嘛不信。”

J先生记得他们俩一直都在说话，边说话边抚摸。他们没再做爱。J先生不记得他们后来说过些什么，即便记得只言片语，也不确定到底是谁说的，他，还是她？比如，“丢了性命的宇航员是最大的太空垃圾，尸体一直在黑咕隆咚的太空里飘，也不腐烂，只飘来飘去。”他忘了这是谁说的。谁说的又有什么关系。关键是在说话，这就够了。让他惊讶的是，他的普通话变得异常标准，异常顺溜，他听见自己说出的话乡音全无。她的眼神泄露出她同样困惑不解。

不知过了有多久，她睡着了。天没亮。他把耳朵贴上去听她的呼噜，室内降了少说两三度，他们还袒露在彼此的呼吸中，她的锁骨凉津津，他抬手去帮她掖被子，这时他才发觉，泛着冷光的不锈钢腕表整晚都箍着他多毛的手腕。表壳里大大小小的金属齿轮整晚都在按部就班地咬合旋转——这该多煞风景啊。仿佛他有意为之地提醒她，仿佛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去做。

“才没睡着，骗你呢。”她挣脱薄被跳下床，光溜溜地站到了地上，对她而言这也是件特别好玩的事。“来来来，我们来做件有意思的事。”

J先生有些好笑，她怎么会什么都好玩什么都有意思。他把枕头竖在床头铁架上，坐后去，点了支烟，他听着她光脚从卧室跑到起居室，啪啪啪，跑进餐厅，啪啪啪啪，跑进衣帽间，啪啪，跑进厨房，啪啪啪，再折回起居室，啪啪啪，再跑进另外两间卧室，啪啪，啪啪，最后跑回这间。砰，一个大号手电筒扔在了J先生两腿中间的被单上。她背对他，两手上上下下忙活着，窸窸窣窣，有东西从她身前飘落，在地板上堆积成一小撮。白白的，像纸屑。

她转身盯着他。手放在背后。她命令他闭上眼别偷看。她身后应该藏着剪刀之类的利器，J先生伸直了双腿，脚尖碰了碰另一只脚的脚跟。闭上眼。她确认他真的照她的吩咐做了没有舞弊，她爬上来，紧挨他坐下，他感觉她在发抖，她应该就要着凉了。后来，她要他睁开眼。“看呀，这是什么？”

J先生在对面墙壁上看到一长条一长条白光，确切地说，是近乎于白的金黄光芒。她的胸抵住两块圆圆的膝盖，两膝夹着尺许长的手电筒，两手分开，横捏一张A4纸的两头，纸张上有不少宽约一公分的条状镂空（长度从三公分到九公分递增，再递减至三公分，大概就是这么个数字吧），怎么也有十来条，这就是她刚才神秘的杰作。她把纸贴住电筒玻璃，左右向缓缓移动，光柱冲过纸剪的栅栏洞穿黑暗的室内空间扑向他们面前的墙，从南往北缓缓移动。J先生真是个烂人啊。女孩光着身子坐在他边上，手电筒自腿间朝前方射出偌大的中间被竖条分割的圆形。他倒以为她变花样撩拨他。

“别闹。”她瞪他。“看这个。”

J先生看到了碱性电池正负极对接释放出的电能。女孩斜着头认认真真做游戏，念念有词：早晨，上午，中午，午后，黄昏。A4纸从左往右再来一番。早晨，上午，中午，午后，黄昏。再喃喃一遍。她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仿佛拉扯纸条是一件很耗力气的活。看表情，又是乐此不疲的样子。J先生看看她，看看墙上移动的光，他搞不懂她在做什么，但好在没不知趣地打听。他倒没觉出无聊，心里还难得的熨贴。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曙光都破窗而入了，房间亮了不少，墙壁上的电筒光也稀薄成了淡金色，说白铜其实更合适。“七天了。”女孩拿开A4纸，关掉手电筒，光没了。“七天了。”她对他笑笑，她从没这么清晰过。她抱住腿，把下巴稳稳地放在膝头。她的额头很精致，目光慵懒，唇角有一颗非常耐看的痣。她如此清晰，J先生感觉光这样看着就是拥有她。

“我困了。”她勾起小指头揉了下鼻子。她揭起雪白的被子，钻进去，面朝他躺下。他也躺了一会儿。她呼吸沉静而匀称，小腿微微抖动，只两下，梦里有什么惊到她似的。这回真睡着了，他庆幸，当她面把衣服一件件套上该有多难为情。他找袜子时将手电筒撞到了地板上，也没吵到她。他拧开龙头抹了把脸，往胳肢窝喷了古龙水。收拾好自己，他着手规整塞满户外商品的背囊，系紧。他在阳台上看了看南京的清晨，雾消了，就天气而言，今天是个好日子。他在床头坐下。她睡得香甜。她也在深水区。还不知道名字呢，他想。他找到她的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他是通讯簿里第十三个人，该怎么命名自己呢，她没问起过他的姓名，这也是她的优点，假如问了，他也不一定肯说，于是他在那串阿拉伯数字后键入“J先生”。他得去国际展览中心跟他们会合。

他阖上门。太阳下他有点犯晕。

后来呢？这样的事通常没有后来。回头的，不是色鬼，就是笨蛋。J先生不笨，他花了两个小时琢磨出手电筒和纸头是在模拟太阳运行轨迹，那一道道条状格子是窗，他们并肩坐在黑暗中看光筛过纸的窗棂由南至北划过，她造出七个日出日落，命他陪她看，他想她也觉得一起的时间太短。J先生也不聪明，七天是最完满的周期，上帝七天创世纪，所以七天完全能够成就一段什么，他们已有过属于他们的七天，多一天都是重复，都是贪念。麻烦就在于，J先生只明白了前一个，他多敲了一次那扇曾通往隐秘的欢愉的公寓门（把手处别着无抵押贷款的小广告），女孩当然不在门后，开门的是位可以做她母亲的明显不喜欢胸衣的涂白的胖黑妇人，她一辈子就没生过女儿，“即便有，也不会是那样的骚货。”要不是躲得快，她的手电筒会砸碎他的头盖骨，她输了一宿牌，半小时前才回家。她揪住冲锋衣，喊叫着打电话找来警官。

“丢什么没？”警官问。

“丢人啦。还不够！”

“你呢？”警官问J先生。

J先生全身上下什么都在，看他的样子只是丢了魂。警官都不禁要同情他了。

“啥都没丢，那就没事喽。就这样吧。”警官看着胖黑女人的眼睛，“要不，跟我去录个口供？”她自是不去，威风也威风过了，可不能让一个外地人耽搁了她补觉。

“什么样的女人？我的意思是，有什么明显的外部特征？”在展览中心门口警官放J先生下车前问道。

“粉白丝袜。”南京初夏的太阳让他眼前发黑。

“今年流行粉丝袜。”警官打趣道。

“桥东有什么？”J先生很突兀地想起了那位有着父亲气质的司机老谭，他想起他有个十九岁的儿子，他不会再见到他了。他这时醒悟过来，他让他失望了。她也是。他连他和他的名字都没问过。于是，J先生有几分难受。如果妻子知道了他在南京的风流事，心里会怎样呢？他没去想，连这个“如果”都是我替他提出的。

“这样的女孩子到处都是。算你走运，就当她只是个骗子。”

出租车穿过没完没了的雾的隧道，直抵桥西。他们发现她还在原地，十多分钟前的两位男青年不见了人影，她孤零零一个人，把漂亮的丝袜坐在湿漉漉的路肩上。她抬头看到他们的车开走又回来了，当时就哭了。不是嚎啕大哭，不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哭得比前两种哭法都要伤心，都站不起来了。她从没见过失去的会复返，才会哭成那样。司机老谭没法子叫她稳稳站住，他十分健壮，但对她畏手畏脚的，生怕多碰一寸。J先生推开车门走去帮他，他把她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脖子上，另半边交给老谭搀着，他们半拖半拽着她，他想把她放在副驾驶座上，那里黑乎乎盘着老谭马虎不得的制服外套，他抽不出手把它抛到其他地方去，老谭被他和她挡在后面，女孩的身子又管不住地往地上出溜。他们把她塞到后排。她没问带她去哪儿，或许她想反正是出租车让去哪儿就去哪儿，她也不介意除司机外还多出个人，她哭得呕了起来，哪顾得这许多，他挨着她坐着，从背囊里摸出件光滑的睡袋撑开给她接秽物——还算及时。他捏住她的虎口，他经常这样给女儿止晕车，她没有星点酒气，口气甜丝丝。他看看她的手，小指那么小，比无名指短一大截，指甲也小，他从没见过哪个人天生就这样。她是头一个。过了一会儿，她的哭声小了，然后没声了，他清楚她还在哭，小指头一抖一抖。他握住它，又松开，再握住她什么也没佩戴的手腕，那细细的所在就是中医上的“寸关尺”，号脉的地方，适度的攥住多少会叫人镇静。他略知皮毛。她的手腕光洁绵软，他的心怦怦跳，他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那手腕给他的感觉，没法言喻，他立志要将那触觉记住，刻在某个自己不常打扰的地方。显然，握手腕的疗效很不错，她不打摆子了。

老谭将车开进了她要去的小区，停在她要停的公寓楼前，她的手腕还留在他掌间，这回她推开了车门率先跨出去，她在头发的暗影中突然露出小小的笑，似乎是笑给她自个儿看的。他晕头转向了。他几乎是给牵着穿过大堂。司机老谭摘下两只白手套，一脚踹向甬道边的树，豆大的水珠往下掉。腿撩高了，股沟肌肉拉伤了，疼得别别扭扭。上次这儿受伤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在厂里的篮球赛上，那可是个两千来号人的大厂，打中锋位置的老谭当时青春逼人。儿子怎么从来就没有他那么年轻过。老谭一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现在，更别指望会明白。

J先生跟着她进了电梯间。

即便她是个骗子，即便她的笑是假的，头发是假的，双乳是假的，粉白丝袜是假的，但那小指那手腕那啜泣假不了，现在想起要比初看到时还要真切上十倍，像在一个充气娃娃身上豁然发现活人的小指活人的手腕活人的啜泣那么真，真切得让躺在返程列车上铺的他合不上眼。他喜欢上了它们，所以他很想她是个骗子。他坚持认为自己一直想它们一直想，到终点站还念念不忘。

实际上，J先生也就想了一阵子而已，随后翻身下来在走道另一侧的窗前坐下，正前方离他最近的那张折叠小台边，一个面窗站立的瘦高男人探手去摩挲坐着的男孩的脑袋，“看呀，我们正在过南京长江大桥，这就是南京长江大桥。”男孩没理他，别着头，腮帮子鼓鼓的，一直在生气。J先生看了看那父亲，他也注意到J先生在看他，咧嘴笑笑，那一刹那，他们都明白对方也还记得那篇小学课文——《南京长江大桥》。

J先生很想走过去，但也就到那头饮水处接了杯开水，走道只能容下两个人，他们几乎是擦肩而过。实在是烫啊，他差点就捧不住了。

成 刚，1982年生，上班族，现居上海。终于。J先生出差去了南京。

公司在国展中心设了个展位，卖帐篷、睡袋和野外做饭用的小灶头等玩意儿，一年一度的户外用品展。J先生头次来南京。展览共三天，他是第二天深夜赶来的，同事突发急性阑尾炎住了院，他来接替他。好地方。J先生从经理办公室出来后有点兴奋，夫子庙啊秦淮河啊莫愁湖啊还有汤山温泉，他早想去看看玩玩，他还听说南京的女孩子够热情。J先生往印着公司LOGO的冲锋衣衬袋塞了支古龙水，用定型膏捏了捏头发，看镜子，还不够蓬松，勾起食指挖出更大一坨，又捏又捋，再照照，七分满意。

南京整个礼拜在下雨，出了火车站，走上前广场，迎面是黑压压的湖，水腥味很重，雾气笼着湖面，夜风裹着雨点在球状景观灯下乱撞，J先生拉起冲锋衣的帽子。精心打理的发型，还没给南京的姑娘们看一看，就和着雨水贴在了前额上。J先生上月刚过四十岁生日，古龙水是妻子给他的礼物，她小他三岁，同一天生日，他网购了一套情趣内衣送她，故意不撕价签。他划亮卖家随快递包裹赠的粉红情趣蜡烛，她就发火了，内衣胸围小了何止两个号，中央镂空部位也小，J先生把手掌朝它们伸去，抚慰她受辱的情绪，也是一种举案齐眉式的遮掩。

一小时二十八分后，就是2012年5月28日，国展中心会在上午九点开门，就是说至少有十个小时完全由他来支配，宿命论者J先生突然改了主意，不去跟同事会合，他们这个点也不一定在酒店，八成在哪儿唱K泡吧呢。J先生打了电话报平安，妻子洗过澡在吹头发，她抱怨总是接触不良，一会儿有风一会儿没风，她觉得自己都感冒了。他答应明天买把新款的，带负离子的那种。他听见女儿催妻子快找管别的牙膏，她受不了这管柠檬味的，“满嘴的塑料味”，妻子要她去浴室柜顶层找，J先生说，“她哪够得到，你去找吧。”妻子很响地挂断电话。J先生没有不快。她心情不太好今晚不会打他电话，她会专心地敷张抗皱紧致面膜来排解烦恼，在短暂的滑嫩中堕入梦境。

不出意外，明天九点前的这块时间将是完整的，J先生在夜雾中展开双臂做了一个滑翔式的动作，从一盏街灯到另一盏，做出一个模糊的决定。

直到坐进出租车，J先生还没弄清楚想做什么。他习惯性拉开了后车门，这么晚了，男乘客坐在副驾驶座上司机肯定心里打鼓。对一个上年纪的南方人来说，司机的普通话还算标准，至少J先生听懂了是问他去哪儿。他的背包躺在脚边，两条胳膊伸直了舒舒服服地搭在雪白的座椅靠背上。J先生放松极了，他险些开玩笑说去抢银行哪家都行，不过马上打消了这个没出息的念头，时间紧，得做真正要做的事，那种不做剩下的半生都来不及做的事。晚上的几个小时能做什么呢？J先生认为得严肃地思考这个问题。他就是这样说给自己听的，“严肃”、“思考”这两个字眼蹦将出来，在他好些年都没生过痤疮的脑门上砰砰直跳，砸得他真切地疼。他在手机上找出南京地图，随口报出个地名。司机估计是复员军人，挺得笔直，一双套着白色线手套的大手稳稳扶住方向盘向前开去。坐在他的背后，望着他的身影，J先生也觉得精神抖擞目标明确，这感觉太棒了，雾再大一点，最好三米外一团混沌，车就会更慢悠悠，他就能多坐一会儿。

南京的夜晚很空。J先生还没发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车子拐上一条窄巷，路边是高大的树，树冠湮没在雾中，树干被雨淋得黑魆魆，底盘开始小幅度快速颠簸起来，J先生猜路面多是砖石铺就的。由于雾气所限，J先生所看到的都是具体的局部，一支残缺的飞檐角，一段刻着鸟雀、花和枝杈的砖墙，J先生不由想起了大学后门外的胡同，记忆于是变得丰富起来，当年的他是他吗？J先生后来回去过一次，他发现回不去了，满胡同的酒吧、书吧、咖啡吧烧灼他的眼睑。眼下的这条倒街门紧闭，一张瘦削的老男人的脸伸出小杂货铺昏昏的木窗，窗沿上蹲着只猫。雨停了有一刻钟，雨刷器还在哧哧地扫，冷不丁会有水珠坠落，很大一颗，想必在高高的树叶上颤巍巍了好久。

“这是什么街？这么静。”

“桥那边就不这样了。”司机的背头打理得有条不紊，可J先生还是看到一根银色短发逸出在敦厚的右耳上方，白发往往干巴巴硬邦邦。

“那边？那边是什么？”

“我不会把车开去桥那边。我的车从来不去那边。我们其实不用去那边也能到你要去的地方。”

他在后视镜里捕捉到J先生发问的眼神，但他没兴趣谈那边的事，桥那头有什么，只消瞧一眼空气的颜色谁都会明白。他庆幸今晚雾大，乘客不会望见那脏脏的锈红。做这一行快二十年了，一眼就看出他意志不坚。

晚上有不少人拦车去桥东，特别在午夜至凌晨，都是男人，还有半大的孩子，开始他会一口拒绝，几次被投诉拒载，车队头儿找他谈，“老谭啊，我们都知道你为人正派，但不能强求他们跟你一样，你拦得住吗？拦不住呀，你也没这个义务，你的义务是老婆孩子。我建议你拉，先讲清楚不去桥东，送到桥西你就完成任务了。那些人，你管他呢。再说了，不图个快活，谁会在这个破世界没脸没皮地扛。”

他看不起他，但还是听了他的意见。这让他感觉窝囊。到了桥西就踩刹车，看着那些人过石桥，有人没走到一半就奔了起来，有人到桥拱处就手扶着护栏欠腰直喘。他望着他们越走越小，他比他们还不自在，还有人下车前跟他讨手机号，“下次还叫师傅您的车。”他起初以为这愧疚是暂时不适应，他错了，三四年了，他还是无法坦然，桥东的空气在夜晚显得更红，范围也更大了。儿子下个月毕业，他不敢想像儿子迈着长腿跨过石桥，消失在那处红通通的地方。老谭预感他会看到的，不会太久，不信任何宗教的他笃信因果报应。是人都会有欲望，他同时也认为，是人都应该干干净净。现在，他有点老了，她去年得胰腺癌去了。他经常在淋浴时端详他的阳具，它也老了，但他为它骄傲；它偶尔会勃起，他老朋友般安抚它，它默契地不给他太长的困扰。

司机老谭想把这番话说给乘客J先生听。最终，J先生听到司机只是重复：“我们不用去那边也能到你要去的地方。”又说，“还能少走几公里。”J先生无所谓，那是一个抓阄抓出的地名，他还没想妥怎样用好这一夜呢。对这个陌生城市里的陌生司机，J先生没戒心，这样晃悠到天亮也可以。摸衣袋，烟没了，背包里有一包，J先生想还是过会儿再拿出来吧。这时候，车大灯遽然照出了一座石桥的轮廓，司机老谭的左手要往右推方向盘，然后，出租车将就此转上一条与河平行的大路，驶离桥。

老谭和J先生同时发现三个人影钻出雾气，从桥的另一侧奔过来。一人跑在最前面，大大地挥手，“停。停！”“洋基队棒球帽”喊，他察觉车子要转弯，三两步就挡在了车前。老谭猛踩刹车。后面的两人随即也到了。两男一女，女的估计二十出头，短发斜刘海，目光倦怠，不像两位同伴那样着急忙慌要上车，她只顾低头瞧自己的豹点鞋，腿相当长，也只有这样的腿才够胆穿这么粉白的丝袜。在J先生看来，一个女子在这个非黑即灰白的雾夜这般装束，要么很有故事，要么不谙世事。J先生不知自己希望她是前者呢还是后者。司机老谭可没他好奇，不等“棒球帽”碰到前门拉手，就挂倒挡咻地回缩，倒车镜贴着“棒球帽”瘪进去的髋部冲出的。老成持重的司机出手之险，J先生难以置信。路边有公寓的窗户亮了，方才轮胎抓地飞旋的一声可真叫尖利。透过后挡风玻璃，J先生望见“棒球帽”捡起个什么抡圆胳膊丢过来，细胳膊细腿的没多少力气，有趣的是，长这样的小青年往往最咋呼。女孩还在低头瞅鞋，好像上岸不久的人鱼对鞋子百般好奇，“卡其色西装男”偏过头对她说着什么，她依旧没抬头，下半截身子粉白粉白，一阵风就会变脏的那种粉白。

J先生重新坐正。他扫了一圈，四扇窗严丝合缝，他纳闷哪里有股冷气朝着耳后那片没头发的地方嗖嗖吹。刚才那下保不准真砸中了哪里？J先生心想关我鸟事，我就是个外地来的乘客，遇见大点的洗浴中心我就下车。J先生不乐意跟司机打听，那种地方太好找，他捂住嘴巴打哈欠，他本来是要叹口气。对他这样年岁的人，这俩动作一回事。

“有孩子了吧？”司机老谭回头瞥瞥J先生。外面的雾丁点没有要小下去的意思。

“有了，九月份刚进的小学。”J先生心里感激他竟然还记得他在车里，还主动搭腔，他受宠若惊，“是个女儿，八岁。”

“八岁好啊。我儿子十九。”老谭提到儿子年龄时，语气短促，口音含混，“十”不像在普通话里那样从牙床上坦然漫过，而是从齿缝钻出来挤出来的，发出“咝”的音。这是南京本地发音。

J先生一时词穷，不知怎么接上话茬。八岁又怎么了，烦不胜烦。她说梦话时的一惊一乍，她玩拼图时的破罐破摔，她高兴时气流在喉部湍急的咕咕声，她蹲马桶的姿势——翘着二郎腿，又没有二郎腿的舒展与轻松，而是以臀部为受力点，两条绞在一起的腿就是加宽加粗了一倍的杠杆，用力下压。对的，做一切事都会用力，鸡毛蒜皮都会，过分用力。

那两条粉白丝袜的相当长的腿呢？它们不仅好看。它们不是腿。腿有血有肉，肥了会有橘样的皮肤，老了还会风湿痛，会走得太快或太慢。J先生想像它们是别的更轻盈的事物，比如某种可爱的触角。

“那女孩你看她有多大？”老谭的话把J先生吓得够呛，当时他就有个预感，南京一夜将是个不寻常的雾夜。这会儿他把随口对司机说出的那个地名都记不起来了。但在他看来，他们正在进行一次安全的冒险，下意识中，J先生把司机和自己都作为冒险的主语了。

关于女孩的年龄，J先生回答老谭时，在自己的判断之上故意减掉几岁。J先生心里发虚时总是用一只鞋的尖去碰另一只的跟。女儿学钢琴的日子，早教中心的老师老是要她别忘了用节拍器，理由是这能帮忙找准节奏。J先生这个小动作就是从陪女儿练琴开始的，天赋太差了，他的拍子点得惨不忍睹，女儿都替他丢脸。

黄灯亮了，再红灯。从八十秒倒计时。五十九、五十八……四十七……司机老谭不置可否，他把两手搭在方向盘上，左边的揉揉右边的，右边的搓搓左边的，力道看着挺大，非得揉搓下一层死皮不可的意思。

“那两个男人呢？”老谭还是平平地问。

“一个戴着帽子，一个穿西装。我就看到了这些。”J先生因司机抓住那女孩不放有点鄙视他，“做什么都有可能。”

雨刷器还在一摆一摆，这边到那边，那边到这边。挡风玻璃下方偏右几公分处一小块水迹却总够不到，形状酷似鲨鱼背鳍。

“你说你女儿几岁了？”

“八岁。”

“你说你猜那女孩十九？”

“我是说十八九岁。也说不准，现在的孩子不好说。”J先生这回说得更含糊，他巴望司机知趣地闭嘴。他每提她一次，那粉影子就脏了一层，褪了一层。或者……对面冲来一台侏儒似的银色跑车，快得没边，引擎响到再补脚油门缸都要爆掉的样子，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没升起顶篷，一头染成别扭的火红且略显稀薄的头发平着窄下去的脑门朝天高耸。这一幕投射在J先生没做好准备的视网膜上，多少有点魔幻和超现实，两车打照面不足半秒，J先生倒觉得驾驶座上的女人在半空悬了好阵子，时间长到J先生的胃液都不耐烦了。

绿灯这才转亮。

老谭脱下制服外套，撂在副驾驶座上。他挽起衬衫袖管，衬衣上阳光的味道，穿了一个白天和半个晚上，还有。老谭说了句什么，J先生正在拉下冲锋衣拉链，没听大明白，欠起半个身来把头放在前排两个座位之间。老谭只当没看见，反正这个外地客看样子并不着急去目的地。J先生眼看车子调了个头朝来路折回，J先生拍拍驾驶座椅背，老谭也不吭气，老谭的脑子里净是她，她盯着鞋子出神，老谭不想要她和他们一起，经验告诉他她是做什么的，但老谭顾不上，也顾不上去想他们乐不乐意她一个人上他的车，谁让她这么小呢？他很满意J先生的回答。J先生看不懂跟自己共处逼仄空间的这个老男人，不过他的衣领可够白够挺刮的。他们两人之间是一条对角线。

柠檬黄出租车一头扎进白雾中。J先生觉得他们正在过隧道，长得没头没脑的柔软的隧道。

后来，在拂晓前当他在青蓝色的光线中进入她时，J先生心里再次出现了相同的感觉，区别在于，后一次他没头没脑地希望那隧道长之又长。

他祈祷与她有关的一切都长起来，他把脸埋在她两腿交叉处（她当然赤裸，在他的记忆里，她修长的双腿依然泛着粉粉的荧光），他心里暗暗说谎，片刻不停，谎话叫他自己瞠目结舌。要是谎话是有形的，是漂亮的肥皂泡泡，要是有偷窥者在铁饰床头藏个摄像头，我们将会看到满屋子的泡泡，地板上，天花板上，全是。

她和他待在一间可靠的公寓里，那里没有监视设备之类的玩意儿，他的想像力粗糙，道德感不比我和你强多少，他说谎不是为了削弱或逃脱和情欲结伴袭来的罪恶感，他压根没往这方面想，哪怕指甲盖大小的一丁点，他太孩子气了，他把冰凉的鼻尖按住她，摩擦，刺探，挺进去，他幻想自己是匹诺曹，只要谎话连珠，就能长驱直入，他和她共有的时间就能抻长再抻长。

J先生不是匹诺曹。鼻子非但不高，还相当保守地塌着，公允地说，这是他脸上不多的几处缺陷中最明显的一个。要是颧骨不那么碍事，他的鼻头还能向深处蹭进半公分，会加倍暖和温润。他捣鼓了半天，多少有点灰心，估计也害臊了（他在游泳池里被女人碰到都会不自在），他又不甘地往她的上身分步骤蹭去，小腹，肚脐，两乳（她对它们没什么信心，她把他的头推开），他顺势钻进了腋窝，她怕痒痒，咯咯咯在看不出颜色的床单上扭动，他更来劲了，她一骨碌坐起来，攀住他的腰（他的腰椎可不太好啊，他变得谨慎），她由下往上看着他，眼睛大大的亮亮的，他低头回看，她比家里那个八岁的女孩更像他女儿。她摊开掌心碰碰他的胡须，再碰，还碰，好像那是世上最好玩的事。他绷住面皮等她再来，她却没了动静。她一定想起了什么人，那人一定也胡若铁青。按某种逻辑，他得醋意大作，至少表现出吃醋，但他拿不准她是否会因此而腾起女人在此种特定情况下普遍的满足感，他不过接触了她的身体而已，她也一样。

“讲个故事吧。”她把头搁在他的胸膛上。他注意到床边靠墙竖起面镜子，他们在里面，她从他的胸口长出来，下半身先出来，接下来就发生故障了，他不宽的胸骨卡住了她的头骨，他按住她头发顺滑的脑袋，在灰蒙蒙的水银镜像里，他要把她重新塞回去。J先生还真觉得胸口生疼生疼。

“讲个故事。随便什么都行。”她说。

“我们不讲故事，做点别的事。”他有东西要释放。他总做一个梦，一间大屋子，其他人都做完了自我介绍，轮他了，他上去站在台子上，所有人都不看他，屋子里交头接耳的声音越来越大，他都听不见自己说什么。他像裹在保鲜膜里。

她甩开他的手，她坚持要听故事。她都开始乞求了。

“非听不可？”

她点点头。“嗯”。她告诉他，她听过很多笑话，各种各样的笑话，但从没听过一个故事，一个都没。她从发育起就开始听笑话。他们只给她讲笑话。好像她只配听笑话。现在，她就想听个故事。“什么都行，什么都无所谓。”他说他恰好没有笑话。“那就开始吧。”她弹弄他微凸的乳头。他停顿了两分钟。她等着。用力弹。

他讲了个一分多钟的故事。刚开口，他就后悔了，还是个笑话。她听他讲完。“你讲故事的水平的确不怎么样，普通话听起来挺怪的，不过是个好故事。”

“我怕又是一个笑话，你就失望了。”

“这确确实实是故事，让人难受的故事。”

她对他的眼睛吹了一会儿气，“你的睫毛比你人有趣多了。”她笑着翻下来躺在他边上，摊成一个“大”字，开始复述他讲过的故事，学得惟妙惟肖，包括他的口音。女儿更小的时候学他说话，J先生却不觉好玩。他用手掌托住脑袋看她，她就是一尾鱼，冲月亮跃出水面的小小银鱼。她演绎的故事包裹着他们，冲刷着他们。

“有个男人，有爸有妈有老婆有房子，他活得不开心，爸妈久病在床，老婆又丑，自己又没钱。有一次，他遇上了灯神。灯神问他，你有什么梦想，说给我听听，我都无条件答应。那个男人高兴坏了，他说，‘我希望家庭是富裕的，父母是健康的，妻子是美的。’灯神果然没有骗他，满足了他的心愿，男人跑回家，看到家里变得富丽堂皇，父母精神矍铄，于是兴冲冲地奔向卧室，打开门一看，床上躺着——”她讲到这儿，自己乐得不行，“说啊，床上躺着什么？”

不等他开腔，她就说了，“一台空调。美的，美的牌的。”这回她没笑。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我就是那台美的空调。”她别过脸看床单，把床单一角绕在小指上。绕得很紧。

他坐起来拉过她，搂住，右脸贴住她的左脸。他又听见飞机发动机嗡嗡响，就在他们头顶上空，还是那架，他们刚进公寓时听到的那架，大雾让它没法降落，它早晚会一头撞到地上，浑身是火。他跟她打赌。“你信不？”“信，干嘛不信。”

J先生记得他们俩一直都在说话，边说话边抚摸。他们没再做爱。J先生不记得他们后来说过些什么，即便记得只言片语，也不确定到底是谁说的，他，还是她？比如，“丢了性命的宇航员是最大的太空垃圾，尸体一直在黑咕隆咚的太空里飘，也不腐烂，只飘来飘去。”他忘了这是谁说的。谁说的又有什么关系。关键是在说话，这就够了。让他惊讶的是，他的普通话变得异常标准，异常顺溜，他听见自己说出的话乡音全无。她的眼神泄露出她同样困惑不解。

不知过了有多久，她睡着了。天没亮。他把耳朵贴上去听她的呼噜，室内降了少说两三度，他们还袒露在彼此的呼吸中，她的锁骨凉津津，他抬手去帮她掖被子，这时他才发觉，泛着冷光的不锈钢腕表整晚都箍着他多毛的手腕。表壳里大大小小的金属齿轮整晚都在按部就班地咬合旋转——这该多煞风景啊。仿佛他有意为之地提醒她，仿佛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去做。

“才没睡着，骗你呢。”她挣脱薄被跳下床，光溜溜地站到了地上，对她而言这也是件特别好玩的事。“来来来，我们来做件有意思的事。”

J先生有些好笑，她怎么会什么都好玩什么都有意思。他把枕头竖在床头铁架上，坐后去，点了支烟，他听着她光脚从卧室跑到起居室，啪啪啪，跑进餐厅，啪啪啪啪，跑进衣帽间，啪啪，跑进厨房，啪啪啪，再折回起居室，啪啪啪，再跑进另外两间卧室，啪啪，啪啪，最后跑回这间。砰，一个大号手电筒扔在了J先生两腿中间的被单上。她背对他，两手上上下下忙活着，窸窸窣窣，有东西从她身前飘落，在地板上堆积成一小撮。白白的，像纸屑。

她转身盯着他。手放在背后。她命令他闭上眼别偷看。她身后应该藏着剪刀之类的利器，J先生伸直了双腿，脚尖碰了碰另一只脚的脚跟。闭上眼。她确认他真的照她的吩咐做了没有舞弊，她爬上来，紧挨他坐下，他感觉她在发抖，她应该就要着凉了。后来，她要他睁开眼。“看呀，这是什么？”

J先生在对面墙壁上看到一长条一长条白光，确切地说，是近乎于白的金黄光芒。她的胸抵住两块圆圆的膝盖，两膝夹着尺许长的手电筒，两手分开，横捏一张A4纸的两头，纸张上有不少宽约一公分的条状镂空（长度从三公分到九公分递增，再递减至三公分，大概就是这么个数字吧），怎么也有十来条，这就是她刚才神秘的杰作。她把纸贴住电筒玻璃，左右向缓缓移动，光柱冲过纸剪的栅栏洞穿黑暗的室内空间扑向他们面前的墙，从南往北缓缓移动。J先生真是个烂人啊。女孩光着身子坐在他边上，手电筒自腿间朝前方射出偌大的中间被竖条分割的圆形。他倒以为她变花样撩拨他。

“别闹。”她瞪他。“看这个。”

J先生看到了碱性电池正负极对接释放出的电能。女孩斜着头认认真真做游戏，念念有词：早晨，上午，中午，午后，黄昏。A4纸从左往右再来一番。早晨，上午，中午，午后，黄昏。再喃喃一遍。她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仿佛拉扯纸条是一件很耗力气的活。看表情，又是乐此不疲的样子。J先生看看她，看看墙上移动的光，他搞不懂她在做什么，但好在没不知趣地打听。他倒没觉出无聊，心里还难得的熨贴。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曙光都破窗而入了，房间亮了不少，墙壁上的电筒光也稀薄成了淡金色，说白铜其实更合适。“七天了。”女孩拿开A4纸，关掉手电筒，光没了。“七天了。”她对他笑笑，她从没这么清晰过。她抱住腿，把下巴稳稳地放在膝头。她的额头很精致，目光慵懒，唇角有一颗非常耐看的痣。她如此清晰，J先生感觉光这样看着就是拥有她。

“我困了。”她勾起小指头揉了下鼻子。她揭起雪白的被子，钻进去，面朝他躺下。他也躺了一会儿。她呼吸沉静而匀称，小腿微微抖动，只两下，梦里有什么惊到她似的。这回真睡着了，他庆幸，当她面把衣服一件件套上该有多难为情。他找袜子时将手电筒撞到了地板上，也没吵到她。他拧开龙头抹了把脸，往胳肢窝喷了古龙水。收拾好自己，他着手规整塞满户外商品的背囊，系紧。他在阳台上看了看南京的清晨，雾消了，就天气而言，今天是个好日子。他在床头坐下。她睡得香甜。她也在深水区。还不知道名字呢，他想。他找到她的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他是通讯簿里第十三个人，该怎么命名自己呢，她没问起过他的姓名，这也是她的优点，假如问了，他也不一定肯说，于是他在那串阿拉伯数字后键入“J先生”。他得去国际展览中心跟他们会合。

他阖上门。太阳下他有点犯晕。

后来呢？这样的事通常没有后来。回头的，不是色鬼，就是笨蛋。J先生不笨，他花了两个小时琢磨出手电筒和纸头是在模拟太阳运行轨迹，那一道道条状格子是窗，他们并肩坐在黑暗中看光筛过纸的窗棂由南至北划过，她造出七个日出日落，命他陪她看，他想她也觉得一起的时间太短。J先生也不聪明，七天是最完满的周期，上帝七天创世纪，所以七天完全能够成就一段什么，他们已有过属于他们的七天，多一天都是重复，都是贪念。麻烦就在于，J先生只明白了前一个，他多敲了一次那扇曾通往隐秘的欢愉的公寓门（把手处别着无抵押贷款的小广告），女孩当然不在门后，开门的是位可以做她母亲的明显不喜欢胸衣的涂白的胖黑妇人，她一辈子就没生过女儿，“即便有，也不会是那样的骚货。”要不是躲得快，她的手电筒会砸碎他的头盖骨，她输了一宿牌，半小时前才回家。她揪住冲锋衣，喊叫着打电话找来警官。

“丢什么没？”警官问。

“丢人啦。还不够！”

“你呢？”警官问J先生。

J先生全身上下什么都在，看他的样子只是丢了魂。警官都不禁要同情他了。

“啥都没丢，那就没事喽。就这样吧。”警官看着胖黑女人的眼睛，“要不，跟我去录个口供？”她自是不去，威风也威风过了，可不能让一个外地人耽搁了她补觉。

“什么样的女人？我的意思是，有什么明显的外部特征？”在展览中心门口警官放J先生下车前问道。

“粉白丝袜。”南京初夏的太阳让他眼前发黑。

“今年流行粉丝袜。”警官打趣道。

“桥东有什么？”J先生很突兀地想起了那位有着父亲气质的司机老谭，他想起他有个十九岁的儿子，他不会再见到他了。他这时醒悟过来，他让他失望了。她也是。他连他和他的名字都没问过。于是，J先生有几分难受。如果妻子知道了他在南京的风流事，心里会怎样呢？他没去想，连这个“如果”都是我替他提出的。

“这样的女孩子到处都是。算你走运，就当她只是个骗子。”

出租车穿过没完没了的雾的隧道，直抵桥西。他们发现她还在原地，十多分钟前的两位男青年不见了人影，她孤零零一个人，把漂亮的丝袜坐在湿漉漉的路肩上。她抬头看到他们的车开走又回来了，当时就哭了。不是嚎啕大哭，不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哭得比前两种哭法都要伤心，都站不起来了。她从没见过失去的会复返，才会哭成那样。司机老谭没法子叫她稳稳站住，他十分健壮，但对她畏手畏脚的，生怕多碰一寸。J先生推开车门走去帮他，他把她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脖子上，另半边交给老谭搀着，他们半拖半拽着她，他想把她放在副驾驶座上，那里黑乎乎盘着老谭马虎不得的制服外套，他抽不出手把它抛到其他地方去，老谭被他和她挡在后面，女孩的身子又管不住地往地上出溜。他们把她塞到后排。她没问带她去哪儿，或许她想反正是出租车让去哪儿就去哪儿，她也不介意除司机外还多出个人，她哭得呕了起来，哪顾得这许多，他挨着她坐着，从背囊里摸出件光滑的睡袋撑开给她接秽物——还算及时。他捏住她的虎口，他经常这样给女儿止晕车，她没有星点酒气，口气甜丝丝。他看看她的手，小指那么小，比无名指短一大截，指甲也小，他从没见过哪个人天生就这样。她是头一个。过了一会儿，她的哭声小了，然后没声了，他清楚她还在哭，小指头一抖一抖。他握住它，又松开，再握住她什么也没佩戴的手腕，那细细的所在就是中医上的“寸关尺”，号脉的地方，适度的攥住多少会叫人镇静。他略知皮毛。她的手腕光洁绵软，他的心怦怦跳，他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那手腕给他的感觉，没法言喻，他立志要将那触觉记住，刻在某个自己不常打扰的地方。显然，握手腕的疗效很不错，她不打摆子了。

老谭将车开进了她要去的小区，停在她要停的公寓楼前，她的手腕还留在他掌间，这回她推开了车门率先跨出去，她在头发的暗影中突然露出小小的笑，似乎是笑给她自个儿看的。他晕头转向了。他几乎是给牵着穿过大堂。司机老谭摘下两只白手套，一脚踹向甬道边的树，豆大的水珠往下掉。腿撩高了，股沟肌肉拉伤了，疼得别别扭扭。上次这儿受伤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在厂里的篮球赛上，那可是个两千来号人的大厂，打中锋位置的老谭当时青春逼人。儿子怎么从来就没有他那么年轻过。老谭一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现在，更别指望会明白。

J先生跟着她进了电梯间。

即便她是个骗子，即便她的笑是假的，头发是假的，双乳是假的，粉白丝袜是假的，但那小指那手腕那啜泣假不了，现在想起要比初看到时还要真切上十倍，像在一个充气娃娃身上豁然发现活人的小指活人的手腕活人的啜泣那么真，真切得让躺在返程列车上铺的他合不上眼。他喜欢上了它们，所以他很想她是个骗子。他坚持认为自己一直想它们一直想，到终点站还念念不忘。

实际上，J先生也就想了一阵子而已，随后翻身下来在走道另一侧的窗前坐下，正前方离他最近的那张折叠小台边，一个面窗站立的瘦高男人探手去摩挲坐着的男孩的脑袋，“看呀，我们正在过南京长江大桥，这就是南京长江大桥。”男孩没理他，别着头，腮帮子鼓鼓的，一直在生气。J先生看了看那父亲，他也注意到J先生在看他，咧嘴笑笑，那一刹那，他们都明白对方也还记得那篇小学课文——《南京长江大桥》。

J先生很想走过去，但也就到那头饮水处接了杯开水，走道只能容下两个人，他们几乎是擦肩而过。实在是烫啊，他差点就捧不住了。

成 刚，1982年生，上班族，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