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于夜

2013-12-29 00:00:00徐展雄
上海文学 2013年5期

0:01

我们在格蕾丝酒吧。

这个酒吧位于Park Hyatt酒店的63层。这家酒店有强调私密性与低调的传统。它甚至不具备被霓虹勾勒的巨大招牌。客人必须在这片高档酒店云集的区域中辨识出那个由黄色射灯微微打亮的黑色铸铁字体,然后坐电梯直达63层,才能找到它的前台。

现在,在擦得锃亮的落地玻璃窗边上,正坐着一个女孩。我们的视点落在她的身上。她的桌上放着一瓶绿色玻璃瓶巴黎水,因受热而附着在瓶体之上的水珠已经流淌在带有格蕾丝字样的杯垫上。里面的水还剩三分之一,而她杯中的水也早已没有了气泡,但她看上去并不在意。

她正在读一本书。看样子,书的内容比窗外的浮光掠影更加吸引她。她微皱着眉头,身体稍稍前倾着,左手托着头,手指插入有点乱糟糟的、男孩气的短发中,她的右手则压着书,这让我们无法得知这本书的书名。

她已经吸了五支烟了。绿色薄荷味的Lucky Strike。但她应该不是一个重度的烟瘾患者,或者她并不喜欢薄荷味的烟。椭圆形的烟灰整段地落在烟缸里,有一两节如蚯蚓般被掐灭的烟蒂拧断了躯干。

她应该不用赶时间。她有大把的时间。她停止看书,终于望向窗外。就在街对面,以W开头的酒店顶楼霓虹灭了半盏灯,因此成了一个V。如果她的眼力够好,她甚至能看见那座酒店客房里的人。就在比她高了大概两层的一个房间里,一个腆着大肚腩的秃顶老头正赤裸着身体点亮一块蛋糕上的蜡烛。隔着大楼的缝隙,她还能看到这座城市连接大陆的桥梁。几乎没有车辆在上面通行了,两边的黄色路灯让它与通体透亮的大楼融为了一体,失去了距离感,仿佛这只是一座连接两幢大楼的天际走廊。

但所有这一切都无法引起女孩的兴趣。我们透过玻璃的反射观察她的脸。这是一张二十岁左右的脸,化着淡妆。脸颊左边靠近酒窝的地方有一个淡痣。毫无任何装饰显现她的女性特质。她说不上有多漂亮,却也不会令人反感。

不远处,前台服务生与礼宾的竭力压低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电梯不一会儿就会叮的响一声。如果仔细听,你还能听见电梯飞速穿越垂直通道所带来的强烈风声。但这些声响,都被酒吧的背景音乐恰如其分地盖过了,或者说融合在了一起。那是Miles Davis和John Coltrane的《On Green Dolphin Street》。

“先生你好,请问几位?”

“一位。”

“用餐吗?”

“对。”

一个戴着无边镜框眼镜的男孩走了进来。他穿着Levi’s牛仔裤和Nike运动跑鞋,一件褐色的T恤松松垮垮地垂挂在他瘦弱的身板上,显得和这个酒店如此格格不入。但他本身便是一个矛盾体。他的手里拿着一个Vivienne Westwood海军蓝漆皮钱包,金色的土星十字标志在钱包表皮上夸张地凸起,即便是酒吧昏暗的灯光也无法阻止它的闪耀。这是种完全离谱的搭配,你无法把他定位在这个城市的任何人群中:既不是老板也不是穷人,既不是大哥也不是跟班,既不是生意人也不是艺术家……

不过,比钱包更加吸引人的是他的鼻子。他的鼻梁稍稍向左倾斜,显然曾经受过什么外物的冲击,这让他眼镜的右边鼻梁架空了出来,离肌肤有几毫米的样子。此外,他只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青年。他显得有些拘谨,但也不会让服务生以为他是个初次来到这个酒吧的愣头青。

男孩走过女孩,却又停下了脚步,笨拙地退回到了女孩的桌边。女孩刚开始时并不在意,但他投下的阴影还是影响了她的阅读,她最终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相交。男孩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的右边脸颊上有个单酒窝。他似乎想以笑容表示他并没有恶意。

“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应该见过一面。”他对女孩说。

女孩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她既不显得迷惑,也没有丝毫的恐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显然,她并没有用力去回想。

“先生是要和这位女士坐一起吗?”服务生有点不耐烦地问道。

男孩拉出女孩对过的椅子,一边问着“可以吗?”一边已经坐了下来。女孩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仿佛在说悉听尊便。她只是把书折了一角,搁在了靠窗的一边。现在,我们看到了书名。那是本叫做《多风城市布鲁斯》的书。

服务生把菜单和酒单放在了桌面上。男孩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需要看。“一份豉汁排骨饭。”而后,他又瞥了一眼女孩的桌面,继续说道:“和她一样,再来一瓶巴黎水。”

“你不饿吗?”男孩问女孩。她摇了摇头。服务生退了下去,男孩望了眼他的背影。

“你应该是叫许哲慧吧?”他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女孩看了男孩一眼,仿佛不确定自己是否要开口。我们甚至会怀疑她是个哑巴,因为她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她停顿了三秒钟,还是开口了:“是徐哲慧。”

“哦,对,对。我是吴文。你不记得了吗?我们曾经见过一面的。”

“好像还有点印象,但似乎也想不怎么起来了。”

“大概是在三年前吧。你和你那个姐姐……她叫什么来着?徐静是吧?啊,这么说起来,那次到底算什么呢?算是双人相亲吗?”

“哦,想起来了。在‘农大’旁边的咖啡馆。”

“看样子你的记忆也不像貌似的那么差嘛。”服务生把巴黎水打了开来,往吴文面前的玻璃杯中倒了一杯。“不需要换一杯吗?”吴文问徐哲慧,“没了气泡的巴黎水比没了气泡的可乐还要难喝,喝起来就像隔了夜的海水。”

“你喝过吗?”

“什么?”

“隔了夜的海水。”

“呃……”吴文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有点错愕,举杯喝了一口,回答道,“那只是一种比喻。我只是说这些带气泡的饮料,要是没有了气泡,它们广告里吹嘘的那种喝上去的幸福感和快乐感就荡然无存了。这其实是件奇怪的事。”

“这么说来,你并没有喝过。”

“什么?”

“隔了夜的海水。”徐哲慧像复读机般重复道。

“上次见面倒没发现你是这么较真的人。”吴文又笑了起来。

“那上次见面,我到底是在干嘛呢?”

“让我想想。”我们无法确定吴文是真的在想还是佯装摆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啊,想起来了。上次见面的时候,在‘农大’旁边的咖啡馆,你就在一个劲地吃薯片。几乎连一句话都没说过。”

“薯片?”

“嗯,是的,薯片。怎么?难道我的记忆有错?”

“应该也不会,貌似的确有这样一件事。”

“啊,你姐姐怎么样了?”

“你不觉得见到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却在问这个人她怎么样了之前,问起另一个和她同等陌生的人,这是件不太有礼貌的事吧?”

“你说话好是拗口,但你的意思我还是明白了。”

“那么?”

“我只是想找个话题而已。毕竟,像你姐姐那样的美女,人们对她的关心总是会异乎寻常。”

“这话倒不假。”

“哎呀,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次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呢。他们两个人,本来就已经彼此中意了,何必又叫上我们呢。难道你不这么觉得吗?”

“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那,那一次,你怎么会在那里呢?”

“她只是说有人找她约会,因为是第一次,所以想带上我,并说对方也会带一个男孩子。”

“这是美女的防御机制吗?”

“这个倒也没有问过她。毕竟,这样的情况也只出现过一次。”

“这样啊……”

服务生把豉汁排骨饭端了上来。平整的瓷碟上扣着一个透明塑料套子,待放在桌面上后才掀了起来。香味和烟雾散了开来。吴文看到徐哲慧看了它一眼。

“不要来一口吗?这可是这个地方最好的豉汁排骨饭哟。我几乎把这里的所有豉汁排骨饭都吃遍了。刚开始在这里点这个饭的时候,那实在也是因为没有太多选择。结果上来一看,心里就犯嘀咕说这算是哪门子豉汁排骨饭呀,饭竟然是用蛋皮包起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日本人的影响。结果一吃,没想到米饭、蛋皮和豉汁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竟然如此之好。你确定不要尝一口试试?”

徐哲慧还是摇摇头。

“你是吃素的?”

她还是摇摇头。

“那你是不吃猪肉,是回民?”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表情终于有了一些变化。“不是不吃猪肉,是不吃带骨头的猪肉,也不吃被碾碎的肉饼或肉糜。”

“哈,这又算哪门子癖好呢。”吴文把一块软骨放在嘴里嚼得嘎嘎直响,“其他的肉也是吗?”

“嗯。除了鸡肉。不吃带骨头的鸡肉,所以基本上只吃鸡胸脯肉,但有一例外,能吃肯德基的炸鸡翅。”

“你这个人,倒真是挺奇怪的。”

“你经常来这里吗?”看样子,徐哲慧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为什么这么问?”

“既然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吃这里的豉汁排骨饭了。”

“倒还是个很有观察力的女孩。”

“当过去相识的人在这里碰到时,他们通常不会问彼此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甚至会装作不认识。但我想问的只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此时此刻,在这个地方。”

“我倒不介意把所有这些都告诉你。”

“会很长吗?”

“应该只有两句话。”

“那好。”

“我在这里做‘洗码’。说是洗码,其实也就是做外围,把客人从酒店接送到赌场或其他他想去的地方。仅此而已。”

“所以现在正在等客人?”

“观察力真不错。原本约好十二点带他出发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来电说要推迟一会儿。我想,能让客人在这种时候推迟去赌场的,八成也只能和女人有关了。”

“会有危险吗?”

“你是指带着客人去那些地方?”

“我是指所有这整个事情。”

“我想应该比做建筑工人强一些。”

“这么说来,是应该有很强的靠山了。”

“看样子你对这一行也是略有了解的。”

徐哲慧不说话了。吴文用勺子把最后几粒米饭和一边剩余的、带有粉状黑胡椒粒的薄薄一层豉汁混在一起,送到了口中。他举手向服务生示意,让他把盘子端走。

“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推荐客人来住这家酒店吗?”

“这又是一个故事?”

“会很长吗?”

“可能会比刚才那个长。不过,看起来你并不需要赶时间。”

“而你却是在等客人。”

“只要我的手机不响。”

“好吧。”

“你知道,大多数客人其实是不喜欢这个酒店的。因为它没有那种富丽堂皇的感觉,楼下也没有连带的赌场,要是想去,还需要走地下通道前往别的酒店,但我总是强烈推荐他们住这里。当然,这里的设施和服务无疑是这么多酒店中最好的。这自然不假,但主要还是因为它所选取的背景音乐。”

“仅仅如此?”

“仅仅如此。”吴文又往玻璃杯里倒了一些巴黎水,“绝大多数酒店都只会选择一些无关痛痒的背景音乐。钢琴曲什么的。至多也就Keith Jarrett一类的,那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极限了。可这家酒店却不同。你有注意听他们的背景音乐吗?”

“唔,虽然没怎么注意,但应该是爵士乐之类的,还是张现场录制的唱片。”

“对,无论如何,在这样的场合突然听到在音乐的间歇期有人零星地鼓掌和吹口哨,那都是件古怪的事吧。这掌声和口哨声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这又无疑会让客人格外关注音乐本身。总而言之,你现在听到的这张,是Miles Davis和John Coltrane在1960年录制的《绿色海豚街》。这两个人你知道吗?”

徐哲慧摇摇头。

“Miles Davis是个小号手,John Coltrane是个萨克斯风手。姑且作个比喻,两人就好似摇滚乐里的约翰·列侬和保罗·麦卡尼,那种以一人之力改变音乐图景的人。”

“后面两个人倒是知道。”

“总而言之,这张现场专辑是两人最后一次合作。他们相识于上世纪50年代初,那时候Davis已经是个大师级的人物了,可Coltrane仍然默默无名。不过,即便是Davis的天才和他对乐队毋庸置疑的领导都无法掩盖Coltrane的才华。到了50年代中期,两人已经成了差不多平分秋色的人物。两人经常因演绎的风格而吵架,有一次,Davis还把Coltrane打翻在地。到了1959年的时候,Coltrane单飞了。他录制了个人第一张专辑《Giant Steps》。这几乎是一张继Davis的《Birth of Cool》之后又将爵士乐翻过一页的专辑,但尽管外界对此专辑赞誉有加,Davis却始终不承认这个事实。他说Coltrane无耻地窃取了他的灵感。不过,一年之后,当Davis受邀去欧洲巡演时,他还是主动联系Coltrane。他想和Coltrane同行。Coltrane当然不同意。两人本已交恶,又何必重修旧好呢?Coltrane甚至还推荐了另一位名为Wayne Shorter的萨克斯风手。但Davis说他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他执意要Coltrane。能跟上吗?”

徐哲慧点了点头。

“总之,这是一次勉为其难的巡演,甚至可以说是爵士乐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演出。两人的矛盾直接发展到了现场。Davis是个受过系统学院训练的乐手,他的小号具有很强烈的旋律感,事实上,也无比契合来欣赏他的欧洲上层阶级。可是,一旦Davis结束他的独奏而Coltrane开始时,现场就变得一团糟了。Coltrane的萨克斯根本毫无旋律可言,他更多地基于内心和音乐本身的律动。他所演奏的音符狂躁不安、没有指向,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根本没有Davis那种cool的感觉,反倒是让人觉得很热。不过,古怪的是,就是这种合作,成就了乐史上最著名的现场专辑。这张《绿色海豚街》是其中一张集锦。”

“故事完了?”

“完了。”

“那这个故事的意义在于?”

“我想大概在于一种双人组的启迪。一个绝佳的双人组并不是一种风格的登峰造极以及对此风格的附和跟随,而是一种风格的登峰造极与其风格反题的矛盾结合体。”

“不知道你所说的那两位音乐大师会不会同意这一点。”

“那倒是无所谓的事。因为故事和意义之间本来就没有必然的联系。”

“你倒是对音乐很熟。”

“如果你记性还算好的话,应该还记得我和那个男孩是同一个乐队的成员。”

“一样是双人组?”

“那倒够不上。他是乐队的主唱、吉他手和主创,我只是贝斯而已。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个。”

“所以当你和他出现在我和徐静面前时,你们并不是绝佳的双人组。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似乎可以这么理解。”

徐哲慧陷入了沉思。

“我能问你一个同样的问题吗?”

“似乎没有必要在你问起之前拒绝。”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此时此刻,在这里?”

“因为我租的地方在大桥的另一面,我想既然公交已经停运,打的又是一件很贵的事情,所以不如还是找个相对安静的地方,消磨一个晚上,等天亮了再走。”

“这倒是个与众不同的选择。”

“真的吗?在这里的人们难道不都是白天睡觉晚上活动的吗?”

“我是说找个相对安静的地方读书。你知道,这里并不安全。像你这样半夜独自一人的女孩,身上所携带的危险系数总是会莫名地上升。”

“当然,这句话会有两层意思,一个是别人会带给我的危险,另一个是我会带给别人的危险。”

“倒是无法在你身上感觉到后面那一点。可以留一个电话给你吗?”

“为的是万一有人给我带来危险?因为你有强大的靠山?”

“如果你想这么理解的话。”

吴文把自己的手机号码按在液晶屏上,反过来朝向徐哲慧。

徐哲慧迟疑了一下,还是拿出手机记录了下来:“你得知道,这并不算太有意义,因为在这里,人的手机号码老是变来变去的。今天用这个,明天或许就换成另外一个了。”

“所以你也并不打算把你的号码告诉我。”

“是这么打算的。我或许永远不会按下你这个号码。”

“那么,就姑且让它静静地躺在手机芯片里吧。”

吴文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接起电话,回了一句“好,就来”,而后便挂下了。他站起身,笑着对徐哲慧说道:“要是那种事能维持半个钟头以上,就说明那个男人还未真正衰老。”

徐哲慧朝他点了点头。

“那么就这样吧。祝你阅读愉快。你读的是本不错的书,里面那个酗酒的女同性恋侦探,我倒觉得她比华生更配福尔摩斯。绝佳的双人组。可惜了,这个作者从本质上还是继承了钱德勒。”

服务生送上单子,吴文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信用卡,让他在POS机上划了一下。POS机迟钝地吐出一张单子来。吴文把纸垫在黑色牛皮账本上,麻利地签了一个字。

“等一下。”吴文刚想转身离去,徐哲慧却在后面叫道。

他回过头,好奇地看着她。在对面大楼灯光的衬映下,徐哲慧像一只受惊的夜莺,蜷缩在沙发的阴影里。

“其实,徐静并不是我姐姐。我们只是同姓,大学时候好得不得了,才对外宣称是姐妹的。”

“这样。”吴文显得并不那么惊讶,“我就说嘛,哪有这么不相像的姐妹。”

0:43

让我们跟随吴文的脚步来到该酒店的98层。酒店最豪华的套房正是在这一层中。因为每个套房都十分大,所以房门之间也相距甚远。电梯口出来后的左右两条通道只通向分别两侧的套房,这便意味着每个客人都拥有一条独属于他的通道,而房门的入口又有一个拐角,它进一步确认了私密性。

让我们采取一个与吴文脚步平行的视点。这让他的动作有种诡异的默片质感,仿佛地毯所吸附的不但是声音,还有每一步的重力和张力。

不过,我们就将和吴文分道扬镳。当他从电梯口出来朝左转继而向他身体的右边前行时,我们向他的反方向运动了。我们和他渐行渐远,我们前进的速度叠加在他所前进的速度上,这让他的步伐显得有些超现实,就像在月球上漫步的阿姆斯特朗,或者是一个以高速摄影机拍摄的人物正行走在正常速率拍摄的背景画面中。

吴文在他的拐角消失了,而我们也来到我们的拐角。头顶射灯点亮了房门。它的房间号为9804。我们从房门与地毯之间的缝隙渗透了进去。

我们需要一点时间以适应房间内部的昏暗。但我们被里间卧室里发出的细微声响吸引了,因而迅速穿越客厅,来到卧室的床边。

这是张双人床。被单如白色沙丘纵横蔓延,一个现并不知其所在的光源从稍高于地平线的角度进入这片境域,如冰冷的太阳投下阴影。仿佛有风吹过沙丘,或是一种内在的地理运动,沙丘的脉络产生了细微的变化。我们想进一步探究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变化,于是,我们的视角如史诗电影中的航拍镜头,在沙丘之上翱翔而过,最终落在一张巨大的人脸上。

这张人脸属于那位叫做徐静的女孩。我们发现之前徐哲慧和吴文对她的描述并不失实。即便此时此刻的她仍然紧闭着双眼,因而无法让我们欣赏到她的全貌,但她的脸蛋,仍然有种精致的美感。她上嘴唇中心的肉微微地突起,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丁点牙齿。鼻尖小而饱满,光源在她的鼻梁上拉出一条清晰的明暗分割线,受光一面的皮肤如牛奶一般倾斜在她的面部上。她仍化着妆,弯曲的假睫毛在她潮红的脸上投下恶魔叉戟般的阴影,左侧颧骨的最高处恰到好处地点了一颗淡痣。或许是因为上了粉,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个毛孔,茸毛却清晰可见,并随着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莫名地摆动了起来。

她正在醒过来。或者说,她仍在沉睡和清醒之间挣扎。我们无从判断她已经在这种状态中挣扎了多久,也无从预知她还将挣扎多久。她潮红的双颊、因头皮出汗而濡湿的头发和微张喘息的嘴唇会让我们感觉到她还是个活物,一个活生生的人,但当我们过于近地观察她时,这些细节又让她显得像一个高科技控制的人体模特机器人。她肌肉紧绷的腿部伸出被单,脚弓处的青筋清晰可见。她化着黑色眼影的眼皮正在不断颤抖,终于,她的上眼睑微微张开了四分之一,继而又闭了下去。不过,就在那个瞬间,我们看到她眼中所散发出来的夺目光芒。这是一双戴着黑色彩瞳的眼睛。

是什么造成了她现在的状态?我们试着从另外的角度进入这片境域。我们试着反方向追溯那束光源,穿过布满尘埃的光阵,来到位于床位尾部的光芒聚点上。强烈的射光让它周围陷入了黑暗,但我们仍能依稀感觉到一种冰冷的铸铁质感。我们顺着位于光源后部的暗淡流线往下看,一个红色圆形光源以极快的速度频闪着。我们听见机器转动的声音。视线继续往下移动,射光的下方出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它仿佛在吸纳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它光滑的表面泛着变化莫测的五彩,我们试图向里望去,却看见徐静的身体,倒影在了这个坚固的表面上。

这是一台摄影机。我们仍不清楚它和徐静之间形成了怎样的关系。当然,它正在拍摄她,但我们无从得知它为什么会拍摄她,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在这个地方拍摄她。于是,我们的视点继续往下移动,顺着三脚架往下移动,再次回到和脚跟平行的位置。一摊电线如几条交配的毒蛇纠缠在一起,我们跟随着其中一支红色的显像管线向前推进。

我们离开卧室,来到客厅。我们沿着靠墙的地毯继续前行。红色显像管线是一条双头蛇,它的另一头开始骄傲地高高昂起,我们终于来到它的另一端,在那里,它的金属探头已经和另一个庞大身躯咬合在了一起。

现在,我们对这个境遇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我们往后退了一步。我们看到闪着幽光的巨大高清电视屏上,正播放着卧室之中对准徐静的镜头。在这里,播放并不是一个准确的词,因为它暗示着拍摄和放映之间的时间差。尽管画面的输导在红色显像管线中必将损耗万分之一秒的时间,但真实和虚拟基本是同步的。记录或许更为准确。

而我们看到的,又绝非一重的影像。只要往后再退一步,我们便会发现在隔离卧室和客厅的整面毛玻璃屏风上,还有另一重斑驳的光影。它是卧室图景在屏风上的投射。由于卧室平面和屏风之间所形成的垂直关系,其上的黑影都已失去了原来所应有的样貌。被单如一团浓雾笼罩着屏风的下半部分,而徐静的头部则被拉得过长了。我们在电视屏上所观察到的细微运动都在屏风上演变成夸张的阴影重构,两者仿佛是在互相嬉戏打闹。

等一下,再等一下。如果我们没有看错的话。我们凑近,再次凑近,直到电视屏上的画面都成了抽象的电子颗粒。我们几乎可以看到液晶屏本身的厚度,它和其中成千上万的光点分离了开来。它本身成为了一面镜子。在它的上面,我们看到了客厅的扭曲倒影。

沙发、茶几、对面墙上的现代主义画作、酒柜。我们看到有什么正在运动。这是一个穿着浴袍的人。解开的浴袍系带正随着他的走动而摇摆。他走到沙发的茶几柜边上,侧下上半身,按了一下CD播放器的按钮。播放器发出蓝色的光芒,继而吐出唱片夹来。他把一张CD放入其中,按下另一个 按钮。

我们听见了音乐——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第一段的咏叹调相当舒缓祥和,但过了没多久,随着变奏的来临,钢琴键盘的运动急促了起来。其古典的内容和极为现代的弹奏形式形成了诡异的反差。渐渐地,我们听见了除了钢琴声之外的另一种声音。刚开始时,我们还无法确定这个声音到底是来自于里间的卧室、电视的屏幕还是外间的客厅。直到我们感觉到,这是人类喘息的声音,它的每一次起伏、每一次消弭和升起、每一次转折和停顿都和音乐的律动有关,和这张被录制在CD上的变奏曲有关。它是如此的不现实,如此的遥远,我们终而相信它和音乐一样,都是从CD播放器喇叭中所传出来的。这让我们确定了一件事:这支《哥德堡变奏曲》,正是来自于钢琴家格伦·古尔德之手。

1:24

徐哲慧的手机响了起来。在她正在阅读的书中,女侦探的楼下刚入住了一对日本老夫妻。老人爱下围棋,爱喝清酒,并终于在偌大的异乡城市里寻觅到了几位知己,定期在家中举行围棋友谊赛。有一天,一位棋友在下棋过程中突然死去。现在,又要轮到女侦探出马了。这可是个围棋密室杀人案啊。徐哲慧皱了皱眉头,手机铃声不依不饶地响着,她把它握在手中,看了眼号码。一排陌生的数字组合,却又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接起了 电话。

“喂?”电话那头是个女人,从她的口气听上去仿佛终于因电话被接起而松了一口气。

“喂?请问哪位?”徐哲慧问道。

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对她的礼貌颇感意外,继而反问道:“请问你又是哪位?”

徐哲慧不觉有些可笑,却仍然生硬地说道:“是你给我打的电话,你怎么问我是哪位呢?”

电话那头又迟疑了一会儿,徐哲慧可以听见干扰信号的电波声。“是这样,”那头仿佛是把想说的话都捋了一遍,“我这边有个手机,里面的已拨号码里有你的号码。”

“所以呢?”

“所以能麻烦你来我这里一趟吗?”

“就因为你那里有个手机,而里面的已拨号码里有我的电话?”

“准确地说,是已拨号码里只有两个号码,其中之一便是你的。”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任何必要来你这里一趟。”

“是这样,”电波声让通话声显得有些断断续续,看样子,那个女人所在的位置信号并不好,“事情有些棘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但还是请你务必马上来我这里一趟。”

徐哲慧揉了揉眉心。在她所阅读的那个侦探小说里,这样古怪的情况倒是屡见不鲜,但她大可不必充当侦探,去冒这个风险。在这个城市里,她自有任务。不过,她还是想到了一个办法。

“你说这个手机里有两个已拨号码,其中一个是我的?”

“对。”

“那能麻烦你查看一下通话记录告诉我这个号码是什么时候拨通我的号码的吗?”

“请等一下。”

电话那头发出剧烈的嘈杂声,徐哲慧把手机脱离耳边,和它保持五厘米的距离。背景音乐里,《绿色海豚街》仍在演奏着。

“看到了。”那个女人说,“是今天晚上八点十六分的时候,通话时长二分零六秒。”

“请等一下。”徐哲慧保持电话的通话状态,熟练地点击手机触屏,查看她自己的通话记录。晚上八点十六分,通话时长二分零六秒。那边的确没有说谎。现在,她想了起来。这是一个客户的电话。

“虽然我这边的确有这通电话的记录,但我并不认识这个人。我想,你那边无论发生了什么,应该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这种事情也切勿说得过于绝对。既然你那边也有这个记录,我想我对你工作的本质也应该有正确的判断。我既然打了这个电话,就说明在我看来,这里发生的事情,或多或少和你有关系。”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我是在说服你。”

徐哲慧放下手机,看了眼液晶屏上所显示的时间。离结束的时间还早得很。她再次把手机放回到耳边:“你这是在哪里?”

“高美士街265号,Silencio大酒店。”

“给我十五分钟。”

她挂下电话,把电话和书放入挎包里,又掏出钱包,拿出一张五十块纸币,走到服务生面前,递给他,说了一句“不用找了”,便匆匆向电梯口 走去。

夜风格外潮湿。虽然没有雨,街道仍然湿漉漉的。出酒店没多久,徐哲慧的身上就附着了一层细汗,她四肢运动的关节都和衣物粘在了一起,这让她的步伐显得有些不自然。很快,她就远离了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区域,音乐声和老虎机声消失殆尽,她渐渐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地面开始变得不平坦。事实上,城市中心区域的平原地理完全是填海造田的结果,山丘地形才是这里千古不变的风貌。她沿着上坡路一边的阶梯上行,路灯照耀着脚底下的井盖,井盖的表面已经被磨平,透过它的漏水孔,她听见了底下水流喘急的声音。一辆黑色奔驰商务车自上而下开来,隔光玻璃遮挡了里面的风景。它缓缓地向徐哲慧下行,让人无从判断它所前进的动力到底是源自于其本身的马达还是下坡时的惯性与地心引力。它甚至没有亮起车前灯,这让它看上去像一头行进在暗夜中的巨大怪物。当它和徐哲慧擦身而过时,她听见了从车体内部依稀传来的舞曲音乐声。

她来到坡顶,高美士街在她左右两边展开。她不知道265号到底是在她的左边还是右边,但她还是决定朝右边走去。古旧的骑楼伫立在蜿蜒街道的两侧,她走在廊道中,沿街的商铺大多已经关门,她看见一个二十四小时药店,瞥了一眼它的门牌号。345号。她再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单号门牌依次小了下去。她有点庆幸自己并没有走错。

不远处,一个牛杂夜宵摊仍在营业。几个褪色塑料矮凳凌乱地放置在廊道之中,上面空无一人,卷筒纸巾被拉出了一长段,一半贴在潮湿的地面上,一半顺着夜晚瘴气的运动飘摇着。热气笼罩着电灯泡。摊位的老板见到有人过来,便举起巨大的古铜剪刀,哗喳哗喳地将一段牛肚剪落在浓汤之中。剪刀闭合的清脆响声在过于狭簇的街道上 回响。

如果那个女人没有站在廊道中等她,她很有可能便错过了Silencio。两人的目光在远处便相撞在了一起。女人穿着碎花窄身旗袍,却趿着一双塑料拖鞋,一条狐皮围巾搭在肩上,脸上扑着浓厚的粉底,焦黄的刘海硬邦邦地塑型定立在额头之上,两边的卷发却垂挂在了围巾四周。女人向她点了点头。

“你是?”仿佛是为了再次确认一遍,女人 问道。

“叫我艾米好了。”徐哲慧走到了她的身边,进一步观察这个女人,她脸上的粉底已经掩饰不了下垂的眼袋和深陷的嘴角纹。

“哦,这边。”

徐哲慧抬头望了望。所谓的大酒店不过是个地下旅馆。红色斜体的Silencio霓虹蒙上了一层污垢,不安地闪动着。

两人顺着楼梯往下走,折回了一次之后,便来到一个平台。女人推开一扇玻璃门,迎面是一座放着关公人像的佛龛,一股廉价的檀香扑面而来。前台在徐哲慧的左手边,靠着前台的一边还有三张足疗按摩椅。一个矮胖的老妇人对女人轻声说道:“来啦。”女人点了点头。

女人带领徐哲慧走入通往房间的过道。听上去,今晚的生意有些清淡。只能偶尔听见从两边房门门缝里传来的异样声响。脚底下的瓷砖多已破裂,踩上去咯吱作响。过道顶部的红色灯泡均匀分布着,她们在忽明忽暗中匀速地运动。如果单从旅馆的门面来判断而没有真正走入进去,你根本无从知晓这里竟然会有如此大的空间。女人带着徐哲慧前行,继而转弯,然后再次转弯,一模一样的走道、房门和灯光早已让徐哲慧失去了方向。她想像自己所在的建筑体外,就是刚刚经过的山坡。她们正处于土包之中,中空坟墓的里面。

终于,女人停下了脚步。她站在一扇房门前,转过身朝向徐哲慧,红色的灯光打亮了她晦暗的眼珠子。她仿佛是在问徐哲慧准备好了没。徐哲慧点点头。女人把钥匙插入房门,拧动房门上的木质把手,推门走了进去。

一个赤裸的女人俯身躺在床上。她的尾椎上纹着一个对称的蝴蝶,蝴蝶青色的对翅向她的臀部蔓延。她的双股微张,腿部古怪地扭曲着,修长而又白皙。她背上有凌乱的红色唇印,它们像一束生长的鲜花,越是往上,越是烂漫,直至女人的肩部,唇印和齿痕融合在了一起。徐哲慧看不到她的脸。她的头发分成两边散落在床单上。她颈部的侧面有一条优美的红色勒痕,像是和那些鲜花搭配的锁链。床头柜上放着她的包,开着口斜躺在上面。正对床头的墙面高处,一个垂挂式电视机正无声地播放着情色片。特写镜头中的巨大阴户。斑驳的光影笼罩在赤裸女人的身体。房间的另一边是一个由透明玻璃隔开的洗浴室。黑色皮质水床放置在中央,一个莲蓬头无精打采地搁在床头。徐哲慧听见了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2:14

第十五个变奏。第五个卡农。之前的嬉戏感骤然而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萧瑟与忧郁。男人肥大的屁股陷入沙发之中,它发出咯吱作响的呻吟。他把右手食指伸入放在茶几上的玻璃杯,搅动着里面的冰块。杯底的金黄色酒液缓缓向上蔓延,依稀听到冰块互相撞击与受热破裂的声响。手指伸出杯子,黏稠的液体又沉淀了下去,玻璃杯底部的三分之一形成了色泽渐变的圆柱体。

他把手指送入嘴中,吮吸了一口,然后双手把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捋了捋。他舒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滚圆的背部靠在沙发上,左右晃动了一下脖子,让自己处于最放松的状态。他仿佛没有看见自己对面墙壁上的电视屏幕,也仿佛是在偶然间才发现了躺在沙发一边的遥控器,当他拿起它时,他的眉毛微微抬起,被厚重双眼皮覆盖的眼睑终于泛出了一丝光芒,双颊的皱纹被运动的颌骨牵扯而稍许平复了一些,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未老先衰的儿童,一个正在把玩手中玩具的儿童。

他把遥控器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然后,仿佛是终于明白了应该怎样运用它,他抬起手,把遥控器对准了电视屏幕。他的左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珠子突然滴溜溜地转动起来。虽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我们还是能感觉到他正在窃笑。我们听见尖刻、细微的响声从他左手的指缝中传了出来:“妈咪,妈咪,宝宝已经藏好啦,快来找宝宝啊。”

我们看见画面晃动了起来。我们听见机械飞速转动的声音。画面以平稳的速度缓慢向前推进,越过徐静露在床单之外的紧绷的双脚,越过如巨大山脉笼罩在画面前端的起伏的被单,越过徐静胸口光滑的乳房曲线,越过垂挂在她臂膀上的黑色蕾丝肩带,来到她的脸上。她的五官还在挣扎,但它们仿佛感应到了凝视,越发活跃起来。眼睑如一层薄纱覆盖着她的眼睛,假睫毛随着眼珠的转动而颤抖着,她的嘴巴微微张开,巨大黑洞所吐纳的热量,仿佛都要在屏幕上形成一层蒙眬的雾气。

“醒醒,妈咪,醒醒。宝宝已经藏好啦,快来找宝宝啊。”画面往后移动,渐渐离开她的脸部。她躁动不安的手已经掀开了被单,一只乳房赤裸地露在外面,另一只则仍然隐藏在松弛垂挂的文胸中。双乳之间形成了一道完美垂直于画面的肌肤凹陷,它的两侧随着呼吸上下起伏。胸部下方的肋骨如丘陵一般清晰可见。

她的身体已经醒了过来,可她的思想仿佛仍被梦魇紧拽在手中。她蜷曲膝盖,耸起双腿,想把自己撑起来。她的头部已经靠在床头,整个身体在玻璃墙上投下怪诞的阴影,毛茸茸的头部陷在张开的四肢里,像极了一只正在狩猎的蜘蛛。

画面停止了运动。它在徐静的双腿之间停止了下来。她私处之上的阴毛如被静电击中了一般,零乱地高高耸起,每一根都在向上呼喊,而其下的阴影则如滋养着它们的根茎植物,牢牢地牵制着它们。

男人的额头渗出了汗水。他捂着嘴巴的左手在不断地颤抖。由于手掌过于用力,他的面部早已失去了平衡,整个朝手指的方向位移。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珠纹丝不动地盯着前方,仿佛都要掉出眼眶了。他像是快要窒息了,但他仍然用他那孩童一般的嗓音喊叫着:“妈咪,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画面模糊了起来。我们潜入了根茎植物多汁的内部。液晶屏变成了由黑暗和灰暗之间微妙差距组成的抽象画布,不安地颤抖着。颜色被抽离了,只剩下最原始的黑和白。我们仿佛听见了无数细微生命躁动的声音。

这声音是如此低频却又响亮,它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摧毁。男人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它像是在请求电视画面能够再深入一点、再深入一点。可那股自由伸缩的力量已经竭尽全力,一切纵深感业已消失。这只是一片迷离的平面。完美的、即将分崩离析的平面。

咚咚咚!突然传来了敲门声。躁动的生命仿佛受到了惊吓,顿时退缩回了安全的蚁巢。在世界即将被摧毁的那一刻,灰黑白的抽象色块瞬间倒带,我们的感官被逆袭的漩涡裹挟,退回到酒店房间里:米色的丝绒窗帘、褐色的绒布沙发、黑色的木质茶几、橙黄的抖动落地灯、白色的、包裹着男人肥胖身躯的浴袍。我们不确定这是否就是之前所在的现实世界,仿佛有巨大的昆虫将颜色虹吸进入了自己的体内,却还屏着气息没有吐纳出来。

咚咚咚!敲门声还在继续。男人张狂的眼珠朝门的方向望了一眼。他的面部表情渐渐变得缓和,他的左手终于放了下来,握着遥控器的右手也无精打采地垂在了沙发上。汗水顺着他的鼻沟皱纹往下流淌,和在牙齿与手部之间勾连的唾液混合在了一起。

他举起酒杯,仰头喝了起来。他颤抖的牙齿和玻璃杯沿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被覆盖在杯中的鼻腔喷出一层雾气。他把酒杯猛地搁在茶几上,赤红的脸仍在喘息着。他用浴袍的领子抹了抹嘴巴,大声问道:“谁?!”

2:46

“谢谢你能这么快就赶过来。”徐哲慧不好意思地对吴文说。

“那有什么。”吴文竖起拇指朝身后点了点,“想到完事之后或许还能吃上一碗牛杂,就不假思索地过来了。”

“那边的工作,真的不要紧吗?”

“已经说了,我也只是负责一些外围的工作。说实在的,等到把客人送进了赌场,就没我什么事了。还没见过有哪个客人会在天亮之前出来的呢。更何况,也不只有我一个人,是个很庞大的队伍。”吴文边说话边向四周迷惑地望了一眼。

“哦,这边。”徐哲慧转过身,领着他向Silencio的霓虹走去。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她的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错位感——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把吴文领向这个地方?她既不是这里的顾客,也不是这里的老板,她又为什么要在意这件事?她感觉自己的外表和那个把自己头发烫得焦黄的女人叠合在了一起,她像是已经无数次进出过这个酒店,这里便是她的领域。

“喂,”徐哲慧听见吴文在身后叫她,于是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你真的不知道那家牛杂摊很有名哟?”

她摇了摇头,指了指通往地下的门径说:“就是这里了。”

斑驳的石灰墙面有股潮湿的霉味。徐哲慧在楼梯转折的平台停下了脚步。这是她第二次走下这阶梯,却第一次注意到了这种气味,也第一次不太确定再继续这样走下去,是否又是一个转折的平台,是否又是一段同样的阶梯,无穷无尽地重复着,直到通往这世界的核心。

“这里竟然还有一个这样的酒店。”吴文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些轻松的愉悦。

“总之,老板娘想尽快把这件事给处理掉。”徐哲慧解释道,“她不希望警察插手,也不希望闹出动静来,只希望赶快把这件事处理掉。”

“明白,让生意一如往日地做下去。”吴文对徐哲慧狡黠地笑了笑,“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这么希望的。”

徐哲慧推开Silencio的门,正在柜台之后挤在一起嘟哝着什么的老板娘和老妇人疑惑地抬起头来。老板娘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吴文,然后侧身从柜台口中走了出来,左手斜插着腰,右手掂着一只手机送到吴文的面前:“这是那个人留下的手机。我可什么都没碰。”

可这位半老徐娘不但碰过这个手机而且还用这个手机打过电话的事实让吴文笑了起来。他接过手机,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昏黄的灯光下,这个一次性手机的廉价塑料套模反而显出设计简洁的魅力来。吴文按动按钮,它长方形的狭窄屏幕与按钮底下散发出幽幽的蓝光,簇新的磨砂按钮有着很好的手指触感。

“他为什么要把手机给留下来呢?”吴文一边自问着,一边被老板娘带往通向房间的走道。

“我想是为了挑衅。”钥匙圈在老板娘摆动的右手上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挑衅?”

“是的。”她回望了吴文一眼,继续神秘地说道,“就像他刚进来的时候,是个女人的样貌一样。”

“女人的样貌?”

“嗯。这就好比说你们看啊,你们看到我的样子了吧,可就算你们看到了我的样子,也抓不到我一样。你们看啊,我不是留了这个手机的线索给你们吗?可就算如此,你们也抓不到我哪。”

“你是说他们进来开房的时候,他是女人的样子,而且你也注意到了他?”

“是啊,是啊。”老板娘点点头,“虽然穿着女人的衣服,化着女人的妆,但一看就知道是个男人。你知道,这个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来我们这儿的,就算进来时完全是正常的样子,可进了房间关上了门,谁都不知道了。说不定比他更变态哪,所以当时也就抱着见怪不怪的态度让他们开了房。”

“难道这样的人都不足以让人引起警觉吗?”吴文望了眼和他并行着的徐哲慧。

“我猜八成是因为那个人给的钱很到位。”老板娘站在了房门前。钥匙插入门锁,她的手再次握住把手。徐哲慧再次看见她的眼里传来“你们准备好了没”的目光。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想尽快处理掉这事的原因。”她对吴文说道,“这样的事情,要是交到警察手里,或许就成了一件大事,或许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类似事件,就像我们常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连环杀手一样。想都想得到,要是报了警,就会有被报纸大肆曝光的可能性。我可不想这样。世道本身就已经够艰难了,我还是想安安稳稳地做自己的生意。”

吴文点点头。女人推开了房门。这是徐哲慧第二次看到案发的现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禁让她周身的汗毛都林立了起来。她不记得自己第一次进入房间时有这么害怕了。

“我可什么都没动过哪。”女人解释道,可徐哲慧却隐隐地觉得有什么变化过了。是女人尾椎上蝴蝶刺青的翅膀飞扬了起来吗?是女人的尸体在几十分钟内迅速地腐烂而造成了感官上的肌肉萎缩感吗?是头顶色情录像投下的阴影不同而造成的错觉吗?是凌乱地摊在床头柜上的什物出现了微妙的陈列改变吗?她无法确定,但又觉得有什么变了。

人不可能第二次跨入同样的河流。她想起这句颇为流行而又通俗的哲学话儿。但她现在的感觉更像是走在通往Silencio的地下阶梯上,每一层都一样,可打个弯,却感觉有什么已经发生了 改变。

“他们大概在这里呆了一个小时多点的时间。”钥匙圈在老板娘的腰间晃荡着,“然后那个男人自己先结账离开了。客人先结账离开留小姐一个人补完妆再走这种事情太常见了,于是我们也没起什么疑心。直到我们等了半个多小时,也不见这位小姐出来,我才让老妈子借打扫卫生的名义来看看,结果竟然成这样了。唉。”她叹了一口气。

吴文走到床头柜前,翻看着坤包里的东西:避孕套、湿纸巾、唇膏、化妆盒、几张钞票。

“所以说那个人是拿了这个女的手机,然后把自己的手机放在了包里?”他问。

“应该是这样的,很难想像这些女人出来做生意不带自己手机的。”

“所以现在的难题也就是找不到这个女人的联系人。”

“嗯,暂且假设她有一个——做这行的都应该有一个。”

吴文弯下上半身仔细观望死去的女人,腿部却仍然僵直地站立着,尽量和床保持着距离。他弯曲的鼻子差点就要和她的肌肤接触了,色情录像带的影像投射在他的眼镜片上,遮挡住了他的眼神。伏身于一具赤裸女尸之上的穿T恤牛仔裤的年轻人意象本身便具有强烈的喜剧效果,他就像一个拙劣模仿着私家侦探的业余人士。他伸出手,撩开女人一边的头发,女人的侧脸露了出来,她的眼睛祥和地闭拢着,像是正在熟睡,可嘴巴却狰狞地大开着,红色唇膏晕染在它的四周,枕头上的口涎还未干去。吴文把头发盖回到她的脸上:“床单没用了吧?”

老板娘疑惑地回看他,不太确定他是什么 意思。

“你不是不想让她被警察发现么?那保护现场还有什么用?”

3:11

“谁?!”肥胖男人的双手揉搓着太阳穴,低着头对着肚子大声地问道。

敲门声还在继续。咚咚咚!咚咚咚!

“是谁?!”他的声音仿佛经受了喉咙的挤压,怎么都洪亮不起来。可他脖子两边的青筋剧烈地跳动着,整条脖子和脸的下半部分都涨得通红,却无法判断这到底是因为他想努力发出声音还是因为他想努力把声音压抑下去。

“是我。”酒店的房门有着优质的隔音效果,这让门外的声音有种闷声响的钝感。

“你是谁?”肥胖男人迟疑了一下,脸终于抬了起来,望向门口。

“是我。老莫。”房门两侧都陷入了片刻的沉默。然后,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我是老莫。”

肥胖男人浑身颤抖地站了起来,汗水从他的额头往下流淌,他再次用浴袍的领子擦拭了一下面部。他走到房门边上,背过身靠着墙,面部扭曲着、呲牙咧嘴地发出尖细的声音:“老莫,你不能来这里。老莫,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不能进到这里来……”

“老谋,让我进来。我是老莫。”

“不,不,你不能进来。”粗壮的手指握住了门把手,因为用力过大,手与把手之间的肌肉失去了血色,白花花地一片。

“老谋,我是老莫。让我进来。”

他放弃了抵抗,转动把手,打开一条缝。这个叫老莫的男子走了进来。他完全是老谋的反面:精瘦的身材穿着笔挺的白色衬衫、灰色西装和配套西裤,一条窄领带系在胸前,衬衫的领子也被系上了,勒住了他的喉咙。他的眼睛大而有神,两条倒八字粗眉毛垂挂在眼睛之上,头顶礼帽,向后竖起的灰白头发散发着光泽。

他径自走到沙发边上,坐了下来,脱下礼帽,搁在沙发上,刚好罩住了遥控器,然后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一口便喝了下去。他终于舒了一口气,打开了衬衫最上面的纽扣,双手又松了松领带,对老谋说:“是我呀,老谋。我是老莫。”

“老莫,你在这里干什么?”肥胖男人仍靠在门边的墙面上,“老莫,你不允许来这里。”

老莫站起身,双手叉腰,撑起了西装的双襟,像一只精瘦而又摆开了翅膀的蝙蝠在房间里踱起步来:“我只是刚好路过,我只是想进来看看。”

“老莫,你不允许来这里!”肥胖男人的声音变得更加尖刻了。

“嘘!”老莫发现了躺在卧室内的徐静,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酒窝深陷在他消瘦的脸庞里,“看看我们找到了什么。”

他走进卧室,消失在老谋面前。老谋随即跟了上去。

“看哪,看看我们找到了什么。”老莫掀起了一角床单,坐在了徐静的旁边。他背身对着身后的老谋,西装的肩垫不自然地高耸着。

“不要,不要碰她。”老谋说。

可老莫修长的手指已经和徐静的身体发生了接触,指尖从她的胯部往上攀爬,来到她的腰部和乳房。

“老莫,不要,不要碰她。”老谋的话里带着哀求的口气。可老莫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看哪,看看我们找到了什么。”老莫对徐静说,“我的美人儿,你叫什么?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叫你什么吗?我想你一定有个漂亮的名字。”

徐静的眼睑微微张开了。她像是被老莫的声音唤醒了,却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现在所处的状况而没有丝毫的抵抗。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身体慵懒地舒展着,手臂朝床头伸展,露出青色的 腋窝。

“叫我达琳,我叫达琳。”我们听见她沙哑的嗓音,我们看见她的眼睛望向房间上方的某处,像是在呼唤另一个人的名字。

“达琳,达琳。多么漂亮的名字啊。”老莫的手掠过她的乳房,她的颈部,在她的侧脸停留。他的手掌托住了她的脸,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她的脸蛋有多么小而精致。她的脸像一只初生的小鸟,偎依在了老莫的手中。

“不要碰她。你怎么敢碰她。”老谋半带哀求半带攻击地说道。

老莫仿佛终于听见了老谋的话。他的手仍然不急不缓地揉搓着徐静的面颊和耳朵,他的话音却比刚才提升了好几倍:“老谋,这不是我们对待美人儿的方式。我们不应该这样对待美人儿。我理解你,但这不是我们对待美人儿的方式。”

老谋向前走了一步,摄影机上的灯光将他的阴影投射在老莫的背上。“老莫,如果你再碰她的话,我想我就要请你出去了。”他头上的汗水不断往下流淌,他竭尽全力让这句话听上去有些挑衅的意味,可仍然显得软趴趴地毫无力量可言。

老莫并不理会他。他的手指插入了徐静的头发,而后又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其中一段,握在手心里细细把玩。

“老莫,你得走了。我要睡觉了。你必须得走了。”

“扑哧”一声。我们听见老莫笑了起来。他的身体随着笑声抖动,引发了整张床的战栗。

“睡觉?”他摇着头说,“老谋,我们知道你并不睡觉。你睡不了觉。”

“但这里是酒店。我必须睡觉了。”

“不,不。”老莫喃喃地说道,“你已经二十年没有睡觉了。二十年了。自从你妈妈死了以后。”

老谋的眼珠向上翻起,似乎陷入了沉思或回忆:“是啊是啊,自从我妈妈死了以后。自从那以后,我再也睡不了觉了……”可他又很快把自己拉回了清醒的状态:“但这里是酒店……”

“那又如何?”老莫抢了他的话,“二十年前,你妈妈死了。你像一个婴儿一样在她身边哭泣,妈咪不要死,妈咪不要死。你的全身都是血,就像你刚出生时那样。你在哭泣,就像你刚出生时那样。妈咪不要死,妈咪不要死。但她还是死了,死在了你们家里。”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老谋眯起了眼睛,他正在努力回想。额头的汗水渗入到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皮神经质地颤抖起来。

“然后他们让你活了下来。”老莫的手指和徐静的手指交合在了一起,然后又松了开来,他的食指顺着她的手掌往下滑动,在她手臂的内侧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他们让你活了下来。他们让你待在一个小屋子里面。你活了下来,但你睡不着觉了。你再也睡不着觉了。你已经整整二十年没有睡过觉了。”

老谋喘着粗气,牙齿咬着肥厚的下嘴唇,他有点不太确定老莫讲的是不是事实。他反驳道:“但这是酒店房间,我必须在这里睡觉。”突然之间,他的脸上又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老莫,这里是酒店房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应该在这里出现。”

老莫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难道还重要吗?反正你怎么样都睡不着。是啊,你是从那个小房间出来了。是啊,你是赚了不少钱。是啊,你是有好多家。是啊,你想开多少房就开多少房。可事实是,老谋,你怎么样都睡不着。”

“你们……”声音仿佛是从徐静的肺部传出来的,我们看不到她的嘴唇有丝毫的运动,“你们在争论什么呢?”

“嘘!”老莫把自己的手指按在徐静嘴上,然后慢慢挑开她的上唇,指尖和嘴唇不断地摩挲着,“你看,老谋,这不是对待美人儿的方式。你看哪,她多好看啊。她让我想起了我们读书时的那个啦啦队长。你还记得吗?我们读书的时候,我们打篮球,我们有个啦啦队长。”

“啦啦队长?”徐静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舒展的双手在头顶做了一个天鹅状的姿势,“我就是啦啦队长。”

老莫终于第一次回过头对老谋说:“你看哪,这才是对待美人儿的方式。”他继而又对徐静说:“达琳,达琳,原来你就是啦啦队长啊。你真的太漂亮了,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是啊,我就是啦啦队长。想让我证明给你看吗?”徐静咯咯笑着把自己撑了起来。她双腿扭曲着站立在床上,一手撑着墙面,摇摇晃晃地随时都要倒下。她调皮地把被单踢开,然后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双臂垂落,直视着前方的摄影机。

老莫的手抓起了她的小腿,他的嘴亲吻着她的脚,然后抬起头看着她:“好啊,好啊,证明给我看吧,达琳,我的达琳。”

我们再次注意到外间客厅里传来的《哥德堡变奏曲》。它来到了最终的Aria da capo。一切都回到了它的原点,却又感觉有什么产生了变化。徐静在这静谧的音乐声中舞蹈了起来,双腿有节奏地甩踢,双手有节奏地挥舞,嘴中喘息着喊着口令。她的乳房像两只白兔上下跳动着,床垫发生吱吱呀呀的声响。

《哥德堡变奏曲》结束了。一切陷入了静默。徐静忽然崩坍在床上,蜷缩了起来。

“达琳,我的达琳,你真的太漂亮了。我可以吻你吗?”老莫四肢撑着身体爬上了床,他的躯干如四脚架笼罩住了徐静,他开始慌乱地脱衣。摄影机上的灯光勾勒出他尖锐的尾骨和颈椎,它像一条爬虫正在蠕动。他只剩下了脖子上的一条领带,晃晃悠悠地垂挂在他与徐静之间。

老谋的胃里泛出恶心的味道,他开始打嗝。他盯着老莫背部的那条蠕虫,它正在上下运动,像是要钻入黑暗的洞中。

“老莫,我必须让你走。你必须得走。如果你不走的话,我怕……”他的手指紧紧拽住了浴袍的腰围。但他的话并不能停止蠕虫的运动。

“老莫,我必须让你走。你必须得走。如果你不走的话,我怕……”

“你怕你要怎样?!”老莫的脸像一头狰狞的骷髅,他的嘴形成了一个椭圆形的巨大空洞。声音正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

“我怕我会杀了你。”

3:46

娃娃脸男人戴着一副雷朋墨镜,左侧脸颊有一条刀疤,从眉毛一直延伸到和鼻孔平行处,却因为墨镜的遮挡,看不清它到底对他的左眼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他的身后站着两个黑衣男人,同样一米八的身高、同样拉长的马脸、同样三七分的油光发型,只不过一位分在了左边,另一位则分在了右边。他们都咀嚼着口香糖,一位左边嘴角用力,一位右边嘴角用力。

在他们的周围,还挤拢着吴文、徐哲慧、Silencio老板娘和按脚老妈子。娃娃脸男人俯下身体,盯着柜台后的监视屏,眉头蹙了起来。老板娘不安地望着他,也不知道是在替他担心到底看不看得清楚还是在替自己担心这男人看了之后的结果。

黑白屏幕监视器上,两个女人走进Silencio的大门,其中一位斜倚在柜台前,另一位则提起包,从里面掏出几张纸币,按在柜台上。老板娘摩挲了一阵,把一副带有门牌号的钥匙搁在台上,另一只手则把纸币收了进去。那个付钱的女人轻轻拍了拍另一个女人的屁股,两人朝走道走去。

娃娃脸男人按下停止键,又按下重新播放键。之前出现的画面再次回放起来。两个女人走进大门,其中一位斜倚在柜台前,另一位则从包里掏出钱。老板娘把钥匙搁在台上,她伸手拿过钥匙。娃娃脸男人按下了暂停键。画面中,女人正拿着钥匙往回缩的手变得十分模糊。他再凑近一步看,仿佛是要把监视器吞下去了一般。女人的影像投射在墨镜上。她有一席齐肩的平刘海长发,穿着深色连衣裙,罩着一件开襟修身夹克。她的头正往下低,望着开合的包包,垂直的头发遮挡住了她的侧脸,过于齐平的刘海也半掩住了她的眼睛。这显然是顶假发。但除此之外,毫无任何其他线索可言。

娃娃脸男人再次按下停止键,抬起身体朝后上方望。监视镜头正在那里。他对它皱了皱眉头,然后转过头望向所有人。所有人都期待他会说些什么,可他并没有说话,吴文和徐哲慧不确定地彼此互望了一眼。

仿佛是在刻意模仿吴文和徐哲慧的动作,娃娃脸男人也分别朝他两边的黑衣人望了一眼。他们还在嚼着口香糖。他们彼此之间又互望了一眼,仿佛也在等待这位领导会说什么话。

“等什么呢?还不赶紧收了!”娃娃脸男人的话带有浓重的山西口音。

老板娘的反应比任何人都快。她一边陪笑着说“这边这边”一边已经把钥匙串送到按脚老妈子的手里。老妈子皱了皱眉头,并不情愿地朝过道走去。两个黑衣人跟在了她的身后。

Silencio酒店的前台房间又陷入了沉默。娃娃脸男人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着,开始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三哥还好吗?”他冷不丁地问道。

“啊……”吴文愣了愣,回答道,“挺好的。”

“哎呀,叫他不要老是这么忙啦。”娃娃脸男人伸出左手掏着耳屎说,“告诉他,钱是赚不完的。有空还是多出来喝喝茶聊聊天。”

“是的,是的。”吴文应承道。

“告诉他远哥向他问好。”

“肯定。”

房间又陷入了沉默。娃娃脸男人伸出手指,吹了吹上面的耳屎,又掏出一包烟,熟练地弹出一根,给自己点上了。所有人都看着他,等待着他接下去的动作。

突然之间,他像是记起了什么似的,从裤袋里掏出钱包,又拎出一叠钞票。舌头舔了舔拇指,仔细地点了起来。他口中默念着数字,直到数到十,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那十张钞票,走到老板娘的面前,把钞票递了过去。

“不不,”她慌忙地摆着手说,“钱已经给过了。”

娃娃脸男人的手仍然一动不动地端在那里,谁都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这样啊……”老板娘望了吴文一眼,犹豫地把钱收了过去。

走道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前台房间里的人都回过头等待着他们。黑衣人出现了。他们一首一尾扛着用白色床单包裹的女尸,中段却快要沉到贴地了。娃娃脸男人向他们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便迅速朝门口走去。

带着苦涩咸味的海风在高美士街上穿梭,零星几张粘着潮湿泥土的名片飞扬在空中。不远处的牛杂摊老板已经停止了剪刀的运动,看样子今晚的生意并不好。娃娃脸男人的手伸入裤袋,按动了一下什么,黑色商务车的后车厢车门自动缓慢地打了开来。车门内侧的红灯频闪着,发出尖锐的提示声。黑衣人把尸体送进了后车厢,搁在了两个座位上,尸体的中段仍然在两个座位之间的空隙处沉了下去。

娃娃脸男人打开副驾驶座位的车门。吴文在他身后问道:“远哥,这事就这么算了?”

娃娃脸男人停下正要往上跨的脚步,转过身,摘下了墨镜。左脸上的刀疤连成了一线,上下眼皮上的疤痕尤其凹凸不平,在它们之中的,是一只灰白玻璃的假眼球。“在我这里,从来就没有算了这回事。”

他登上副驾驶座,关上了车窗。吴文敲了敲窗,他又把车窗放了下来。吴文把一次性手机递给他:“那个人留下的,或许能有点什么线索。”

娃娃脸男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们是警察么,还能提取指纹什么的。留着自己玩儿吧。”他转过头,向驾驶座上的黑衣人使了一个眼色,商务车开始动了起来。吴文没看见另一个黑衣人去了哪里。

商务车很快就消失了。吴文转过身,手里仍拿着手机,冲着徐哲慧摆摆手,问:“接下去怎么办?”

“天快亮了,能陪我去海边走走吗?”徐哲慧回答道。

4:21

建筑事务所位于滨海的一座高层办公楼里。方岩正手执一杯咖啡,站在窗前,看着自己的投影和远处的灯塔叠合在了一起。他凑近一步,鼻子都快要贴在玻璃上了。自己的影像开始消失,窗外的黑夜中,一条黄色蜿蜒的灯带分割了海水和填海造田的水泥地。在他的左下方,资本早已等不及填海工程的竣工,一个巨大的窟窿坦露在外,钢筋如怪物的舌尖舔舐着潮湿的空气,不久的将来,一座崭新的108层酒店便将伫立在方岩正的面前,挡住他的海岸风景线。

他回过身,看着办公桌上正处于射灯之下的建筑模型。他便是这座即将崛起的钢筋水泥庞然大物的缔造者。当然,他的胃口还没大到可以将整座酒店的设计都揽下。他只负责酒店底层的赌场。他已参与过几十个建筑的设计与规划,即便如此,建筑从图纸和模型变为实体空间的过程仍然让他感到着迷和吃惊——他曾多少次地走在自己设计的建筑里,他的内心总是会产生一股莫名的疏离感。这真是他设计的建筑吗?它的味道、它被阳光打照出的立体感、它转角处的阴影、它商业区和办公区之间的隐秘通道、它设计精巧、暗藏于内的垃圾站、通风口、摄像头……总有什么感觉不对,总有什么和他当初的想像不一样。

尽管如此,他还是把自己当做一位游客,走在凭空幻想的建筑之内,是他的基础工作之一。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陌生,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般去触碰它、感觉它。一个优秀的建筑师,必须和一个优秀的小说家或电影导演一样,有能力随时把自己抽离出身体,换一种身份来看待自己的作品。对此,他始终深信不疑。

他放下马克杯,手指触碰着模型,闭上眼睛,让自己身处模型之中。自三年前从大陆转战这座城市之后,这将是他最有野心的作品。环形的商店区拥抱着赌场区,四面的进出口如同呼吸道一般吐纳着人流和金钱。酒店的入口位于圆形的顶部,从酒店出发,人流必须通过两侧的商店环带才能来到赌场。而赌场与商店之间的分隔墙面也并没有做得太实,站在赌场之中,仍能隐约地望见不远处的商铺品牌,一切皆触手可及。圆形的赌场区被分隔成了三个常规部分:纸牌骰子区、老虎机区和贵宾区。和开放的纸牌骰子区与老虎机区相比,贵宾区是一个更为私密的空间。弯曲的进入走道隔离了外面的嘈杂声响,头顶的戏剧化射灯打照着红色地毯,创造了不错的仪式感。由于绝大多数赌客对单数的忌讳和双数的迷恋,这里的所有一切都是对称分布的。一切都显得十分完美,尽管常规,却也不乏新意。然而,他还需要一样东西,那个位于圆形赌场底端的奇观,那个赌场的灵魂,那个或许能让这个赌场唯一真正区别于其他赌场的东西——他已经对吞云吐雾的龙图腾感到厌倦,他已经对五彩缤纷的水晶喷泉感到厌倦,他已经对只能观望和仰叹感到厌倦,他想要一个全新的东西,一个既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的东西,一个既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的东西。一个现实的虚拟投影,却比真实还真实;一个虚拟的真实在场,却比虚拟还虚拟。他想像自己站在赌场的入口,问着自己所化身的那位游客:请告诉我,到底要怎样,你才会感到无法自拔的吸引和震惊?

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从包里掏出两个手机,右手接起了正在震动的那一个,左手又摩挲着另一个。

“怎么?醒了?”他问道。

“嗯。”电话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又哭起来了。”

“怕是饿了要奶喝吧。”

“可两点的时候刚喂过。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你不在的时候总是怪怪的。”

“是你想多了吧。”

“嗯,或许吧。”

电话两头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女人那边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一会儿吧。或许再一个钟头。”

“哦对了,”女人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回来路上,能帮我买点东西吗?”

“尽管说。”

“西红柿、西芹、土豆、一小片牛霖肉,再来一瓶亨氏番茄酱。”

“怎么?”

“突然想喝罗宋汤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一定带到。”

“谢谢了。”

“对了,家里还有毛豆吧?”

“有,在冰箱里。你回来自己拿。”

“好。那么,就先挂了。”

他看了眼手机,已经有十三个未接来电了。突然之间,它在手心里短促地震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屏幕,它正在提醒他已经电量不足,马上就要自动关机了。

他把两只手机都放入包中,试图让自己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建筑模型上。可他的脚突然和桌子下的什么东西发生了碰撞,他的身体紧绷了起来。他弯下身体,提起一个纸袋,把它搁在桌面上。

他看了一眼办公室。他确定这里并没有人。离正常的上班时间还有几个小时,更何况,如果有人想进门,门禁总是会发出滴滴响的通知声。办公桌上的射灯是唯一的光源,这个可容纳三十人的办公室的其余区域都笼罩在黑暗里。他想像自己再次回过身,自己的投影仍反射在墙面的玻璃上。他和他的投影,是这里唯一的存在。尽管如此,看不清的周遭让他既害怕又兴奋。他的身体颤抖了起来,本能地感觉有什么正在盯着他看。他甚至能听见窸窸窣窣的骚动声。他的身体告诉自己,这只是一种无害的观望。

他的手指伸入纸袋,轻轻地撩开最上面的黑色皮质夹克。夹克开襟口上的黄铜拉链有股凉意,紧凑排列的链牙擦过他的手背,它消失在一团靛青色的柔滑织物里。他的一支手臂僵硬地伸直着,另一支手臂以同样僵硬的状态撑住了办公桌的边缘,他的背部微微驼起,眼皮半开半闭地跳动着,牙齿咬着下嘴唇。

手臂渐渐往外收拢。一条黑底带黄色星点的窄领带顺着他的手指提了上来,像一条被捏住了要害的蛇,它的躯干随着它脱离其余衣物的过程而盘旋打转着。它离开了纸袋,在三角形尖端俏皮地在射灯下晃荡着。他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把它揉作一团,捏在手心里,然后用手捂住嘴巴和鼻子,剧烈地深呼吸起来。

是它的气味让他再次想起了她,那个叫达琳的女人。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那个网站上。会员制,每年收取三十万会员费,绝对保护客户隐私,并全力满足客户要求,价格相当昂贵却不会因为任何附加服务而产生额外的费用,属于把服务做到极致的类型。他第一眼看到她的照片在电脑屏幕上从马赛克变为清晰的图像时,他就知道她就是他想要的人。倒不是说她有多特殊——这个网站里的每个女人都是特殊的、独一无二的,她们是一个个量身定做的商品,仅仅为那股特殊的欲望而存在着。她们被巨细无遗地归类,单就美足美腿这一分类项中,还有大脚趾和其余四个脚趾是否能明显分离、脚趾关节是否能自控打弯、脚踝处血管是否清晰可见等不同类别……他喜欢把这个网站比作一本书,一本关于女性身体的百科全书。

她被归类在齐刘海长发这一类型中。他最钟爱浏览的一项。她是这一页女孩中的第二排第三个,属于“耳朵俏皮地竖在头发之外”的亚类型。仅仅是这几个字眼便让他紧握鼠标的手颤抖了起来。他点击照片,看到她。一切都是如此完美。从顺滑头发边缘微微翘起的耳尖让他联想到了精灵,如果说他看到了这个女孩区别于其他女孩的特殊之处,那便是她身上的非现实感。她的眼神过于迷离,她似看非看地出现在镜头之前,聚光灯在她的黑色美瞳上反射出令人晕眩的环形光波。他想进入她,他想成为她。

他点击鼠标下单,约定地点时间。在特殊要求一栏里写上“请穿上和照片里一样的衣服。”靛青色连衣裙、黑色短夹克。然后点击支付,把钱汇入第三方终端。他记下照片下方的联系号码,立刻驱车前往位于这座城市与大陆口岸之间的地下商场。在这里,他买到了他想要的一切——靛青色连衣裙、黑色短夹克、一双高跟鞋、一部一次性电话和一顶齐刘海假发。他还买了一条窄领带——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需要这条领带。

他的车在Park Hyatt门口停了下来。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几分钟了。他打开副驾驶座边上的杂物箱,拿出一支口红,一边涂抹着自己的嘴,一边观察着窗外。不一会,他看见这个叫达琳的女人在另一个女人的陪同下走向酒店大门。他拿出一次性电话拨通他所记下的号码。

“你好。”应该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好意思,能麻烦你们从酒店门口再走出来吗?”他说。他想再好好看一眼她。

那边似乎对他的要求措不及防,却也没说什么。两个女人同时走出了酒店。

“不好意思,钱已经打到户头上了。没有任何别的要求。只是想请达琳小姐沿着街走几步。”

“沿着街走几步,这样就可以吗?”握着手机的短发女孩问道。

“嗯。”

短发女孩对达琳说了几句话。达琳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大概从来没有在别人刻意的关注下走过路吧?更何况她还不知道那个目光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他想。但这正是他所想要的感觉。肌肉因被注视而紧绷了起来,快感与其说来自于肉与肉之间的摩擦,还不如说来自于身体与那神秘目光之间所产生的张力。

现在,他知道她走路的样子了。现在,他知道她腿部肌肉和臀部肌肉运动的感觉了。现在,他知道当她不自然的时候她会怎样无意识地撩动自己的头发了。现在,他终于可以成为她了。

“够了。就这样就行了。”他对电话那头的短发女孩说。

“这样就行了吗?”对方似乎仍处在惊讶之中。

“嗯。谢谢。”他挂下了电话。

他开离酒店,然后在不远处的三岔口边上停下了车。他打开车门,探出半个身子,俯身捡起阴沟水槽边上的随意一张名片,然后关上了车门。名片软趴趴地贴在他的手指上,上面的裸体女人照片早已被水流冲去了颜色,一层薄薄的细沙下,联系号码仍然清晰可辨。他把名片贴在挡风玻璃上,从纸袋里取出假发,放下遮光板,对着镜子戴上了它。他的眼睛眨巴了一下,脸上露出了笑容。就是你了。你这个婊子。你这个淫荡的、不知好歹的婊子。他对自己说。他拿起一次性手机,拨通了名片上的号码。

他继续深吻着领带,脸部因缺氧而涨得通红。他的眼珠子向上翻滚,上眼皮抖动着。他要再次进入那个世界。那个他所创造的世界。

现在,他是一个女人。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一个穿着男士深灰色西装西裤、系着黑底带黄色星点窄领带的女人。一个叫做达琳的女人。

达琳听到了敲门声。

“是谁呀?”她轻佻地靠在门缝边上问道。

“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

“琳达,你为什么在这里?”她等待的不是她。

“达琳,快开门。”

她打开门,一个和她一样身材高大的女人微笑着走了进来。她穿着白色小圆领衬衫,圆摆系在紧身短裙里,黑丝袜包裹着修长的双腿,高跟鞋的顶部镶嵌着两颗大大的水晶钻石。

“Surprise,surprise!”琳达给达琳一个熊抱,手中提的纸袋在达琳的背后沉甸甸地晃荡。

达琳继续用狐疑地眼光看着她:“你为什么在这里?”她问道。

琳达坐在了床边,她似乎没有听见达琳的问题。她径自兴奋地说道:“这真是个神奇的城市。难道你不觉得吗?”

“我刚刚才到这里……”

“你知道我刚刚去看了什么吗?真人做爱秀!是啊,是啊,在这里,你可以得到你能想像的所有一切。但真人做爱秀……我的天哪。他们甚至在那两个人下面安装了一个旋转舞台,让你全方位地三百六十度观看!我的天哪。哦,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一件礼物……”

“琳达,你不应该在这里,David马上就要来了……”

“猜猜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琳达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她的手伸入纸袋,拿出一根乳白色的棍状物来。她在达琳的面前摆了摆这根棍状物。

“拜托,我可不需要这个……”

琳达把她按在床上,又把棍状物递到她的手里。她从身后环抱住她,双手握住她的手。“这不是为你准备的,亲爱的。”她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道,像是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你看,它比为女人准备的那些玩意更细、更尖,也更硬。它是为男人们准备的。你看,有些男人,他们有着和女人一样的需求。”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达琳挣脱了她的怀抱,把棍状物重新塞入到纸袋里,“琳达,David马上就要来了,你快走吧。”

“别这样对我,达琳。你知道David不会拒绝见我的。”

“可这一次不一样,琳达。我想和David单独相处。你知道,他要向我求婚了……”

“哦!真的吗?我可真不知道这个事。恭喜你!那你准备好了吗?你打算接受他吗?”

“当然,都这么多年了,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吗?”

“达琳,达琳,这可是好事啊。来吧,让我看看你打算怎样接受他的求婚。”

琳达跑到房间门口,佯装敲了敲门,摆出一副男人的模样,叉着腰用男人的口气说道:“达琳,你看上去真的漂亮极了。他总是这么说,是吗?”

“是的,尽管他知道我已经老了。”

“那么,好吧。达琳,你看上去真的漂亮极了。”琳达把达琳抱在了怀里。

“你也是,你也是。只不过你看上去有点疲惫。”

“是啊,是啊。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能不累吗?那些好莱坞的混蛋们,可真是把我的精力给耗尽了。没有钱还在那里瞎叫唤,叫什么呢,是我给的钱,我是老板。这些婊子养的,到现在还不明白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对了,还有那个女明星,叫什么来着?凯特什么的。一个劲地往我身上靠。我告诉她,别这么做,再靠也没有用。在我心目中,只有一个女明星能演这个角色,可惜那个人不是你。”

“你真的说了这么残忍的话了?”

“那可不是吗?达琳,你知道,我心中只有你。”

琳达吻了达琳一下。

“等一等。”达琳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去了好莱坞?你怎么知道他见了那个什么凯特。你不应该知道的。”达琳轻微地摇着头步步往后退。

琳达无奈地摊了摊手:“我只是知道,仅此而已。”

“不不。琳达,你是我的朋友。你应该站在我这边。你不应该骗我。”

“我的天哪,达琳。我真的受够了。我和David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不不。你是在骗我。”

“天哪,达琳。我告诉过你,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和他只是那么一晚上。就那么一个晚上。没有什么感情可言。”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达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快要哭了出来。

“天哪,琳达。那个时候你还不认识他呢。我怎么知道你会认识他,还会和他好上。”

房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琳达对达琳说:“快,他来了。你不应该这样。赶紧去补个妆吧。”

达琳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进卫生间关上了门。

琳达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打开了门。“哈,琳达,我不知道你在这里。”David抱住了她,吻了一下她的嘴,舌头在她的牙齿上盘旋了一圈。

“她在里面呢,很快就会出来。”

“你看上去真是棒极了!”David的手还环绕着琳达的腰。

达琳从卫生间走了出来。David一手仍然抱着琳达的腰,领着她往达琳走去。“亲爱的,可想死我了。”他的另一只手抱住了达琳的腰,“女士们,接下来,我们有什么打算吗?”他紧紧地搂着她们的腰,让她们的腹部贴在自己的腰际间。

达琳严肃地对琳达说:“琳达,你该走了,我想和David单独说几句话。”

“好吧。”琳达挣脱男人的怀抱,转过身吻了一下达琳的脸颊:“祝你好运。”

她把房门带上了。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人。David转身双手搂住达琳,说:“达琳,你看上去真的漂亮极了。”

“David,别骗我了,也别骗你自己了。我已经老了。”

“嘘!”David捂住了达琳的嘴巴,“别这么说,你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你。”

他想吻她,可她的脸却避开了。“David,你看上去有点疲惫。”

“是啊,是啊。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能不累吗?那些好莱坞的混蛋们,可真是把我的精力给耗尽了。没有钱还在那里瞎叫唤,叫什么呢,是我给的钱,我是老板。这些婊子养的,到现在还不明白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对了,还有那个女明星,叫什么来着?凯特什么的。一个劲地往我身上靠。我告诉她,别这么做,再靠也没有用。在我心目中,只有一个女明星能演这个角色,可惜那个人不是你。”

“David,别骗我了,也别骗你自己。”达琳落寞的眼神看着床,“告诉我事实好吗?你操了那个凯特是吗?她的屁股一个劲地往你鸡巴上蹭,所以你就掏出你那鸡巴操了她是吗?告诉我,告诉我这就是事实。”

“嘘!”David把她按倒在床上,“不要这么说,再也不要这么说。”

David开始给她脱衣服。他解开她胸口衬衫的纽扣,拉松她的领结,亲吻着她的胸口。达琳紧闭着双眼,手指拽紧了被单。她的手碰到了纸袋,然后又伸入纸袋。她的手碰到了那根冰冷的、修长的棍状物。

她紧紧握住棍状物,把它举了起来,然后往David的脸上刺去。他的太阳穴,他的眼睛。血液如泉水喷流,溅在她的深灰色西装和黑色领带上。

“我告诉你别骗我,也别骗你自己了!”

David的身体滑落在床下,疲软地躺在了绒布地毯上。

她趴在了他的身边,抚摸着他那被血液濡湿的头发:“天哪,你这是做了什么,做了什么?David,告诉我你爱我。告诉我,这就是事实。”

他的脸已经花了。他的眼眶里是一个囊肿的窟窿。他已经死了,但他还是会说话:“哦,达琳,我真的爱你。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爱你过。”

徐静醒了过来,可连她自己都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已经醒了过来。她观察周遭,发现自己正侧身蜷缩在被子里。她的脸对着一边的床头柜和落地灯,厚重的窗帘垂落在地,看不到一丝一毫的 光亮。

几乎是出于一种类似于本能的反应,她迅速朝自己的背面转过身去。她的视线之前一片模糊,眼睛在身体转动的过程中失去了焦点。恐惧来袭,可已经来不及阻止身体的转动。她撑住身体的手臂往后缩动,怕是要和眼神一起触碰到什么污秽之物。

可她的眼前空空如也,几乎连她自己都难以想像这便是事实,便是她于现在所存在的世界。床另一边的枕头凹陷着,被单和她这边一样折皱。她几乎都能感觉到那一边还残余的温度,正在从她身体的一侧渐渐地流逝。

但这还不够,这并不足以让她了解她现在所处的状况。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虽然她并不理解也无法理解这个事情,但她感觉自己所在的世界受到了不可避免的波及。她将手臂伸入被单,渐渐地往另一边探索。那里面是一团空气,她手臂的前进运动并没有破坏它凹凸不平的表面,像是梦的残余,仍然支撑着现实的表象。

她感觉自己的手指接触到了什么。一种有温度却又在触碰的那一刹那迅速失温的东西。一股凉意从她的手指输导到她的中枢神经,冲到她的脑门上。她的身体微微出了一层细汗。她望了一眼房间顶部的中央空调出气口,她听不见它运作本应发出的嗡嗡声,但她又仿佛看见了密度不同的暖风从出气口吐出又和室内的空气融合了,渐渐地往下沉淀。她告诉自己中央空调的确是在运作。

她的手往回缩,伸出被单,放在眼前。手指上肯定有什么东西,但她仍然无法确定。她伸出另一只手,摸索着探过床头柜,拽住落地灯的拉链,把它打开。现在,她终于看清了。一个黏稠的血块正停留在她的手指尖上,像一条蠕虫,不安地往下 扭动。

她尖叫了起来。正如很多人都会在梦中所体验的那样,她感觉自己的上下颌骨已经张开,连接它们的肌肉已经快要崩裂,气体从胸腔往外部喷射,可是,她听不见自己的尖叫声。她失声了,或者说,她所在的世界失声了。

她掀开被单,赤裸的身体弹落在地。她看见自己的下体全是血。她那凹陷的腹部上,是一个个带血的掌印。她还能记得自己和那个世界之间唯一的联系。她奔出卧室,跑向客厅的沙发。是的,有什么发生了变化。她感觉到了。酒味、香烟味、汗渍味。它们正随着她的闯入迅速消退,可她仍然捕捉到了它们的残余。

她的包还在沙发上。Dior蔚蓝色羊羔漆皮包。银色金属环扣,菱形表面花纹。她来不及开灯,她打开包,把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倒在沙发上。便携式化妆盒、纸巾、安全套、口红、钱包。可它却不在 那里。

她的手机不见了。

5:02

徐哲慧和吴文站在水泥平面的围栏边上,望着被石墙分隔的海洋。起风了。海水冲刷着突兀在石墙之外的排水管道,它们终于找到了城市与海洋之间的裂缝。不远处,蓝色铝板把一片工地围绕了起来,黄色起重机的桅杆安静地斜插入空,四周的灯光朝内挥洒在工地上,尘埃勾勒出了灯束的形状,即便在远处,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在想什么呢?”吴文手握着栏杆望着远方问徐哲慧。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闻得到吗?”

“什么?”

“海水的味道。隔了夜的海水的味道。”

“你是说没了气的巴黎水的味道。”

“可没人知道隔了夜的海水到底是什么味道。我们甚至连碰都碰不到它。”

徐哲慧沿着围栏朝工地反方向走去。在今夜最后一丝的月光下,远处的海岸山峦像怪兽隆起的雄厚背脊,由树木组成的背部绒毛在海风的吹袭下伏掩了下去。一条高速公路的光带从山峦靠海的侧面掠过。在它的上方迎海的一面,山被炸药早已轰出了一个凹陷的窟窿,惨白的砾石暴露在外。过不了多久,这片山峦便将夷为平地。在它背阳的另一面,城市的灯火闪烁着,它们急不可耐地缘山势而上,宣告着它们终将取得的胜利。

“喂,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吗?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一下子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还半夜四处游荡。”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概括的来说,大概和你之前说的双人组有关。”

“你是说Miles Davis和John Coltrane。”

“对。”

“这么说徐静也在这里?”

“你猜到了?如果一定要这么说,那也未尝不可。只不过她在另一个地方。”

“你这个人说话真是语焉不详啊。”吴文叹了口气,然后继续说道,“其实我和徐静,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后,还见过一面的。”

“这也解释了你为什么见到我就想问起她。”

“或许吧。”

“不想讲讲当时的情况吗?”

“哦,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我想大概就在第一次见面的几星期后吧。在街上走着碰到了她,正好同路,就一起边走边说话了。那个时候,她已经和我那哥们分手了。说来也奇怪,当初费了这么大劲才在一起的,说分手也就分手了,而且这么快。”

“没有多少人受得了她那古怪的脾气。”

“嗯。总之,走到半路,她突然问我是不是要一起开个房。我打心底认为这是她的报复行为。她应该还爱着我那哥们,并想以此报复。可是,她对我说,如果我对此不放心的话,那就付她点钱好了。”

“于是,你也没有拒绝她。你们在一起开了房,并且做了。”

“嗯。中间没说过一句话,就像是要完成一个任务一样。完事后,她自己打开我的包,从里面抽了几张钱出来,突然说什么可惜了,我本来应该玩得更加尽兴的什么,然后便走了。”

徐哲慧停下了脚步,看着吴文问道:“所以你一直想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但其实你也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只需要我的一句确定是吗?”

“特别是当你打了我的电话,让我去了Silencio之后。”

她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你知道,那个电话本来是打给我的,躺在那里的,本来应该是徐静。”

“可她现在却在另一个地方。”

“一个或许比Silencio更加危险的地方。”徐哲慧继续往前走去,“关于双人组的话,其实徐静也对我说过类似的。那时我们刚刚入学,她已经是全校著名的大美女了。有一次,她向我跑了过去,毫无征兆地对我说,‘我们组成双人组吧,好姐妹的那种。’呵呵。对于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来说,一个大美女对我提了这样的请求,那还不赶快答应。即便是成为只能衬托她的影子,那也是在所不辞的。来这里之前,她还是对我说,‘我们的双人组,还是得继续下去啊。’她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来这里,她对我说起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说起我们的孤独,说起我们应该成对的、像姐妹一样继续生活。而我也一如当她第一次向我提请求时那样毫无防备也措手不及了。”

城市的灯火越来越近了。南方特有的瘴气从山际间升腾而起,一切看上去都像海市蜃楼。“对了,”吴文从口袋里摸索出那个一次性手机,“这个手机,到底该怎么办呢?”

“我想应该没人再会拨通这个电话了吧?应该连凶手自己也都差不多忘了这个号码了吧。它毕竟只是为了拨出而存在的,但现在,它那串数字号码已经没有了意义,就像是已经不存在了一样。它或许再也不会响起。”

“可它毕竟在我手心里。它里面还有余额。它还能被拨通。”

“可没人知道它的号码。”

“不,你的手机里还有这个号码。”

徐哲慧在三岔路口停下了脚步:“你的意思是我还能打这个电话。”

“嗯,过了今晚之后,作为一种特殊的交流工具。你和我之间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约会,可以再次见面?”

“如果你想的话。”

“可是,连我都无法确定这是不是可以预见的未来。明天下午,我们就要去另一个地方了。或许是泰国,或许是马来,或许是柬埔寨,或许是老挝。连我自己都无法确定。这并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

“你是指你的背后也有某个巨大的组织。”

“就和你一样。难道你不觉得可笑吗?这个国家为了监控来到这座城市的人流,启用了某种机制。这个机制要求你必须每过几天回去一次,就好比我们上学时的学习委员,这个人倒不关心你下课时做了什么,甚至也不关心你上课时有没有用心听,他只是点名,只关心你在不在。可是,这个机制却出现了一个漏洞。漏洞的存在是它与其他更为庞大的机制互相矛盾的结果。于是,有人发现,其实不必每隔几天就回去一次了。他们所要做的,仅仅是离开这个城市。可离开并不等于回去。离开意味着前往离回去之地更远的地方。一个没有任何所谓的第三国。当我们从第三国回来时,我们可以在这座城市待更久,而无需再受那个机制的囚禁了。仿佛是每一次离去都将我们的属性进一步稀释了。可是啊,我们从来不知道我们会去哪里,我们也几乎不会关心。我们只是会在那里吃一个饭,睡一个觉,那里到底是哪里根本不重要。可是啊,当我们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说不定等我回来的时候,我的这个号码也已经丢弃了。”

吴文将一次性手机重新放回到裤袋里,他默默地看着徐哲慧。

“是时候离开了。”她对吴文说,“我要去接她。今天晚上,真的要谢谢你。”

“哪里……”吴文望着她渐渐转身,朝前面的岔道走去,“既然你一直都没回答过我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能告诉我你会不会离开这里呢?”

徐哲慧摆了摆手:“或许你和我都应该问,我们还能不能离开这里。”

他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不确定自己要往哪个方向走。一次性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他接起了电话。他听见徐哲慧的声音:“天亮之前,再抬头看一眼天空吧。”

吴文抬起头,整个天幕已经泛出了靛蓝色。

“你看哪。这个天空上有木星,有火星,有水星。”她继续说道,“它们有自己的名字,它们属于太阳系,属于银河系。可最近,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说是科学家发现了一颗星,它不受任何星体的重力吸引,它不属于任何星系。它就是一个绝对孤独的存在。科学家叫这颗星CFBDSIR2149。我想这串字母和数字的组合大概没有任何意义吧。就让你手里的手机和它一样吧。毕竟,科学家说,这样无家可归的星球,在我们的世界里,还为数不少呢。”

方岩正开着他的宝马车前进在跨海大桥上。他的家在另一个岛屿上。他开着收音机,收听着气象广播。广播员说今日下午,风暴即将袭击本市。届时,机场、大桥等都将视情况暂时关闭。他看了眼侧面的海平面。厚重的乌云堆积在天际线上,仿佛是要把即将升起的太阳压得喘不过气。

他把自己的iPhone手机插在车体音响接口上,点击随机播放。强劲的舞曲音乐响了起来。这是Depeche Mode的Nodisco:

I saw you in the picture1a9ac2c5c020bf74de330054f3ec68f0

I saw you play the part

This ain't nodisco

There's a thousand watts in you

You take this too far

This ain't nodisco

Sometimes when I wonder if you're taking a chance

This ain't nodisco and you know how to dance……

他的脑袋随着舞曲的节奏左右摇摆着,车开得越来越快。前面的桥面笼罩在海水蒸腾的雾气中,他甚至不确定这样开下去到底会到哪里。

他的包里传出了震荡声。他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掏出另一个手机。他饶有趣味地看着手机屏幕。它一边提醒着它即将没电关机,一边仍歇斯底里地震荡着来电提醒。

好吧,真是个尽心尽责的手机啊。他把自己的手机从接口拔了下来,插上那个手机,然后点击 接听。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喂,喂。别以为我找不到你。你记住,我一直都在盯着你。你给我记住了……喂,喂……”

手机耗尽了最后一丝电量,整个屏幕闪动了一下便暗了下去。就在那一刹那,方岩正看见对面的车道上,一辆黑色商务车和他的宝马擦身而过,坐在上面的是一个娃娃脸男人和两个同时用四只手把着方向盘的黑衣人。他感觉娃娃脸男人青色的眼珠子就在那一刹那刺穿了他的心。

他摇下车窗,把手机拔了出来,扔向海里。

6:10

放轻松。努力让自己放轻松。

徐静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她已经把下身的血污洗净,她告诉自己,如果一切行动都于事无补的话,那就只能让自己放轻松。如果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如果她已经失去了她与她之前所在的世界之间的联系,那么,她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放轻松。或许,门外会响起敲门声,或许有人会打开门。

她踮着脚走到窗边,伸出手扯开窗帘的一角。黑夜正在迅速消退,温和的阳光照在她的裸体上,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都成了一层薄纱。

周遭的世界正在安静下来。骚动声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暂时击退,它们仍然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等待再次出击,它们也必然会再次出击。

她告诉自己应该睡一觉了。或许,只要再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

所以,她告诉自己,是时候对自己说晚安了。

她为阳光留下了一条缝隙,她让它在床上划下一条锋利的弧线。她躲进了被单。她告诉自己,晚安。

于是,晚安,赌徒。

晚安,谋杀者。

晚安,小偷们。

晚安,星星。

晚安,月亮。

晚安,黑夜。

徐展雄,1983年生,编剧,影评人。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