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缸的水越来越少

2013-12-29 00:00:00张诗尧
上海文学 2013年5期

窗外光秃秃的杨树,像一把把凶器,直捅天空。天空此刻灰得像块水泥,看样子今晚有可能下雪。不过不好说,至少我现在没有感觉到有任何湿气。她来晚了两个钟头,楼道里光线很差,我看不清她的脸。她手里拉着一只行李箱。

“出差去了?”我关上门,她没拥抱我。

“明天走。”

“去哪儿?”

“我得先洗个热水澡,外面真冷。”她摘掉围巾和手套,直奔浴室。

我跟了过去,里面已经反锁。她一定察觉到我转了几下门把手,而且从门底的缝隙里,能看到我投下的阴影。奇怪的是,看起来我既不在外面,她也不在里面。我听不到里面一点儿声音。好像她让整个房间都摒住了呼吸。水龙头哗哗响起,已经是很久以后的 事了。

事情有点不对劲。

屋里暖气实在太足了,我推开窗,西伯利亚寒流正扫过我,躺在冰块里的带鱼感觉也不过如此。我赶紧关窗,打开空调。我受不了暖气,也受不了冷气,但是我准备让两股气流对抗一下,制造一个适合人类亲热的温度。

十五年前我来这座城市上大学的时候,发现这里一年只有两个季节:夏天,冬天。天气要么太热,要么太冷。夏天和冬天交接处是沙尘。我曾经带着初恋女友在狂风中裹着丝巾放风筝,我们看不到风筝,抬头黄沙漫天,最后我们把风筝线拴在操场的栏杆上,就忘了这件事了。而冬天和夏天的交界处是杨柳絮。那些杨絮柳絮穿过肮脏的人群,蹭过狗屎,挠着人们的鼻子。

水声停了。我想放一些有气氛的音乐,我快速划着ipad, Chris Garneau像嚼着口香糖唱歌,在《We Don’t Try》里,他盼着下雪,和我一样。我按下了它。

她一身热气走出来,头发湿答答地贴在脑袋上,有点狼狈。穿了件又肥又长的灰布睡衣,而不是那件黑丝吊带睡衣。

“你这睡衣……有点像……。”

“像什么?”

“袍子——道士穿的那种。”

“真的吗?前天在无印良品买的。”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诡异地笑了,“这么说当个道士也不 错啊。”

“我猜这牌子想把女人弄成性冷淡。”我走过去抱住她,她身体收得很紧,里面还穿了胸罩。和往常的确不一样。

“我得吹下头发。”她说。

我松开手,她又走回浴室。我想起一个段子:有个酒鬼问酒吧里的每个人,你们知道丝袜的真相吗?全世界只有十双丝袜。当你看到一个女人穿着丝袜,性感诱人,你下定决心一定要搞到她。你费尽力气弄上床后,她再也不穿丝袜了。那些丝袜要给其他骗男人上床的女人!

终于我们像往常一样坐着,中间隔着一张桌子。她头发服帖地垂下来,看起来好一些了。几个月前,我们在这儿喝酒,她一丝不挂地坐着。

还是同样的位置。我盯着她,递了一瓶啤酒,她接过来又放下。

“你明天去哪儿出差?”

“不是出差。”

“旅游?”

“我辞职了。”她冷冷地说。

“呃……工作不顺利吗?”

“也不是。”

“那你要去哪儿?”

“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一口气喝掉剩下的啤酒,我了解我们谈话的界限在哪儿。屋里温度刚好。她没有碰她那瓶酒。

很久谁也没有说话。

“外面下雪了?”忽然她起身,打开窗户,一股又冰又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冷了。雪很小但很急,落在地上呆不住。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此刻Tom Waits的《Midnight Lullaby》,从客厅另一端流淌出来。这首歌我听了几十遍了,每一句歌词都熟记于心。我还试着翻译成了中文。

梦见西弗吉尼亚,梦见英格兰岛

你睡着后,景物一里一里地飘过

等你老一些,会记得我们一起

在午夜的窗边聊天静坐

睡吧,宝贝。

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们会抱在一起。然后我们不要命地亲,不要命地干。在床上,餐桌上,在浴缸里,在落了雪花的阳台上干也不错。

事实上,她只是望着窗外,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然后转身走向行李箱,拿了一摞东西,放在桌上。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叠八行笺纸,一支自带墨水的便写毛笔。

我诧异地看着她。她打开《心经》,在纸上开始写起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你在干嘛?”

“抄经。”

“抄经?”

“好吧,我要去归影寺。”她抬起头来,面无表情。

“为什么?”

“修行。”这个声音仿佛不是从她嘴里传出来的,而是来自她意识里某个遥远的地方。

“你这是要去当尼姑?”

“不是。”

“那是什么?”

“就是去念经冥想吃斋饭。有些寺庙接纳俗家弟子住的。”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她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嘴里默念着经文,念一句抄一句,一笔一画,不容打扰。她的小楷非常好看,也许小时候练过,字里透着一股决绝。

事情从她进屋就变形了,我们就像放满水的浴缸,现在木塞拔起来了,水越来越少。

在我们认识的这一年当中,除了“打炮”就是“打炮”,我并不了解她。我不了解女人。我所认识的大多数女人在生活中平衡感并不好。她们常常失衡,要靠一种极端的方式,去西藏或什么寺庙,或者跑去远方解决问题,然后又带着问题回来。

我坐在她对面,强烈感觉到她慢慢地产生了一团气场,向周围庸俗的空气用力挤压,我被踢了出来。我起身回到卧室。

电视里全他妈是些哭哭啼啼的清宫剧,让人烦躁,还好体育频道正在播足球赛。阿森纳对曼联。上半场补时第一分钟,曼联进了第一粒进球。

从2005年之后连续七个赛季,阿森纳都颗粒无收。人们总嘲笑它是全宇宙有史以来最无聊的球队。我希望下半场他们能扔几颗炸弹。

中场休息,我靠在床头。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一条她的侧影。她坐得很直,很认真地抄经。她的投入程度让我难以理解,但我知道她在努力建立一种新的秩序。光线从她的头顶落下,一些五官被埋在阴影里,但能看出她嘴角附近的肉微微隆起又有点下垂。这是我第一次认真观察她的脸。可以看出她的肌肉走向并不好,年龄再大点很容易走样。我扭头看了下窗外,雪片已经很大了,在这么无邪的场景里,她安静地握着毛笔的样子,有一种我完全不熟悉的美。是一种美吗?我不确定。

下半场开始很不顺利,范佩西先是右腿被踩,接着又把球射偏。阿森纳错失一次超级机会。直到第七十分钟,张伯伦传出了第四次关键传球,范佩西射门,球以刁钻的角度进网。我兴奋地砸着床。

1∶1。事情重新回到了同一起跑线。

这时她走进来。我忽然觉得她出现在卧室有点 奇怪。

“做爱吧。”她爬上床躺在我身边。

“我们不是非这样不可。”我捋着她的头发,继续看球赛。

“我想和你最后一次……”她没说完。

“不管什么事,我能帮你吗?”

“谁也帮不了我。”她哭了,“我这里有一些问题解决不了。”她指了指她的脑袋,“他要结婚的人不是我,是一个烂货!烂货!”很快她换了个表情,似乎对自己说,“也许他没错,可能是我的问题。然后,她一边哭一边扯下我的裤子。

这时阿森纳换人了,阿尔沙文换下张伯伦,场下顿时一片嘘声。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心思全无,但又没有选择。当我进入她的时候,我就像穿透浓雾一样,又回到了熟悉的风景里。在她的娇喘中,听到阿森纳输了,就连输球都是熟悉的,不过重温了一遍而已。电视等着我们去关。一辆车经过,车灯扫过窗户又远去,它奔向目的地,把一切抛在后面。接着我睡意就来了。

早晨我从空床上醒来,拉开窗帘,房间里隐约有昨夜的墨水味。外面的世界像一个刚做好的鲜奶大蛋糕,好像预备要庆祝什么,但没我什么事。

张诗尧,1982年生,自由职业者,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