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从哈德逊河边搬到华尔街办公时,纽约金融界还是牛气冲天的样子,所以搬到威震八方的华尔街是皆大欢喜,哪怕是倒垃圾扫厕所的,也是倒华尔街垃圾扫华尔街厕所,可以狐假虎威。搬家第一天,我们组里几个同事头发油亮可鉴,裤腿笔挺如刃,都摆出加入玩火一族,要兴风作浪一番的派头,至少表面上。
而于我也是一件乐事,因为我可以步代车,不紧不慢,走去上班。从出门,下电梯,匀速行走,上电梯,坐进办公室,从容不迫,七分钟又三十秒。这意味着我能从短暂的生命里榨出宝贵的六十分钟,用来增加睡眠。我喜欢把死猪式睡眠叫做黑死睏,好像跌进另外一个世界,没光没时间没生命……而这黑死睏离我已经相当之远矣。我到了对睡眠极敏感的年纪,就如我的许多同辈朋友,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掐指算计睡眠了几小时。如果一只手上所有的手指都尚未用完,那么呜呼哀哉,这一天无论如何必定要完蛋。即便这一天窗外一线蓝天,阳光明媚,本不该完蛋,但心里的阴翳也必定要颠覆这一天,使之完蛋。必定的!
其实世上并没多少事情是必定的。我可以想到的有几件:小孩必然会长大,大人必然会老缩;离开了死就活不了的艺术家和悲观主义者必定会告诉你:死是必定的;破罐子破摔一族和乐观主义者必定认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或者更确切地说,新的来了旧的就必定要去;这也是我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只要听到这一念叨,门外垃圾箱边就必定会出现某几件似曾相识的旧物。现在我明白至少还有一件必定,那就是到了一定年纪,睡眠不足,这一日必定要完蛋。而你的时间的确是唯一一件万劫不复的宝贝。
不过那时旧的还没去,新的还没来,我周围的世界以它的惯性日复一日地运转,时间在对下一张工资单、下一个节日的企盼之中一天一天地流走……对我来说,一月初最黯淡,洗碗机里塞满盛宴之后的残杯剩盏,早晨上班时八点多钟的太阳冰柱似倒吊在对面大楼灰黑的石墙上;傍晚不到五点,华尔街已经全黑,下班时走在街上听得清街灯咝咝作响,听得清自己急促的脚步声撞在对街石墙上,听得清寒风把斜插的旗幌子刮得哗哗响;到了夏天,东升的某一束阳光灿烂地从对面林立高楼的缝隙里拐弯抹角伸展过来,照亮了我蒙尘一角的窗户玻璃,阳光里我看见和华尔街情绪一样高涨的飞舞的细尘。我起床,梳洗十分钟,花十来分钟坐在那条珍贵的阳光带里听新闻,喝一大杯白水,然后锁门出去,沿着威廉街,穿过青娥巷,杉木街,拐上被革了命的短裤党出没的松木街,走八十八步,穿过珍珠巷,踏上水街,走六十六步,拐上华尔街。最靠近东河,你能够看见银灰色流动不息的河水,听见FDR高架桥上车辆开过时发出清越圆润而有节奏的咯噔咯噔,这些诗歌般的声音、画面的边缘,竖立着一栋灰水泥建筑,好像一个生硬的句号,那就是我们的办公楼。坐进办公室,打开电脑,离开早晨九点还有两分钟,有足够时间,调整视角和心情,坐观玩火者们鱼贯而入,亦一乐矣。
当然有时不巧会碰上小麻烦,高跟鞋的一只鞋跟被街边地铁透气铁窗的格子眼一口咬住;或者追逐被东河呼啸的风吹跑了的一顶帽子、一条围巾;诸如此类延长了七分三十秒的路程,且给这平淡的短途添加了某种戏剧性的荒诞。荒诞是我的阳光,于是这一天灵感会触电似被激发出几个无聊故事来。
这便是我日趋浅薄的生活哲学。我斗胆篡改了罗丹关于美的至理名言:生活中不乏荒诞,只是缺乏发现荒诞的眼睛。我个人以为发现荒诞比发现美更重要。也许荒诞是美的最高形式?
有了发现荒诞的眼睛,七分三十秒就趣味陡增。比如,我发现华尔街上走着的四分之一是清早由主人牵着出来例行公事的老鼠般大小的毛狗儿,堂而皇之把华尔街当茅厕;四分之一是匆匆赶路的小贩子和大银行的小雇员,一脸烟火之色;余下二分之一是挂着日本国制造相机的观光客,松松散散一大群一大群尾随一面面晃动着的小旗子,眼里闪着进动物园看稀奇的光芒。我估计他们的手肯定才明火执仗地摸了一把铜牛蛋蛋(你能够想像它们被摸得多少光亮吗,可怜的铜牛,忍受此等胯下之辱!无奈写不了历史,却可以怒视它)。华尔街纽约证券交易所便是他们的下一个“景点”,就像进了企鹅馆,隔着有机玻璃观看大厅里那班家伙腆着肚皮转来转去。我以为看企鹅还更有趣些,它们会从悬崖上扑腾扑腾一个接一个往水里跳,下饺子似的;而这班家伙哪有那份胆量?他们是介于两足与四足之间的动物:玩火失了手,便由警卫押送从边门爬出去;玩火得了手,则昂然从正门外一路摇进来。此大丈夫能屈能伸是也。
有些日子,德意志银行对工友苛刻,工友时常罢工,动不动就不知从哪里拖来一只两层楼高的橡皮灰老鼠助威,屁股后面还接着粗电缆隆隆充着气,估计电源一拔,马上泄气(就好像停发红包似的)。这道具一夫当关堵在银行大楼门口,许多观光客便曳曳然从“企鹅”馆游过来,然后轮流抱着老鼠腿、霍牢老鼠腿、靠住老鼠腿,与之单独留影,与之集体合影,生生地把罢工导演成了一出街头剧。当然街上的警察也常受到橡皮老鼠待遇,被游人挟持进入镜头。
记得很久之前,我还在国内一家小报社干活,编辑室里有一位雄风猎猎的大记者,喜欢站在顶楼假四层办公室正中央,挥舞手脚——办公室逼仄,不站在中央,手脚一挥便说不定挥到旁人脑袋上去——大肆谈论华尔街风暴之凶险,黑色星期一之漆黑,白色星期五之苍白,大片惊心动魄的色彩,只要往文稿纸上泼墨,就是绝顶精彩的报告文学,波洛克一族。好像是1990年代初始,那时我是百万井底之蛙中的一只(现在还是,不过是匍匐在另一口井下而已),在半封闭的井底被震得昏头昏脑。想像中,这扼着帝国经济命脉的所在应该与雄风巍峨、咄咄逼人之类形容词连在一起,是抽象的庞大、骄横和霸气;却竟然是眼下活动着两三种常见动物的动物园,还有沿街稀稀落落几家超级名牌店,诸如法国人皮件店巧克力店,德国人宝马汽车店,英国人衬衫店,美国人珠宝店和牛仔裤店,外加一爿百年鞋匠铺子,浓重的皮革气味里坐着个修了一百年皮鞋的、头皮上长了许多褐斑的老人,以前替股神擦亮皮鞋,现在替游人换鞋跟。
也许所有曾一时叱咤风云的阿物儿大概最终都难免一条出路:被尊为旅游“圣地”保护起来,占一方宝地,向后人表演它昔日之雄风,让诗人啊啊,激发画家灵感,供小说家杜撰神话,让广大中产阶级消磨时间浮想联翩。比如我们的国宝长城,翻译成英语也刚巧是一堵“华尔”,是一堵巨大无当的、从月球上都能见得的“华尔”。美国“华尔”,长短不足千步,前后不到四百年,岂能与中国“华尔”相比?看来被整个儿地“圣”化起来也是指日可待。原来历史一旦卸下泣血的沉重,亦可发挥余热,娱乐大众,还可以挣出些碎银子来。只是到了某个年代,地球上的每寸土地都被历史的阿物儿占了去了,历史是不是差不多就有活埋人类的趋势呢?
按安迪·沃霍的说法,任何阿物儿的精彩只能在历史上持续十五分钟(荒唐的是这话倒使他精彩至今),也就是我的七分三十秒打半个来回:沿威廉街,穿过青娥巷,杉木街,拐上松木街,珍珠巷,水街,到了华尔街;再从华尔街,水街,珍珠巷,松木街,回到威廉街:你的那页历史已经翻了过去。何其短暂!
前一阵我遵“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清理书柜,发现了一本花一块钱从史传德淘来的、介绍纽约的书,书名叫《漫步纽约》,是“92街Y”出品,书封底的角落里蹲着一只小小的黄色猫头鹰,阴森森瞧着你,鬼不愣登的。书里说,我每天七分半钟步行的街巷原来全是众鬼魂游荡出没的地方。四百年下来,人成了鬼,鬼又摇身成了人,我每天就挤在比南京路上的行人还多的鬼魂里走我七分半钟的路。那些鬼魂里最杰出的就有企图在西部称帝的副总统阿龙·伯尔,有在决斗中被伯尔杀死的国父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有被荷兰人以仅值二十四美元的珠子小玩意儿连哄带骗换走曼哈顿的土著印第安幽鬼,有身体被肢解的黑人坟场里的冤魂……还有世贸中心三千新鬼。区区下城,不足十分钟就踏遍的弹丸之地,哪挤得下如此众多的鬼魂?旗杆上,门洞里,永远照不见阳光的窗台上,阴暗的街角,教堂墓园磨损的碑石边,高楼的缝隙间,你知道它们就攀援在那里,望着你。无怪乎风雨凄凄的深秋黄昏,阴云沉沉的冬日下午,我总觉得七分半钟会那么惶惶然,背后好像发生着什么,一只手,一条吐出的舌头……不知我的帽子给哪位幽魂抢走,雨伞又给谁个鬼魅打劫。
这本纽约聊斋我最终没舍得扔掉。我怀疑书页间说不定夹着几枚压扁的幽灵,翻动书页时怕会游荡出来;通过那些文字它们在与我对话。想到过去某段时间,它们就占据着我现在坐着的空间,有血有肉活生生,拥有某些东西,某种情绪,愤怒或喜悦,发出某种声音……这个事实让我觉得怪诞,同时我觉得寂静的周围变得热闹,是一个人的盛会欢宴。
我以为一个人需要花大半辈子时间来真正意识到他的存在只是一种重复。总听见人说没有两滴海水是相同的,没有两粒沙子是一样的。以为说得玄乎,从一滴水一粒沙看人看历史,结论是你是一滴海水,而我则是另外一滴海水。但请问如果我这滴水跳进大海,你能把我捞出来吗?可见这种说法何其荒唐,何其误导。你说的话都曾经被说过,你经历的都曾经被经历过。我这么说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就又在重复。《传道书》里说得明明白白,已有的事,后必再有,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历史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不同的只是一种变奏形式。一首有几百个乐段的、冗长的变奏曲,从大调变成小调,换个把乐器,加几个和弦,或添一两个颤音,如此这般。
所谓颤音,诸如华尔街某两分钟里掉了一千点;某几个金融集团争抢小鱼吃,抢得鸡飞狗跳,把官司一直打到最高法院;金融界一时风行“以肥为美,以大为魁”,所谓“大到不能倒”,财大气粗的几家集团肥到一屁股就把小小寰球坐满,不留一点儿空间给别人;某个好端端的早晨标准普尔突然头脑发热降低了美国国债的信用评级,引起股市大惊慌;隔日总统先生大手一挥道:在我心目中美国永远是AAA。不到一星期,该公司老总——一个印度老儿——就卷铺盖滚了蛋,新闻媒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报道说该老儿的辞职与降低信用评级风波无关。百年老字号的某某兄弟公司自己翘了自己的辫子;某家儿子公司一口吃了老子公司……妈妈的,借阿Q的嘴来说,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
那一阵,华尔街和水街的街角,天天都站着个中年妇人,估计是个职业丐女,照上班族规矩每天换不同的衣服穿着上街讨饭,养得白里透红,像一头水分很足的白薯,站在华尔街口,向满脸烟火之色的过往人群显示着社会福利的优越。随便哪个人走过,妇人都要伸出一条手臂,开口讨各种名堂的钱:咖啡钱,热狗钱,地铁钱,报纸钱,而且饶舌。同事们远远见了,都绕到对马路躲开。我从来就不在意,也从来不舍她钱。脸色如此滋润的乞丐,还不用早出晚归累死累活,饱受恶气。她怎么可以算得上乞丐?如果她算乞丐,那我更算了。我每天伸手向苍天乞讨生活,我的祷辞不精彩不煽情,但却发自肺腑:上帝啊,请赏我一片太平面包吧(原话:阿弥陀佛,请赏我一口太平饭吧)。有一天,我站在那个街角等红灯,这妇人突然就冲着我斜过来,嬉皮笑脸伸出手。她说,好心的女士,我天天见您走这条路,您在此地发财吧。请您赏我一块钱,买花旗,祝福您。
那时候“大到不能倒”的肥胖症们终于集体陷入了“吃不了兜着走”的窘境,伸手向华盛顿借钱,屁滚尿流的样子。股价落到不到一美元一股。这本身就是一个荒唐之极的恶作剧。也难怪。
我想了想,也嬉皮笑脸回答她说,“好心的女士”也一样穷得叮当响,不过可以给她一股花旗。我暗自庆幸从没施给她过一个子儿,她完全可以去竞选委员会参与集资工作,换她的咖啡钱热狗钱地铁钱报纸钱,政客们都这么干的,不同的是要大着胆量厚着脸皮,要狮子大开口,越大越能耐。讨钱借钱诈钱都没关系,只要囊中丰厚;而没钱才是可耻的。
又过了秋分,白昼渐渐变短,夏天的衣裙被收了起来,夜间睡觉要添盖被子。海上起了风,被高楼削得薄且锐利,呼呼地在街上窜、在窗外响,零零几片金黄色枯叶从侧巷被风带到无树的华尔街,灰色的街更有了几分萧瑟凄清。从周末开始就有几百名示威者聚集在纽约证券交易所前面示威抗议,口号是:呸!呸!华尔街!经济危机是你之罪。要你赔!要你赔!他们说。就像小时候小朋友把我们的宝贝玩具弄坏了一样。报道说抗议者占领了华尔街,而且要一直占领下去。他们在街心公园搭起了厨房,设立了电脑网站,募捐到了两万美元,还在网站上告诉同情者:您若要资助,我们欢迎披萨饼,喜欢纯素的。不过报道上把“占领”两字打上了居心叵测的双引号。据说到了星期一有示威者抱怨食物欠佳,睡不安稳,一半打了退堂鼓,另外一半在街心公园里继续安营扎寨,到后来警察比示威者人数还众多。警察率领示威者,边上摩托突突突护卫,还有乌黑一群殿后,沿着我的七分三十秒,一路敲敲打打,稀稀拉拉往十四街联合广场示威过去。我站在路边观望,想着到底哪一方在示威,示谁的威。再说了,动物园里示威,示给什么物儿看?!
示威期间,动物园暂停营业,证券交易所门前里三层外三层铁栏密布,当中站了几个警察。连铜牛也被警察圈了起来,摸不得。当然旅游者并没太多遗憾,不摸铜牛也罢了,据说上海已有一头更牛的铜牛,与此地的铜牛出自同一位爸爸,实在想摸,可以去沪上尽兴。
每天电台里都有一段关于示威的闪烁其词的小新闻。听说威还要继续示下去。到了第二十天夜晚,我走过松木街,听见不远处百老汇大街上凌乱的鼓声人声从高楼的缝隙间断断续续飘来,显然是示威者之声,不然到了这时辰唯有教堂晚钟平添街巷的空寂。
终于,示威者把道行极深的市长先生逼了出来,市长先生发话:只要守规矩,让他们示威游行好了,这是他们的人权。市长先生肚皮里岂止可以撑船,不过可苦了我。我的七分三十秒眼看就变成十分三十秒,十五分三十秒……好不容易榨出来的六十分钟又被榨了回去。他们一出游,警察就把早就预备好了的铁栅栏拖出来,一路排过去,为他们开出一条通道,让他们可以畅通无阻淋漓尽致地使用他们的人权,而挡住我以及诸多赶着去挣面包的公民的人权显然是不足挂齿的。
早晨起来,屋子里开始显得晦暗。我照例潦草地听十分钟新闻,喝一大杯白水,把鼻子贴在玻璃窗上,才可以望见高楼之间的一线天,看一看是什么颜色,蓝还是灰。下雨的天气,需要带上把不易开花的伞,哪怕去动物园路程只有短短的七分半,不带伞还照样会淋个透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