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日·英法海底隧道—伦敦
法国与英国隔海相望。之间往来只有三条道。一是飞机,一是乘船;自1994年又多了一条,即搭火车从海底隧道过去。于是这次我选择了第三条,我想体验头顶着深深的海水穿过海峡的感觉。
中午乘车先出法国海关,再到英国海关交验护照。法国海关摆摆手就过去了,英国海关恨不得把你的胡子拔下几根化验一下。这两国人也是两样,英国人精于工业与营理,法国恨不得人人都是艺术家。你的名片上边的身份若写“艺术家”,法国马上对你表示敬意,表示亲近。你若写上什么长什么官,法国人毫无兴趣,这与他无关。
待过了海关,车入码头,开始排长队,一辆辆驶上一列火车。这种特制的车厢高大,汽车入车厢停好,每三辆为一组自动关上一道玻璃闸门,我立刻明白这是载车火车,人坐在自己的汽车里,汽车“坐”在火车里——穿过海峡。不一会儿火车开动,纵入隧道,除去轻轻揺晃,并无异感,更无海水在头上荡漾之感,至多过半小时,车窗外出现房子、灯杆、路标,原来已经到了英国的多佛尔,跟着上了高速,径直驶往伦敦。
前一次来英国是1981年,种种情景忽在心中出现。
那是我有生第一次出国。此前是“文革”。“文革”中几乎没有一个中国作家出国尤其是去西方国家。我连英国是什么样子都想像不出来。所以我从议会大厦前面的大桥走进这座城市时,面对着那一大片极华丽的古典建筑,完全想不到还有这样一个世界,我蒙住了。那次访英的中国作家代表团一行三人。除去翻译,还有团长、老作家吴伯萧先生和我。我对吴老所知不多。“文革”前我从事绘画,不大通晓文坛的事,只在上学时读过他的一篇散文《记一辆纺车》,那正是他的名篇。“文革”期间他被整得厉害,甚至被开除党籍,“文革”后也是头次到境外,心里紧张,也发蒙。逢到交流座谈基本不知该谈什么。那次在牛津大学与教授们做小型的交谈,我忽见吴老睡着了。傍晩从牛津回来吃过饭,吴老把我叫到他房间问:“下午座谈时你是不是以为我睡着了?”我一惊。他怎么知道我的想法?我忙说:“您岁数大了,又有时差,这两天安排活动多,太累了。”谁料他说:“外事无小事。今天人家提的那些问题怎么回答?外事工作不犯错就算圆满了。”我由此感到老一代作家在经历“文革”重创后的“心有余悸”。我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初访英国。
那次访英的活动由英中文化协会安排,其实活动都很有趣。包括出席布克奖颁奖,与后来的诺贝尔奖得主、《蝇王》作者威亷·戈尔登见面交谈,造访过剑桥、牛津和伦敦等几座大学。由于此前中西方隔绝,对这些几乎一无所知,再加上有点“发蒙”,留给今天的印象恍恍惚惚,恍如隔世了。
可是那次短暂的出访回来,竟写了两本小书。一是来自在唐人街上结识的一位命运多舛的女子,写了一部十分暗淡的中篇小说《雾中人》;再有是我第一本薄薄的旅行札记《雾里看伦敦》,这本书在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素白封面上印着浅赭色伦敦的影像。其实此刻的伦敦早不见狄更斯小说中所写的那种浓得发黏的厚雾,连薄雾也不见了,大片大片平整鲜亮的绿地铺着阳光,但我还是喜欢这本幼稚又单薄的游记的书名——这正是我和西方世界初次直面的真实感觉——如隔大雾,看不清楚。
这本书中有一篇散文叫做《在旧梦中甜睡》。我对英国人依然活着的历史既惊讶、欣赏又莫解,因为当时经历过的“文革”,我们已经把历代帝王当作敌人彻底荡除,在这里历史居然被敬重着。记得后来一位记者追问我做历史文化保护的精神根由,我说到这次访英,它叫我看到一个与当时的中国完全不同的历史文化观。
不同的事物才会有启发。
这次,只是刚进了伦敦,就把我差不多忘掉的景象摆到面前。
又见到了伦敦三种红色的标志物,两种静的一种动的,红邮筒和红电话亭静静地立在街头巷尾,红色双层的大巴在路上威风十足地开来开去,上边坐满举着相机四处张望的游客,又感受到左行车的别扭与奇异。我的伙伴——这伙伴有点像福尔摩斯身边的华生——她还发现伦敦的出租车十分特别。老式的黑色小车,敦敦实实的长方形,像上世纪30年代的男人皮鞋。其中一些上边用谐调的蓝色、红色与白色印满了伦敦大大小小的地名。我忽记起,上次访英就是这种出租车。过了三十年,英国人怎么还不换车呢?
这种车司机旁边没有副驾驶的座位,后边车厢里有五个可以对坐的座椅,很宽敞。它们多停在固定车站排队等候载客,不能随处招手即停,更不能想停就停;英国人把这种对出租车管理的行规也留给了香港。由于英国人从不改换这种自己崇爱的事物,这种黑车和上边说的“三红”被称做“三红一黑”,经久不灭地成了伦敦的标志。记得上次有人对我们说过这“三红一黑”,我说我们也有“三红一黑”——红歌红语录红袖章,还有“黑帮”。当时“文革”刚过,记忆犹新,吴老和翻译何滨都笑了,笑我的“三红一黑”的荒诞,好在这些东西被历史摒弃了。历史对事物的选择一任自然,喜欢的留下,厌恶的抛弃,谁也无法勉强历史。
在旅店门口又见到欣然,她来接我们。这位兼做“母爱桥”公益事业的女作家依然像我前两年见到时那样,亲切又优雅。只是这次一见说不出哪一点有点改变。是不是那次她来天津访问我时身份是客人,此刻她是主人?做主人和客人两种自我感觉当然不同。天性热情的欣然一见面就表现出要把我这次访英的一切杂事都担过去那种架势,使我们立即与伦敦没有任何生疏感了。
4月3日·伦敦
早餐时,看到桌上那种英国人习惯摆着的几种小瓶的果酱,忽想起1981年年初来英国早餐时初见这种花花绿绿、小巧的果酱,非常新鲜,那时中国人个人没有外汇,公务出国每人补助十一英镑,只够买一盒饼干。我总得给家人带点新奇的东西回去,便悄悄伸手拿了两瓶带走,当时真有点做贼的感觉,以致后来一见这种小瓶的果酱心里就生出惭愧,不愿多瞧它一眼。
我对伙伴说:“这就是三十年前我带给你的果酱,就从这种桌上拿的。”
我以为我的伙伴会讥笑我,挖苦我。
不料她说,你还干过一次。那是你母亲住院时,你在公共汽车站的地上拾人家扔的车票,报销后给你母亲买苹果。
我苦笑了笑,也谢谢她的理解。
托笔是英国一位成功的出版经纪人。凡是能准确判断出版价值的人,一定对社会文化具有个人独特的认识力。这使我们一见面的话题,就能绕开了那些世俗的包括网络关切的热点,把共同的关注一点点往下挖掘。当晚,我便将这些依然在脑袋里翻来覆去的对话的片断记下来。两人分别用A和B两个字母做代号。
A:由于大学教育的普及,当今有知识的人愈来愈多,知识分子却愈来愈少。对知识分子的“界定”发生改变。知识人不一定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公共性的、思想的、独立的、有社会担当的。
B:这因为网络和电视传播瓦解了知识分子。各类消费性的媒体明星成了社会主角。思想被信息取代。人的脑袋堆积着大量信息,但都是消费过的。
A:消费过的信息是一种垃圾。思想如土地,但正在被信息沙漠化。
B:已经是一团散沙了。
A:于是知识分子正在被社会边缘化。在你所说的网络与传播瓦解知识分子之外,再有便是资本社会,资本很霸气,它不需要知识分子。在主宰着社会的强势的资本面前,知识分子愈来愈个体和弱势。要么趋炎附势,要么唯利是图——我们也不能太悲观——要么孤军奋战。
B:但很难战斗到底。实际上当今世界不缺思想者,但他们发不出声音。这也是媒体社会的结果,因为媒体也不需要他们,只需要他们之中的明星;成为明星的知识分子,实际上已被商业化了。
A:其实网络上不缺有见识的文章。
B:但网络也是媒体,不是思想库。网络上很难进行思想建设。
A:这是因为网络的信息是滚动的。即时发生的、第一时间的、现场的,都是媒体的追求,也是媒体的本质。本质不会改变。关键是知识分子的精神空间在哪里?在大学里吗?问题是大学的学者也想明星化。
B:如今西方的知识分子也是一样。在法国,二次大战后知识精英就开始消退,后来大量移民进来一冲,知识精英就更没有力量了。上个世纪人们为思想而战,可是今天为什么而战?
A:在资本社会里难免为个人利益而战。我在想,在资源和能源愈来愈匮乏的未来,会不会最终为资源和能源而战?现在世界很多战争的背后都是为资源和能源博弈的结果。远古的人为一条江河一个高地一片可以捕猎的密林而战,那么人类的未来可能又要返回去了,为生存的必需而战;那么人类将越过自己的文明重返远古与愚蠢。
B:有人认为中国和美国是全球化最大的受益者,你怎么看?
A:三十年前中国开始改革时,世界上有两种模式可供中国学习。一是美国,一是欧洲。中国选择美国是为了快速发展,当时十亿人的中国贫困的压力太大。这一选择使中国急速发展起来,但同时付出太大的环境(生态环境与文化环境)成本。欧洲历史悠久,文明深远,在现代化过程中生态环境保护得好,中国开始改革时要兼顾学习一下欧洲就好了。
B:我还有另一个关注点。“文革”时期有没有红色文艺之外的艺术创作?
A:你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应该有,我也见过一些艺术家表现内心的苦闷和生活的荒谬,但纯属个人,没有任何社会影响,也不可能有任何影响。因为这种b969fb50011cb8fb1b36ba37c5a86552创作是秘密的。我写过这样题材的几部小说,比如《临街的窗》和《楼顶上的歌手》。这样的艺术现象在“文革”结束后就被伤痕文艺的大潮淹没了。其实红色文艺也是一种历史,尽管它是一种非常畸形的文化,但也是文化史的一部分。有一位美术史家叫王明贤,他写过一部《1966—1976中国美术史》,很值得一读。
英国国家美术馆收藏之富惊人。一天走不过来,三天看不过来。
我首先选择近代。走进第一展厅,第一眼看到的是塞尚的《大浴女》。塞尚对面的墙上挂着的是凡·高的《向日葵》和《麦地与天空》。凡·高画过多幅《向日葵》,这幅是1880年患精神病前画的,而《麦地与天空》是他患病后在巴黎附近奥维和画的,时间为1890年。这两幅画挂在一起正是我十二年前在法国研究的一个题目——凡·高患精神病前后绘画的不同。患病前的画较为写实与平和,形象具有刻画性。患病后的画充满动感与不安,同时洋溢着生命感与韵律;大量线条是主观的随心所欲的笔触。这笔触直接表达出他的个性情绪与魅力。墙上的《向日葵》与《麦地与天空》更证实我对凡·高的研究。
接下来是毕沙罗。我喜欢毕沙罗的节制与诗性。
第二间展室是莫奈的《日本桥》。同一年画了两幅,一写实一写意。还有西斯莱和雷诺阿。
依我的经验,来到这种包罗万象的美术馆看画,一次不要看太多太杂,如吃自助餐。我发现这次我过多注重印象派,可能与我最近关于自己绘画的思考有关。没关系,反正我一准还要再来。
这样一路走出去,从眼前掠过的是,伦勃朗、鲁本斯和拉菲尔,收藏之富令人惊愕。
英国国家美术馆是免费的,人很多,除去本土的英国人,还有不少旅游参观团,多是欧美人,还有日本人和东南亚人。我有点奇怪也有点悲哀,为什么很少见到中国人呢?我们不爱艺术吗?我们在唐宋不是已经出落为巨匠如林的美术大国了吗?
这次看大英博物馆也是选择地看。未看欧洲部分。主要看:
一、西亚
二、埃及
三、中国
重点是中国。我很想去寻找一个世纪前斯坦因从丝路和敦煌搬到这里的东西,就像伯希和搬到巴黎吉美博物馆的东西。不知大英博物馆此时是否展出,那得看我的运气了。
先看西亚,尽管我在其他国家也曾拜谒过西亚——即两河流域的遗存,然而大英博物馆古代西亚藏品之巨之精及其表现出的文明的高度,令我震惊。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目瞪口呆。这一对对巨大而神奇的人面兽身带翼雕像竟是公元前数百年的作品吗?尤其是那些人面连鬓长须浮雕的线条,活生生地旋转自如,极其优美,还有大批亚瑟王朝石板上的浮雕,与我国汉代画像在同一水平上。但汉画苍劲浪漫,线条舒展主观,多为神话传说;亚瑟的壁画看似历史经典,构图复杂,却装饰又写实,但它们共同证实着人类艺术在如此遥远的时代就达到这般纯熟。由此我又想到伊拉克的国家博物馆,它所庋藏的两河流域包括阿卡德、亚瑟、巴比伦和苏美尔文化的珍品,顶尖于世界。它一直令我神往。但如今的伊拉克多灾多难,很难去了;2003年美国人攻打伊拉克时,这个博物馆横遭乱民抢劫,巨量珍藏不知去向。今天在大英博物馆里于我是不是一种很充分的补偿?
至于大英博物馆古埃及的藏品,更称雄于世界。那块举世闻名的罗塞塔石碑早在1802年就在这座博物馆展出,并在两个世纪以来一直是被举世公认的镇馆之宝。如果没有这石碑上同时书写一种内容的三种文字——古希腊文、古埃及文和当时流行的一种文字,古埃及的象形文字由何破译出来?
一种死去了的古文字的破译会打开多少历史的门?
任何博物馆的地位与身份的高低,全看它的镇馆之宝了。就像卢浮宫的《蒙娜丽莎》和希腊《胜利女神》、埃及国家博物馆的图坦卡蒙墓葬和故宫博物院的《清明上河图》。
从大量的木乃伊与神像中,我更清楚古埃及人最在乎的是死亡。死亡是生命的终点,只有超越终点才能永恒。古埃及人的方式是木乃伊,中国人更相信六道轮回,当代人则寄希望于克隆。这是人类一个永远的话题。
我是幸运的,因为中国馆正在展示斯坦因在中国西部的“考古发现”。尽管数量有限,但绝大部分都不曾见。除去宝石、首饰、银器、建筑的木构件,最精彩的还是泥塑,材料是新疆特有的红土,虽然形象是西域化的,甚至带着一些印度文化的元素,又明显是唐风。那些胖胖的仕女与蹩眉瞪目的力士形象,件件都是“孤本”,也是极品。我在博物馆纪念品店的书架上想找这些彩塑的画片带回去,但找了半天也未找到,幸亏我的相机还好,大英博物馆允许拍摄,我把它们一一摄取下来。
自19世纪西方考古从埃及、西亚到印度,逐步进入他们从未涉足过的陌生又神秘的远东大地。首先是新疆,随后是甘肃西部的敦煌;这块在宋代之前中外交流的热土,在宋代之后随着海上丝路的渐渐兴起而冷寂下来。古人留在这块土地上的遗物再没人动过,给时光的尘埃轻轻蒙上,好像在等着西方的考古家们来发掘。这些西方人所谓的考古发掘更像是从地上捡东西。伯希和说一次在新疆把马鞭往地上一插,就碰上一件东西,挖出来便是一件极其漂亮的唐代彩塑。
我们总以为从斯文赫定到华纳尔,西部大地已经给这些精明又不辞辛苦的西方考古家翻遍,所剩无多,其实这方圆几千公里的土地怎么会给几十个西方人搜寻干净?近年来在我的学院建雕塑博物馆时,我从西部的古董商贩手里买到几件丝路遗存,件件都是上品。这次在大英博物馆看到斯坦因从新疆丹丹乌里克佛寺遗址发掘的一件唐代彩塑“天部像”(这件图片曾发表在斯坦因的《西域考古记》中),与我藏品中的一件完全一样,但在品相与色彩上还是我的藏品更好一些,但如今这些从新疆新出土的艺术品很少进入我国各地的博物馆,仍是西方人和日本人来“淘宝”的对象。这使我暗自告诉自己,还要在保存丝路的遗物方面再作努力,一边以挽回百年前的损失,一边不叫它再流失了。
4月4日·伦敦—斯特拉福—曼城
一次——大约十二月底吧,听一位朋友电话里说,他刚为办一件急事去了趟苏格兰的爱丁堡,正赶上大雪过后,到处白雪覆盖,真冷,但这城市有一种气质在白雪中张扬着,很棒。我说你说的“棒”是说一种美吧,但它是一种怎样的美呢?他只说很独特,却没说怎么独特,但显然被这独特打动了征服了。
因此这次访英,我无论如何也要挤出时间跑一趟苏格兰爱丁堡。当地人告诉我,爱丁堡很远,开车去一天,坐飞机一个半小时。我问他如果坐汽车途中有什么值得一看?他说,两条线都行,一条线经过约克郡,可以去尼斯湖,如果鸿运当头可以看到水怪;另一条线上有莎士比亚和勃朗特姐妹故居,但中间要在曼城住一夜。我说,我旅行习惯于自然让道给人文,于是决定走后一条路线。第一天乘汽车经莎翁故居,夜宿曼城;第二天仍乘车去勃朗特姐妹的家,随即奔往爱丁堡;第三天在爱丁堡到处跑,夜乘飞机回伦敦。对,夜里必需赶回伦敦。因为转天要去剑桥演讲。事后证明这条路线是最佳选择。
在去往爱汶河畔莎翁故居所在的斯特拉福高速路上,我看到一个难忘的景象。一只山鸡被快速奔驰的汽车轧死,另一只山鸡哀伤地守在一旁。驾车的导游李薇告诉我,这条公路上山鸡从来都是这样,山鸡是成对的,如果一只被轧死,另一只在旁边守着决不离去,直到它也被车轧死。
我说,要不莎翁能写出罗米欧和朱丽叶呢?这地方山鸡的爱情也这样终生不渝。这山鸡应叫“莎氏山鸡”了。
我是不是已经进入一块天地有灵的神奇的土地了?
在来到莎翁故居前,我颇有点疑惑,我能看到什么?莎翁已故五百年,还会留下多少遗存?然而走进斯特拉斯福小镇却令我十分惊讶,在一片依旧是中世纪栅栏格式的街区里,莎翁出生的老屋、1574年出生的登记册、去世时举行葬礼的小小的圣三一教堂、演出过莎翁剧作的剧院,克洛泊顿石桥,直到他父亲供职的镇政府的小楼,以及他家那些做铁匠、酒商、肉店、零售商的邻居与亲友的老宅,还都原样地保存在原地。这是谁的决定?怎么从来没人想去拆掉开发建楼呢?
我尤其喜欢古老的都铎式小楼。粗木结构的构架中间填上砖块与灰泥,这种建筑产生于15世纪末的都铎王朝。现在国内狂拆民居者的一个理由是西方建筑是石头的,坚固易存;中国是砖木结构,很难保留,但同样是木架加灰泥与砖块的都铎式民居都已五百岁以上,现在还在使用。其中镇上保存最好的都铎老屋,便是静静地立在亨雷街上莎翁的“大房子”了。它如今已作为莎士比亚故居博物馆使用。在屋内可以看到莎翁父亲制作皮制品的小作坊,主厅、客厅、睡房和厨房。这里冬天很冷,人们既善于生火取暖又善于防火;童年的莎士比亚一度睡在父母床下特制的抽屉里。
莎翁故居的“展出”方式独特。两三位穿着当时服装的男人与女人“生活”在房间里,做些活计聊聊天,有时参观者多了,他们会即兴表演莎翁剧本的一个小片段或一段经典的台词。他们以这种方式把人们带进当时的生活氛围和莎翁的艺术里。
莎士比亚在这里度过童年、少年和一部分青年时代,结婚生子,走进生活。他十一岁时在这里亲身经历过一次国王豪华的出巡,从而诱使他对宫廷生活迷恋、神往和充满遐想,并直接影响到他日后戏剧创作的题材与生活。
这里的人至今还说五百年前他离开故乡,是由于他跑到镇外狩猎时误入了私人的领地,惹怒领地的主人挨了揍;他用一首讽刺诗报复,没想到这首诗广为传颂,招来更大的忿恨,为此躲到伦敦。然而,此时的英国和中国一样都已是戏剧的天下,致使潜在莎士比亚身上的戏剧才华得到惊人的释放。短短的十几年他写出三十九部戏剧杰作和大量的十四行诗。那时人的生命短暂,人生的阶段与今天完全不同。1612年四十八岁的莎士比亚就翻过他的创作高峰。他返回到故乡颐养天年,四年后去世,当时不过五十二岁。
现今故居中他晚年的遗存并不多。毕竟事隔五个世纪,岁月太久,保存如是已不可思议。我们到哪儿还能找到关汉卿?而人家连狄更斯等人在莎翁故居窗玻璃上的签名还完好地保存着。
说到狄更斯,他应是莎翁故居保护的功臣。19世纪40年代这座房子一度无主,面临拍卖,狄更斯组织了许多活动筹集资金,才把它购买下来,并作为国宝修复。随之便是各界有识之士与本地热心人组成的基金会,发起了范围更广的保护工作,包括镇内外相关遗存,连同莎翁母亲与妻子安乡村的故居。保护修复的态度之认真使人饮佩,连故居院子里栽种的花草都来自莎翁的作品。
莎翁家乡的人如此珍视他,决非因为他给家乡带来“知名度”和经济效益,而是真正知道他的价值。
莎翁故居之所以至今仍成为世界旅英游人的必往之地,是由于他的戏剧已成为人类共享的精神财富;他那些剧作——《奥赛罗》、《罗米欧与朱丽叶》、《哈姆雷特》、《威尼斯商人》、《李尔王》、《仲夏夜之梦》、《第十二夜》等四大悲剧四大喜剧至今还“活”在戏剧舞台上。文学史看似是以作家的名字连贯成的,实际上是由永不褪色的经典串起来的。唯有经典才能穿越时空,所有文学和艺术都逃不过的历史的检验。
我还想再提一下狄更斯。一个作家能够如此下力气去保护另一位前辈作家的故居,不正是表现着他对文学真正的热爱与虔诚吗?
4月5日·曼城—霍沃思—爱丁堡
尽管曼城也长着历史的胡须,但这个城市的基因是工业。我不喜欢它那强烈的工业色彩。我偏爱农耕时代的城镇,一切都是手工制作出来的,生动地带着人的情感痕迹。农耕时代人依赖大自然,所有建造都带着与大自然相依为命的心愿,所以相互融合为一个如画的整体。然而,看看这个16世纪就成为工业革命一面旗帜的曼彻斯特吧!一切一切都四四方方,见棱见角,硬硬梆梆,无处不带着理性的规范,唯独没有人性的柔软;连那座标志性的市政大楼也像是机器切割出来的。但它并非出自机器,而是曼城人的思维。曼城人的房子爱用红砖。红色是炽热的,但在这些生硬的、直线化的建筑上,红砖却叫人感觉是冷的。
听说曼城的活力的大爆发是在全英足球联赛的盛季,整座城市为之发狂。这是这座工业城市压抑下人性的反弾吗?于是我在这座城市里,只跑到曼联足球俱乐部的球场前拍一张照片作为纪念。
自曼城往北一百多公里,在起伏的丘陵隐伏着一个原本平凡的小镇霍沃思,它便是勃朗特三姐妹的故乡。
三姐妹就在这里演绎出世界文学的奇迹。
母亲的早逝把孩子们留给父亲带大。父亲是乡村小教堂的穷牧师,收入甚少。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以非凡的文学和艺术的才华,使他们的小楼色彩缤纷。读书、弹琴、画画、写作,还有愉快又充满想像的交谈。同时,又被贫穷死死纠缠着。
艾米丽和夏洛蒂都去做过当时低人一等的家庭教师;夏洛蒂为节省纸张,只能用很小的纸块写很小的字。现在故居里还保存着夏洛蒂一些写满了蝇头小字的纸块。地势较高的霍沃思冬天很冷,连取暖都成了生活的压力。夏洛蒂自制的厚厚的连腿袜套在她的房间里可以看到。夏洛蒂和艾米丽画得都不错,最有绘画才华的是弟弟布朗威尔,他被宫廷肖像画师劳伦斯看重,但在一次失恋后堕入无度的狂饮与沉沦之中,不但前途无望,更加重了家庭的困境。然而就在这生活的阴影里,夏洛蒂和艾米丽分别写出使英国文学为之自豪的《简·爱》与《呼啸山庄》。从这两部书中可以感知她们心灵的苦楚与渴望。妹妺安妮也写出她的长篇小说《艾格妮丝·格雷》。
这兄妹几人命运的悲惨也是一种人间的极致。他们都没有活过四十岁。二姐艾米丽去世之前患精神病,她活了三十岁;弟弟布朗威尔死于酗酒与吸毒,二十九岁;大姐夏洛蒂婚后不到一年便死去,三十九岁;妹妹安妮猝死,年仅二十一岁。这一家人的命运是个不可思议的谜。
有人说霍沃思这地方的人大都短命,活过四十岁便是幸运。我在村中小教堂里去看勃朗特一家人做弥撒的地方时,教堂的神甫告诉我,致命的原由来自饮用的河水。水由高而低,先流过教堂后边的墓地,墓地里死人太多,细菌太多,害人致死。可惜那时代没人想到这个根由。
一家姐妹三人全是杰出的作家,世上没有第二。在音乐上也只有这样一个奇迹,便是奥地利的施特劳斯家族。记得画家吴冠中一次对我说他决不叫儿子学画,他的道理是一个真理:艺术是没有遗传的;或者说,如果一个伟大的作家和艺术家在某处诞生,是因为上帝吻错了地方。
英格兰与苏格兰之间的“边界”上有两个有趣的小地方,值得一记。
一是一座矮矮的小平房卧在公路边,据说正在英格兰进入苏格兰的起点上,好像苏格兰的门房。房上有个“人”形的牌子朝向两边。若从英格兰进入苏格兰,就见牌子的一面上边写着“苏格兰第一个房子”;若从苏格兰进入英格兰,就见牌子的另一面上边写着“苏格兰最后一个房子”。
进入苏格兰的头一眼,就看出了苏格兰人脑袋的灵活,性情风趣。
二是“边境”上的逃婚小镇。18世纪末英格兰颁布的婚姻法,男女青年必需年满二十一岁以上,并得到家长同意方可结婚,但苏格兰男女青年到了十六岁就能结婚,不必得到家人认可。这样一来,爱得死去活来的英格兰少男少女背着家长悄悄跑到这儿来结婚,手续十分简便,不用神甫和复杂的仪式,证婚人是位铁匠,不过发一份结婚证书而已,证书却是合法的。当然这是二百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国际化了,每年都有几千对男女来这里举行婚礼。其意义也变了,变成一种充满浪漫情趣的旅游结婚。但在发结婚证书时却严格起来,非要经过为期三个月的调查,证明双方都未婚,才发证书,防止重婚。这么一来,今天的逃婚村反倒是正规的“结婚村”了。
我庆幸这次自己选择了一路乘车北上,长长八百公里的行程,得以尽览苏格兰大地的风情。大片大片缓慢起伏着的高原,连接成一片浩瀚的凝固的褐色的海,松软的水墨似的云影在上边缓缓行走;远处是阳光下夺目的雪山。半月前我在法国时,这里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雪,当时狂烈的景象现在仍能见到。有时山道两边的积雪高高的有如雪墙;一些粗大的树木折断,树冠横卧地上;山坳与树丛里的白雪,依然厚厚的不肯溶化。由于地高风寒,冰冻不融,干涸的长满蓬草的溪谷静静而耐心地等待春的到来与滋润。丛林高处只有乌鸦边叫边飞,我才知道乌鸦是最耐寒的飞鸟,其他珍禽异卉还在天边。可是在向阳的坡面上草地已微弱地显出一些新绿,一些心急的野花星星点点露出头来。凡是这样的地方,都有些羊群散布其中,叫人感到新一年的生活又开始了。尽管在这高原上一直没见到人影,偶尔却会有一堆结实的石头房屋簇拥着一个小教堂的尖顶从车窗上闪过……就这样,我们渐渐走进英伦三岛上一座传奇般的名城——爱丁堡。
4月6日·爱丁堡
不知道是否缘于职业习惯,我每去一处,都会有意或无意去寻找那里的精神。如果找不到那里特有的精神,我对这地方会毫无兴趣。不管是否高楼林立和大厦满街,因为这种用钱“打造”出来的东西到处都有。
叫我一下就找到爱丁堡精神还是在它的城堡里。
这不只是指城堡雄奇的气势,久远又曲折的历史,以及里边有多少宝贝。主要因为它有一种精神,首先在它城堡顶端的国家战争博物馆里。
一战中死去的二十一万苏格兰士兵在这里被永久纪念着。一排皮壳的、精装的、厚厚的烈士名录中,可以按其所在部队番号查到每一个烈士的名字与年龄,没有一个会被遗忘。一战中苏格兰军队损失五分之一。这里所纪念的不是悲剧史,而是英雄史。尽管苏格兰历史上,一次次被凯尔特人、罗马人、英格兰人打败,但他们依然认为自己骁勇善战、不甘屈服。他们是自尊的。
城堡里的所有历史遗物中不全是“死”的,特别有两样依然活着。
一件是放在城堡皇冠之屋的“幸运石”。历史上它一直是苏格兰王的坐席。13世纪末被英王爱德华夺走,放在伦敦的皇室教堂威斯敏斯特教堂,成为英国历届君主的加冕椅。直到1996年被搬回来放在城堡中。只有在英国举行加冕大典时,才临时被“借”到伦敦几天。“幸运石”是苏格兰历史的圣物。
另一件是中世纪火炮之王Mons Meg。这门大炮是勃艮第公爵送给苏格兰王詹姆斯二世的,重达六吨,1457年由一百人抬上城堡,在多次战争中发威立功,被苏格兰人当作光荣,后为礼炮。如今,仍是每逢周日点炮,以其雷般的巨吼,显示其民族历史的雄风。
一个地方的精神都是一种历史精神。历史精神是漫长岁月积淀与养育成的,经过世世代代的认同,谁中断它谁就破坏了历史,若要将破坏的历史修复起来仍需历史。
小狗巴比的故事上过银幕,人人知道。人们以为这只是个虚构的事,到了爱丁堡才知道它是“真人真事”。这只小狗的主人是更夫,巴比与主人相依为命。主人去世后,它天天跑到教堂后的墓地上,一连守了十四年。这种人间罕有的情与事居然发生在一只小狗身上,令人震动和感动,也叫人反省与自省。巴比死后,爱丁堡的市长特准把它与主人埋葬在一起——因为一般狗是不准葬在人的墓地里的。
如今在格瑞范尔教堂后还能见到巴比的墓地和墓碑,碑前总有人放上鲜花和松枝,特别是孩子们放上去的信件、骨头、用花纸剪成的心,以表达敬意。墓地外桥栏上还有巴比一个小小的铸铁的雕像,成为爱丁堡人引为骄傲的“名人”。
这是苏格兰的狗的故事,威尔士也有个狗的故事。
威尔士的一个主人出门办事,把家中睡在摇篮里的儿子交给爱犬守护。一条恶狼闯入欲吃孩子,爱犬与之拚命厮杀,直拚得遍体鳞伤满身鲜血,才把恶狼咬死。这时主人回来,被眼前血迹斑斑的一幕惊呆,误以为爱犬咬死儿子,掏出枪来把爱犬一枪打死,待低头看到儿子安然无恙,地上躺着一条死狼,才明白自己杀掉的恰恰是救了自己儿子生命的“恩人”。据说威尔士也有关于这条狗的纪念。
两个故事一只忠义犬,一只忠烈犬;一个深情,一个悲壮。一个故事能在一个地方广为流传,往往是这地方一种特质的反映,正如山东多为水浒英雄,浙江常是多情善感的才子佳人。
从这个有情有义的小狗巴比的故事,是不是可以看出爱丁堡人的性情?
一个地方的气质是由人表现出来的。
关于苏格兰的谜,最大的莫过于它的举世闻名的发明家之多及影响之巨。从瓦特的蒸汽机,到青霉素、电话、电视、扫描、传真、X光射线、汽车轮胎、高尔夫和冰壶、胰岛素……每一项发明或发现都改变着人类的生活与生命的质量。很难想像如果没有这些发明人,现今人类的生活是什么样。而苏格兰人的发明奇观直至今天依然未已。其原由在哪里?是天时地利,还是人种抑或文化?有人说出的一个理由是苏格兰地处偏远,土地贫瘠,人能吃苦与奋斗,可是贫穷也使一些地方只求赚钱发财,并不去发明创造。这显然还不成其理由;还有人说这与苏格兰重视教育有关,去看一看爱丁堡大学都冒出过哪些人物吧——达尔文、休谟、贝尔、麦克斯韦、布朗、柯南道尔、贝叶斯和十五位诺奖获得者。这座建于16世纪的大学一直受皇家的尊崇,至今的荣誉校长仍是一位皇室成员:伊丽莎白二世的长女安妮公主。现代社会中,大学是真正保持知识精英的精神传统的地方。如果大学失去这种传统,在社会里能够找到的只是一些精神的流浪儿了。
可是我的关注点在另外的地方。我在上述名单中特别注意到的一个名字是柯南·道尔,因为他是作家。我发现,在苏格兰最重要的古今作家中有三位举世皆知:柯南·道尔、史蒂文森和《哈里波特》的作者罗琳。这三位作家没有一个是关切与解析生活的现实主义作家。他们三位,一个是科学侦探小说家、一个是冒险小说家、一个是魔幻小说家,全是奇思妙想、神游天外的人物。我们无法从他们笔下认识现实的苏格兰,却能从他们的字里行间找到他们不一样的异想天开的精神基因。
4月7日·剑桥
三十年前,剑桥给我的印象十分有限。一是那次访问是闪电式的,二是那时我只有两盒彩色胶卷,还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一位编剧从大盘胶片上剪下来一段装在暗盒里送给我的,我必须节省着用,所以那次在剑桥留下的照片,只有代表团在三一学院那个标志性的钟楼前的合影,其他印象经过三十年岁月冲刷,已经没有多少具体细节,只剩下一种气氛一种感觉而已。
然而这气氛却很美好。舒展、古雅、大气,还有大片大片几近奢侈的绿,因为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校园绿地。
这次来再看,我对它的印象还算没错。比如国王学院那座哥特式的礼拜堂前的绿地有多大?反正在绿地那一端走路的人影只有烟卷大小。这大片的绿可以消除声音,吸收心里的浮尘,还可以发动思想。可是一位在这里念书的中国学生说有时静得叫人有点孤独。我笑道,思想需要孤独,做买卖才怕孤独呢。国内不少大学变成了行业工具,热热闹闹已经找不到这种孤独感了。我还说,可能正是这种让人感到孤独的宁静,使得徐志摩在《再别康桥》里写出了那首情感的绝唱。
站在康河的桥上,真的很美。每根飘逸的柳条都像是画出来的,一片片水光皆似揺动的色彩。
我对徐志摩多一点“感觉”,缘于他在1916年曾是天津大学(北洋大学)的学生,他在天JrQnX3WY3oXo1JgA3EVNkw==津大学的时间比在剑桥大学的时间长。不久前我还与山东工艺美术大学商议,做两尊真人大小的徐志摩的立像分别放在我们两座学院,因为那座致使徐志摩遇难的小山丘,就在山东工艺美术大学的校园内。
过去我在社会工作时,把大学视作一片净土;现在到大学工作,却不知净土在哪里。我在我的学院努力奉思想学术为神明,看到的成果却极为有限。在与国王学院的教授汉斯交谈时,他谈到他对一些来到剑桥的中国学者的印象,用了汉语的一个成语“沽名钓誉”。我听了并不尴尬,因为我不是生活在陈寅恪、梁思成的时代;如果以我的耳闻目睹而言,可能会说出更刺耳的话。
所以说,中国的希望与绝望都在大学。
1985年我和张贤亮应聂华苓之邀参加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时,应邀到哈佛大学演讲,顺便参观了那座大学的博物馆。当时我并不知道哈佛大学博物馆在世界的名气,但一走进去立即被惊呆。我第一次看到敦煌的实物、埃及法老的雕像和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这些藏品使哈佛的分量倍加,由此我懂得了大学博物馆的重要。在我建设自己的学院时,提出把学院“博物馆化”的主张。在这方面我是幸运者——十年来我这个想法一直得到校方的共识与支持。因而在剑桥,当汉斯提出在我演讲前去看看他们著名的菲茨威廉博物馆——还有些得意地对我说“很值得一看”时,我立即浑身带劲儿。
我进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块两河流域的石雕,立即清楚了这座博物馆非凡的视野与实力。这里所收藏的中国瓷器丝毫不亚于国内省级博物馆。世界的博物馆里都有中国文物,唯中国博物馆看不到其他文明的遗存,我们在自己的博物馆里转来转去还是自己。这恐怕是中国博物馆的最大问题。
汉斯说:“剑桥博物馆的东西摆得有点杂乱,但我挺喜欢这种杂乱。”
我说:“因为这样每次都会从中有所发现。”
他笑了,表示同意。
演汫对我最大的诱惑是提问。提问总会遇到新的话题乃至挑战,但它可以调动思考,考验应对的能力,也激发灵感。一问一答是最直接的交流,把个人灌输变为共同关切。在剑桥的演讲我碰到的一个必须边想边答的问题,来自一位中国的研究生。他说作为个人在海外如何为中国文化走向世界做点事。
我说:“你一到国外,中国文化走向世界就开始了。因为从遗产学讲,我们每个人都是中华文化的传人,都是中华文化的携带者。外国人要从你身上感知中国文化是什么样的,就像你也常常从你认识的外国人身上感知外国文化是什么样的,还会情不自禁地动用文化比较和文化批评。
清末民初天津上海都开埠、建租界,外国人首次住到了中国人的中间——当时天津叫‘华洋杂处’。在天津人眼里洋人是‘未开化’的夷蛮,在租界里最热门的话题则是中国人的‘国民(劣根)性’。当时,一位客居天津的广东人名叫张焘,写了一本《津门杂记》,其中一节专写中西方人的不同,他观察得很细,写得也十分风趣。他说‘中国人以剃发为修容,西洋人以留发为美容;中国人饮水沐浴俱用热水,西洋人则俱用冷水;中国人读书写字自右至左,西洋人读书写字自左至右;中国人称罗盘为定南针,西洋人称罗盘为指北针;中国人见亲友以戴帽为礼,西洋人见客以脱帽为敬;中国人以红为吉色、白色为丧服,西洋人以黑色为丧服、白色为吉色;中国人迎娶之日涕泪交流,西洋人迎娶之日欢乐异常;中国人称想法生于心里,西洋人说想法来自脑中……’原文所说,还要多得多。
张焘之所以看到这些写到这些,是因为他站在了当时中西文化接触的前沿,站在了两种文化之间;现在,你到了西方,也站在了两种文化之间。你一定对东西方文化的不同感知颇多。我们需要知道相互的不同,以相互尊重;同时还要认识到彼此的相同,找到共同的人性本质,加深共处的基础。所以我在一篇文章里写过,我们过去总说中西怎么不同和中日怎么相同;我希望变一变思路,即关注一下中西的相同与中日的不同——因为从深层上看我们和日本人太不同了——这样会更加全面和立体地认识世界,以及各种文化各种人。
至于我们每个人怎么做,我想我们先要自觉地认识自己身上的中国文化,特别是文化的优劣。让好的文化‘走向世界’。过去,我们对与生俱来的文化常常是不自觉的,现在需要文化的自觉。”
4月8日·伦敦
当今世界的博物馆千姿万态,但我不明白福尔摩斯只是一个虚构的小说人物,并非作家,怎么会有博物馆?编造的吗?博物馆还能造假吗?
我1981年初访问英国时并没有这个博物馆——它在伦敦贝克街221b号。在柯南·道尔的侦探小说里,曾把他小说的主人公大侦探福尔摩斯的工作室虚构在这里。
这所房子建造的时间与小说描写的时代相同,小说写得太逼真了,这房子就成了“似是而非”的“名居”。于是在1990年,有人买下这座房子,把它建成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博物馆——一个小说主人公的博物馆。它所使用的手段是努力把它做成“真实”的。它的目的和作家柯南·道尔完全一致,让人们相信福尔摩斯实有其人。
出于这一目的,博物馆的建造者所收集的物品很特别,十分苛刻。一是必须与小说是同一时代的;二是要符合小说人物(福尔摩斯与华生等)的身份,甚至要符合小说细节;三是从生活用品到工作器物巨细无遗。甭说福尔摩斯的帽子与烟斗,华生的药箱和各种医疗器具,单是福尔摩斯的书桌和工作台上的文具、记录本、放大镜、字典、显微镜、地球仪、铃铛、烧瓶、刀剪、手枪、酒精灯、试管,还有卫生间中每个小物件,全都经过精心挑选,并作现场化的布置,它有意避免一般的名人故居过分刻意的布置,弄真成假,而是故意堆放得杂乱无章,显示主人公生活的忙碌与紧张,给人一种“真实”的幻觉。据说不少“福粉”还常拿着小说到这里来挑错,以使贝克街221b和福尔摩斯变成历史上的真人真事。
这便是这个博物馆的价值。
它也是一个创作。柯南·道尔让福尔摩斯活在书中,这个博物馆却使福尔摩斯活在世界里。
我非常欣赏鸽子广场的雕塑台。政府在广场上修个台子,但只有台子,没有雕塑。如果哪个雕塑家有件得意的作品想放上去,就提出申请,先把作品的照片拿来参加“竞选”。照片公开后,公民评议,最后受好评的作品被请上雕塑台,展出一年,每年一换。以这样的“摆擂台”的方式推出好的年度雕塑新作,成为今日多彩的伦敦文化生活之一。现在摆在台子上的是一个孩子骑着玩具木马,单纯直朴,平实自然。这个雕塑台很受市民关注与欢迎。原来最好的社会文化方式是:
政府搭台,文化唱戏。
而不是文化搭台,政府唱戏。
铁娘子今天永远离开了她的伦敦,白金汉宫降了半旗,我当天便看见海德尔公园里有人演讲,因她而争论。但对于政治家来说,只有在长久的争论中才有历史价值,才是历史人物。被肯定是一种期望,被争论才是一种价值。
今天在伦敦政经学院演讲谈到欣然LKTwl6A0N7CktJDJv0gnvQ==创办的母爱桥公益事业时说,公益是为社会填补空白。社会总有空白和缺失等待救助。这空白等待有心人去发现,然后自愿担当。不求回报是公益的本质。
心甘情愿来担当的人是志愿者。志愿者有时是一时一事,有时是几年几十年。最大的志愿者应该是真正的知识分子。谁能理解我这句话?
修改《中国木版年画》电视解说词稿直至午夜二时,这是最后一稿,基本完工,因记之。
4月9日·伦敦—坎特伯雷
如果只下雨不刮风,英国的早春并不算冷。
我们专程从伦敦跑到坎特伯雷,不仅仅因为听说它有一个十分漂亮的大教堂,更由于一个时隔久远的文学情结。英国作家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与《特罗勒斯与克丽西德》是我最早读到的西方文学作品之一。虽然经历了“文革”焚烧和地震损毁,新文艺出版社1955年印制的那本精美的插图本的《特罗勒斯和克丽西德》依然姣好地立在我的书架上。可是《坎特伯雷故事集》却被我亲手烧掉了。我来坎特伯雷便意味深长了。
有的地方去了一趟,所得到的往往和原先想得到的并不一样,比如这次在坎特伯雷,我想重温一下往日的情怀,得到的却是一种精神启示。这当然与大教堂有关。
首先是教堂的宏大之美令我惊叹。它像一艘中世纪的航母,豪华而稳重地停在这里已经一千多年。我在教堂里一直举着头,差点引起颈椎上的老毛病。我陶醉于它的高远,好像天空就在穹顶上;还有深远,一层又一层,仿佛纵入大江,前边之深远没有尽头。还有大量精致的宗教艺术,边走边看,有如两岸风光无尽,目不暇接。我不是宗教徒,我是从艺术认识宗教,而非从宗教认识艺术。
这个大教堂抓住我的是它的一个“历史故事”。
12世纪英王享利二世派他信任的贝克特任坎特伯雷教堂的大主教,然而做了主教的贝克特忠于自己的信仰,不愿意接受王权的干预而遭到杀害。从而使贝克特大主教作为一名以生命忠于信仰的“殉教者”受到人们的景仰。他的殉葬地和墓地一直保存在教堂内。
故事很古老,但故事里的灵魂依然活着。
他殉葬地的墙壁上边,被现代艺术家装了三柄黑色的剑,锋利的剑尖指向他被害的地方。这地方每天都有人放上一些鲜花。后边有个木质的小教堂,用来纪念这位大主教。这个小教堂相当古老,它始建的建筑师中有来自意大利的米开朗基罗,那年他很年轻,才二十三岁。他用棕黑色单线画在墙壁上的《圣彼得像》在1986年一次不幸的火灾中逃过一劫,现在仍可清晰看到。空空的小教堂中间悬空挂着一件很特别的现代雕塑。细看是用锈红的长铁钉焊成的一个横躺的人体,就是大主教的象征。
铁钉是从小教堂在大火中烧焦的木板上取下来的。铁钉隐喻遭受刺杀的大主教生命之苦。雕塑家还写了一段话表述他对这个殉身于自己信仰的大主教的理解:
我的身体只是一个房间,我在房里自由自在,
当我的身体与大地一旦相融,我便无所不在。
人最重要的是信仰,必须忠于信仰。这使我想起了在1966年为了捍卫法门寺文物而自焚的良卿法师。那时,很少几个人敢与“文革”公然对立的,文化史上更没有为文化而牺牲生命的,所以我在法门寺第一次看到良卿的遗像感到无上的敬意,他那双黑黑的执著的眼睛一直看到我心里,好像问我:我做的事你能做到吗?我承认我做不到。但我想:我们迟早会为良卿法师立一尊像——就像今天坎特伯雷大教堂里的大主教贝克特。
人类在上古时期好像全关着门,各自过着自己的日子,互不相识,各有活法;及至近代,一个个开门出来,发现彼此的长相,语言,特别是习俗都不同,相互疑虑;以后渐渐沟通,有来有往,直到建立起共同的规则,世界就形成了。这共同的规则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共用的标准时间。没有共同时间就无法构成世界与全球。
“世界时”是从格林威治开始的。15世纪时这里只是航海的一个瞭望台,到了17世纪便成了皇家天文台;18世纪这里制定出世界第一张航海图;直到1884年国际经度会议将格林威治的经度确定为本初子午线,即世界时区的起点;再到1924年英国广播公司向世界播出了格林威治时间信号,全球便可以依此调准自己钟表上的时针了。这就是格林威治对世界的贡献。
尽管今天的格林威治天文台早已搬家,这里被改为一个博物馆,但我们每个人手上的表,日程与生活,生命的刻度,都与这里相关。这里墙上有个世界标准钟,报道世界各地的标准时。馆外地上有条齐刷刷的铜线,即本初子午线,地球在这条线上分成东西各半,下午五点钟便从墙上一个孔里射出一条很细很细的极亮的绿色的激光,与地上的子午线平行,以示这条划分时间的伟大的线存在于时空中。
我和同伴站在这条子午线两边,同时牵起手来,拍张照片,表示生命的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