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塔寺里的白孔雀

2013-12-29 00:00:00杨遥
上海文学 2013年10期

十三岁那年小学毕业后的暑假,大舅让姥姥去他家,随口说沈白也去吧。我便跟着姥姥到了太原,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到一个大城市。

大舅家住在一个工厂的棚户区,黑暗而拥挤。每天晚上大舅下班之后,领我们去逛柳巷、南宫、解放大楼。白天,我蹲在院子里看那些工人们的孩子下象棋。晋祠、双塔寺那些太原标志性的地方,卖门票,我们一个也没去。

一天,表哥要领我去动物园。我高兴极了。

出发时,我把来太原之前,妈妈给我带的五元钱折成一个小四方块,塞在鞋垫下面。

到了动物园,我要去买票。表哥说,不需要买票。他带着我来到一个厕所里,说翻过墙里面就是动物园。他说完,爬上墙头,望了望里面没人,便翻了进去。我望着厕所小便池里黄浊的尿液与便池墙壁上面白色的尿碱,心里十分惊慌。表哥在里面喊我。我也翻了进去。

在动物园里看了什么动物,我都忘记了。

表哥带我进了一间弹子房,那是第一次看见电子游戏,感觉非常新奇。从那里面出来之后,我说想去看猴子。表哥带我去猴山。在湖边,一个穿黄色大裆裤的男人拦住了我们,让把兜里的钱都掏出来。我和表哥说没钱,他挥手搧了表哥一记耳光。当他向我走来时,我心里发誓无论怎样也不能把那五元钱给他。还没有等他走到我身边,我就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抢钱!正巧过来几个游客,那个大裆裤一溜烟跑了。

后来我去北大读研,到北京电影学院学导演,每次路过太原,都是倒车。太原给我的记忆就是少年时代的那次遇险。

李奎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走在北京电影学院操场边上,去听一节关于讲机位的课。一个篮球蹦到我的身边,然后一个大汗淋漓的小伙子跑过来,浑身散发着青春期荷尔蒙的气息,气喘吁吁把篮球抱走。

李奎说他有个朋友叫蓝恬,成立了一家影视公司,想去找我谈谈,看看能不能合作。

我望着操场上乱蹦的篮球和那些活跃的小伙子们,想李奎的朋友蓝恬是怎样的一个人。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想亲自拍一部电影,哪怕是三五万就可以完成的那种数字电影,但我手头一直没钱。

现在本科班的课程已经学完了,我还在继续听课,等机会。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隐隐约约觉得这就是那个蓝恬的电话。

她的声音很好听,有点像电影学院播音专业的学生,恍惚间,我竟然觉得蓝恬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她说他是李奎的朋友,现在从太原到了北京,刚下动车。

我告诉她电影学院怎样走,约好在西门等她。

挂了电话之后,我没有去阶梯教室,靠在一个栏杆上看学生们打篮球。

正好是星期天,学校里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学生在校园里溜达。有一家三口在校园中心的那个“金字塔”雕塑面前合影,小女孩和妈妈摆出一个飞翔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了,蓝恬说她到西土城路了。我到了学校门口,看见一位头发乌黑的女人从出租车上下来。她关上车门的时候,又用同一只手把从肩头滑落的包往上推了推,动作有些怪异。

我猜测她就是蓝恬。

等她整个身子转过来的时候,我看见她没有左臂。一束空袖管和裙子一起扎在腰部,穿着一条长及脚踝的白裙子,和电影学院那些热衷于短裙热裤的年轻女孩们完全两个风格。

我对着她笑了一下。

她对着我边笑边问,你是沈白吗?

我走过去和她握手。

我领着她在电影学院转了一圈,然后去四季咖啡厅吃饭。

蓝恬说话的语速很快,对事情做出判断也快。仿佛随着一条胳膊的失去,把性格中那些拖拖拉拉的东西也丢掉了。我有种心动的感觉,愿意和她一起合作。

她谈她想做的电影,目前的公司。

我谈我对电影的理解,我的想法。

我们竟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她说她付不起我多少工资,在太原也就是个中等水平。太原春天的风很大,气候比较干燥,城市最多也就是个二三线,空气污染比较严重,我去了可能要吃很多苦。

我想起那黑色的像沙尘和细菌一样无处不在的煤尘,还有各种段子中的山西煤老板,笑了笑说,我不怕吃苦,我喜欢通过努力来实现理想。说到理想的时候,我的声音有点自嘲和悲壮。一眨眼自己就四十岁的人了,还在谈理想。

我说我想拍许多电影,但没有资金。我谈一部又一部电影的想法,越谈越激动。

蓝恬说,你好好拍吧,我支持你。拍好了我把自己的皮鞋吃了。

我当时没有好好品味她这句话的意思,反而觉得她用赫尔佐格这个精彩的段子回答我的问题,证明她见多识广。我趁吃面的时候,低下头悄悄瞧了一下她的鞋,是一双卡其色的无后跟凉皮鞋,几根简单的带子绕在她浑圆小巧的脚上。我没有问她怎样把胳膊丢了,我们还没有熟悉到那个地步。接下来,我们开始谈《陆上行舟》和《天谴》,发觉都喜欢赫尔佐格这个疯子。

最后,我们重重碰了一下杯子。

她掏出手机来,定明天到太原的飞机票。

我说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北京到太原这么近,不需要坐飞机,动车就可以了。

蓝恬却不听我的意见,固执地定了两张到太原的机票。

我想起自己手头还没有做完的工作,还有半年才到期的房子,一大堆行李,头有些大。她却麻利地站起来,在我没有来得及抢之前,结了账,说拜拜,明天机场见。

我没想到生活这么快就发生变化,马上往自己位于小汤山的出租屋赶,路上给李奎打通电话。李奎仿佛已经预料到了我的决定,呵呵大笑着说你来太原我给你接风。

第二天,我只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带了几本书和一些随身用品出发了。在机场见到蓝恬,她还是穿着昨天的那件白裙子,上面飘着一股洗衣粉的清香,一定是昨天回去之后把裙子洗了一遍,我在上面找不到一点污渍。

到了太原,一下飞机接到李奎的电话,他说他在双塔寺等我们,给我接风。

我听到闻名已久的双塔寺,不知道李奎呆在寺庙里干什么,问蓝恬,她吃吃笑着不告诉我。

我们从太原的最南边横穿了大半个城市,然后拐到东边一个僻静的地方,远远地我看到了两个高高的塔尖,想这大概就是双塔寺了。到了双塔寺跟前,蓝恬说到了。却不从寺庙的正门进去,而是领着我拐进一个侧门,穿过一片松树林,看见一个木材加工场,许多工人在锯木头,我仿佛想起小时候上学坐的木头板凳。

过了加工厂,旁边有一个院子,里面到处是半人高的荒草,蓝恬领着我沿着荒草丛中踩出的一条小径往前走,我看到了乐呵呵的李奎。他站在一排水泥房子前,比几年前我们见面的那次胖了些,留起了络腮胡子,看起来挺威风。

李奎说,本来今天我要给你接风,蓝恬已经叫人安顿好了,我明天吧。

蓝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条件比较简陋。这些野草我已经安排人清除,过上两三天就把它们弄掉,种上草,再弄几个花圃。这时一阵风来,双塔寺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了,伴随着墙外锤子、凿子的声音,木头的清香越过墙头飘进来,非常浓郁。

那天,我们把饭桌搬到院子里的台阶上,屁股底下坐了些木头墩子、泡沫塑料吃饭。过了一会儿,锯木厂的工人们下班了,双塔寺的风铃声更加清脆。

武警退役的厨师进武不住往上端菜。亮晶晶的汗珠子挤满他肥胖的脸,不时掉一颗下来。我们先是挨个转圈,接下来就开始重点进攻。投资商张总连和我干了三大杯,趁放杯子的时候,把手轻轻搁在旁边蓝恬的手上。蓝恬说,张总,你喝多了。把他的手甩开。蓝恬说这些话的时候很自然。张总手装作没事似的倒上酒继续和李奎喝。李奎说,你和沈白喝三杯,和我也得喝三杯,要不对我不尊敬。李奎说话总是这样直接和痛快。

在此之前,我想张总和蓝恬可能有些暧昧关系。

大家都醉醺醺了,进武的手机响了,他跑到一边去接电话。我上厕所的时候,听见他正和家里说这边的情况,他大概是向他的爸爸保证,这边一切挺好,公司挺正规,做的又是影视产业,很有前途。我看着满院的荒草和双塔寺高高的塔尖,听着影视产业这个词,觉得有点怪怪的。

那天一直喝到月亮发白。别人都回去了,空荡荡的院子里只住着我一个人。月亮在两个古塔中间穿梭,照得院子里的荒草上也泛着白光。我想起大舅,很多年没有见他了。还有一些小学、初中、高中的同学,听说很多都呆在太原。

那天夜里,我起来吐了几次,直接吐在那些野草中,闻着野草质朴的气味,感觉到一种不被人束缚的快感。我甚至想这些野草都没有必要铲掉,以后拍电影的时候可以做背景。

第二天,进武先来了,他带着一卷铺盖,说以后也住在这儿。过了不久,蓝恬来了,换了一件有些发白的牛仔裙,还是昨天那双鞋。我想起她说的赫尔佐格的那个段子。要是她把这双鞋煮了,吃下去会是什么样子。她可只有一只胳膊,牛皮鞋应该很难啃,她怎么弄呢?

蓝恬说工人上午就要来除草,让进武领着他们干。还有几个员工昨天没来,今天就都来了。她先带着我去晋祠和附近的李家大院转转,熟悉一下这边的情况。我对这些景点其实没有多大兴趣,我想只要呆在太原,以后来找我的外地朋友一定不少,他们来了我带着参观这些景点就足够了,没有必要专门去看。

上了路,蓝恬说,要不咱们先去看李家大院吧?他们让咱们弄个本子,准备投资三千万拍一部反映他们创业的电影。没想到一来就会接到这么一笔活儿,虽然和我想拍的电影不大一样,但总是个起步,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们从南边出了太原,往李家大院赶去。

到了李家大院景区门口,蓝恬打那个联系人的电话,没有人接。

我说,等等,可能手机不在身边。

接下来,蓝恬又打了三次电话,一直都没有人接。

我说,要不等等吧,或许一会儿他回过来。

蓝恬说,不等了,咱们先进去吧,他回过来再说。

说完,蓝恬掏出钱包,让司机去买门票。我看着她一边空荡荡的袖子,想帮她点忙,又不知道从何做起。

我们进了这个著名的清代大院,很快就被它宏伟、古朴的气息吸引住了。我想这个老板要是真的肯下大钱投资,拍一部大片出来,或许这个大院就火了,像上世纪80年代初的《少林寺》和后来的《乔家大院》。可惜的是我们游览了一上午,也没有接到那位联系人的电话。中午的时候,蓝恬和我的情绪都不好,我们没有留在景区吃饭,而是在高速路的服务区上草草吃了几口。我想起昨天李奎说今天要给我接风,现在也没有和我们联系,大概安排在晚上了。

下午我们回到双塔寺,一进院子就看到了满头大汗的进武抱着一大堆草往大车上扔,碧绿的草汁把他的迷彩服染得更绿了。院子里的草已经清理掉一大半,好几个人拿着锹在那里翻土。这就是蓝恬的另一些员工。

傍晚的时候,进武又去做饭。李奎还没有和我联系。我对蓝恬说,我要去看看我的大舅,有时间再和几个同学联系一下。

我买了一箱奶和一些水果去大舅家,路上先拨了个电话。在汽车修造厂的门口,我看见了正要出去买菜的大舅。没想到他的眉毛几乎全白了,说话声音也变老了,只有腰还挺得直直的,能看出当年的样子。大舅买好菜,去买熟肉的时候,我抢先跑到最近的熟肉店,买了一只烧鸡,一斤牛肉。

大舅家原来的房子已经拆掉,他们住进了新盖的回迁房,面积倒不小,可惜和表哥一家住在一起,就显得有些局促。大妗胖得几乎让我认不出来,全身圆滚滚的都是肉。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到她旁边,趴在我耳朵边和我悄悄说话。说大舅的厂子倒闭了,大舅好不容易熬到退休,一个月才领两千多元。表哥、表嫂都没有个正式营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干一些临时工。大妗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感觉她和以前一点没变。她说我有出息,上了北大的研究生,问我毕业了没有。大舅忽然厉声截断她的话说,你不能少说几句?人家沈白六七年前就上了北大读研,现在还能没有毕业?

我感觉有些好笑,说我北大毕业后又去电影学院学习了,刚学完。

话一说完,大妗就说,北大不是全国最好的学校,难道电影学院比北大都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望望大舅,希望大舅打断她的提问。

没想到大舅也是满怀疑问地望着我。

我只好说,我在北大读的是新闻专业的研究生,但我想当导演。

大舅和大妗的眼光一下亮了。大妗说,学新闻多好,你看中央电视台的那些主持多威风。大舅马上接着说起他听过的新闻记者收红包的故事。我说,中央电视台是很难进的。大妗说,北大的研究生也很难吗?我点点头。大妗沉默了一会儿说,当导演也好,你看人家张艺谋、冯小刚、范冰冰。我想说范冰冰是演员。还没有等我说,大妗马上说,我姐姐有个侄女,长得可漂亮了,我把她叫来你看看她能不能上电影。说着,就要给她姐姐打电话。我忙拉住她说,我刚学完,在太原找到份工作,还没有当上导演。他们两个又惊奇了,异口同声地问,你在太原找下工作了,在山西电视台?我把自己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大舅说,你为什么不在北京、上海找工作,来太原给私人干,一个月给你挣多少钱?我说,还没有说定。大舅说,这年月,被骗的人太多了,你千万别给骗了啊。大妗说,这世道,很凶险,我们隔壁邻居儿子就被一个同学骗去广州做生意,结果是搞传销,你一直上学。言下之意是我对社会根本不懂。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希望马上接到李奎的电话,他说今天给我接风啊。可是没有李奎的电话。我硬着头皮继续坐着,看电视。当电视上出来一个节目主持人时,大妗兴奋地说,你看,这个人当年就是太原台的一个主持,结果人家后来调到了中央台,据说上次回来省长还陪着呢!我再也坐不下去了,假装看了看表说,我还有个应酬,同学请我吃饭,赶紧得往过赶。大舅说,在这儿吃了饭再走吧。接着吼大妗,你就磨蹭,还不赶紧去做饭。我忙按住要往起站的大妗说,我今天真的和人家约好了,改天我再来看你们。

从大舅家出来,我想马上回到双塔寺,那些同学一个也不想见了。

想到现在正是别人吃饭的时间,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顺着一条马路,往双塔寺的方向慢慢走。头顶人行道的槐树和柳树筛下些斑驳的影子,像数不清的虫子在沙沙爬动。街边的二元店电子喇叭不停地喊。我拐进一家湘西肥肠面饭店,要了一盘凉菜、一瓶啤酒、一碗面,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那种镜头。

面快要吃完的时候,接到了蓝恬的电话,她问我什么时候能回来。李家大院的联系人回了电话,他们让先拿出个剧本,然后再商量。

我结了账,往回赶。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呆在屋子里和蓝恬弄剧本,其他人在院子里除草。按照规矩,我们应该把剧本大纲写出来之后,让投资商确认,签了合同,预付资金,然后写剧本。蓝恬却要把剧本写完,制作一个幻灯片,请投资商直接观看幻灯片。她认为这样更直观,更容易被认可。我承认她这个想法很好,但不符合电影运作的办法,万一投资商不认可幻灯片,大量工作就白做了。蓝恬很固执,非要坚持按她想法去做。我不想第一次合作就闹矛盾,按捺住心中的不快,用心尽量把剧本写好。

几天之后,我把剧本拿出来,蓝恬马上又按照她的想法进行修改。我觉得这样大可不必,拍这样的电影是迎合投资商的想法,她的想法怎么能和投资商一样呢?我们一致对付的应该是投资商。但我已经领教了蓝恬的固执,便由着她去改。

院子里的野草已经处理干净,在蓝恬的安排下,种上了草坪。她改剧本改累的时候,出来伸个懒腰,指着面前的空地说,用不了多久这儿就是绿油油的草坪了,多美呀。我能想像出前面一片草坪的样子,我不知道它们和街心公园、花园甚至学校的草坪有什么不同,也许蓝恬要的就是那种效果。

大约过了十天,蓝恬觉得剧本修改得较为满意了,拿出来让我看。我说没有意见,咱们让投资商看吧?蓝恬火了,说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你应该仔细把关,你学的是电影呀!这个时候,她才想到我是搞专业的。我又好气又好笑,拿起剧本。蓝恬改得非常仔细,她把以前我写得比较极端的地方处理得平和了些,把里面的一些脏话也完全去掉,还加了一些很有意思的对话。这样的剧本和当前正热播的那些影视剧没有多大差别,我甚至能看出她是照着哪个本子改的。心里有些失望,觉得这样的作品再多也没有多大意思,但想也许这个本子更容易通过,便没有谈自己的想法。

蓝恬不同意把本子直接拿去让投资商看,她还是坚持做出幻灯片来。

几天时间草坪已经变绿了,那种叶子细尖的草长得大概有一寸高,颜色深浅一模一样。我仿佛又走在春天的电影学院,或者走在北京的某一公园里。其他那些工作人员没有事情干,蓝恬便组织他们看电影,训练他们对电影的感觉。我不知道蓝恬招这么多工作人员干什么,她以为自己开的是一家好莱坞的大公司?与其这样,不如多找几个专业人员。

蓝恬做幻灯片非常认真,每一步都一丝不苟,非常有那些大导演敬业的素质。我却心不在焉。没想到自己学了那么多年,一上手做的第一步电影却是幻灯片。

一部幻灯片,我们断断续续做了一个多月。期间投资商催过几次,蓝恬总是让他们再等等。我知道她是要精益求精,一下就要拿出让对方满意的作品。我心里也希望对方一下能通过。

每天当我们熬得眼圈发黑从屋子里钻出来时,锯木厂总是响着尖利的电锯声。我已经闻不到木头的清香了。其他那些工作人员无聊得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院子里安静得简直能听见草生长的声音。

一天黄昏,我沿着一条小径走向双塔。四周密密的松树林里不时传来几声鸟叫,却看不到一个游客。来到双塔前面时,风铃响了。抬起头,看见几个铃铛在风中摇晃,高直的塔尖直指向晴蓝的天空。安静极了。我从塔前拿起一截燃剩下的香,用指甲一节一节把它掐断。我想爬到它的最高处,看看太原市。但登塔的木门锁着,两个塔的门都锁着。我不知道它们一直锁着,还是每天有人打扫里边,打扫完再锁住。我静静地坐在塔下面,风从我身上轻轻拂过。后来,我睡着了。

幻灯片做好之后,蓝恬把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叫来,一起观看了一次。他们看着这部幻灯片,眼里露出佩服的目光,大概因为它是由自己熟悉的人制作的。但他们明显没有看好莱坞大片时那种紧张兴奋的感觉。看完后,大家都说好。

蓝恬把投资商叫来。

他们认真看了幻灯片。看的时候,不时侧过脸轻轻说两句话。看完的时候,最年长的那位轻轻咳嗽了一声,说,蓝总你们辛苦了,片子做得不错,但我们希望拍出来的不是这种效果。我抬起眼瞄了蓝恬一下,看见她脸一下红了。但她很快恢复镇静,说这是我们的初稿,我们可以按照您的意图再做改进。

李家大院的人七嘴八舌说起对这部片子的意见,后来还是年长的那位把他们的意见概括了一下,说出他们的要求。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扩大李家大院的宣传内容。故事要从他们的祖先讲起,不时增加些大院的景点,最后表达出创业精神。我听着皱起了眉头,他们这样的要求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好到位,而且最后做出来只是个不伦不类的东西,很难达到预期效果。

蓝恬不知道是没有这种预感,还是对自己太自信。她坚定地说,没问题,我们能做好。她站起来,伸出自己唯一的那条胳膊,和李家大院这些不懂电影的人一一握手。

那些人一走,蓝恬垮了一样坐在一把躺椅上,喊进武多做几个菜。

接着她给张总打电话。

那天晚上,蓝恬主动喝了很多酒。这是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见她这样喝酒。以前都是象征性地喝上半杯啤酒。张总那天说话很少,尤其是没有说一句埋怨的话。每次蓝恬喝完酒,他都不让别人倒,自己主动给她倒上。

喝完酒,蓝恬又要去唱歌。我们一起来到一家KTV。

进武给每一个人点了歌。张总和蓝恬让我先唱,我仗着酒劲,唱了一支。然后蓝恬唱。张总唱。等别的员工唱的时候,张总把人家的话筒抢过来,塞我手里。我不会唱,把话筒还回去。张总又抢过去,让换歌。那天,歌唱得乱糟糟的,除了我们三个,其他人都没有机会唱。后来,他们不点歌了,划拳喝啤酒,给我们鼓掌。我那天唱了许多歌,比我在其他所有地方唱的歌加起来都多。

后来,蓝恬吐了。我给她递纸巾的时候,张总一把拨开我的手。他扶着蓝恬,仔细擦干净她嘴角的脏东西,说先送蓝恬回家。蓝恬无力地朝我们挥着她那条胳膊,大声笑着,笑得眼角有了泪花。

张总他们一走,我们马上就散了。

回了双塔寺,我不想睡觉,一个人来到塔前。

月光下,塔像长高了许多。我有种幻觉,踩着这座塔可以跑到月亮上。塔上的木门锁着,我进不去,用劲拍它。我觉得塔软绵绵的,融化了一样。我抱着塔身,像茅山道士那样往里钻。一个人在背后突然抱住了我,我吃了一惊,酒马上醒了,身上到处都是汗。看见是进武,我火了。

我说进武,你为什么不去睡觉,跟着我?

进武说,沈哥,我怕你喝多了,不放心。

我拍了拍进武肉呼呼的肩膀,问,你能把这个门打开吗?

进武有些疑惑地望着我,过了大概三秒钟,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用劲往锁子上砸了几下,锁子开了。

我说,我要上去,你去吗?

进武一脸认真地说,沈哥,你去哪里,我跟着你去哪里。

我说够意思,哥和你开玩笑呢,明天咱们给它换把锁子。

第二天,我掂记着锁子早早就起来,其他人因为昨夜喝多了酒,还呼呼睡着。

我到一家便利店买了一把“铁将军”锁子。昨晚我看清了,塔门上锁的就是这种锁子。然后买了一把小手电,最后想想,又买了两只蜡烛。

跑到塔前,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地上的砖头碴子还在。我把坏锁子取下,换上新买的锁子,然后抓了些土抹在锁子上,把砖头碴子弄干净。这时我觉得头疼,昨晚确实喝多了。

接下来,我们按照李家大院的要求开始修改本子,越改我心里越觉得别扭。首先是情绪上不愿意这样改,再就是这么长时间了,李家大院根本没有给蓝恬的公司一分钱,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硬干,我对未来有些担忧。

改剧本的这段时间,张总大多时间在双塔寺。白天不是沿着草坪散步,就是呆在电脑前斗地主。草坪已经长得绿油油的,每天有人定时浇水、施肥,像公园里的一样。晚上,张总经常招呼人们喝酒。进武拿出浑身解数,把菜做出各种花样。每一次张总和蓝恬下筷子的时候,他都紧张地盯着对方的嘴,看见他们露出满意的表情,他才松一口气。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没有白拿公司的钱。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张总对蓝恬说,你不要着急,我可以再投入三十万。蓝恬没有吭声,但她的眼角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蓝恬还像第一次那样认真,一丝不苟地推敲每一个细节,仿佛这样下来,那三千万就可以挣到手,就可以回报张总对她的信任和给她的投资。她越是这样认真,我越是难受,我想这样做电影肯定做不好。

这个时候,太原另一家影视公司找上门来。他们承揽了中央台的一些民生栏目节目,希望蓝恬的公司帮他们写剧本。蓝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建议蓝恬和他们签一个合同,让他们预付一部分资金,或者干脆拒绝他们,因为做这样的下游产品没多大意思,也挣不了多少钱。蓝恬嘴里答应我,最后还是和对方签了合同,却仍然没有让对方预付一部分资金。我不知道蓝恬是不是傻,这样盲目地去信任别人,还是没有选择,碰到任何一根稻草就要抓住。

我记得我们在电影学院谈自己的理想,她有那么多想法,而且可以喜欢疯子一样的赫尔佐格,现在的行动却表明在不断地妥协。我忽然发觉,自从来了双塔寺,我们再没有谈过那些理想,每天被梦魇住一样,顾头不顾腚地干着些要命的事情。

我忽然想起了李奎,这个当初介绍我和蓝恬认识,说是要给我接风的人,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的面,跑到哪儿去了?我拨他的电话,响了四声没有人接,我马上挂了。

晚上,我又来到双塔前,围着它们转了几圈,发现号称双塔的两座塔其实离得挺远,就是他们的影子也交叉不到一起。仔细读塔前的介绍,原来位于东南隅的这座叫“文峰塔”,另一座叫“舍利塔”,修建时间不一样,作用也不一样。“文峰塔”是为补辅太原府城“西北高东南低”,不利于发展文化的地形不足而修建的,与佛门教义没有丝毫的关系。“舍利塔”则是佛门的圣物,是奉供佛舍利子,藏佛经,受佛门弟子瞻仰、顶礼膜拜的宗教建筑。

我觉得这里面一定蕴含着一些讲不清的道理,我开始慢慢想它们。想到月亮歪到西边去的时候,也没有想出个道理,甚至不知道哪个塔作用更大。在两个塔的前面,见到的香火差不多一样多。我想游客来这儿烧香的时候,大概不会只去“文峰塔”前求神仙相助,或者单独去“舍利塔”前求佛庇护,他们在两个塔前分别敬香,希望哪方神灵都保佑他们。蓝恬现在大概也是这种心态,什么活儿都接。

回的路上,忽然听到身后的松树动了一下,心里一惊。忽然想到可能是进武,扭过头来喊,进武,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树丛后钻出来。

我说,进武,你以后不要跟着我,就在这个寺庙里,能出啥事?再跟着我,我就不高兴了。

他憨憨地笑了笑,大步走到我的前面。

两天之后,李奎忽然来了。他开着一辆大越野车,把车头开进院子才停下来,压了一大片草坪。

他一进院子就喊,沈白,你今天得请我喝酒,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东西?

我正改剧本改得头昏脑胀,不知道李奎给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李奎打开越野车后盖,从里面抱出一只白色的小孔雀。

这只小孔雀一站到地上,便惊慌地朝蓝恬那边跑去。

蓝恬看到孔雀,说,多漂亮的宝贝啊!然后问,它啄人吗?问完,没有等回答,便蹲下身子去抚摸这只鸟。没想到鸟一撅屁股,拉出一泡稀屎来,溅到了蓝恬的白裙子上。蓝恬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这时李奎喊,沈白,你还不赶紧拿块纸帮蓝恬把裙子擦一下。我心里顿时厌恶起来,想我也不是蓝恬的佣人,再说,这只孔雀是你李奎带来的,凭什么让我帮蓝恬擦裙子?李奎要不说,我还可能帮蓝恬擦裙子。现在李奎说了,我装作没有听见。这时进武已经拿着一卷卫生纸跑过来,撕下一块递给蓝恬。我本来想问一下李奎这段时间干啥去了,现在一下没有了兴趣。

晚上,我们一起在双塔寺吃饭。那只孔雀还不会飞,经常扑棱几下翅膀试着飞,却飞不起来。不知道来之前李奎给它喂了什么东西,不停地拉稀。不长时间,草坪上已经留下了一摊摊臭哄哄的屎。

说起来,今天是我来太原之后和李奎的第二次喝酒。这么长时间,事情做得一直不顺利,今天他来了,张总又不在,我想喝点酒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让李奎帮着劝劝蓝恬。我开始打通关的时候,第一个从蓝恬开始,她喝了一小杯啤酒。然后顺时针转下去,其他员工都把杯子里的酒干得一点不剩。轮到进武的时候,他还站起来和我干杯。喝到我旁边的李奎的时候,没想到他说,沈白,你先自己罚一杯。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我说我转圈,轮到你了。你不喝我就跳过去了,我不会自己平白无故罚自己一杯。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心里已经非常不爽。李奎问,你在转圈?然后他把杯中的酒喝了。

气氛慢慢恢复了正常。李奎突然又说,沈白,你得敬我三杯。我知道李奎是让我感谢他给我带来了白孔雀。我心里想,我也不喜欢白孔雀,再说过几天它就会长大,一不留神能飞走,把它关哪儿呢?但我不想驳李奎这个面子,毕竟是因为他我才来了太原,尽管来了太原活儿干得并不顺利。我拿起杯子,敬了李奎三下。

喝到后来,大家都有些兴奋了。我想起蓝恬当初和我说过吃皮鞋的承诺。借着酒劲和大家说,你们知道德国有个叫赫尔佐格的导演吗,他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吃皮鞋的段子。说到这儿,我看了一下蓝恬,她并没有阻止我讲下去的意思。进武站起来说,沈哥,你给我们讲讲吧。

一个很有天赋的年轻导演和赫尔佐格关系很好,他抱怨从制片人那里找钱很难。赫尔佐格说,没钱照样也能拍电影,拍电影主要靠的是人的信念和意愿的强烈程度,而不是金钱的多少。你明天拿卷胶片动手拍就行了,你出成果的那天,我就把自己的皮鞋吃了。后来年轻导演拍出了出色的电影《天堂之门》,赫尔佐格便把自己的皮鞋放到餐馆煮鸭子剩下的一大锅鸭油里面煮,觉得这样效果可能会好些。结果鸭油令皮革收紧了,他只好用剪刀把鞋子弄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就着啤酒把它们咽下肚去。

讲完这个段子,进武马上鼓掌,他们举起酒杯来敬我酒。我看了一眼蓝恬,她也举起酒杯来。她说我请沈老师来咱们这儿的时候,说他要是能拍出一部好电影,我把自己的鞋子吃了。人们叫嚷着把杯中的酒干掉。

我偷偷瞧了一眼蓝恬的脚,她今天穿着一双黑色的坡跟皮鞋。我眼前出现这双皮鞋煮在锅里,水面上飘着一层黑乎乎的鞋油的样子。

这个时候,李奎站起来,举着一杯酒说,沈白,我敬你,你要是真能拍出非常牛逼的电影,我把我的皮鞋也吃了。我盯了一眼李奎的脚,他穿着一双户外越野靴子,不由有些感动,站起来把酒喝完。

那天散场的时候,李奎说,沈白,你要把这只孔雀照顾好,过几天我会来看它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把这只孔雀放哪里。进武说,明天我去给买只笼子吧。

我不想把它圈在笼子里,我想李奎看到它在笼子里会难受。

我把它带进屋子里。孔雀看起来不大,散发出的味道却挺大,而且它不时咕咕叫几声,弄得我一晚上没有睡好。早上起来,看见它伏在写字桌上,地上到处是白色的屎。我忙轻轻把它抱起来,放院子里。

我到外边的宠物店,买了一些喂鸟的食物。我打算把它养到会飞的时候,再还给李奎。他应该有合适养鸟的地方。

几天下来,这只孔雀和我慢慢熟了,我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还喜欢我把食物放到手上它用嘴啄着吃。它的嘴硬梆梆的,啄食物的时候,弄得我的手痒痒的,忍不住想去抚摸它。

我忙的时候,把它关在门外边,它用劲啄一会儿门,见我不开,就练习飞翔去了。不久,它能摇摇晃晃飞到半墙那么高了。

李家大院的剧本又一次写好了,蓝恬还是坚持把它做成幻灯片。我望着蓝恬那执著的面孔,发现她剩下的这条胳膊非常粗壮,仿佛随着那条胳膊的失去,她身上更多的执拗都集中到这条胳膊上了,执拗得让人难以理解。要是蓝恬把剩下的这条胳膊也失去,是不是就不会执拗了?但这样,她就成了人彘了。

蓝恬和我就像双塔寺“文峰塔”和“舍利塔”, 建筑师把它们建在一起,外边看起来好像一样,但它们根本就是两种类型的东西。我们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但是不适合在一起工作。

有了上次的底子,这次幻灯片做起来不大费事。我闲下来的时候,训练白孔雀飞翔。我把放食物的地方一点点抬高,让它自己飞起来找。

不知道李奎又跑到哪儿去了。

我希望我做出决断的时候他能回来,我把会飞的白孔雀亲自交给他。

幻灯片做好之后,我们又一起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它虽然不符合我的电影理念,但我觉得这样看起来也不错,我希望李家大院的人这次能通过。

李家大院这次来看幻灯片的人有两个和上次的不一样。我问联系人,他说他们负责宣传的领导换了。我心里有一种被戏弄了的感觉,但还存在着一丝侥幸。

幻灯片放完之后,他们开始发表看法。领头的那个说电影哪能拍成这样子呢,看起来像一个低劣的宣传片,艺术性太差了。接着他提出一大堆自己的意见,里面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不可能实现的想法。我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或许根本就没有拍这部电影的想法,只是为了否定他的前一任。

蓝恬脸色刷白,一直强忍着。

他们走的时候,没有提报酬的事,也没有说半句类似辛苦了这样的客套话。

他们走出院子的时候,那只白孔雀正迎着夕阳慢慢飞上了墙头。我仿佛看见一条胳膊的蓝恬像白孔雀一样,摇摇晃晃地努力往高飞,可是怎样也掌握不好平衡。

领头的那个家伙说,白孔雀!

我们都没有理他。

他拿起一块石头,朝墙上的孔雀扔去。

我喊,不要打我的孔雀。

那个家伙悻悻笑了一下问,你的孔雀?然后他说,你们要是弄不好剧本,我们就找别人去了。

蓝恬说,你们请吧。

蓝恬吃饭的时候挥舞着剩下的那条胳膊给大家鼓劲,说咱们这个项目没有做成,还有中央台的那些剧本。

蓝恬的这只胳膊因为当两只胳膊使用,比一般女人的都要粗壮。在晚霞中,上面黑色的卷曲的毛发出虚泛的红光。

真是粗!

我应该像赫尔佐格说的那样,明天就拿卷胶片,或者干脆拿一个数码摄像机,去拍我想拍的电影。

那天晚上,大家都熟睡之后,我拿起放在笔筒里的钥匙,带了手电筒,领着白孔雀朝双塔走去。又是一个月圆的时候,地上涌动着银子一样的白光。我在舍利塔前停下,四周非常安静。打开塔门,一股尘土味儿扑面而来。我想起刚到双塔寺时,闻到那扑鼻的木材清香。我拧亮手电筒,领着孔雀朝里面走去。塔里面除了尘土还是尘土,在上塔阶的拐弯处,有些蒙了灰尘的香炉。在第七层的时候,我拾到半块砖头。继续往上走,空气越来越干燥,越来越凉爽。到最上面的十三层,我们停了下来。我打开窗户。月亮仿佛就挂在斜上方,下面的城市闪着璀璨的灯火,远处的河流睡着了似的一声不响向前流动。我把孔雀抱到窗口,说,你飞吧。孔雀往后缩了一下身子。我轻轻抚摸着它的羽毛,它在月光下像一副白色的铠甲。我忽然用劲一推,白孔雀像石头一样朝下掉去,半空中它挣扎了几下,打开了翅膀。我看见它仿佛朝我看了一下,然后朝远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