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题

2013-12-29 00:00:00周嘉宁
上海文学 2013年10期

美好的时光不能久留

整个下午她俩都待在泳池边。微微俯身躺在一小块毯子上,太阳在树影间挪到哪里,她也挪到哪里。现在她干脆往背上涂了足足半瓶防晒油,松开比基尼的扣子,俯身躺着。从脖子到肩膀都晒得通红。她身材匀称,后腰的线条和结实的大腿都能看得出她从没放弃过锻炼。尤其是当她穿着颜色明亮的衣服时,很难分辨年龄。这会儿她已经在喝第三杯莫吉托了。太阳还没落山呢,她就有些醉醺醺了。

玛儿戴着墨镜坐在距离她不远的遮阳伞底下,把脸挡得严严实实,每隔一会儿就要往裸露在外面的胳膊上涂防晒霜。她套着件宽大的白色连衣裙,上面有蓝色的海鸥图案,这还是她们上次一起去海边时买的,八年前?谁都记不清了。她撑着腰翻来覆去,说她不太舒服,得歇歇。她确实看起来面色苍白,还总是大声打嗝。但这几天她始终歇着,哪儿都不愿意去。天晓得她是怎么了,成天唧唧歪歪。不愿意穿比基尼,不愿意沾水。刚刚她还对吧台的小伙子发了一通火,因为他在她的苹果汁里放了碎冰。

她俩之前吵了一架。本来说好要一起租辆摩托车出去转转的,但事到临头,玛儿又反悔了。她说太热了,她的头都要被晒裂了。而且她俩昨天在外面遭了罪,她们迷路了,顶着白晃晃的太阳在麦地里走了很久。那儿什么都没有。她受够了,觉得微微太不懂得体恤朋友。微微也气坏了。她可不在乎迷路或者大太阳,不然她们为什么要来这座山上呢。她们订了昂贵的酒店,现在却好像真的被困在这儿了。

过了一会儿,太阳转到了山的背面。微微站起来,抖抖身上的沙子,往泳池边上走去,她用脚尖试了试水,然后独自在游泳池里游了两圈,泳姿舒缓优美,玛儿不由抬起头来看。

泳池的另外一端挨着悬崖,微微探出半个身体在那儿趴了一会儿,抽了根烟。眼前的是一片层层叠叠的绿色,她琢磨着第二天怎么能去山那头的瀑布游泳。然后她游回来,在淋浴龙头下站了一会儿,决定再要一杯冰酒。现在她气消了,她只是有点晕,光脚踩在发烫的地砖上左右直晃。这才是感觉最好的时候,她还可以再喝两杯,或者更多。

玛儿主动坐到了微微旁边,剥开一只柚子。她承认是她搞砸了,她不想再吵架。于是她们又坐在椅子里聊起天来。她们说到了男人,都振奋了些。玛儿上个月认识了一个男人,有天喝多了,他们用短消息聊了很多出格的话。但是微微打消了她的念头,她碰巧认识他,他们一起喝过酒。酒席上他对一个女孩背了首诗,然后他就把女孩带回家了。她本来不会说这些的,但是她喝多了。

玛儿有些失望,她又问了几个问题,不过微微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些事上面。她一方面想着不知道酒店的摆渡车到几点,她晚上想去个热闹的地方继续喝酒。现在她可不想再管玛儿了,如果她不想去,那就让她待在这儿吧。而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很难把身体从毯子上挪起来。她已经彻底喝多了,就这样也挺高兴的。

她们又坐了一会儿,太阳落山了。泳池旁边摆起了餐桌。她们终于站起身来收拾东西。然后她们沿着溪水淙淙的小路往房间走,四周蛙声一片。现在气温下去了些,太阳也快要落山了。远处早早有人放起了孔明灯,还有股奇异的檀香味儿。大概是因为玛儿又穿上了那条裙子,她们纷纷想起八年前的假期,那会儿怎么能醉成那样。而之后,工作,结婚,她们再没一起度过假,什么好事情也都没再发生过。

插图/夏葆元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玛儿漫不经心地说。

“我们再去喝一杯吧。”微微回答。

“我不能再喝酒啦,我怀孕了。”

“唔?”

“是啊,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那儿,那儿

才拐出机场行李大厅的门,就看到表弟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他像排练过一样在我面前站定,把墨镜从鼻梁上摘下来,双手插兜。“哟嗬。”他的头发漂成了浅金色,戴着灰绿色的隐形眼镜,面容原本就有一种粉白,现在因为更瘦削了而从面颊上呈现出两三笔有棱有角的线条。粗略的一眼,既不像是中国人,也不像当地的白人小青年。所幸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拘谨,打完招呼便耸耸肩又把手伸出来,顺势揽过我的行李箱和双肩包,再把挎包也一把抓过去夹在胳膊底下。

“累吗?”他短促地问我。

“还行。公司订了公务舱。”

“你来的时间正好,上星期一直下雨,昨天才停。”他说着已经大步向出口迈去,我连忙跟上。他穿着条紧绷绷的破洞牛仔裤,一双鞋头又尖又长的搭扣皮鞋,一件黑色夹克衫,拉链闪闪发光。转过身去,背后印了个掉了一半色的骷髅。一走出接客大厅,他立刻戴上墨镜,其实天气阴沉沉的,也没有太阳。他的衣服都是之前回国时从批发市场买来的便宜货,但是他从没把这当回事,反而对自己糟糕低劣的审美有种沾沾自喜。

“你瘦了很多?”在去往停车场的路上我没话找话地问他。

“这段时间刚瘦下来的。本来说好下个月要回趟家,结果我妈不肯。”

“唔。”我犹豫了一会儿,我们俩都没有没再说话。

外面阴沉沉的,露天停车场的风把人刮得往一边倒去。我们走了一段路,停在辆破破烂烂的皮卡跟前。挡风玻璃上只有一小块地方是干净的,后面敞开的部分盖了块厚实的挡雨布,有股浓重的鱼腥味以及腐烂的菜叶子味。我还懵在原地,却见表弟已经打开后门,手脚利索地把箱子和包放上去,又砰得甩上车门。

“这是店里装货的车,早上我刚跑了一次码头。”他对我解释。

“唔。”我爬上车。他从座位旁的一堆票据和广告传单里找停车票,烟灰盒里塞满烟头,CD机里播放着阿黛尔的歌。我把车窗摇下来,不由去摸口袋里的烟,但手指又缩了回来。

“一会儿想去哪儿?”他说。

“听你的。”我把头扭向窗外。

“你想去海边吗?”他顿了顿又说,“不行,我明天有个面试,下午得去城里买套像样的西装。我们明天去海边吧,我带你去吃刚捞上来的生蚝!”

“我已经定好明天的机票了。”我小声说。

“哦?”他听起来有些失落,“我还跟老板娘请了三天假。”

“本来就是来墨尔本开会的,你妈妈……”我有些语塞,又改口说,“家里人惦记着帮你带了好些东西,都是吃的。”

“这会儿的海是最美的。”他像是没听到我的话,答非所问地说。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这儿的冬天还没有来。我们始终开在机场高速上,看不见人,只有巨大陌生的广告牌,空中盘旋着很多海鸥,发出婴儿般的叫声,因此有种强烈的萧瑟感。

“你要去面试什么?”我问他。

“一个五星级的大酒店。我们餐馆的厨师闲聊的时候说起他们在招帮工。我跟现在的老板娘谈了谈把工作时间减半了,也没告诉她我想再做一份工,就说是要去上英文课。”

“打两份工时间够不够?”我问。

“睡得少些就够,睡觉算什么。”

这会儿我们开进了一条拥堵的隧道,车子挪动了几步终于停了下来。四周都是汽车排出的废气,变得非常燥热。他有些为难地说空调坏了。我们只好把车窗摇起来,而车厢里的温度在急剧升高,CD机里阿黛尔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歇斯底里,我快要透不过气来。尽管如此,外面却很安静,没有人按喇叭,只有人把手伸到车窗外面,点起了烟。

表弟暂住在老板娘家里,说是暂住,其实也已经住了两年。这会儿老板娘不在,表弟从厨房里拿出一袋狗粮,又从车后座拿出一个打包的塑料盒,里面装着从店里带回来吃剩下的烧鸡。他手脚熟练地把这些东西混在一起。

“哈迪,哈迪。”一只老狗从不知哪里走出来,鼻子稍微嗅了嗅,就又懒洋洋地走了回去。它对生人毫无兴趣,眼睛都不抬一下。走近看,它的毛都秃了,长了疥疮,臭烘烘地往外淌着血水。

“老板娘的狗,快不行了。”他带我去他的房间。

“看起来很疼。”

“它的一只眼睛瞎了,每天都要涂药膏。”

“嗯。”我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什么同情的话。

表弟住在院子旁的车库里,车库被隔成两间,外面一间堆着各种干货和工具,里面是他住的地方,算得上宽敞。

“晚上你就睡我的床。”他说着从衣橱里抱出一大摞被子和床单。

“其实我去附近找间酒店睡也行。”我有些犹豫地说。

“可别。我都已经跟老板娘说好了,晚上她会帮我从店里搬张折叠床回来。我睡在外面。”他说着想从冰箱里去取些饮料,可是冰箱是空的。“我去外面买些喝的回来,你可以先歇会儿。”

“没事,时间特别紧,我跟你四处走走。”我说。

于是他等我换了身衣服,我们一起走出门去。这儿是个华人社区,拐上大街以后到处都能看到中文标牌,操各种口音的中国人小簇小簇地站在铺子前面或者路口聊天。不时有迎面走过的人停下来与表弟打招呼,他始终戴着墨镜,双手擦在兜里,显出一股先前没有的潇洒自在劲儿。

“女朋友好靓。”一间奶茶铺的老板娘招呼他。

“是朋友。”他不动声色背书似地回答,我看了他一眼。

“哦,不是,是阿姐出差来看我。”他脸一红,语无伦次起来。

“带两杯茶走啊。”她大半个身体探在外面,已经开始用塑封机给两杯奶茶封口,于是表弟只好站定下来。然后他们开始用广东话交谈起来,我听不懂,只好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不一会儿他把一杯暖烘烘的奶茶塞到我手里。

“没有放珍珠哦。”他说。

“什么时候学的广东话?”走开一段路以后我问他。

“我们老板娘是广东人,两个厨子也都是她带来的。这儿附近广东福建人多,隔开几站火车有另外一个华人社会,那儿都是东北人。你可受不了那股大蒜味儿。”

“你认识的人真多。”我说。

“小意思。”他朝我咧嘴笑笑。

我们继续往前走,在一间门口绘着龙的广东菜馆前停下来。这会儿还没有到午饭时间,里面也并不像是已经开始营业的样子,表弟一边推门进去一边说,“这是我们饭店,你坐一会儿,我叫他们给你做顿好吃的。”

地板踩上去黏糊糊的,有个女孩坐在高脚凳上玩手机,见到我表弟就懒洋洋地抬起头来,直接用广东话轻声交谈起来。女孩看了我一眼,脑袋往侧面歪了一歪,又收回目光,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打招呼。她涂着很厚的粉,因为非常年轻而显得有些胖。这会儿他们对着手机嬉笑,俩人凑得很近,她把他的奶茶拿过去,也不喝,咬着吸管。

过了一会儿,表弟去厨房里吩咐了些什么,端了壶茶出来陪我坐下,那个女孩也不见了。

“女朋友?”我小声问他。

“不是。”他又摆出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继而说,“老板娘的女儿。”

“一定在交女朋友吧?”

“接下来要打两份工,哪有时间。”他严肃地说。

“嗯。”

“回去别跟我妈乱说,你知道……”他突然停下来,吹了吹杯子里的烫茶。于是我也没再说什么。很快女孩就从后面端出来各种热气腾腾的菜,来回几次,放满一桌。我正想要阻止表弟说菜实在太多了,就又端上来一盆用黑胡椒和黄油炒的龙虾。我长途飞行之后疲惫的胃并没有被这些油腻腻的食物唤醒知觉,却泛起恶心来。我招呼女孩一起坐下来吃,她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说她正在减肥。她在面对我的时候语气里有种彬彬有礼的冷漠,脸上看不出表情,与刚才完全不同。

我勉强打起精神来吃了两口,而表弟也几乎没有动筷子。外面出了会儿太阳,这儿却显得更加幽深。桌子也是油腻腻的,角落里敬着的观音旁边放着永不会熄灭的电子蜡烛。像是回到了我俩童年时一起待过的那个狭隘又破旧的二线城市,也是这样的光线,四处都是油腻腻的触觉。

下午店里要用车,我与表弟坐火车去市中心。他习惯性地跑到火车的上层,挑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比其他位置都宽敞,他把脚搁在对面的座位上,也没有说话,抱着胳膊,对着窗户外面发呆。一路经过些陈旧的工业区,河边的砖楼上涂满涂鸦、有时经过一些居民区,有开阔的超市,拐角的教堂。有时也经过海,藏在房屋的后面,在间隙里露出白晃晃的海面。

“你去过很多地方吧?”他突然问我。

“嗯。”

“你喜欢这儿吗?”他说,我们一起看看窗外。

“还行,城市里就有海真好啊。”我说。

“没感觉。”他撇撇嘴说,“我一点不喜欢这里,无聊得要命。”

“可是你有很多朋友,不是吗?”

“都是店里的客人,又有什么可聊的呢。”

“嗯。”

“不过那个大酒店在海边上,那儿是富人区。”他想了想说。

我们在中央车站下车,正是中午休息的时间,马路上到处都是匆匆忙忙的人。表弟带着我往公园里抄近路,草坪边上很多人在晒太阳,喝啤酒,天色与刚刚比起来更清澈明亮了些。我在一间连锁咖啡馆前停下来,想买杯咖啡。我问他要不要一起坐下来喝一杯,他说不要。咖啡馆里熟悉温暖的味道,柜台里盖着糖霜的面包圈以及周围低沉交谈的嗡嗡声让我的精神稍微缓过来一些。这会儿能抽根烟会更好些,我摸到钱包旁边一包皱巴巴的香烟,犹豫了一会儿,又把手缩了回去。表弟背对着站在门口等我,他还是双手插在口袋里,一条腿斜斜地伸在外面,肩膀微微耸起来。外面起了会儿风,他夹克衫的下摆被吹得簌簌直抖,显得缩手缩脚的。

我想去那间最大的百货公司,但是表弟说他朋友推荐给他另一间常年都在打折的。我陪着他在男装部的各个柜台间兜转,由于从领带到衬衫再到裤子和鞋子都需要购买,我们显得有些失序,没头苍蝇般地在两个楼层间打转,他很快就失去了平日的好耐心,露出焦躁和沮丧来。

“穿西装特别傻逼。”他突然说。

“我喜欢男人穿西装。”我反驳他。

“你说话像个老女人。”他说。

“去你的。”

“可不是嘛,上了年纪的人才喜欢西装。”

“幼稚。”

最后我们在角落里一间不知名的铺面配齐了所有的衣物,因为已经筋疲力尽了,所以就有些凑数,像是急着要完成任务。我在试衣间门口等他,过了一会儿他扣了一半的扣子探出半个身体来问我能不能帮他换大一号的。客客气气的黑人服务员始终在柜台的另一端等待着,递给我衬衫以后,又把脸沉默地扭向另一个方向。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从试衣间里走出来,鞋带松着,虽然穿着西装,身形却保持着穿夹克衫时的轻微佝偻,双手插在口袋里,显得裤子大腿处非常紧绷。他非常不好意思地站在镜子跟前,眼睛犹豫着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裤子有些紧。”他轻声对我说。

“嗯。要不要也换大一号?”我问他。

“唔。真的有些紧。”他支吾地看看我,再看看服务员。服务员朝我们走过来,我才发现表弟满脸通红,像是在生气,几乎要往后退两步。而服务员已经走到了我们跟前,依旧是一副僵硬而礼貌的笑容,心不在焉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以后,用当地口音浓重的英文说,“先生,真不错。”

“能帮他再换大一号嘛,有点儿绷。”我看看表弟,他气恼地耸耸肩,手依然没有从口袋拿出来,倒好像是要把裤子选错了号全怪在别人头上。

“当然。”服务员有耐心地转身去仓库里拿,剩下我俩僵硬地站在那儿。表弟顺势松开衬衫的扣子,一粒,两粒。这样一来,他显得跟这身衣服更没有关系。商场里已经提前开起了暖气,他把西装脱下来耷拉在胳膊上,脖子后面全湿了。

“我特别傻逼吧?”他在我身边坐下。

“没有。”我想说句什么安慰的话。

“你英文真好。”他说。

“唔。”我支支吾吾的,有些尴尬。

“如果面试也用英文的话,我就完了。”

“他们怎么说的?”

“他们也不知道。但去年有个小子被录用了,他什么都不会。”

“看运气吧,你运气向来不错。”

“如果我能说好英文就好了。”

“不是念过语言学校吗?”

“那又不是念书的地方。成天在唐人街混着,只会说说广东话。”他说。我抬头四处张望,服务员久久都没有出现,而我觉得特别累。有两个人推开我们身边防火楼梯的门走出去,我想他们是去抽烟了,几乎都能够听到打火机的咔嗒声。这种时候,除了抽根烟,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干嘛。

离开商场以后,因为无所事事,我们便在马路上随便走走。表弟的情绪一落千丈,他骂骂咧咧的,手里拎着的两三个纸袋像是在摧毁他的信心。但是走出一段路,他又平静下来,沉默不语地大步往前走。我知道他心事重重,可谁不是呢。

“我们去个好地方。”他思索了半天以后终于开口。

“哪里?”我问。

“卡西诺。”他说。

“什么?”

“赌场,这儿的赌场可有名了。”

“我连打牌都不会。”

“你真没劲,就当陪我去吧。”他想了想说,“我得把刚刚买衣服的钱都给挣回来。”我一点都不想去,可是也不想扫了他的兴致,于是就随他跳上了一辆停在枢纽站的巴士。

“你常去吗?”我问他。

“有段时间常常去,如果晚上饭店下班后不想回车库的话,会特别无聊。”

“看样子手气不错。”

“大部分时候还不错。不过刚来那会儿把语言学校半年的学费都输了。”

“那怎么办?”

“换了一星期,换不下去了。就打电话骗了家里人。”

“哦。哦。”我们说到这儿,又都停下来。

“我现在有点钱了,我想给我妈妈买个LV的包。”他磕磕绊绊地把话题继续下去,像是下了个决心,“老板娘有好几个LV包,我觉得还挺好看的。”

“唔。”我点点头,不想再说话,也不想看到他。我软弱极了,只好把视线移向窗外。大城市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巨型的广告牌,各种眼熟的连锁商店。只不过这儿四处都是鸽子,我们远远地经过一小片海滩,有人在那儿打沙滩排球。

接着,我俩相对无言地下车,我继续跟着他往前走。赌场的门口停着好几辆旅游大巴,中国游客在门口合影留念。他小声指给我看哪些是东北人,哪些是福建人,哪些是台湾人。但是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在两个穿着制服的保镖前停下来,扭头急切地问我说,“你护照带在身上吧。”

“没有啊。”我慌张地摸摸口袋,又摸摸包,“放你家了。”

“太糟了。没有护照不让进的。”他用手捂住额头,一副天塌了的神情。

“呃。”我只好看着他。

“算了,算了。今天的运气看着也不像是会特别好。”他自言自语的,又反过来安慰我。他手上装着西装的纸袋已经皱了,还断了根绳子。我心想,这真是糟糕的一天,而且还远远没有结束。

我们都没有力气再继续走路了,我在路边看到有卖炸鱼和薯条的铺子就停下来买了两份,和两大杯冰可乐。小姑娘热情地问说要不要免费升级成大杯的,我说好,结果那两个可乐杯足有一小截手臂那么长,吸管是彩虹颜色的。我们像过节一样捧着滑稽的可乐杯,绕到赌场背后的码头旁边坐下,对岸有很多崭新的高楼。面前就是海,不过不是蓝色的,有些地方发灰,有些地方则是墨绿的。有些庞大的船缓慢地行驶在上面,无声无息。

“你觉得这玩意儿好吃吗?”他嚼着一根薯条问我,他说话的口吻竟然像我的爸爸。

“不错。我习惯垃圾食品了。”我说,可乐杯子上的水不断沿着我的胳膊往下淌。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些。”他说。

“那你喜欢什么?”

“我妈做的白斩鸡啊。其实老板娘做饭也不错,但她现在总是在打麻将,很少自己做了。店里那两个师傅倒是真做得不怎么样,放太多酱油,太多淀粉。”

“老板娘挺喜欢你的。”

“很多客人还以为我是她儿子。”

“不错。你一直讨人喜欢。”

“她女儿说我像……”他说了一个人名。

“谁?”我没听清。他又说了一遍,我还是没听清。于是他只好把手机拿出来,他的手机屏幕上是个男人低着头的照片。大概是韩国人,我从来没见过的明星,却显然是他的偶像,因为他立刻就打开了手机的一段音乐给我听。是一段非常吵闹的音乐,重复着一个单调的节奏。他随着音乐小幅度地晃动了一会儿膝盖,把音乐关掉了。

“你没有听过吗?”他问我。我摇摇头。这会儿没有了音乐以后,沉默变得更加叫人难以忍受。

“我得抽根烟。”我为难地说,终于从包里掏出那包皱巴巴的香烟来,却摸不到打火机,眼睛也不知道该看哪里好。而他侧过身体看着我,终于忍不住迸出一阵大笑。

“笑什么?”我推了他一把。

“早说啊。我忍半天了。”他说着也从夹克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硬壳的三五牌,又顺势为我点了火。风很大,我们挨着火苗凑在一起,打火机在风里咔嗒咔嗒地响。我抽了一口,手有些发抖,等到吐出一口烟,才觉得平静了些。

“家里人不管你?”他问我。

“他们不知道。”我告诉他。

“老板娘的女儿也抽烟,她家里人也不知道。有时候吃过晚饭我们一起在外面散个步,我们连着抽几根烟,然后绕着后面的草地走一大圈,才能把身上的烟味彻底散尽,到了天冷的时候,得走上两圈。”他说着,大口地抽完一根,又点了一根。

“你妈妈……”我掐灭一根烟头,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她如果知道会伤心死的,你知道,现在这种情况,我不能让她伤心。”

“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

“没什么。”他耸耸肩膀,死一样的沉默又回来了。

“你妈妈生病了。”我喉咙发干,如果再错过这段沉默,我就永远也说不出来了。

“白痴,我早就知道了。”他说。

“你知道什么?”我吓了一跳。

“她生病了,我早就知道,不然她干嘛不让我回家去,还要你特意跑一次打探我的情况。”他继续说,也不看我。

“她……”我想要争辩两句。

“我现在回去或者不回去都是不对的。”他说,“操。”

“嗯。”我想他说得没错。

“她会死吗?”他突然问我。

我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他们说运气好的话能再活上几年,不过谁都说不准。

“她现在知道了吗,她还想要这儿的身份吗?”他说,脚边装着西装的袋子歪在一旁,一只吃垃圾的海鸟死死地盯着我们手中盛着薯条的盒子。我们一动不动地坐着,薯条和炸鱼都已经冷了。

远处的港口靠着一艘庞大的游轮,偶尔能在船舷附近看到走动的人。

“你看那儿。”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对面是林立的高楼,这会儿太阳落到了它们的背后,能看到玻璃间不真实的反光。也有海鸥,非常小,不时飞入视线,又转瞬消失。

“什么?”我问他。

“明天要去面试的大酒店,就在那儿。那儿是富人区,他们说那边的私人海滩特别美,女人在那儿晒太阳都不穿衣服。”

“哪儿?”

“那儿,那儿。”他奋力指着,半个身体倾在外面。我有些茫然地辨别着对面的楼群,楼顶巨大的英文字母,还有贯穿其间半透明的廊桥。但是他到底指着的是哪幢楼?

“算了。”过了一会儿,他累了,垂下手来。

“是那幢吗?”我不想停下来回到刚刚的话题里去。

“算了,别看了。”他认真地说,“那儿其实什么都没有。”

“嗯。”我也重新收拢起身体,点点头。那只海鸟始终没有离去,它在我们旁边耐心踱着步子,等待着。

“再来根烟?”他问我。

“好啊。”我说。

于是我们又各自掏出一根烟来,风太大了,我们紧紧挨着,打火机继续徒劳地发出咔嗒咔嗒声。

荒岛

早先家门口的马路拐角处有个不起眼的剧院,有时候也放电影,周末还用作舞池。之后有一年剧院的拱门坍塌了,连同顶上巨大的霓虹灯招牌一起落下来,砸死了一个正步行回家的女人。这件事情上了当日报纸的头条,剧院从那天起就干脆关门大吉,而居住在附近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经过那儿时都会彼此提醒,缩着脑袋,加紧步子,唯恐还有些小砖砾掉到自己头上。但是所有的不安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习惯。渐渐的,周围无声无息地盖起一些新的百货大楼,唯独这间剧院始终无人接手,大门紧闭,从栅栏里望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砾石堆得到处都是。

直到一年前,才有施工队伍突然进驻,等到脚手架和幕墙全部拆除以后,这儿变成了一间连锁商场。地下室是明亮而宽敞的大超市,楼上整整两层卖平价且品质不错的衣物,一楼还有贩卖咖啡和面包圈的快捷窗口,在冬天的傍晚亮着暖光招牌,散发着黄油与肉桂的香气,终日阴冷的雨季里,叫路人很想停下脚步避一避。

他俩坐在咖啡外卖窗口旁的临时座位上,双双望着窗外。才不过六点多,夜晚就已经降临,路人打着伞经过,偶尔往里面瞥一眼,都是副耷拉着嘴角的神情。

“你还记得我们在这儿看过电影吗?”她问。

“我不记得有这么回事儿了。”他看着窗外,雨天他烟瘾难抑,在不能抽烟的地方就显得焦躁不安,不停抖腿,

“怎么会?你那会儿染着个金色的头发。”她认真想了想说。

“是吗?我们搬来的时候,这儿已经是摊废墟了。一直就是。”他心不在焉的。

“旁边有个麦当劳,你真的不记得了?”

他没有吱声,把眼镜拿下来,用指关节揉揉眼睛。

“明天该下雪了。”她继续说。

“唔。”

“我约了露露去旅行社,这鬼天气。”

“如果下雪的话就算了,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儿。”

“说是这样说。”她咕哝着,始终注视着他,“我们别等了吧。”

“没事。”

“你饿了吗?”她问。

“有点,但是回家也没什么其他事情可做。”他说话的时候把脸微微侧过一些,于是她把身体靠上去,倚在他伸得笔直的胳膊上。他轻轻挣扎了一会儿,抬起胳膊来,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

过了一会儿,工作人员摆出块半人高的招牌。超市开始打折了,还不到七点。四周握着一次性纸杯的人陆续往外走。他俩随着他们,挨在一起,站在狭窄的自动扶梯上,闻见一股熟悉的味道,是用微波炉加热的速食三明治,角落里堆起来的奶酪,以及木筒里快要凋败的黄水仙。

他俩像往常一样拿了几盒半价的蔬菜,明天就要到期的芦笋和蘑菇回家就得煮了,它们一旦过了保质期就像自杀一样纷纷腐烂。还有一些贴着黄色标签的生菜色拉套在塑料袋里,叶子上蔫乎乎地冒着水珠,但还能够撑上两三天。她仔细查看了生产日期,超市总是事先把最新鲜的货藏在货架深处,于是她指挥他来拿。他走过来,弯下腰,长手长脚地立刻堵住了两旁的通道。被卡在他们身边的人推着推车等待,她有些着急,朝那人抱歉地笑笑,然后他们一起看着他探进货架里的半个身体,夹克衫掀了起来,里面藏青色的连帽衫底下是一截皱巴巴的保暖内衣。她不由又抬头看了那人一眼,但是那人已经推着满满一车正在融化的肉往反方向撤去。哦,她从来没有喜欢过超市,空气里那股熟透了的气味。

结果他找到一包今天才上架的鱼和一盒冻得硬邦邦的肋排,直起身来,她看到他的袖子上沾到一小摊深色的水渍。

“我们的水槽堵住了。”她说。

“卫生间的?你的头发掉得太厉害,是天气的关系吗?”他说着从她手里接过推车,衣服的下摆仍然没有掖好。

“到处都堵,卫生间的,厨房的,我们该找个人来看看。”她别过头去。

“你能指望物业嘛?走道里的那盏声控灯已经坏了那么久了,他们就是不来。”

“唔。”她点点头。

“上次疏通管道的药剂不管用吗?”

“臭死了。而且才没几天就又堵上了,一定是楼里的问题。”

他们还是走到了日用品区域,买了新的管道疏通剂,然后在收银处来回走了一遍,挑了条人少的队伍。他推着车,她顺势站到前面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摆在传输带上。

“给我一个……”她的话才说到一半,始终垂着头的收银员就已经伸手拿来一只绿色的塑料袋,塞到她跟前。头顶的一只日光灯坏了,灯管闪个不停,收银员一边对着白晃晃的电子屏幕,一边用生着冻疮的手指揉眼睛。

“我们该买两瓶酒的,晚上我们可以喝点酒,看会儿电视。”她扭头对他说,但是他俩只是待在原地,谁也没有动弹,收银员也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冰箱里还有几罐啤酒。”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搜刮硬币。然后他从她手里把袋子接过来,往外走去。她缩缩肩膀,系上大衣的扣子。外面已经不下雨了,可是非常冷,潮气几乎能把衣服渗透。

“这鬼天气。”她说,“我再也不想出门了,我得记得回家给露露打个电话。”

“嗯?”他扯过风衣领子,抖抖索索点了根烟。

“我说明天不去旅行社了,改天再说吧。”她重复了一遍。

“也行。”他动了动嘴角。

“唔。”她心里有些不安,但她试图打起精神来。

她做晚饭的时候,他已经把管道疏通剂都倒进了水槽里。她来不及阻止他,不管是换了什么新的牌子,那玩意儿始终是臭烘烘的,水槽旁边的鱼刚刚抹好盐呢。但是他已经把瓶子倒空,又洗干净手,坐回到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

最近她的头发确实掉得厉害,她稍微走动了两步,就看到长长的卷发揪着灰尘在地毯上打滚。

“你能去问房东借一个吸尘器吗?”她一边把鱼放进烤箱,一边问他。

“他一大早就出门了。”他说。

“你怎么知道?”她有点不耐烦,但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像是在质问。

“早晨我站在窗户这儿看到他了。”

“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回来了。”她一字一顿地说。

“他拖着箱子,一定是去看他女儿了。”他重申,“他不在。”

“唔。”她点点头,绕过地上的头发,走到窗户边,把百叶窗拉了起来。从窗口能看到对面的屋子,中间不过隔着条窄窄的巷子。对面的小哥也在做饭,他的女朋友在隔壁房间里吹头发,过了一会儿女朋友放下手里的吹风机跑出去开门,又进来一个胖男孩,他熟络地放下背包,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接着他们三个人站在屋子里轻松地聊起天来。他们的窗前已经提前挂起了圣诞灯,一小串银白色的灯泡从窗沿上悬下来。

“我想出去走走。”他突然在她身后说。

“什么?”她回过头来。

“我想出去走走。”他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可是就要吃饭了。”她走回到烤炉旁边,打开看了一眼,鱼在锡纸里吱吱地冒着香气,“再等一刻钟。”

“我不吃了。”他扭过头去,这会儿对面的年轻人拉下了窗帘,又只剩他俩了。

“你怎么了?”她垂下手放在身侧,看着他。

“我不知道。”

然后他不再说话,也没有真的起身离开,只是坐在沙发里,看着外面。外面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有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并且又下起雨来,雨点落在底下的塑料雨篷上,发出杂乱的声响。于是她不再看着他,把解冻出来的鱼丸扔进烧滚的水里,耐心地等它们漂浮起来,切进去豆腐,葱花,关火,再把一小块味增放进去搅拌。然后她用勺子喝了一口,有点咸。

等到她把芦笋和蘑菇烫过以后从锅子里撩起来撒盐,把鱼从烤箱里拿出来,拨开锡纸,最后盛好米饭,摆好碗筷,转过身去,他还是坐在那儿。

“吃饭吧。”她柔声说。

他没有吱声,起身拉开椅子坐在惯常的位置上,但是把碗筷推在了一旁。

“我是说真的。”他说。

“究竟怎么回事?”她问。

“没什么特别的,没什么。”

“唔。”

“我感到没个头,你能明白吗?”

“你觉得没意思了?”

“是啊,没意思了,没意思透了。”

“所以呢?”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双手支在桌子上,抱住头。她看了他一会儿,站起来,去厨房里烧了一壶热水,倒了两杯,又从罐子里拿出两块红糖来溶在里面,端出去放在他面前。

“今天好冷啊,明天一定会下雪的。”她用手捂着杯子说,“这房子越来越糟,前几年的冬天有这么冷吗,还是我们的暖气越来越不好?”

“别这样。”他哀求着说。

“唉。”

他突然站起来,她以为他要走了,眼泪几乎都要掉出来,但是他只是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根搅拌棒,在两只杯子里搅了搅。然后他们坐下来,彼此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只好注视着眼前的杯子,沉在底下的红糖现在在杯子里打着转,温柔地溶化了。

他们小口喝完了茶,他还是收拾起一只小包,离开了。

她站在窗口看着他走出大门,对面三个年轻人也正好从屋子里走出来,他们像往常一样互相点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他拐了个弯从巷子里消失了,而三个年轻人站在自动贩卖机前买了几罐可乐,并不着急离开,好像夜晚还很长。

第二天傍晚,她和露露坐在他公司对面的快餐店里,手里各自捧着一杯热巧克力。她没有喝,只想捂捂手。太冷了,哪里的暖气都不足,杯子里的巧克力很快就凝成了固状。

“你们吵架了?”露露把玩着手里的烟盒。

“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走了?也没有说为什么?”

“他说他绝望了。”她想了想说,“他是跟其他人在一起了,我想。”

“他这么说的?”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

“你还爱他吗?”

“什么?”她看着手里的杯子,“唉,算了,我们说些别的。”

“到处都不能抽烟,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露露撇撇嘴,她看起来足有四十五岁。

“那旅行社的事情怎么办?我们付了订金了。”

“你不想去了?哦,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可以等到夏天再说。”

“真抱歉啊。”她心不在焉的,望着对面大楼的旋转门,天色突然暗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从大楼的旋转门里走出来。她拍拍露露,她俩收拾起东西跟上了他。他走得很快,碰到红灯停下来,对两边的车流无动于衷,凝滞地注视着前方,等再次变绿灯时,他又毫不犹豫地迈出步子去。

“他一定是去找她。他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他没有朋友。”她挽住露露的胳膊。

“他可能会去喝一杯,我们以前常常一起去前面的一间酒吧。”露露拍拍她的手。

“茉莉?早就拆掉了。”

“是嘛,那会儿还有谁?”

“那个马来西亚男孩?那是什么时候,我们还没有结婚。”她努力回忆了一会儿。

“我已经快想不起来了。”

“可不是吗?”

“你得跟他聊聊,没什么不可以聊的。”露露说。

“我们……”

可是他走进了那间超市一楼的咖啡铺,抖抖风衣,坐在了背对着窗户的角落里,没有要咖啡,只是打开一张前一个客人留在桌上的报纸。这下可好了,外面那么冷,而她们只好挨在一起,站在马路对面,没有其他地方可去。而他已经解开了风衣,看起来是就打算待在这儿了。

“他在做什么?”露露说,“我在这儿买过三明治,他们连面包皮都懒得切。”

“这儿七点开始打折。”她低声说。

“什么?”露露大笑起来。

“打折,他在等打折。”她又说了一遍,竟也跟着笑了起来。太冷了,一笑就浑身发抖。

“我们回家吧。”等她缓过来,她缩回手呵着气对露露说。

“一起去喝一杯吗,找个暖气十足的地方。”露露建议。

“不了,讲不定过一会儿就要下雪了。”

“也行。他或许一会儿就回家了。”露露朝她眨眨眼睛。

“你觉得生活有劲吗?”她后退了两步,突然问。

“哎?”

“有劲吗?”她又问了一次。

“这怎么说呢。成天下雨,或许到夏天会好些吧。”

现在她可以扣紧外套,直接回家了,不用再在超市里待着,她从没喜欢过这儿,从它过去还是个剧院的时候起,就没喜欢过。她本来可以去买两瓶酒的,但是冰箱里还有两罐啤酒不是吗,如果今天屋子里暖气足的话,不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