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病

2013-12-29 00:00:00曹卓彧
上海文学 2013年10期

山顶上没有疼痛。

小龙醒来的时候,脑子里只有这样一句话。

轻轻眨了好几下眼睛,眼前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朗。平躺在柔软的羽毛堆上,小龙伸出五指试图截住窗口射进来的光线——它们这样鲁莽地撞进来,真是很没有礼貌。这时小龙才发现,强光中自己的手指、手臂、肩膀与身体,它们都完好如初,一切都是这种浅浅的颜色。对,小龙想起妈妈说过,山的最顶端特别光亮,而且和山林里始终云雾弥漫的浓重不同,在山顶上,人会觉得很轻松。说的就是这一种躺在羽毛堆上的感觉吧!

小龙轻轻合上眼睛,眼前出现了这样的画面:冰冷的水里,一切声响瞬间被一种低沉和缓慢没顶压过,身体发肤的疼痛、四肢的疲惫也被上浮的力量环抱了起来,身边尽是没有翅膀却不停摆尾的鸟,没有树干却不停摇晃的枝条……睁眼,小龙便感到如释重负了。

跳进深潭,等待睡神,原来,死是这样容易的。比起每一次病情发作,疼痛、昏睡、再醒来、等待下一次疼痛,死,真是容易的。接着,大概就是像祭祀龟老头一样的场景吧,正午、山崖、神庙、唱颂、鹰飞、啄食、灰飞、烟灭,最后小龙终于来到了所有山脉人都向往的山顶。只是小龙没有想到,天光还这么明亮,自己就可以一个人躺在屋子里,或许这是人来到山顶之后的生活吧。在山脉中用尽一生攀登的勇者与智者,死后住在山顶,享受永无止境的休息。所以,山顶是没有黑夜、也不需要黑夜的。

这屋子倒也很是特别,有类似花草的香气弥散,似有似无,可是小龙闻不出气味的来源。除了身下这堆白白的羽毛,和旁边的几只木桶,屋子里并无任何其他摆设了。

小龙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向外奔跑如果奔跑了三百棵树那么远的距离他也没有晕倒,应该就可以证明妈妈的话了吧,山顶没有疼痛。

冲出这个屋子,眼前一片广阔,路旁两行不知是什么的树木,小龙都来不及细看。

一棵,两棵,三棵……小龙大口呼吸着空气,眼睛贪心地寻找着最远处的那一棵树,他感到自己的腿在长久的休息过后仿佛是一双新的腿了,跑起来没有摩擦带来的损耗,也没有与地面碰撞造成的压迫。

九十九,一百……小龙流着汗、喘着气,随着数目的增大,他感到了越来越大的把握。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发病的情景,还没跑到一百棵树,腿上的血液就像潮水一样涌上胸口,而胸口爆发的泪水又被这一波浪潮推到了头顶,小龙现在已经想不起来那时身体的痛了,可是他始终无法忘记,呼啸的风一次次地冻结了脸上那一行滚烫的泪水。而这一次,小龙感觉到的,却是耳畔风声的欢呼。

小龙记得那个数字是“149”,他昏倒之前数的最后一个数字。……九十九,一百,小龙突然又害怕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心跳的剧烈,开始担心这样的心跳会不会是病症换了一副面具,再一次地前来对他发出嘲笑。前方好像有个小小的身影慢慢走过来,小龙开始放慢脚步。以身高看来,应当是个孩子,可是以其双手提着重物却依旧沉稳的步态看来,又不像。一百二十五,一百二十六,小龙看了出来,这是一个女子。或许,是山顶的新“邻居”吧?至少,她不会是死神。只见她也开始往前跑,手里的重物摇摇晃晃,可她的步履却还是很轻盈,步速均匀。平稳性这样高,耐久力一定很好。小龙上下打量着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再从头细看一遍,发现了她的手臂好似短了一大截,这让他想起从前在工厂见过一位断了左臂的大叔,他永远都在用一只胳膊劳动。可是,这人竟然还双手提着重物,她是如何做到的呢?不过,这样的手臂连最基本的“抱石”攀爬都做不到,真是浪费了她的耐力。一步一步,她的样子渐渐清晰,小龙看见了她清秀的脸。一百四十七,一百四十八,她终于来到面前。是绕过去,还是停下来?还有一步,他就可以跨过那个恐惧的标杆。“别跑了别跑了”,她拦住了小龙,用很纤细的声音,就像她的身影一样、像门缝中的光一样纤细。她的手臂有着完整的两截,提着重物的是完好的两只手——她的胳膊只是有些短小,并不残缺。

“你刚醒,这是要跑去哪儿呢?你放心,在我们平原维和者的地界是很安全的,跟我回去吧,我给你做饭吃。”

什么什么?山顶的统领者难道不是山脉攀登者?难道我并没有死去?小龙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不容易想明白的事情一下子又被搅乱了。小龙脑子塞着大大的“149”这么一个数字,他还差一步就可以跑完了,却被这个人打断,那么自己到底是不是来到了没有病痛的山顶呢?

“我叫铃兰。你叫什么名字?他们在河边发现了你,就送来了我这里。”

“一四九”,脱口而出的时候,不光铃兰、小龙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自己的嗓门怎么这么大?从前倒也不觉得,或许是铃兰太柔弱了吧。

铃兰,取了植物名,那便是平原维和者了吧。高地攀援者都取陆上动物的名字,而海岛潜行者则会取贝类的名字。据小龙所知,平原维和者是一个懒惰的民族,顾名思义,维持平和,他们自称专注于自身的平衡,追求治愈一切病痛,其实呢,就是坐吃山空。他们当然无法达到高地攀援者的生活水平,由于他们不思开拓,他们有很多稀有的资源无法享用,更不用说那些神奇的物种了。可他们居然号称拥有比其他种族都要高的幸福指数。可笑,这种盲目而无知的优越感从何而来?这个民族如果再继续这种生活方式,毫无疑问一定会被淘汰、从世界上消失的。从前只是听说过这个地方,也不知在哪儿,现在居然就莫名其妙来到了这里,不能享有献祭者的荣耀,等同于沦落为了坠落者,背叛了攀援者的信条。真是生不如死啊,还是应该想办法回去,重新夺回应有的荣耀才行。

“一四九”铃兰觉得这应该不是他的名字。据她所知,并没有哪一个民族会这样以数字来命名,可是她也不便追问。

眼前这个名叫铃兰的矮小姑娘,大概还不知道我可怕的病情吧,否则一定不想理睬我。又或者,她只是在假装对我好?小龙给自己取这个“一四九”作名字,可以说是一种报复性的戏弄吧。

铃兰是平原的顶级维和者,自她的父亲过世之后,她就成了整个平原治愈能力最强的维和者。她起初只当小龙是溺水者,依照一般重度溺水者的治疗方案去照料他,可是小龙一直没有醒来。铃兰进一步检查,才发现小龙还患有一种血液里的疾病,因此他的造血能力很弱。具体病因与发病机理,铃兰似乎从未在医书里看到过、也没有听父亲说过。她给他喂食了生血的草药汤,希望可以让他醒来,再作进一步诊断。小龙到底还是年轻,底子不赖,很争气地在第三日就醒了过来。

“‘一四九’,你以前在高原检查过自己的身体吗?”

小龙不响。让他感到震惊的是,铃兰怎么知道他从哪里来。

“你有没有晕倒过?”

“没有,从来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会落水?”

“不小心掉下去的。真没想到还能漂来这里。”

小龙知道,他的病,没有人可以帮助他,因此告诉别人自己的病情也只是徒增忧虑。

铃兰凭着一种维和者的直觉,觉察到小龙对于生死的漠然,好像有一种“向死”的力量盘踞在他心头。意外落水并非不可能,侥幸能够漂流这么久未死也并非不可能,倒是醒来的一四九所表现出来的冷静,让铃兰不禁打了个寒颤。

每个攀援者的一生,都在仰望中度过,但他们并不是在仰望山脉的顶端。至少,历史上还没有听说过哪一个高地攀援者见过山顶的样子——那是死后才会去的地方。山顶上是一个极乐世界,不用打猎,不用种植,不用制造各种机械,没有疼痛也没有困扰……然而,也并非所有人死后都能上山顶。只有那些一生坚持攀登事业的,才有这样的资格,偷懒是背叛,坠落是背叛,停滞不前也是背叛,背叛者不能享有山顶的荣耀。勇士的遗体会被放在神庙里完成最后的仪式,安睡在山林女神的脚下,几日之内自会有雄鹰飞来将之啄食干净,雄鹰振翅飞走,便可以带着这勇士升上山顶。

高地攀登者的日常生活就是在山脉中寻找新的攀援助力——除了食物用以维持生存和能量,他们寻找石头、木材、蛛丝、虎骨等等,制造出抵御高原寒气的衣物,以及更重要的——爬升梯。每当一名攀援者抵达一个新的最高点,他就会成为头领,具有绝对的领导权,在这唯一的刺激之下,竞争非常残酷。除此,他们最重要的活动就是祭拜。山林女神的开恩,必须由攀援者的肉身去祈求,祈求她让食物不要停止生长,让机械能够早日完工,让头顶滚下的落石不要再来伤害他们的生命、与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的庇护之地。

在那些清苦的日子里,唯有不断仰望才能不致绝望。大多数时候,云雾灰沉灰沉地覆盖在头顶,拨不开也望不穿。风雪大举过境时,更加可怕。前辈的攀援者们是幸运的,他们有许多可供遮蔽的山洞,可以毫不留恋地离开一个山洞向上攀爬,因为不久之后的夜晚,他们就能找到新的山洞休憩。这一辈的攀援者面对的,是一个更加进退两难的境地。几乎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庇护的山洞,攀援者们需要格外谨慎地选择前进的道路。

小龙十四岁那一年,高地攀援者攀登到了一个新的海拔,那是一个他们花了十年时间去征服的里程碑。这十年最为困苦的地方就在于:向上的山崖将近笔直地插入云雾之中。偶然遇到一次天晴,阳光能够刺破云雾,所有的攀援者都会跑出树林,争抢着寻找视线最佳的位置,仰望上头是个什么样子,可他们看到的永远只有岩石和苔藓。笔直而陡峭的绝壁看起来没有尽头,不论能够看到多少尺的距离,也都没有差别。

当爬升梯成功地运送了第一批青年到了上面的平台,他们第二批就把儿童、少年接了上去。头领号令:为了不再重蹈过去的覆辙。在食物消耗殆尽之时也没有制造出最优良的爬升梯,这一次新的起点上,首先就要训练少年和儿童。原本少年十七岁才正式参加劳动,现在,要提前到十五岁。这也就意味着,随之而来是一场教育的大变革。学生在学校里要以更压缩的时间,完成全部训练任务。

采集的课程几乎要从零开始,训练师一边摸索,一边教学。这里有太多太多从未见过的动植物,需要一一去辨识、了解,记住哪些可以食用,哪些可以入药,又有哪些需要拿来编织……一次在课上,训练师让学生们去做练习,采集热熔草。小龙一寸一寸地搜寻他被分配到的那块土地,一株热熔草也没有找到。视线中尽是板结成一大块一大块的土石,生命的迹象几乎都是夹缝中的孱弱,一颗红彤彤的小圆菇迎着风晃动起了小脑袋,小龙发现它的时候满心欢喜!他多么熟识它呀,自从来到高处,小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老朋友”,那是他最爱吃的食物呀!小龙伸出手大声叫喊:“火焰菇!”训练师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一刻也没有迟疑,就拉住了他的手。训练师捏着小龙的胳膊大声呵斥:“我说过,让你们找什么就找什么,动手之前要先向我报告,不许乱动!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小龙被吓坏了,眼眶泛红,像那“火焰菇”一样红。训练师接下来的语气更加暴烈,那些词句好像着了火一般:“这颗在以前是火焰菇,可到了这儿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老鼠,把它放在了“火焰菇”旁边,让它啃食,可那小老鼠慢慢靠近了几步,趴下头用鼻子嗅了嗅,便立即掉头跑开了。训练师捡起小老鼠,装进了口袋:“记住,以后不能再吃火焰菇。”他狠狠地甩开了小龙那之前被他紧紧攥着的手臂。

而这些课程远远不是最残酷的。距离毕业仅剩一年的小龙,需要面临最残酷的训练,就是体能训练。教改之后的第一天,训练师让全体同学在山林的跑道上跑过三百棵树的距离,作为摸底考核。究竟是比从前苛刻了许多,学生们跑到后来,几乎只能用走的了。训练师喊着“勇攀高峰”的口号,学生们也跟着他喊,并且随着这刚强有力的节奏,一左一右地迈开步子。可是,就在大家干劲十足的时候,小龙突然在行进的队伍中跌倒,前后左右的其他学生都乱了脚步,训练师见状,停止了口号,命令其他学生继续训练,而他则把小龙背在背上,送去了医院。

医生为小龙输送了各种营养液都没有用。病危的通知发到了妈妈的手上,最后妈妈授权医生给小龙输血,小龙这才苏醒过来。

休息了几日,回到学校,小龙却发现自己再也回不去从前的那个自己了,一切都变了,哪儿哪儿都不对了。其他的课上,他感到吃力与困倦,更别说体能课训练课了,几乎每次他都会晕倒被送去医院。之前,他虽然不是最出色的那一个,但也都能以较上等的成绩达标。小龙不明白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几次过后,体能课的训练师就让小龙回家自行训练了。

从前在学校里,小龙学习每门课程都很认真,而且很听训练师的话。训练师说,要站得像杉树一样笔直,才能长得高大,才能禁得住寒冷的考验,小龙就真的会去站在杉树旁边,叫来妈妈,问她自己有没有和杉树一样直。他只有一次受到严厉的批评,训练师还把妈妈叫来了学校。小龙看见训练师和母亲两个人远远站在操练场上,母亲的头一直点呀点呀点,这一点儿也不像她了,她在家中教训孩子、对继父颐指气使的样子,通通消失不见了。小龙多希望自己有双“千里耳”,听听他们究竟是怎样数落自己的。那次小龙的罪名是“上课的时候哼一些怪声,影响了别的同学”,母亲回去之后非常生气,狠狠捏着他的嘴巴教训他:“谁让你乱哼哼,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你哼啊,让我听听!”母亲的凶狠眼神,小龙至今也不会忘记。

小龙边想边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很香甜的美梦。他梦见了父亲,父亲宽厚的大手抚摸他,咯吱他。很奇怪,小龙记忆中没有见过父亲的样子,可是梦里那个人,小龙就觉得一定是父亲。次日清晨,天还没亮,小龙就早早地醒了,他感到全身充满了能量——或许,是父亲给我带来了力量,让我康复了。小龙一个人偷偷跑出去,准备练习跑步,从小他就被这样教导:没有人天生是不行的,勤能补拙,勤加练习就可以让你无所不能。结果可想而知,第二天早上妈妈在发现他躺在外面的泥地上。

一次次的输血与检查过后,医生把小龙所患疾病命名为“夜来殇”。症状就是,在睡眠中完全安全,而一旦醒来,就会开始疲劳、疼痛,最后晕倒,昏迷之后就只能输血来维持生命。这些症状都是由溶血引起的,最坏结果是,血红蛋白侵入红细胞,整个血液系统混乱……

听着治疗师讲述自己的病情,小龙有种事不关己的淡然,他反倒是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故事说的是七个睡眠者,他们为了躲避劳动,就躲进了一个已经被族人废弃的山洞里去。七个人一睡就是两百年,醒来时还是和从前一样年轻的容貌,他们没有变,可是山洞外面的世界却是完全不一样了,无衣无食,也无其他族人了。小时候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小龙感到很荒谬:两百年的时间用来睡觉,简直是在浪费生命呀,如果可以活两百年,那么一定可以爬到很高很高的地方,看到更多更多的风景!

医生还在继续说着,他的重点落在:小龙是第一个患这种病的人,所以没有药物可以医治他,而且既然没有别的人患这种病,他们也不会去耗费人力物力去专门研制相应的药物。好在,高地攀援者的医疗系统中,每个健康的人从八岁起都会定期储存血液,以供自己生病时食用,小龙暂时还可以使用自己过去六年储存的血液,以维持自己的生命。开头的几次进医院,还会有老师和同学来看望他,后来连最要好的那两个也不来了。

转眼就到了毕业季,学校清退了无望达标的小龙。医院也清退了无望治愈的小龙,让他回家休息,晕倒了再送来输血。

其实每次醒来,喝着铃兰端来的汤药,听见她翻来覆去问他各种有关病情的问题,小龙都在想着这一些过去的事情。有时,他很想告诉她这一切,至少告诉她,他叫“小龙”不叫“一四九”,小龙甚至有点后悔给自己取了这么一个难听的名字。就这些日子的观察来看,铃兰懂的事情好像很多,在这里也很受到别人的尊敬,应该是个有很高地位的人吧。她一次次地让他苏醒,一次次地问些山脉的琐事来和他套近乎,小龙虽然没有回答她,却时常产生一种“铃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错觉,会想要依赖她。可是当他开始在脑中整理这一切、整理思绪整理语言的时候,那些回忆又会死死封牢小龙的嘴巴。理智告诉他,山脉最厉害的攀登者也是被落石砸死的。没有人可以这样全能,尤其是面对到生与死这样的问题。况且,山脉攀登者对平原维和者的态度一向很鄙夷,甚至将他们作为懦弱、不知进取、坐吃山空的代名词。他们的物质生活远远落后于高原,在山脉都无药可救,怎么可能在平原就可以呢?况且,铃兰对他的耐心和同情心,也一定会随着时间而消磨殆尽,小龙不能再让自己掉进这样的陷阱里去了。

算了算了,“一四九”就“一四九”吧,至少不是瞌睡龙。与其在那儿花时间揣测别人的心思,不如想想自己要怎么办。既然,我没有上山顶,那么我在这个叫做平原的地方,不就等同于下了深渊谷底吗?小龙的面前现在摆着的,只有两条路:活着,还是去死。如果要活着,带着这一身的疾病,这两次或许还能依靠铃兰的汤药,几次过后大概就会没用了吧,还是要靠输血。至少,这几次的发病,间隔已经开始变短了。小龙过去六年的血液储备或许还能再支撑个几年,可是他并没有将它们带来这里呀!最终的结果,还是死,只是过程更长一些,小龙要煎熬的时间也更长一些。可是两种死法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死得无谓而又羞耻。小龙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要回去,不论是想办法再死一回把自己重新献祭给山神,还是竭尽全力去劳动直至累死,他就是要回去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山脉。既然他可以顺着河流漂下来,那么也一定可以逆着河流找到回家的路。只要不停止向上,不停止攀登,就一定可以回去的!另外,最大的谜题便是:为什么我投湖却没有死去?我分明感受到了自己不断在下沉呀……

铃兰把阁楼腾出了一间,让“一四九”住了进去。平原人并不喜欢爬楼梯,阁楼的建造,主要是为了在特殊时期避难,在平时,则主要用来储存杂物。之前,铃兰在阁楼里存放的都是先辈们的画像,以及他们留下的珍稀药物标本。这些标本在平原维和者的世界里,也是一种权力的象征,象征高超而全面的治愈能力。铃兰继承了这些标本,也就相当于继承了顶级维和者的身份,这里的领导者从来都是世袭的。

铃兰每天都在查阅典籍档案,为“一四九”作各项指标的检查,有了很多新发现。

上古的文献记载中有这样的叙述:高原攀登者是平原人爬山虎的后裔。那爬山虎生来与寻常平原人长得不同,小时候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发育之后只见一天比一天高,一段日子不见,他就拔出了好长一节,最后手长脚长,人更是细长的一根。他最爱偷偷地坐在树上,看着一个叫做“远方”的地方,他说那才是他的梦想,他要征服远方,开辟一个新的天地。后来,在一个寒冰季的夜晚,爬山虎在树林受了妖精的蛊惑,它们告诉他,看着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一直向着它的方向走,就会找到一个值得他停留的地方。

不过,这段记载也有不同的版本,说高原人是一群受众神惩罚的罪人,他们被罚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巨石太过沉重,每推一点就会又滚下去,于是他们世世代代都在重复这样的动作。诸神要用这无效而又无望的劳动戏弄这些愚蠢的肉身,可是有一个青年,他发现巨石在他的推动之下散发着一种动态的美妙、一种庞然的力量,他沉醉在了这样的幸福里。当巨石不再是他的苦难,而成了他的幸福,诸神便夺走了他的巨石,这罪人就成了第一个来到平原驻足的人。

如果真的是像这样,两族的血缘到底有了多大的承接、又有多大的分化呢?当然,也有人说,以上纯属杜撰,两族相去甚远,并无牵连,甚至根本不存在那样一个地方、那样一群人,一切只是道听途说、凭空想像出来的。

平原的每一个人都有治愈自己、追求平衡的基本能力,铃兰从未遇见过如此棘手的病例。她总是有种需要和时间赛跑的急迫感,因为她知道,每一次发病、服药的交替,都会让“一四九”的体内产生更强的抗药性,这样下去周期会变短,更可怕的是,不知道将来的哪一次,汤药就会失去作用了。最最可怕的是,现在暖风季已经接近尾声,寒冰季即将来临,届时所有平原人会躲进雪屋开始冥想,进入漫长的休眠状态,而不需要依赖任何的物质生存下去。直到暖风季来临,雪屋开始融化,滴在他们头顶心的第一滴雪水将他们唤醒,他们舔舔湿润的嘴唇,慢慢眨眨眼睛,湿漉漉的心听着滴答答的水声,等待身体回温。到那时,“一四九”也能和他们一样安然度过吗?

这个怪孩子,他就好像是患了“被迫害妄想症”,每次给他服药时,他都要左顾右盼很久,再把碗举起来旋转一周观察个一遍,这样也不够,他还要再把手放在碗上扇一扇、闻一闻,最后深呼吸一口,才能开始喝。此外,他既不肯老实地呆在铃兰那里治疗,也不肯透露一丝他的病情,铃兰只能用书籍中关于山脉人的散乱记载去拼凑出“一四九”的生活轨迹,在零星碰面的机会中去旁敲侧击。铃兰对他的一堆问题都还没有得到答案,他倒是接二连三地问了铃兰很多奇怪的事情,比如,他坚持要知道哪里有河水——铃兰猜测他还是没有放弃投河寻死。她要随时掌握“一四九”的行踪,否则他会做出惊人的举动,甚至威胁到他自己的生命。虽然给了他一个固定的住所,可“一四九”不知是因为迷路、还是因为不喜欢这个地方,总是走出好远好远也不愿回头,如果铃兰不派人去把他唤回来,他就会随意找块空地,躺下就睡。

铃兰的研究成果还有颇有成效的。她仔细比对了平原与山脉的生态环境,发觉高原的稀薄大气不能满足“一四九”造血所需要的含氧量,而攀登者大量的体力消耗又需要占用原本就不多的氧气摄入,他们酸性的饮食又会增加血液毒素代谢的负担。而这些不利条件都不会发生在平原,因此“一四九”在平原的发病频率已经大大降低了。不过,他还是很容易疲倦,并且积累一段时间后,血液中的毒素还是会对他造成困扰。铃兰精心配制了独家的药剂,每逢月圆之夜为他注射,使他的血液循环终于和正常人差不多了。其实,铃兰最想让“一四九”尝试的疗法是冥想,这也是平原人对于很多疾病所采取的普遍疗法,冥想可以让他自己学会降低耗氧量,控制疾病的发作。但是她还没有想好怎样向他解释其中的道理,让他信服。既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等他自己来问好了。

小龙并不相信铃兰的治疗会有什么效果,他只是不管不顾地接受了,就像他过去一次次看着自己输血的针管,都忍住痛苦没有把它们拔掉。他也不想死去,因为他知道,这样在碌碌无为中轻易地死去,一定是无法去他所向往的山顶了。小龙还是相信,沿着河道流动的反方向一直走,一定可以回到他出生、成长的故乡。

白昼和黑夜,小龙都在漫步。他路过一眼望去没有边际的稻田,这稻田和高地的不同,平展展一大片而不是阶梯一样的排列;他穿过灌木丛林与花海,发现把这里的很多植物放大三倍去想像,就可以找到在山脉的对应物;他也习惯了去记忆人们居住的地址,从前在山上因为随时要准备迁徙,人们是没有固定居所的。这里的视线很好,没有云雾遮蔽,可为什么还是看不到拔地而起的高山呢?一天天没有结果的寻找让小龙很心慌,他在一天天地浪费自己的生命呀!

铃兰每到吃饭的时候就会找到他,为他带来食物,有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逛到了哪里,她却还是能够找到他。比吃饭更让小龙烦恼的就是月圆夜了,铃兰会认真地为他扎下一针。小龙真是受够了铃兰这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你是以为我不知道自己无药可医吗?说不定你给我注射的只是一般的营养素,你只是在维护自己顶级维和者的名声。说到底,你还不是一样不给我劳作的机会,你就是看不起我。既然如此,我绝对不能比你先屈服,我要看见你先放弃救我。

有一天,小龙穿过重重田野与树林去寻找河道,头脑有些犯晕,方向感也开始模糊起来。无奈,又要等铃兰派人来找到他吗?这时,小龙听到“咯呜咯呜”的叫声,零星而微弱。这种叫声他并不熟悉,高原没有这种生物,平原的树林里也不多见,但这声音,他一定听过。

循着声音的方向,小龙最终看到的景象是:水流缓慢的宽阔河道上,栖息着成群的天鹅。原来是天鹅!铃兰曾经提到,小龙也有可能是骑着天鹅而来。小龙对天鹅的亲切感因为这样而更添了一层。既然,它们可以从别处带我飞来这里,说不定,我也可以骑着天鹅重新回到高原,回到我的故乡。驯服它,我就可以飞走,至少可以离高原更近一些吧。

这么多的天鹅,黑压压一大片。它们的叫声,和其他鸟类或是禽类差别很大,而且音量也会大得多,因此可以传到很悠远的地方。屏息凝神,要听辩出它们的方向,并非难事,从此小龙再也不用担心迷路了。

“咯呜咯呜咯呜……”一阵嘈杂的叫声中,小龙突然看见,这些黑天鹅聚集起来追逐着一只白天鹅。这么多的天鹅中,只有它一只是白色,雪白明亮的羽毛,把整个河面都能照亮。不知是因为对弱者的同情,还是对落单者的惺惺相惜,小龙认定,一定是这只白天鹅带他来到平原。过了一会儿,天鹅们大概是飞累了,便自行解散结束了这场追逐,白天鹅躲到了一旁的岸边,不与它们争食。小龙走到它的身边,想要与它说话。“咯呜咯呜”,模仿鸟鸣是小龙的强项,白天鹅仿佛真的能够听懂,也“咯呜咯呜”轻声回应起来。

十五岁,小龙被从学校里退学了,训练师放弃了他——不管怎么去训练,他也不可能完成考核的,即便以最差的成绩完成课程他都做不到。妈妈带小龙去山神的庙宇,祈求答案与出路。

庙宇坐落在山脉人能够到达的最高点——他们每征服一个制高点的山峰,首先就要在那儿修建一座山神庙。庙无法修得很高耸,但一定是足够大和坚固的,走到最深处就能看到供奉的山神像。她是一座背对着人们的雕像,双手交叉叠在身后,手掌大而厚实。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小童,也是一尊背面的雕像。它们是立体的雕刻,理应可以看到正面,可是雕刻工匠不会将这些仔细刻画的,因为刻画出来也没有人能活着看见。神像与神庙都是依着山崖而建,神像的正面就是万丈的山崖了。

妈妈一大早就牵着小龙出发了。没睡醒的小龙很不舒服,但为了不让妈妈难受,他还是咬着牙上路了。那么高的地域几乎还没有被攀登者开发出来,他们只开辟了一条崎岖的小路。

妈妈原本准备了很多供品要背上山,可是考虑到路途的艰难和小龙难料的身体状况,她一件也不打算带了。能够把小龙带上山见到山神,就足够了。一路上,母子二人走得很慢,也不怎么说话,只有妈妈偶尔询问小龙:“你累不累?”小龙摇摇头。这段路特别漫长,小龙甚至觉得已经把一生要攀的山路全部攀完了。

来到神庙就应当离神像也不远了吧。远远听到唱诵的声音,小龙就仿佛已经看到了山神的模样。现在的小龙已经记不起神庙的样子,它有着怎样的穹顶与立柱,自己是踏在怎样的地面行走,小龙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但他能准确忆起唱诵的旋律,那字与字之间饱满的颗粒感,那均匀而分明的节奏感。想起这段旋律,小龙脑里就只有一个画面:女神像和小神童。母亲随着庙中神职人员的指令继续唱诵、虔诚地对着山神诉说小龙的遭遇。小龙在一旁直勾勾凝视着与他一般高的小神童。小神童迈开很大的步伐、双手甩出很大的幅度,仿佛要追赶女神,甚至有些变形与佝偻了。前方一片雾气濛濛,什么都看不见,小神童的步伐迈得实在太大,他呼喊山神等等他,可是山神就如同听不见一样,始终踏着她自己的节奏往前走。“你为什么要一直跟着她走呢?你不是她的孩子,她遗弃了你,你是一个孤儿。”小龙对小神童说。小神童并不因为小龙所说的话而停下脚步,小龙伸出双手,去拉住了小神童向后摆动的那只小手,冰冷的小手。小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把小神童往后拉,像拔河一样,仿佛脚底在地上生出了根来。小神童的步伐越来越沉重,可是他却越走越快,小龙急得快要哭了,他发出尖利的怪叫。吓坏了的母亲和神职人员前去拉开小龙,却怎么都拉不开。最后,小龙剧烈的挣扎让他的疾病发作,他晕了过去。

下山抢救过后的小龙,被妈妈送到了哨塔。小龙所在的哨塔从属于一个开采场,这里的工作就是为开采矿石的攀登者们鸣钟报时,是所有职业中最末等的一个,因为这个工作几乎不需要一丝一毫的体力。甚至双目失明的人都可以去工场担任矿石鉴定的工作——他们可以逃过眼睛的欺骗,用手掂量出矿石的真正内含物。可是小龙他们只能关在这哨塔里面看着天光数时辰,每逢整点就撞一下大铜钟。母亲觉得,哨塔的好处是,小龙可以关在塔上,到了日落才会有人架起扶梯让他下来,这样白天她工作的时候,完全不必操心去照料小龙。可是小龙恨透了这样的工作,每撞一次钟,那“嗡”的一声就像撞在他的心上,通知他:距离死期又近了一个小时。并且,他还时常晕倒在塔上,需要另一个衰老无力的人来接替他的工作。小龙的血库存量一次次减少。

有一天,和小龙换班的龟老头没有来,换来了另一个老者。“他去哪儿了?”“他……上山顶了。”昨天还见到他,今天就上了山顶。这是小龙第一次感到死亡离自己是这么近。

小龙生平第一次前去观摩了整个祭祀的过程。龟老头躺在女神脚下,头朝着悬崖边,睡着了一般。祭司声如洪钟,领颂经文,声音沿着山坡滚下来,颤动了小龙他们所有人。大家仿佛都沐浴在了山林女神的恩泽之中。带着满心的希望,人们转身离开。只有小龙舍不得走,依旧躲在窗下偷看。第二天清早,他果然看到了前来啄食的老鹰。

天亮的时候,小龙的母亲去找他,他却没有在房间里,留下字条说明自己将要赴死。当生产小于消耗,小龙无颜再存活于高原,他只能将自己献祭以赎罪了。同时,族人传来这样的消息——小龙被看见漂在远处的河流中央。依据习俗,将献祭者要自行捆上手脚,投入水中,如果沉到水底,则表示他无罪,族人要将他的尸体打捞起来进行献祭仪式;相反如果漂浮在水面上,则表示他生前并未忠于山林女神,必须押送他用火刑处死。

母亲和族人一起,眼睁睁看着小龙在河流的漩涡里浮浮沉沉,最终不见了踪影。母亲呼喊着,请求祭司赶快将他打捞上来,以免水流湍急将他冲走。祭司却冷漠地拒绝了,他说,小龙曾在神庙亵渎山林女神和小神童,怎么可能妄想自己能够得到献祭的殊荣呢?

平原的风光,是“一四九”从未感受过的平坦与辽远。一眼望过去,屋舍俨然,良田美地,天幕看似垂在眼前,用脚步去丈量它的时候,才发现走也走不到边。“一四九”可以站直身子行走,而不用弯下腰去俯就上升的山势。可是他总忘记这一点,依旧习惯性地弓着背,平衡师们在背后笑他走起路来像个“大虫”。后来他发现,闭起眼睛走路,他就可以改掉这个习惯。平原的草场上、田地边是没有什么障碍的,闭着眼睛走路并没有太大的危险,而且他可以全身心投入到一个声音的世界中去。这里的声音也是直直传过来的,那些音符仿佛闭着眼睛在天空飞翔,没有那山路十八弯所造成的悠长回响,这里的声音明快而流畅。“一四九”听着远远近近一串串的“布谷”、“布谷”,就能猜测它们来自哪一片树林,排列着怎样的队形、沿着什么样的轨迹、往哪儿飞行。他听着听着,喉咙也会痒痒的,想要跟着哼。

小龙已经和白天鹅成了很好的朋友,几乎每天都要去找它“说话”。他想从白天鹅那里问出,它飞行的路途有着怎样的风景,可曾路过他的故乡高原。骑着它飞行的幻想破灭了——他尝试了很多次想要爬到白天鹅的背上,都被它扑扇着翅膀赶了下来。毕竟,那只是平原人的猜想啊。但是,小龙想到了新的办法:他写好一张纸条绑在白天鹅的脚上,目送它飞向高空。第一天,纸条完好无损地回来了。第二天,纸条缺了一块。第三天,纸条不见了,可是草绳还系在白天鹅的脚上……

不知不觉,小龙已经度过了三次的注射治疗,其间他居然真的没有发病过。小龙也放弃了躲避铃兰的念头,到点儿了就自己上门去找铃兰。既然目前没有生命危险,回家的事也可以不用那么着急了,把身体养好再去远征也来得及。虽然铃兰从来没有抱怨过他什么,小龙总觉得,日后铃兰会把这些日子里他带来的麻烦事儿,通通拿出来算账。为了以后少被她埋怨,不如现在配合一点吧。况且,寻找山脉的入口,说不定需要她的帮助。

有天清晨,小龙和往常一样从睡梦中醒来,坐在床边。脚底板踩到地上的一瞬间,他犯起了迷糊——这种湿漉漉凉丝丝的触感,好像故乡一样,他的脚底板甚至闻到了清早妈妈做的早饭香。早餐时,铃兰对他说,今天起,平原从暖风季向寒冰季过渡,往后,黑夜的时间会越来越长,不用再起这么早了。另外,维和者们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忙,铃兰不能像现在这样三餐照料他了。小龙寻思着,果然,铃兰也要抛弃他了。

接下来的一天里,这种脚底板的感受一直让他保持着愉快的心情,他仿佛走在山中的小道上,沐浴在云雾之中,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欢喜过下雪。不过这样的错觉也并没有持续很久,这里下的雪积不成球,只削出薄薄雪片就忙不迭落了下来,落在脸上不似雪片却似露水。平原由暖锋季转入寒冰季,也还是平原呀。拨开薄雾,眼前依旧是平地的延绵,而无法是峰或谷的惊喜。在这平坦的风光之中,小龙的心情却始终跌宕,无法平静,他总觉得,有种危机正在靠近他。

这天吃完早饭,小龙赖在铃兰的屋子里不肯走。铃兰心中好生纳闷:“一四九”是有什么身体上的不适吗?还是,他认为,跟着我就能得到什么消息吗?又或者,他想要对我做什么呢?

“‘一四九’,你是不是想知道药的配方?”

“没有,我没有。”小龙摇摇头,铃兰抬头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放弃了追问,可是她没有放弃寻找答案。跟“一四九”相识以来,铃兰逐渐找到了一些相处的智慧,比方说——他不肯回答他去了哪儿,铃兰却能从他身上的气味、尘土来推断他曾去过哪里,沿途看见他的平衡师也会为铃兰报信。更简单直接的,则是从他的语言中判断,例如,胡乱的猜测他会迅速否定,模棱两可的问题他就以“不知道”来掩盖,而如果不小心说中了些端倪,或是戳到了他的痛处,他就会用“不用你管”之类的话来打发你走。这一次,铃兰也不急着知道。铃兰带着几个选项,展开了之后的行程,她自有办法去一一排除,让真正的答案浮出水面。在铃兰边整理药材边思考这些的同时,“一四九”就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这个孩子虽然奇怪,却很安静,会让人很容易就忘记他的存在。他盯着空气发呆,你就会觉得那团空气里藏了千山万水。

随着季节的更迭,很多悬而未决的事情也像空气中的浮尘一样,被冰雪拍打,坠向了地面。每逢这个季节变换的时候,铃兰会格外繁忙,除了要修建自己的雪屋之外,还要去巡访各家各户,分发新一季的衣物、食品与药材储备,检查各家雪屋的修建。雪屋的修建由每个维和者自行完成,铃兰只需要给予新手一些建议,然后检验那些完工的雪屋是否足够牢靠和密封。麻烦在于那些物品的分配。在冰雪刚刚消融,日照渐渐回归到平原,暖风季那带着花香的风温柔地拂过地面的时候,维和者们的邻居雪狐狼蜕下了它们用以御寒的银白色皮毛,露出鹅黄色的斑斓皮肤。平原维和者们就要开始搜寻它们蜕下的皮毛,其实这些皮毛并不难找,因为当冰雪离开大地,这一缕缕银白色的柔软,与周遭有着恍如隔世的不相称。不过,那些狡猾的雪狐狼们会东躲西藏,把毛散落在各种维和者们想也想不到的地方,有时在花丛里,有时夹在鸟儿的翅膀下。有时候,平原维和者们会在饮用水里发现一丝丝银白,因此细心的维和者们喝水之前需要过滤,然后把滤出来的毛晾干,收集起来。当然,他们还需要收集一些别的东西,比如苇草。这样,就可以织造出一顶雪狐狼皮的四角帽,一件上下身连体、只露出手和脚的雪狐狼皮大衣,然后再用边角料做成手套和脚套。这一身银白色,耀眼得很,也非常轻薄,穿在身上就好像躺在一个暖暖的怀抱里,而且基本没有什么摩擦力,很舒适。但是,它唯一的弱点就是不耐用,雪狐狼穿过一季,便薄得不能再保暖了,所以这样的工作必须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地延续下去。维和者们只需要织造出满足自己需要的数量即可,所以这活也耗费不了他们多少辰光,暖风的季节里,他们顺手在路上采集一些可能会有用的东西,这就好像游玩一样自然而轻松。最终,铃兰要把这些平时大家上交的东西,平均分配到每一个维和者的手中。

铃兰走在有些泥泞的土地上,沉醉于脚掌与泥土亲密接触的柔软。如果说,暖风季的迷人在于天空洒下的光影,那么寒冰季的美感就在于让你想要专注这片大地。走着走着,耳边传来布谷鸟的歌声,奇怪,这不是属于它们的季节呀。铃兰停下脚步,四处张望,这才发现,身后跟了一只“小布谷鸟”——那是“一四九”模仿出来的声音,他正跟在铃兰身后呢。他走路的时候头是低着的,边走边捡拾起地面上的枝桠、藤蔓、树叶什么的,把它们捏在手里不时地把玩。铃兰继续往前走,没有停下来等他的意思,边走边留意后面的动静,她时时听到一两声清脆的“噼啪”声,就回头看看。铃兰第一次回头的时候,看到“一四九”用双手握住树枝的两头往下一压,狠狠抬起膝盖往树枝的中间一顶,一根长树枝就被截成了两个小木棍,中间的断面锋利如刀。过了一会儿,她又看见他伸手从屁股后面一摸,摸出了一条之前捡到的芦苇,轻轻一弯。铃兰有些害怕起来,她看到的都是一些具有破坏性的行为,这是她第一次害怕这个病孩子。她知道,如果他真的要计划做些什么攻击她的事,她一定要保持冷静。她深吸了一口气,保持着和之前一样的步调平稳前进,只是不敢再回头看了,但是她的耳朵格外警醒,仿佛变成了她脑袋后面的一双眼睛。

突然,噼啪的声音停止了,有的只是“吧唧吧唧”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铃兰猛地一回头,看见“一四九”向她递来了一条大蛇,吓得肩膀一抖,差点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掉落下去。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条很粗很粗的麻绳。“一四九”把左手麻绳给了铃兰之后,右手里还有一根。他走向旁边的一棵大树,把绳子的一头扣成一个小环,往上一扔,牢牢套住一根树干,蹭蹭蹭地就拽着绳子蹬上了树。全过程结束,铃兰背脊的冷汗还没干,眼睛都没有来得及眨一下。这个原本就高大的山脉人,站在树上显得更高大了,他向铃兰招了招手,说:“我带你上来!”铃兰吓得赶紧回过头去,继续赶路,心想:山脉人真是不可理喻。“一四九”一个人站在树上,看着铃兰小小的背影就这样越来越远了,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自讨没趣的蠢事情。他匆匆忙忙跳下了树,赶上铃兰。

“我教你们爬树好吗?爬到树上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不用麻烦了,谢谢你。”

“没关系的呀,一点儿也不麻烦。”

“还是别了吧,我们不习惯。”

“很容易学的,学会之后你就会爱上它了。”

出于礼貌,双方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们都知道,说下去就是争吵,谁也没办法说服对方。铃兰想到的是一些更加严峻的问题,她很为“一四九”着急,她想到了他在寒冰期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

“一四九”主动让步了,他说:“铃兰,你教我做些事情吧,随便什么都可以。”原来,他在想这些。铃兰想了想,不由高兴起来了——“一四九”的身体现在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只要不是过重的负荷他应该都能承受。

铃兰心头被一种成就感与使命感所包围了,毕竟这是她继任以来头一次独自解决的难题,也是平原疗愈技术的一大突破。铃兰打算教他建造雪屋和冥想,不过,不知道他资质如何,需要多久能学会。雪屋倒是好办,实在学不会的话帮他建一座便是;可是冥想若学不会,铃兰就只能让他服食安眠药物了。

“‘一四九’,那么我今天就开始教你吧,刚好,我会去拜访很多户人家,你随我来,边看边学,我也多个助手。”

“相信我,一定可以学会的!”“一四九”放下了手里的枝枝节节,箭步往前走了起来,落了一层白雪的地面并不好走,一脚深一脚浅,而且跑着跑着,两脚也会冻得通红,他却好像都不把这些放在心上。铃兰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虎虎生风,这回他撒开了丫子,铃兰反倒要在后面追赶他了。

“哎呀,”铃兰看着“一四九”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些什么,“虽然只是个少年,可是他的块头可比所有的平原维和者们都要大呀,而且他的四肢与躯干不同于我们,也就是说,我们这里没有他能够穿的衣物,回去之后,看来还得赶制一件出来。只是,不知道原材料还有没有多余的呢?”小龙跑在前面,回头见铃兰落后好远,停下脚步边喘着粗气边唤她快点儿,铃兰这才回过神来。

此行,可谓是小龙来到平原以来,最快乐的一趟旅途,因为他终于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就这样,小龙暂时地搁下了回家的念头,专心投入了他的“新生”。

他跟着铃兰去了很多户人家,他们都穿戴起了新发到手里的衣帽,趴在地上不断念叨着一些“一四九”的听不懂的话,铃兰说,他们所说的那些,是感谢自然恩赐的经文,尤其要感谢的,就是雪狐狼,它们是赐予温暖的神明。原来,在平原维和者的世界里,没有一个类似“山林女神”这样的万物之主,他们把自然界中的一切都视作高于他们的神灵。小龙再一次地感到这个民族的怯懦。

平原的有些地方,冰雪已经积得很厚了,像是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盖。相较之下,他更爱去那些地方观看维和者们造雪屋,看见这些众人一起开凿冰块、挑选搬运、堆砌……这些劳作的场景,让他感到十分舒爽,仿佛回到了高原的工场里。而维和者们的雪屋,让小龙内心十分赞赏:这个习惯定居一处的民族,把他们的住所修得那么精致而结实,可惜他们并不愿意把这气力花在所有重要的事情上。高原的人常常要搬迁,是不会花这等的心思在房子上的,他们有太多太多更为要紧的事情要去办。

可是,他只能远远地站在冰雪略薄的地方看他们,那是铃兰特地为了他清出的一条道路。在大冰层上,维和者们来去十分自如——向上来一个纵跳,张开双臂,落下时双脚一前一后,身子微微一矮,就可以瞬间向前滑行好远。铃兰先前并没有料想到,“一四九”不会滑行,所以当她眼睁睁看着他在冰上摔了一个大跤的时候,她扑哧笑了出来。也对,高原不会有这么厚的冰层。寒冰季的开头几天里,小龙还能跳跃着行走,他从一块软塌塌的雪堆跳向另一块,有时甚至要手脚并用匍匐前进。可是一路遇到了几个维和者,他们像飞一般地,从他身边滑行而过,还扭转过头来看着他,小龙的自尊心作祟,便再不肯趴下前进了。没过两天,当平原的每一寸土地都被冰雪覆盖,小龙已经无法迈出房门一步了。看来,要从走路开始教起。

铃兰为他示范了好几次滑行,他依葫芦画瓢,猛地提气往上一跳,接着双臂就开始在空中不听话地挥动,降落下来的时候,只听“咔啦咔啦”清脆的几声,冰雪被他踏出了一个坑洞,他却也没有向前移动半步,他又拚命挥动了几下手臂才勉强没有摔下来。这可如何是好呢?无法出门行走,他什么也做不了啊。学习滑行的起势,其实是小龙一段非常痛苦的经历,因为这会让他联想起在高原学习的另一个技能——坠落。没错,攀登的民族还必须学会坠落,如何在失足坠落时,以最快的速度寻找可以抓住的东西,挣脱那下坠的力量。学习的时候,是在树上做练习的,小龙每次落下的时候,都会感到剧烈的头晕目眩,常常没留神就摔到了地上。铃兰劝他,还是待在屋里吧,别跟她出去了,反正铃兰会为他造好雪屋的。她的这个提议遭到了愤怒的抗议。铃兰没辙,只能为他清出一条专用道路来,这是一个不小的工程。

小龙见到的每一户人家进度不同,不过,看了很多家之后,他已经基本可以拼凑出造屋的完整流程来了。由于雪屋是一人一间,所以几乎没有人是闲着的,就连孩童也在玩着这个精巧的游戏。有的人正在磨“刀”霍霍,由于他们并不懂得冶炼金属,他们所谓的“刀”其实只是将一条较为结实的冰柱磨出一个锋利的刀面来。有的人在用磨好的刀切割出一块块“冰砖”,他们用手掌丈量、拍打这些砖块,表情里尽是满足。他们把大块“冰砖”高举在头顶上方,滑行着运回自己的茅草屋旁边开始堆砌,来来回回,乐此不疲。当然,孩童的雪屋要小些,冰砖也小一些。他们把冰砖围成一个圆圈,往后往上堆出一个个更小的圆圈,最后就造出了一只倒扣的“大锅”模样了。显然,这样并没有完工。他们还会在上头开一个小洞,精心挑选一块最最晶莹剔透的冰块覆盖上去,它要更薄一些。这样,罩在这口“锅”里也可以看见外头啦。这当然还没有结束,得在靠近地面的地方凿出一道小门,才能进得去。头一次造成雪屋的小维和者躲了进去,把头探出来,招呼他的朋友们来看。他的爸爸跑来扫了他的兴——还得站在里面再向下挖出一个坑洞,才能够住呢。

回去之后,小龙迫不及待开始动手了。好像到了他手里,一切都没看起来那么容易了。由于雪屋周围的冰雪不能是松动的,铃兰这回无法为他清道了,他只能跌跌撞撞地慢慢爬行着干活。他时常自嘲,比一个跛子还不如呀。铃兰看出了他的困难,好几次都想要叫他不用勉强,可又在他偏执的眼神中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看着他眉头紧锁的样子,铃兰很是担心,这样的心态,一定不利于康复。白昼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有时见他天黑了也在那里忙活,铃兰真怕他复发,一旦复发,就要另外寻找新的治疗方案了。一天,铃兰趁他睡下,偷偷把剩下的部分全都盖好了。醒来之后的“一四九”,很多天都没有理睬铃兰。

与此同时,铃兰还在做另一件事——给一四九做帽子、手套和脚套。原本的一整套被她改装拼凑成了一件合身的连体衣,这样,配件缺的原材料,需要找其他的替代品了。她寻找着冰天雪地里遗落的皮毛,找不到雪狐狼的,找些其他毛也是好的。小龙虽然不与她言语,却也每天在屋里观察着她,这些因他而起的麻烦他也看在眼里。小龙心想,如果你们平原维和者敢于站出来直面那些野兽,去狩猎,那么御寒衣物不是唾手可得吗?他想要出去为自己拚搏一把,去打猎。可是他连弓箭都来不及制作完成就被阻止了。铃兰说,他们平原维和者世世代代维持与动物的平衡生存,与它们分隔在不同的地区栖息,不与动物抢夺资源,它们都是大自然的神灵,不可以轻易伤害和冒犯的呀。难怪,来了这么久,也都一直是吃素,小龙明白了。也难怪,平原维和者的身形如此矮小,他们吃的都是草呀,而且他们的食量是那么少。不肯开拓新的高度,便只能在原地节省地过生活。他突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要告诉铃兰,却又不晓得,该怎么说,才能够让她听得懂。

“暴躁是卑劣的天性之一,发脾气就等于在进步的阶梯上倒退一步。”这是平原维和者们都谨记的一句箴言,也是他们引以为自豪的信条。铃兰近期对于“一四九”的担忧与日俱增了,因为他的乖戾从较为静默的形式开始向较为吵闹的方向发展起来。起初,铃兰以为他渐渐卸下了心防,愿意与其他的平原维和者们沟通了,后来却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乐观。“一四九”好像和所有的维和者都能够聊天,可他们总会不欢而散,后来维和者们就越来越不愿意和他说话了。铃兰的耳边也会开始出现一些议论,他们说,“一四九”好像有精神上的毛病。铃兰隐约感觉到,“一四九”的暴怒常常是在挫败中产生的,而挫败就是不能劳动。大家都在劝说他,好好休养身体便已足够,他就会开始胡言乱语,咒骂起来。

看来,要尽快教会他冥想了。

铃兰为他备足了度过寒冰期所需要的所有东西,就把“一四九”关进了他专属的雪屋,此时,黑夜已经很长很长了。起初,昼夜更替的节奏,小龙并未在意,他以为,造屋的时候,自己动作太慢,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一眨眼就天黑了。后来铃兰再次提醒他,一段需要休眠的时期即将来临,他才注意到,此时的平原早已经不是他刚来的时候那般模样了。最显著的,便是诸多鸟兽的绝迹,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熟悉的鸟鸣了。长时间的忙碌与行动不便,让小龙忘了要去看白天鹅。他并不晓得,天鹅是候鸟,需要在寒冰季飞向温暖的地方,才能够存活。

“不久之后,就彻底进入寒冰期了,你要学会冥想,才能安然度过,学会了以后,对你的病也是大有益处。”

“什么是冥想?”

“盘腿坐下,闭起眼睛,开始跟我练习呼吸,然后听我的口令开始放松全身……”

“冥想是要得到什么呢?”还没等铃兰叙说完,一四九就打断了她。

铃兰一时语塞,几秒钟沉默过后她说:“让身体休眠。”

“休眠!”“一四九”勃然大怒,“为什么到了这里我还是要休眠!我为什么就不能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呢?!”他开始胡言乱语起来,说着推开了面前的铃兰,夺门而出。他忘了自己不会滑行,无疑地,又摔倒了。他坐在地上开始大叫,声音时高时低,时而能听出碎裂的词句,时而是含混不清的哼哼。这时发生了让所有人惊异的事:冰面开始出现裂缝,而且裂开的速度和他的喊叫几乎完全同步。一只白色的天鹅从天空俯冲下来,“嗷呜嗷呜”地叫着,伫立白色的冰面不断扑打。

“一四九”是魔鬼吗?天鹅被他下了咒语吗?他看起来累坏了,但没有停,没人知道该怎样让他停止,只能捂住自己的耳朵四处逃窜,仿佛他的音浪是远处奔流的洪水,正在向人群袭来。裂开的冰面之下跑出了许许多多的蛙,它们一只只蹦出来,小龙自己也看呆了,但他并不停止喊叫。小龙这才明白,其实平原根本不缺食物,即便是在这样看似萧条的寒冰期,是这些维和者们不敢去开掘他们的资源,真是愚蠢。白天鹅开始寻找活物来吃——寒冰期的平原根本没有它可以食用的东西,寒冷还在一次次地逼迫它使出全部能量来对抗。黑天鹅们早已经飞走了,白天鹅赖着不走,仿佛就是为了陪伴小龙。而小龙并没有发现,白天鹅叫声中喑哑的部分不见了,它的声音越来越清亮,越来越婉转。小龙兀自开始了一轮实验,他开始有意识地控制自己发出不同的声音,观察冰面对他的回应。渐渐地,没人能听懂歌声里的字句,它们非常模糊,而且也没有人敢在一旁听了,他们都躲进了自己的雪屋里。只有白天鹅,与他唱着和声。维和者们议论纷纷,他们都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天鹅之歌”了吧——垂死的天鹅所唱出的挽歌绝世凄美,能让天地为之动容。

天鹅飞来他的身边,小龙发现这只不会带他飞行的笨天鹅,这只不会送信的笨天鹅,显出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美,疲惫而安静。白天鹅伸直了颈项,唱出了它生命中的最高音,便慢慢垂下了高贵的头颅。小龙也安静了,他仿佛把这些天闷在心里的话都对冰雪说尽了。白天鹅冻住了一般,慢慢僵硬,小龙隐约感觉,自己的心中有种心的东西在滋长。

雪又下了好几个昼夜,这才把那些缝隙填上,让那些蛙回家,让白天鹅安睡。

小龙常一个人坐在雪屋里,望着天窗,就开始自言自语。平原维和者们都听说了他那可怕的行径,越来越害怕他,每次见到铃兰,都让她快点想办法治疗他这癔症。维和者们说,“一四九”这是在温习天鹅之歌,因为过度思念白天鹅。铃兰也不再敢教他学习冥想了,只得给他服用一些治疗精神错乱、抑制紧张情绪的药物,“一四九”其实每次吃的时候都会一脸狐疑,铃兰总是要撒谎,说这是所有平原维和者都须要吃的药物,以抵抗该季的流行性传染病。小龙的抗拒其实只是一种习惯,他其实已经享受起了这种可以有人信赖的感觉,怀疑的麻烦就在于需要去求证,求证的过程中又会产生新的怀疑,于是自己好像永远无法得到答案,而信赖的过程却是那么简单,一锤定音。

最后一次天亮过后,铃兰给“一四九”服用了安眠药物。

山脉和平原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龙却已经很久无法安心地把睡眠交给黑夜了。从前是因为疾病,相信自己可以安然睡去,却又会害怕醒来发病。现在则是被夜奔的思绪侵扰。服用安眠药物而进入的睡眠,和冥想的状态其实有着根本性的差异:它可以让神经陷入休眠,却不能让器官停止运转。铃兰为他在雪屋里备齐了各种食物、水源和药品,却忽略了一点——冥想者是不会做梦的,而睡眠者却会。

这个原本就异常漫长的黑夜,于小龙而言,简直就像过了几生几世。不知这样沉睡了多久,天光突然大亮。小龙便醒了。

醒着,行走,踏出雪屋,他回到了在高原常用的四肢行走,再也不会摔跤了。他向针叶丛林走去,无边的黑夜并不深沉,因为月光笼罩,洒下一片月亮酒的香气。小龙在丛林中越走越深,越深越醉,累了就躺在地上,舀一勺月光酒来喝。月光酒的味道很凉,在舌尖是清甜,在喉头是悲伤,舔舔嘴唇,还留着一丝丝的灼热。喝完后,他的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眼泪流过嘴角,味道相似,难以分辨了。

有人说,针叶林中有一种魅惑的眼睛,如果看久了它们发出的微光,就会迷失方向,开始幻想,会见到逝去的亲人,会浮现出早已遗落的记忆碎片。脚下越来越泥泞,也越来越找不到方向,小龙索性抛下了这一切,就这样走吧。在浅层次的黑暗里,树林中的光晕忽而来到了小龙的头顶上。

他看见了裂片精灵的时空——这些小妖精们,它们的身体小到不如一只小鸟。它们长着蛇一样柔软的身躯,脑袋尖尖,触手长长,小龙找了很久也没有找见它们的眼睛。起初,小龙只当它们是些萤火虫,可是看着它们在光中嬉戏,竟然有了一种走入新世界的感受。奇怪的是,就在这些小飞虫之中,小龙觉得自己看见了父亲,他是这些小东西之中的一员。

小龙也没有听说过这种小飞虫,更不会知道它们叫做什么。它们发出的淡淡微光,可以射向很远的地方,穿透草、穿透树,甚至穿透小龙的身体,而且不时变换着颜色。父亲来到小龙的身旁,他的一只触手与其他的“小飞虫”们连在一起,用另一只空着的触手抚摸他的头顶,他就也漂浮了起来。父亲告诉他,他所在的世界是一个裂片精灵的世界。裂片精灵对彼此的思维放射极为敏感,会用触手精准地进行定位,而对那些“看不到”的无力生物,它们就屏蔽起来。比如,当它们微微发亮的“指尖”抚过一根稻草,就会掠过,向前继续搜寻,感知力可以穿透一定的障碍物。小龙和它们一起,就这样飘行在空中,触手相接,拥抱彼此,涉水而过,感觉自己也变得无坚不摧了起来,好像什么也都不怕了。父亲说,裂片精灵的每一只个体都是弱小的,而且全身都是弱点,但是它们各有各的优势,可以共同完成目标。例如,在无数拥抱着的裂片精灵中,其实只有一只是飞行精灵,可是只要它被拥抱在这个团体之中,所有的裂片精灵就都可以飞行了。这就是它们的信仰——无尽地合并与统一,每一个裂片精灵都只是裂片而已,除非不断拥抱,去形成一个完美的聚合体。即便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裂片的体力与智力也会被叠加到聚合体上。小龙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在这里他有着平等而独立的空间,他的触手之中握着的是父亲,也好像是一只门的把手,紧握着它,旋转,放心地把自己交给那前方的未知——因为只要抓住那只门把手不放,所有的危险都是可以战胜的了。一个浪头打来,小龙甩了甩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找不到父亲了。左手握着的,和右手握着的,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前方一大片浅蓝色的光斑,它们也都一模一样。父亲在哪里?可是他不敢放声喊叫,因为这一个群体用着一种相似频率的声波,或在说话,或在哼唱,或在哭泣,或在欢笑,他的大声喊叫势必会有一种突兀的效果。小龙急得快要哭了出来。他不断地比对环境中的声音,开始设想,如果自己大声喊出“爸爸”,夹杂在这个声音的场域之中,会有怎样的效果。渐渐地,他在这场整齐的纷乱之中听到一种稳固的声音,好像是一首歌曲,旋律简单而重复,“叮叮咚,叮叮咚”,小龙听着这声响,不由得打了个呵欠。对!这是小时候父亲哼给他的催眠曲。原来,父亲在那里。

此时整个平原笼罩在极光之下。漫天的光箭从天而降,几乎举手可触,就当小龙感觉自己即将触到之时,它又旋而化作高耸的光柱。小龙垂手放弃了触摸,极光又化为螺旋的彩带,打着旋儿前来轻抚他的脸,待他定睛一看,光又停住不动了,在他上空氤氲。

渐渐地,有关父亲的很多记忆都被唤醒了。最开始的时候,父亲他常在别人劳动的时候一个人哼着小曲坐在旁边看着,而母亲就是在这个时候,被这个有着金属般锐利嗓音的人所吸引了。可是外公外婆都认为这个有病的人、这个整天唱着靡靡之音却不事生产的人,并不适合与他们的乖女儿联姻,高原上也没有第二个傻姑娘会去喜欢他。然而,小龙还是在歌声编织而成的摇篮之中诞生了,父亲和母亲就被正当地绑在了一起。小龙幼年的时候,父亲晚上时常唱歌以分散注意力、缓解病痛,母亲嫌他影响她的正常睡眠,便不与他同寝。好在,父亲最忠实的听众就是小龙,这个调皮的孩子,仿佛总是要伴着父亲的歌声才能安睡。可母亲还是渐渐厌烦了照顾他、也厌烦了他的歌声。毕竟,他除了会趴在床边唱歌之外,什么也不能为小龙做。母亲被压力压得喘不过气,向父亲诉苦,父亲却还是只会唱歌来安慰他。母亲这时才发现,这迷人的歌声,并不属于她。

不知是哪一天,父亲就不见了,小龙一直不知道他的样貌,他的记忆里就仿佛没有这个人一般。其实小龙小时候也很喜欢唱歌,只是那次在学校被同学告发,让母亲知道之后得到严厉的警告。小龙至今清楚记得母亲从老师那儿得知小龙哼歌时那种惊恐的表情,比得知小龙病情时还要惊恐,比见到小龙在山神庙失态时还要惊恐。

小龙又想要喊叫,可是无论多么用力,他也无法听见自己的声音。泪水大颗小颗不断跌出眼眶,敲击出了动听的旋律。小龙的喊叫,变成了歌声,他又能听见了。

他兴奋地玩耍着自己的歌声——时而用尖利的高音蜿蜒曲折,时而用沉稳的低音笔走龙蛇。针叶林的冰雪都被他用声音雕刻出了漂亮的图腾,有活泼的蛙,也有矜持的雪狐狼……当然,还有一只优雅的白天鹅。

极光突然腾空而起,炸开一朵蘑菇云,几乎遮住了眼前的整片夜空。月光的酒瓶渐渐立了起来,收起了恩赐。多彩的光斑远远飞走,小龙躺在大雪纷飞的针叶林里,全身覆盖了冰雪。

太阳升起了,冰原开始融化,恢复到平原的本来面貌。铃兰到处也找不到“一四九”了。雪化之后,平原维和者们发现,针叶林的树枝上挂着一串串的冰晶,就好像永远不会解冻了一样。他们挂在枝条上,暖风吹过,它们叮当作响。抬头看这些冰晶,维和者们就会不自觉地哼唱起来,唱出他们各自的心情。母亲唱起童谣逗得孩子咯咯发笑,恋人俏皮地你一句我一句互诉衷肠,老人也把他们的忠告放在了歌里吐露出来。

平原维和者的后人们流传一句谚语:“饭养身,歌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