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或许就是若干相似性过程。他在梦里想到这句话,醒来居然还记得,就写到本子上。他那个软面笔记本记着许多梦话臆语,还有脑子里倏忽闪过的一些不成句子的东西。街上拉稀似的呻吟。卡尔维诺和熨斗。在嗡嗡作响中进入临战状态。诸如此类。
窗外阳光灿烂。楼下被砸坏的丰田车还没有拖走,豁裂的天窗里钻出一株叶片摇曳的散尾葵,不知谁家把扔弃的盆栽塞到那窟窿里了。嗡嗡的口琴声里,窗口的阳光一颤一颤。
斯蒂芬·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序言里写道:“……《约翰启示录》里那几匹苍白的马全都闯入过我的生活,那就是革命和饥馑、货币贬值和恐怖统治、时疫疾病和政治流亡。我曾亲眼目睹各种群众性思潮的产生和蔓延—意大利的法西斯主义、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俄国的布尔什维克主义,尤其是那不可救药的瘟疫—毒害了我们欧洲文化之花的民族主义。”茨威格有生之年正是所谓民族国家理论逐渐控制公众生活的岁月,逐渐—直至包括其本人在内的大批欧洲知识分子流亡世界各地,包括犹太人和非犹太人。
牙医诊所对着菜场,他拔完牙就在门口抽烟,心想没准菜贩与牙医是一种共谋关系。看见那条狗一瘸一拐地走来,忽然就想起往时的一幕。锈蚀的水龙头拧不出一滴水,车厢里的臭味简直能把人熏死。吹口琴的技校女生叫什么来着,怎么也想不起了。
一九六六年九月的一天。列车在津浦线一个小站上停了八个小时,起初没人敢下车,因为说是临时停车。闷热的车厢里密密麻麻都是人,挤来挤去,红卫兵们就打起来了。他和几个同伴被人扔出了车厢。其实他们并没有动手,问题出在臂上的袖章,人家是“红卫兵”,他们那上边印的是“红卫队”,这一字之差让人看出是冒牌货。刚才还打得昏天黑地的几拨人转过身就一起扑了上来。历史的车轮隆隆而去,他们被抛在荒凉的站台上—暮色苍茫看火车,驶往北京的红卫兵专列终于从视线中消失了。呜呜咽咽的口琴声让人心碎。站上工作人员告知,半小时后有一列南行的货车临时停靠,他们可坐列车尾部的守车回家。
茨威格从早年起就养成一种临时观念,即便有钱也不置办像样的家具,人家不想将自己拴死在维也纳。可是,他不能像老茨那样四处漫游和漂泊。如果将人生收拾到拉杆箱里,可能会有许多故事。他在本子上写下一个故事提纲。满街拉稀似的呻吟。他在嗡嗡作响的引擎声中睡去。舟车逆旅不妨是一个想象的世界。他听见呜呜咽咽的口琴声,听见一个声音咿咿呀呀唱道: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淅零零的风儿透疏棂,忒楞楞的纸条儿鸣。枕头儿上孤零,被窝儿里寂静。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