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芹的耳朵

2013-12-19 03:33:20胡增官
福建文学 2013年4期
关键词:芋头警官老婆

□胡增官

1

周大辛多迟回来,都带着老婆曾小芹,项母眼里,曾小芹是周大辛忠实影子。

周大辛曾小芹是一对夫妻,是项母家房客。项母住处是碧水城最后一片老街区,老街区老住户,死的死,搬的搬了,剩下像项母项老伯这样恋旧老人守望老街区老宅最后岁月。老街区腾下的老宅和空房租给来谋生的乡下人与外乡人。项母女儿项叶嫁人,儿子独立门户,空出楼上俩房间,一间堆杂物,一间租给周大辛曾小芹夫妻俩。他们早出晚归,无论多晚,项母都留门。门是老式双合大门,上下安装石臼,推拉门扇,咿呀作响,古老而悠远。两口子有时三更归来五更出门,甚至加班通宵不归,真真是铁打的身板累不垮。项母耳聪目明睡眠浅,深夜咿呀动静她一清二楚,尔后是稀里哗啦一阵响,尔后是一轻一重上楼的声音,如果最后听不到床铺嘎咕,他们就睡了。项母是过来人,身体性别早已模糊,楼上嘎咕和呻吟不成威胁与诱惑,如同半夜下一阵雨,催人入眠。最糟糕的是半夜吵架,男声如擂鼓,女声如敲锣,锣鼓喧天,就连耳朵失聪,听力漫失的项老伯也会一激灵惊醒。两个老人惊异这对外省中年夫妻精力过人,做十多个小时重体力活,回到家仍不得消停,夜里经历一场吵架,第二天曾小芹脸上挂彩,仍旧和周大辛没事人样同进同出,有一搭没一搭地搭着话,无一星半点伤痛仇怨痕迹,平静如小船犁过后的水面。项母对曾小芹的隐忍很不满,当她面又不好说什么,以免涉嫌挑拨夫妻关系。一旦周大辛单独在家,项母总要乘机说他不是:“你这人真糟糕,怎么打老婆,你看她帮你做牛做马苦做赚钱,你下得了手。”

项母年长周大辛一倍,总不能像对待老婆那样用恶语和拳头说话,他尴尬地笑一笑,含糊支吾一句项母听不清的什么话,避开了。项母压根料想不到有一天平静的水面会掀起一场滔天海啸,把项母和老屋颠入血腥恐怖,制造海啸的正是周大辛和他妻子曾小芹,恐怖核心是周大辛割下曾小芹左耳。需要加以补充的是,周大辛脖颈也挨了一刀,伤及气管,生命危在旦夕。用前来办案的唐警官说法:男的比女的更严重,搞不好会死。唐警官向项母录口供做笔录前讲了这句开场白,道出事情严重性,绝非一般夫妻纠纷,已是事关人命的刑事案件。老刑警唐警官出马就足以说明项母不可等闲视之。唐警官坐在项母厅堂圆桌前,面对一脸惊恐,胸部快速起伏的项母,说:“阿婆你不要紧张,人没有死在你家里,他们现在都在医院抢救,事情跟你没有关系,你把所看到的说一下就行。”

项叶站在项母身侧捶背安抚,看到项母嘴唇哆嗦惊悸不成语,生硬地说:“你能不能让我妈休息一下,她吓坏了,你知不知道。”

唐警官体谅项母处境,颔首示意:“阿婆你别慌,休息休息。”

厅堂圆桌上端惨白节能灯嗞嗞燃烧,映照古旧墙灰和正堂板壁人影晃动,几个警察进进出出吵吵嚷嚷忙着拍照取证,收集作案工具。如同所有的凶杀案,现场紧张、忙乱、惊悚。项母一生历事无数,终于习惯并认可恶性事件发生,开始回答唐警官温和从容的问询,一旁唐警官助手在纸上快速做笔录。

项母齐耳黑发,脸型短,皱纹不多,嘴瘪进去而显得下巴特尖;脸色因受惊吓而苍灰,情绪还没有从恐惧中走出来,回答问询断断续续,女儿帮她补充完整,有的问题女儿越俎代庖。

“男的叫什么名字?”

“芋头。”项母说。

“这是外号,我问的是户口本上的姓名。”

“真不知道,我们平常都叫他芋头。”项叶答。

“女的呢?”

“不知道,芋头从来不叫她名字,都叫老婆。”项叶边帮项母捶背边说。

“让你妈说。”

“我也不清楚,芋头平时都叫她老婆,老婆,蛮亲热的,”项母说,“她离家出走前,芋头叫了一回她名字,我没记住。”

“他们哪里人?”

“安徽来的。”项母答。

“安徽亳州,就是曹操老家。”项叶补充。

“哪个乡哪个村?”

“我们说不上来。”项叶说。

唐警官脸上不高兴,耐着性子说:“你们连这些情况都没了解,敢把房子租给他们。”

“我们这地方不都这样吗?没登记,不过问。”

“要是住进歹人,伤害家人,你们哪里找人,对他们还是要多留个心眼,”唐警官扒拉一口烟,“那你爸了解他们情况吗?”

项叶说:“我爸耳朵背,刚才出这么大事情,他跟没事人样冷静,一言不发,现在在房间看电视,他什么事都不管了。”

项老伯八十七岁,发白耳背,活成一尊佛陀。

唐警官接着问夫妻凶杀案发生的前前后后你都听到看到什么,这问题项叶代替不了,项叶夫妻俩是项母邻居打电话招来的,电话上说:“快下来看看,你妈家里出大事了,安徽佬砍了她老婆后自杀,你爸妈快吓坏了。”

项叶同学请要好同学上酒楼聚会,喝到面红耳热,撤回同学家里泡茶开心神聊。项叶忽然接到电话。接完电话,项叶两眼发直,好一会才缓过劲:“他妈的,这芋头。”事情一说,项叶老公说快走。走到项母家只需七八分钟路程。他们快步如飞,猜测事态严重与否,事情严重就拨打110。他们走过一排霓虹闪烁商店,隔着大道远远望见项母家外头巷子口非机动车道停着顶灯幽灵般闪烁蓝光的两辆车。

“坏了。”项叶老公说。

“肯定出大事了。”项叶一紧张,胸口擂鼓,连走带跑。警车与救护车空无一人,他们都进入项母家处理案件现场。

他们跑进巷子不远往左拐入一条黑灯瞎火小巷,十米处项母家门口热闹像烧开一锅水。邻居都钻出来情绪高昂谈论这件事,警察守在门口,站在厅里,跑到楼上,两层干栏式砖木楼闹腾如同集市。

邻居说:“快去看看你妈。”

他们俩跨进门时,两名白大褂抬着空担架冲进门,砰砰砰爬上楼,情状酷似战场。项叶夫妻俩不顾厅堂惨状,旁若无人冲进项母卧室,项老伯坐躺椅上呆若木鸡,似乎一时不相信惨剧真格发生了。项母靠在高高电视柜前,看到项叶,喘气说:“这短命鬼,这种事也做得出来,我魂都吓没了,这短命鬼真狠啊!”胸口起伏,情绪激动。项叶半搂着她,说:“你不要生气,事情跟我们无关,你们身体保重,没事的。”她一下一下抚摸老人瘪塌塌胸口,一个劲安慰她。

女儿是娘贴心棉袄,一贴就温暖,就回过神,絮絮叨叨讲述事情经过。

“芋头老婆回来了,芋头特地买了肉和青菜,芋头喜欢吃肉,芋头老婆也爱吃肉,干重体力活的人都爱吃,你爸就馋肉,三天不吃,狗都想上树。芋头做了饭菜端到楼上吃,他们吃饭都在楼上房间吃,那时他们没有吵,我以为芋头会动手,芋头老婆失踪半年,开始天天说找到她砍掉她手脚让她跑不成。芋头和老婆半年来头一回双双回来,男的走前,女的走后,阴着脸,不说话,我以为要吵,结果没吵,这就对了,我劝过芋头,砍手脚是要蹲牢房的,再说夫妻一场,芋头老婆可是个好老婆。

“吵架是在下午三点,我和老头子在房间看电视,楼上砰砰嘭嘭响,是打架了,我怕出事,想上楼,一走出房间门,芋头的小舅子连滚带爬跑下楼,芋头冲出来,在门口打了小舅子两拳头。没有芋头老婆声音,我跑到楼上看,芋头老婆不在,难怪没有一点声。我骂了几句芋头,芋头不跟我生气,他嘴巴很甜,婆婆长婆婆短,我批评他,他细声细气接受,他说过在外婆婆你就是我妈妈,芋头对我骂他,解释说婆婆你知道,我老婆这次回来跟我离婚。芋头脾气暴以前打老婆,心里其实爱死老婆,现在老婆提出离婚,他哪舍得啊。他们孩子都十四五岁,结婚十多年,咋说离婚就离婚,芋头舍不得,心里难受,说话声音都哑了。

“下午没看到芋头老婆,芋头老婆晚上七点钟回来,天都黑了,我没看到人,听到上楼的声音,芋头已经在房间里了。楼上没有声音,他们睡觉了,邻居说出事时房间里的灯是黑的。九点多钟,老头子睡下了,我在看电视,听到几声凄惨的快来人啊,救命啊的喊叫,楼上碰倒什么,发出铿哐重响,我想坏了,开门打开厨房灯,芋头女人从楼上走下来,手摁住一只耳朵,血从五个手指缝流下来,衣服上都是血,湿了半个身子,我差点吓昏过去,呆呆站在一边,芋头老婆好像不觉得痛,说了句什么话,我听不出说什么,她骇人地走到我房间,自己拿起电话报警。后来你们赶到了,芋头这短命鬼,心这么狠,千刀万剐。哎呀,吓死我了。”

项叶劝:“妈,你别怕,没事的,他们不会死。”

唐警官录好口供说:“男的比女的更严重,搞不好会死。你放心,没你们责任,也没死在你家里,我们会找他们了解,那个女人伤势不重,过两天就能取证了,到时就能水落石出,男的究竟是他杀还是自杀。”

2

周大辛和曾小芹最爱承揽碧水城建筑点搬石头水泥挑砖块活计,负责从车斗卸下货挑到工地指定地点堆放。建私宅多是包工不包料,周大辛从工头那儿揽的活,计件工资,十天半个月拿一次工钱,钱很现,拿到钱,周大辛压在枕头下睡一夜,第二天找家银行存进去。曾小芹从不碰工钱,周大辛不让碰。他掌管收入,一分一毫不漏过,包括采买米面蔬菜油盐酱醋。他们在碧水城做到一年半,拿回去的钱盖了一幢小楼,砖混结构,两层,铝合金推拉窗门,屋里屋外,一样明亮,两个孩子卧水泥地面抬头看电视动画片《数码宝贝》。周大辛特有感觉,拿好烟到门外看光景的人群撒一圈,脸上愣是笑成弥勒样。

“芋头,住砖房舒服还是住泥巴房舒服?”

“这还用问,住砖房放屁都透气。”在穷乡僻壤山村,住砖瓦房他是第五户,置身土坯房群落,它鹤立鸡群神气非凡。

周大辛独揽钱,不是不放心曾小芹,曾小芹勤俭比周大辛有过之而无不及,过年给她钱上街添一套新衣服,曾小芹在碧水城转一圈,拎回来是孩子衣服。周大辛小时候没有见过钱,长大后占有钱的欲望变本加厉,可他小时候见过不少女人,却对女人不放心,看到曾小芹跟别的男人讲几句话,眼睛冒火,事后总盘问跟那男人说什么话。

“问我最近日子过得怎样。”

“你说呢?”

“我说还行吧,都那样。”

“他干吗问你这些?”

“不知道,”曾小芹撸撸鼻子,翁声翁气,“碰见了搭几句话,没什么吧。”

“你要小心,这种男人靠不住。”周大辛爱拿这句提示语作结,他眼里,跟老婆搭话男人都靠不住。曾小芹腻歪他这样说话。

半年前曾小芹出走那天是周大辛生日,周大辛从小没过过生日,甚至不明白人世间还有生日这回事。曾小芹一提醒,周大辛说:

“什么生日不生日,日子不都一样。”

“今天不一样,是你四十岁生日,大生日,说啥也得多弄些菜,陪你喝几杯。”

周大辛被说动,从钱包里捏出一张五十元钞交到曾小芹手上。曾小芹拿到钱,把剩下的砖块全留给周大辛。晚上,周大辛回来,看到屋里小圆桌满满当当,鱼肉满堂,香味四溢。炒排骨,清蒸鲤脊,熏鹅肉,水煮大白菜,都是周大辛胃囊偏爱的,胃一高兴,周大辛揽住曾小芹,“啵”,嘴唇在她额上盖个戳。曾小芹反手一拨拉:“去去去。”

曾小芹捧起打开的洋河大曲,给周大辛面前杯倒满,给自己空杯加满,端杯在手:“芋头,结婚十六年没给你过生日,今天我把这十六年生日给补齐,夫妻一场不容易。”

周大辛端杯在手,古铜色脸乐得放肆,听到曾小芹后半句,嘴巴裂开,瞪大的眼睛注满狐疑:“你,你今天咋地啦!”

曾小芹手拭着眼角泪水,举杯往前一伸,当一声碰响:“不说啦。祝你生日快乐!”

周大辛咕嘟一杯酒下肚,曾小芹抿一大口,放下杯子往周大辛杯里加满酒,晃晃空瓶子,顺手搁在脚下,抓起一瓶子新酒,去掉瓶盖,瓶盖甩到墙角打个滚停住,给两个杯子加满酒。

周大辛纳闷,老婆变了人样,似在表演魔法。老婆不温柔,不鲁莽,中不溜个性,矜持,内敛,讷言,酒能喝些。他们天天喝一餐酒,干重体力活,喝酒去乏提气。可今天这么喝,周大辛感觉陌生,从来由他倒酒,今天自己生日,老婆倒一回酒无可厚非,可这样的动作和反差度,周大辛不由得不关注。

“你是不是有事?”周大辛凝神疑问。

“没事呀,”曾小芹笑了笑,“有事也是你生日的事,我高兴。”

周大辛心粗见识浅,没往深处考虑,老婆说没事也许真没事,是自己多心了。

曾小芹说:“我们两个孩子其实蛮乖的。”

周大辛说:“是呀,我想过几天回去看看,快放假了,过几天带过来玩些日子。”

“我没照顾好孩子,芋头,你要多照顾。”

“讲什么话,教育孩子是女人的事。不说了,我们喝酒。”

老婆的表现,周大辛酒瘾大发。

曾小芹说:“你妈那件夹袄,外头让老鼠咬了个洞,是要换了;你爹哮喘病老不见好,听说老家镇上西门曹医生医术不错,我上回去了一趟,曹医生搬走了,你抽空找找,抓些药,或许能治好。”

周大辛酒虫上了,咬得不行,只管喝酒,瞧着她的眼睛渐渐模糊。

事后回想,曾小芹似乎又说到儿女,周大辛醉眼蒙眬,思路混乱,没听清楚。

周大辛依稀记得,自己睡倒后,曾小芹靠他的腿边睡下了。周大辛一觉混沌,睁开醉眼,屋内黑漆漆,拿手摸身边,身边空荡荡,以为曾小芹下楼烧水做饭,不在意。等他又一觉醒来,酒气散发大半,摸摸身侧仍是空的,一激灵缓过神,翻身下床,趿拉着鞋子下楼,俩老人屋里黑灯瞎火。周大辛屋前屋后找一遍,无影无踪,墙上挂钟指针指向一点零五分,曾小芹哪有这么迟在外头,吓出一身汗水,打开大门朝黑洞洞屋外叫:

“小芹,小芹,小芹。”

咿呀,项母打开房门,穿睡衣走出来,揉搓着惺忪睡眼:

“你叫啥,谁是小芹?”

“我老婆,”周大辛回过身凑近几步,惊慌地问,“婆婆,看到我老婆没有?”

项母说:“你老婆上哪儿你不知道?”

“真不知道。”周大辛声音喑哑,一脸惶惑无助。

周大辛冲进黑夜,把所有设想老婆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至天大亮方垂头丧气回到项母家,脸上苍灰憔悴,两眼血丝,气急败坏,说:“婆婆,我老婆跟人跑了。”

3

项母经历了这场厄梦,心绪难平,项叶担心高血压的项母吓坏吓傻吓出病来。这时楼上楼下俨然劫后余生的战场,血迹斑斑,凌乱不堪。项叶害怕老人不忍卒睹这般景象,劝他们上自己家住。

项母说行,项老伯不肯去,他说怕什么,有什么好怕。这场夫妻残杀,并未给他内心投下阴影。人老成精,内心入定了。项叶大声说:“爸,妈吓坏了,你不能不顾妈妈身体。”

项老伯耸耳朵听个明白:“你带她去,我一个人睡。”

最后是他儿子开口,项老伯对儿子有依赖,听儿子的话答应了。在项叶家呆了三天,傍晚老爸吵着回去,项叶不让,老人倔气上来,拦都拦不住。

日里项叶打扫战场,楼上楼下清洗一遍,消灭一切可疑痕迹——除了周大辛夫妻房间锁住,公安让保留现场。屋里复原如初,仿佛只是一场幻觉,老人当然不当是幻觉,几十年风风雨雨过来,心理基本调节到位。上医院看望这对冤家的儿子回来说:“没事,两个都脱离实际危险,死不了了。”不死是好事,那可是两条活蹦乱跳的生命。越老越怕死,项母对他人病死尚且不能释怀,何况发生在项家凶杀非正常死亡,惨烈阴影将伴随余生。

“没死就好,阿弥陀佛。”项母燃一炷香插在门外,心念上天保佑这对冤家夫妻。

儿子为安妥母亲内心撒了谎,芋头老婆第二天清醒得很,芋头伤及声带气管,第二天仍在昏迷,第三天一早醒转,神思不清,说不了话,不能保证活命。一个警察守在左右两间急救病房外的走廊。男人不彻底醒转,谁杀谁还是个谜,尽管曾小芹已经做过口供,那是一面之词,不代表事实真相。公安已经从她嘴里了解基本情况:芋头本名周大辛,女的叫曾小芹,曾小芹矢口否认跟人私奔,提出离婚是受不了周大辛动辄拳脚相加。

案发当晚,熄灯睡下,周大辛钻进被窝,曾小芹才上床,侧身朝里,亮给周大辛一张冰冷后背,周大辛伸手扳她身子,曾小芹不让。周大辛火气上来,使劲一拽,蛮力带动曾小芹翻过身……周大辛做完,索然无味。曾小芹说:“芋头,我们还是要离婚。”

“不行,你要先还拿走的两万块钱。”

“你讲鬼话,两万块,钱都在你手上,我拿得着?睁眼讲瞎话。”

“婚一定得离,跟你生活不下去。我啥都不要,两个孩子归你。”

周大辛忽然跃身跪床:“老婆,求你别离婚,我很在意你,没你我活不下去,以后再也不打你,不然,天打雷劈。”语气低三下四,好生可怜。

“现在已经晚了,这回我吃了秤砣铁了心。”

“别逼我,小芹。”

曾小芹不让步,不妥协。周大辛恶狠狠说:“看来我们都活不成了。”幽暗中一道亮光闪过,曾小芹发出凄绝惨叫。不等凄叫落地,周大辛返手给自己一刀,深深切入喉结上方,血光映红夜黑,与“救命”的疼痛呼叫一块恣意奔放。夜色撕裂一道猩红伤痕,一桩案件冒着血泡就这样在项家发生。

项母开门出来,拉亮厨房灯光,身子筛糠样颤抖。

曾小芹失踪后,周大辛像掉了魂,看到项母气咻咻说:“婆婆,我老婆跟人跑了,带走我两万块钱,我找到她,砍掉她两条腿。”

项母声色俱厉批评周大辛不是之处。“你老婆跟你做牛做马,你还打她,这样的老婆走了多可惜,”尔后放缓声调语重心长,“你不想想,砍人手脚是要蹲大牢,这回你老婆回来要好好待她。”项母没文化,斗大字不识一个,肚子里道理不多,周大辛一说砍掉老婆双腿,她都讲同样道理,像是对台词。周大辛听项母批评和讲道理,不置可否,发动高高大大的摩托车,寻找妻子的下落,到夜深方回,天天如是。为寻妻,周大辛吃得也潦草,精神萎靡,但棒棒身体倒也不见瘦下去。项母为周大辛留门,周大辛回来时,项母项老伯已经睡下。周大辛魂不守舍地度过一个礼拜,决定到外地寻找曾小芹,骑着摩托车上路,千里迢迢,单车独行。

周大辛一去半个月,回来时身体在冒烟,脸颊缩小一号,熊猫眼圈下一双疲惫眼睛布满血丝。

“没找着哇!”项母说。

“没找着,不在他家里。”周大辛抓搔乱短发,有气无力地说。

“我要看到我老婆,杀了她。”眼露凶光,表情恶狠狠。

项母照例讲她重复很多遍的道理。

曾小芹这回自己回来了,没承想曾小芹自愿送上门白白送掉一只左耳。

项母后来反复回忆曾小芹被割掉耳朵走下楼报案一幕。她听到疲沓脚步从楼上下来,黑影出现在厨房白炽灯亮光下,手摁住一只耳朵,血从五个手指缝流下来,衣服上都是血,血液染湿小半件睡衣。

“借你电话。”虚弱声音,项母呆傻如木桩,哪听见翕动嘴唇在说话,任由她走进房间,拿起电视柜旁固定电话筒拨打110报警。

项母看到她左耳齐根儿没了,腮帮血肉模糊,拖着铅样沉重身子打开大门冲到门外呼喊:“快来人呀,这里出大事杀人啦!”

惊恐颤抖喊声不大,有几个邻居早在项母喊救命时就钻出家门惴惴地相互询问出了什么事,项母这一喊,胆子大的冲进项母家里,看到厅堂通往厨房小门前的血滴和呆若木鸡坐在厅堂木沙发上的血人曾小芹。

此时,警察和120医护人员同时赶到,楼上楼下杂沓如闹市,邻居扶项母回卧室。项老伯已起床,一副置身于千里之外的神闲气定,困惑地望着项母不停抖动的身子。“发生什么事啦,你。”

项母眼珠转不动,也答不上话。邻居们哪见过这阵势,他们担心项母,代为通报项叶。

4

路上,项叶心急如焚:“我早跟他们说了,赶掉他们,我老父亲舍不得,还说芋头有多好。芋头嘴巴甜,迷惑了我父亲,现在你看。”

“儿女不在身边,老人想有个伴,有个三长两短,有人及时支应。”项叶老公说。

“我们和大哥时常回娘家看看,老人也不缺钱花,一个月几十块房租有没有都无所谓。”

“你嫂子说过,两个老人搬过去跟他们住。”

“不扯这些了,现在不知道什么情况。”项叶生气地说。于是商量要否报警,犹豫不决时,看到娘家巷口外闪烁警灯和救护车灯。

他们赶到项母家,屋里一片狼藉。曾小芹靠在厅堂板壁下的木沙发上,白绷带沿着脑顶两腮兜住下巴绕一圈,扁平左耳部以下一层湿溻溻暗红,左半身睡衣一片湿黑,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样子。她闭目静气,像刚从混乱战场退下来的伤员,一时无人顾及。可她不像被割掉一只耳朵,脸上毫无痛苦与疼痛抽搐的表情,只有倦色,劳累过度的疲顿,如此坚强而淡定,令项母女儿担心她回光返照,快要死去。

唐警官说:“楼上男的更严重,弄不好会死。”

曾小芹也许听到了,睁开眼睛站起来。

唐警官高喊:“坐着,别走动,你血流了太多。”

她又坐下了,恢复方才情状。担架已经上去了,几分钟后,医护人员吆喝着抬着担架出来,一床医用白色被子严实包裹周大辛,一个女医护高擎点滴瓶随担架齐齐小心移动。救护车一次只能装走一个人,曾小芹继续坐着,死人样一动不动。

项叶夫妻俩进卧室安抚项母的时候,曾小芹提了一个要求:“上厕所,大便。”声音细若游丝,唐警官听明白了。

唐警官问出厕所在屋墙外十米远:“你这样子还能上厕所,就地解决吧。”

唐警官叫项叶照看,厅堂里男人退出大门,掩住门扉,不到十分钟,大门咿呀拉开,曾小芹仍靠住木沙发,脚下不远处,一堆草木灰掩住的大便散发一股似有若无臭气。

项叶内心感叹无以复加,这个女人如此硬气,整个过程都她一个人从容不迫完成,坚强如斯,直让人想起战争年代女英雄。她坐的木沙发下淌的一摊血,像是打翻的红墨水,黑红黑红。

十几分钟后,救护车重返巷子口,曾小芹没有上担架,两个白大褂左右架住她胳膊搀出大门。

唐警官喷吐香烟白雾:“现在还不能断定男的杀女的以后自杀。”

“肯定是男人杀的,”项母歇斯底里,“这个男人太坏了。”

唐警官开始给项母录口供,助手在纸上沙沙疾书。

5

曾小芹失踪后,周大辛丢了魂,骑摩托四处找寻曾小芹,半个月后裹一层厚厚灰尘回来,脸上污迹斑斑,落魄至极。

他说找去安徽亳州那个男人家里:“我老婆不在他家里。”可这个男人是他唯一的怀疑对象。

唐警官在曾小芹耳朵被割后第二天过来说那男人叫郭中笑,周大辛怀疑是他拐跑他老婆。事实是,周大辛找去时,曾小芹就躲在郭中笑家菜窖里,周大辛初来乍到,地形不熟,当然找不着。

郭中笑是周大辛领回来的,比周大辛矮一个头,背微驼,说话娘娘腔,比曾小芹还小三岁,形貌猥琐,往人堆里一站,打死都找不着。他原先是木工,做细木,帮人打橱柜椅凳,比周大辛夫妻还早几年来碧水城打工,谁家婚娶打一套家具,找他,他叫上一个徒弟,就开场。他比一般细木工多一个雕花手艺,比如打一张床,别人做席梦思床架,他不在话下,做带有床栏的仿古雕花木床,别人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他会揽,精雕细琢,慢工出细活,床栏上雕一对戏水鸳鸯,雕一幅喜鹊登枝,一丛富贵牡丹,雕啥像啥,喷上金漆与床架床栏暗红主调分明,古雅脱俗,主人都喜欢。俗话说风水轮流转,后来,郭中笑风水说走就走,不可阻挡,街上家具城如雨后春笋冒出来,哪有不上家具城精挑细选?家具城家具款式多样,美观大方,价位比郭中笑打的家具高多了,可现在人结婚谁在乎钱,上家具城跑一趟,送货上门,省去多少力气和麻烦,郭中笑兴叹,吃饭家伙束之高阁,到街上找搬运活、泥水活等粗活干,其卑下可想而知。

他跟周大辛认识纯属偶然。周大辛接到一单在建私宅倒水泥活,上劳动力市场找人,郭中笑裹一件破了几个小口子,沾染泥迹的酱色皮夹克蹲墙角,苍白三角脸上胡子拉杂。周大辛瞧他两眼,戳着手指说:

“你,跟我走。”

郭中笑提起布包跟随周大辛来到市郊工地,周大辛指着一溜在建楼房中一竖半拉子砖缝房:“明天上午七点,你来,一天八十块,晚上加班加一天工资。”

郭中笑诺诺应承,仿佛受到恩赐。他蹲在劳动力市场,三天没找到活干,冷遇比饥饿更挫伤尊严,可人家嫌弃他个子小,邋遢,愣是冷落他在地老天荒里,是周大辛找他回到钢筋混凝土现代建筑工地。细木匠郭中笑对木匠活驾轻就熟,泥水活一窍不通。他能做什么?挑沙子,铲石子,扛水泥,跟曾小芹干一路活。搅拌机哗啦哗啦翻了一番沙子,噪音之大响彻工地。曾小芹跟郭中笑各干各活,偶尔搭手,绝不搭话,搭话白搭,声音全被搅拌机吸了去。

小包工周大辛做完倒水泥楼板活,又还原成一个扛水泥挑砖块的搬运工,与普通打工仔无二。

郭中笑租住南门花桥附近,那里有一座距今三百多年的风雨厝桥俗称花桥。郭中笑租房到项母家有一条曲里拐弯的老巷,后来周大辛揽到大活(比如倒水泥、清扫楼房、挖沟平渠),需要帮手,挂电话通知郭中笑,郭中笑准时赶到,有时郭中笑也会被其他人雇佣,说:“哎呀,大哥,我去不了。”

周大辛说没关系,找别人去。下一次揽到新活,周大辛又会首先想到郭中笑,谁让他们是老乡,亲近与关照老乡天经地义。郭中笑回老家住了一段时间,回到碧水城时提来一桶自产的五斤茶油,送到周大辛那儿。周大辛最近走背时运,接不到活干,据说是来了金融风暴,比龙卷风台风更具威力,愣是刮走碧水城大半工程,房价坐了滑梯,部分房产商资金链断裂无以为继,房地产或有价无市或关停并转,周大辛由走俏到冷遇只似乎在一夜之间,闲了几天差点没闲出病来,跑到乡下找活干,帮人砍毛竹拉毛竹,曾小芹则帮人做钟点保姆,服侍两个退休老干部,煮饭洗衣拖地,活不累,工钱不多,三餐饭回家吃。周大辛一早吃完早饭去乡下,中午吃东家,至天断黑方回来吃晚餐,这样,曾小芹午饭随便对付。郭中笑拎一桶油跨进项母家门槛,墙上电子钟正指向十一点半,曾小芹留他吃饭。

“好。”郭中笑脱口而出,原来就在计划内,何况送了一桶近百块钱茶油,吃得其所,应得当然爽快。

曾小芹打算加菜,郭中笑说行了行了,讲客气我不吃了。就着一盘炒蛋,一碗隔餐红烧肉和一盆紫菜汤开吃,郭中笑和曾小芹都喝了半杯白酒。酒上脸,曾小芹左眼角一块青紫跃然而出,郭中笑看到了,关切地问:“嫂子,你眼角咋啦!”

曾小芹一声轻叹,低下头:“碰的,碰伤了。”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过来一点眼睛就瞎了。”

曾小芹怎好告诉外人是老公打的,只能诬赖给什么东西。

周大辛很在意曾小芹,可周大辛既粗枝大叶又鲁莽,在意的结果往往以谩骂与暴力方式体现,过后又后悔行为不当,弄得曾小芹很疼痛很伤心很无助,时有逃离家门念头,念头一闪而过,生活轨迹仍无丝毫偏离。郭中笑捅到她痛处,她遮掩说不小心撞到门框上。

郭中笑吃完饭走了,夜里周大辛裹一层疲乏回到家,曾小芹没有如实汇报郭中笑来过,更不敢说郭中笑来家里送一桶茶油,留下来吃午饭。那桶茶油怎么拎来还怎么拎回去,郭中笑找个清早周大辛出门前又把茶油送上门,周大辛接了茶油,郭中笑立马告别而去。

周大辛砍了一段时间毛竹,不干了,不是体力不支,是收入不高,做一天七八十块收入的累人活,与以前夫妻俩做一天挣二百多块,劳动强度相当,收入却少了。他瞄准城里黑摩的生意,骑车到路口候客。一天跑下来,几十百把块收入,多的时候也上二百块。他喜欢做摩的,骑骑歇歇,有闲情,在街边看看美女,望望天空,与同行吹吹牛,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两天过去。那天,周大辛载一个客人到城东在建灾害安置区,国家补贴建房,统一设计,栋栋楼房红得耀眼。客人付钱时,周大辛顺便问了一句:

“这里可有活干?”

“你能做什么?”

“有什么做什么。”

客人说:“具体点。”

“搬运砖块,拉水泥,倒水泥,挖沟,等等,什么都能干。”

“好,你来吧,砖块、水泥都有,匀点给你做。”客人姓鄢,是这里的包工头,也是去年洪水受灾安置户,迁到这儿一块安置地盖房,受灾邻居信任他,纷纷把重建家园的工程承包给他做。试想,他揽到近十栋楼房,需要多少包水泥多少块砖,谁干不都一个样,周大辛要乐意,他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周大辛自然感激,拒收车资。

周大辛就带着曾小芹过来干活。周大辛提议叫郭中笑来搭帮手,人家送过茶油。曾小芹不让。曾小芹说郭中笑这人靠不住。怎么靠不住,曾小芹没说,周大辛不问。周大辛本来就提防男人太接近老婆。再说,鄢工头给他们的活不多,两个人能对付得过来。

夫妻俩重新开始起早贪黑卖力赚钱的日子。周大辛体壮皮肤黑力气大,曾小芹身姿小巧肤色黝黑耐力强,夫妻俩像两匹累不垮的毛驴今天搬砖块明天背水泥忙得喘气嫌费时。夫妻搭档一如既往干得好好的,谁知周大辛一辈子就过一回四十岁生日,就把老婆给过丢了哩。

周大辛直感郭中笑勾走他老婆。郭中笑跟周大辛好长时间不在一块干活,还是会隔三岔五联系上一回,“大哥大哥”地叫得热络。毕竟是老乡,都在他乡混吃,彼此多个照应有啥不好呢?何况郭中笑看上去本分,完全可以信赖,怀疑郭中笑勾走老婆是郭中笑的电话。曾小芹失踪,他打郭中笑手机,不是郭中笑接,是一个好听声音说“已停机”,找到花桥附近郭中笑租房,房东说这个月退房走了,周大辛大呼上当。他平时对老婆看守甚严,跟狱警看守犯人差不离,并非老婆多靠不住,而是周大辛骨子里的占有欲作祟,他对老婆挺依赖。现在老婆跑了,女人出走除了为男人就没有出走的理由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由此可见自己以前对老婆看守密不透风绝非毫无必要。

6

周大辛凭直觉判断骑摩托上路,风雨兼程赶到安徽亳州,不进自己村庄,去了离自家四十里外的地方找到郭中笑家门。周大辛没到过郭中笑家,这旮旯只住十来户人家,都姓郭。周大辛进村打听郭中笑家门,村头孩子热心地带他认家门。郭中笑家在一个斜坡上,两间破房子。郭中笑是破落户,找不上老婆,没有老婆勾引别人老婆够缺德。周大辛恨得牙疼,拳头握紧松开,松开握紧,嗓子眼痒痒,想大吼一声:“郭中笑,你王八蛋拐走我老婆。”

周大辛绕上土疙瘩路,屋前一块小小场坪横七竖八堆放一些杂什,杂什颓败缺少生趣,一位老女人坐门廊台阶上剥一堆田埂豆。老女人着白底暗纹马褂,日影照射着稀疏白发。听到脚步声,老女人抬起头,抬头纹像涨潮波浪一样堆叠,拿猫样眼睛斜睨周大辛:

“你找谁?”

“我老婆!”

“真是怪事,找你老婆找到我这儿来。”

“不不不,我说错了,找郭中笑。”周大辛讪讪一笑,说。

老女人扭头朝门里喊:“中笑,有人找你。”

郭中笑应声钻出门,看见周大辛,怔忡住了。

这当儿,周大辛以探照灯凌的厉眼神注视郭中笑。

郭中笑喊道:“芋头哥!”

周大辛眼睛一横,大声说:“我老婆在你家吗?”

“芋头哥,你讲鬼话,你老婆怎么会在我家?”

周大辛声音降低八度:“我老婆跑了,我想会跑到你这儿,我特地来找她回去。”

“啊,不会吧,嫂子跑了,那会去哪儿?”

“我想来你这儿了,她没有别的男性朋友。”

“芋头哥,我都被你说糊涂了。”

“我老婆跟了我十多年,我不能没有她,我只是来找她回去。”

周大辛央求的语气,郭中笑反应过来,梗着脖子说:“我,我,你平白无故诬赖人,我郭中笑是那种人吗?”他比划手指,“芋头,你说。”

周大辛双手抱紧后脑勺,蹲到地上,一副痛不欲生模样。

“芋头啊芋头你要不相信进屋找一找,找得到你老婆,我撞死门廊下。”

周大辛站直身子,蹭蹭闯入低矮楼门,一间间细找,房间内昏暗,只能模糊看个大概。周大辛喊:“曾小芹,你给我出来。”

郭中笑跟在周大辛屁股后头,像个忠实勤务兵。

周大辛一个个房间地转,院前院后探视,就连后院桶盖都不放过,揭开桶盖细瞧。当周大辛回到前廊台阶下,惆怅、失望至极,两行辛酸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郭中笑说:“芋头,这下你该相信我了吧!”

郭中笑走到周大辛跟前:“你怎么会怀疑我身上来?我是那种人吗,再说,不是你动粗,你老婆能出走吗?那么好的女人。”

周大辛两眼一瞪:“好,好你妈个球,我找到她,杀掉她。”

郭中笑一副讳莫如深表情,周大辛更为不快:“鬼知道被你藏哪儿了。”

周大辛坚信自己判断,可是脚踩人家土地,不便发作,“忍”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不能伤害对方,必捅伤自己的心,忽然大放悲声呜呜地哭开。

郭中笑居高临下,叉着腰,说:“你别伤心,女人的心一变,九头牛拉不回去。”

“你应该知道后果。”周大辛含泪怒对。

“什么后果?”

“我要查到是你拐跑我老婆,我会杀了你。”芋头食指戳着郭中笑,咬牙切齿道。

郭中笑暗笑:“你想哪儿去了。”

周大辛抓搔头发,不知道该怎么办,老婆几乎没有交际,没有朋友,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她的忽然消失,除非被人拐骗。如是熟人,跟老婆搭过话,走得近的除了郭中笑还能有谁?郭中笑没有老婆,没有老婆的人才算计别人老婆。周大辛觉得自己的推理天衣无缝,可人家不交人,没有证据,脚踩人家地盘,要动手,郭中笑只需喊一嗓子,乡里乡亲便会像水泥包浆包死他。

周大辛揩干泪水,仍不死心:“郭,郭兄,我知道老婆在你手上,我们做夫妻十多年,还有两个孩子,我舍不得她。”

突然,周大辛大腿一软,跪倒郭中笑脚下:“我,你把老婆还我,我帮你找个老婆,比我老婆俊的,帮你生崽传宗接代。”一个硬汉子对着曾经的手下跪地祈求。

周大辛往外掏银行卡:“我卡上有钱,三万,三万够你买一个老婆,我都给你,只要你还我老婆。”

“别闹了,我真的没有拐你老婆。”郭中笑蹲下身子,往上拉周大辛。

周大辛说:“你别拉,你不答应,我不起来。”

郭中笑大声吼:“我要拐你老婆,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郭中笑家门外已经围了一圈大人小孩看热闹,周大辛知道跪不出老婆,猛地立起身,冲出大门跑向场院。他想离开,一刻不消停。心里悔恨不该打老婆,不该让老婆累死累活,不该带老婆出来赚钱,不该把郭中笑带在身边干活。

“芋头哥,留下来吃顿饭。”郭中笑追出门,被老女人拉住了,挤眉弄眼示意他别追。

7

周大辛跑一趟安徽亳州回来,人瘦了一圈,皮肤黑了一层,躲家里歇息几天,推着摩托车出门。他不承包工程不搬砖运水泥,摩托车停在路口,两脚支地,看到有人朝他挥手,他一抓离合器一踩油门车子滑过去,驮上客人顺道儿跑。干摩的运营不合法,不用交税,大家抢着干。碧水城固定人口不多,流动人口却多,做摩的载客,一天刨去成本赚几十百把块不难,周大辛做过一天两三百块收入的小包工,夜以继日加班加点赶进度倒水泥楼板一天赚两三百块辛苦钱他不怨,现在老婆跑了,赚钱乐趣打了折扣。他对项母说:

“婆婆,我老婆跟人跑了,带走我两万块钱。”周大辛收工回来,摩托车推进厅堂架好,看到项母和项老伯在吃饭,就说老婆跟人跑掉的事,老婆带走他两万块钱积蓄。

项老伯耳背,听不清他说什么,不理茬。项母搭着话:“我不相信,你老婆那么好的人。”项母每次都这么应他,说了一些周大辛虐妻的不是。周大辛都不作声,知道悔悟时,已经晚了。

这天傍晚,项叶拎一兜烫熟的水饺孝敬老人,老人吃着水饺当晚饭,边吃边讲述芋头跑安徽没找着老婆,每天都唠叨老婆被人拐跑,带走两万块存款。

项叶读过大学,天天收看中央电视台第十二套法制节目,是个懂法的人,遇到问题思维老往法律上靠,拿芋头老婆失踪和芋头反常表现往法律上一靠靠出问题。

这天夜里,周大辛吃好晚饭推着摩托车正要出门,两个穿制服的拦住他,自我介绍是派出所民警。他们亮了证件,不会有假。周大辛三不知跟上民警来到派出所。

民警盘查他老婆失踪的事,一个民警讯问,一个民警做笔录,周大辛懵懵懂懂,一五一十如实交代老婆曾小芹失踪的前前后后,说到动情处泪流满面。

两个民警到后头碰个头,结论是:没有证据证明周大辛杀妻抛尸,纯粹是场误会。派出所只管杀没杀人,老婆被拐,口说无凭,他们不理睬,周大辛也没让派出所受理调查,这是私事,属于内部问题。他们放了周大辛,周大辛走出来时,没闹明白咋回事被弄进派出所,派出所还知道老婆失踪的事。他脑子不够用,当然没明白是项叶报的案。

但是周大辛最终绕不开警察。这回找他真有事了,血淋淋的证据,血溅项母家的事实,性质相当严重,警察哪能不找他,不监视他?找来的不是派出所民警,是公安局刑侦大队刑警,调查刑事案件的唐警官。

8

项老伯在项叶家呆不下去,嚷嚷着要回家。项母在周大辛夫妻俩出事当晚打了一针镇静剂,心惊甫定,随遇而安,项老伯一嚷,便随了老头子的意,也想回家了。

项老伯儿媳妇拦他们:“家里有项叶关照,放心就是,你们多呆两天,散散心,压压惊。”

为了给老人去惊,忘掉恐怖的一幕,项叶上街买了一套老电影D V D碟片,《刘三姐》、《天仙配》、《南征北战》、《野火春风斗古城》、《地雷战》、《地道战》,文的武的一起上,武戏比周大辛伤害曾小芹更为酷烈,以此对照淡化芋头夫妻活生生上演的那一幕血腥。二老不厌其烦地看了两天电影,项老伯节外生枝想回家。没能拦住他们,项叶叫上一辆的士护送老人回老巷旧屋。

屋子洗过了,茶几旁曾小芹留在地上暗红血印和草木灰覆盖的排泄物了无痕迹,零乱场面仿佛一场梦境,眼前的一切比原先更洁净有序,卧室、厨房、楼梯也同样是清洗过。这当然是项叶所为。项叶管锁匙,留电话给唐警官,唐警官的电话也留在她手机上。出事的第二天晌午,唐警官带人又看了一通现场,该拍的都拍了,该提走的作案菜刀、遗落的手机和曾小芹的一片圆弧形左耳案发当晚都提走了,唐警官没有找到遗漏的有价值证据,拍打手上灰尘,说:

“保留他们房间现场,其他的可以清理。”

项叶站在周大辛卧室门外,探头望一眼床铺上一堆米黄色毛毯上爬着几只绿头苍蝇,一大块暗红血污发出难闻腥臭,头嗡地一响,恶心上了,急忙锁上门,送走唐警官他们后着手清理楼下楼上。

老人一回来,项叶挂唐警官电话。唐警官说:“他们都活着,就是女的少了一只耳朵,不需要现场了,你们都清理掉吧。”

项叶不敢清理芋头房间,房间还留着芋头夫妻俩东西。

第六天上午,曾小芹娘家人过来拿东西,窸窸窣窣翻了一阵,拿走曾小芹的东西,一包衣服和牙膏牙刷。

项母在曾小芹娘家人走出门的时候拎一兜东西追出来,兜里有奶粉、水果,送给曾小芹。曾小芹昨天来过项母家,她头上圈着绷带,右腮上鼓出一团,左腮上却是平的,她的左耳泡在公安局福尔马林瓶子里,与她只有案件关系,没有肉躯上的联系了。项母昨天把这包东西塞给曾小芹,她死活不肯收,说:“已经够麻烦你们了,还敢收东西。”

曾小芹医疗费无以为继,提前出院,准备跟娘家人回老家养伤。

项老伯项母和项叶送曾小芹到巷子口。项母安慰她多保重,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时,曾小芹眼里立马盈满泪水。

望着远去的背影,项母念叨:“造孽,真是造孽。”

芋头周大辛在曾小芹娘家人拿走东西的第二天下午到项母家。他喉结下横着一道蚯蚓状长刀疤,说话沙哑低沉,像从瓮子里传出来,不细听不知所云。周大辛既是来取东西,又是来告别。周大辛整理了半个小时房间,扔掉血污毛毯草席,把两包包袱和一台液化气灶绑在摩托车后座,回头对站在大门外项母和项老伯说:“对不起,我走了。”

项母语重心长:“芋头,我没啥送你,就送你一句话,做人不可太狠心,伤了别人你有什么好?好好赚钱过日子。”

周大辛点点头,脸上一副凄凉的表情。摩托发动,扔下一股白色臭烟,周大辛就此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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