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健哲
车到蜡烛镇时,还不到十点。下车前我就朝窗外望了望,有些失望。看来是一个很普通的小镇子,外围也不像有什么深山老林,如何能耳目一新呢?郑济全催我下车,说这站小,火车转眼就会开了。
我有点磨蹭,像是对卢图家住得这么不偏远心存不甘。下车后发现除了几座小房之外四周平坦无人,根本就没有有形的车站可出,上下车的似乎只有几个本地人,像乘公交车一样随意。我的步伐也尽显和缓,可能是因为我看见了来接站的卢图,他驼着背,身形仍然高大。郑济全朝他大喝一声,又挥挥手,我们相向而行。虽然当初只是拌了一次嘴,我还是觉得有点尴尬。
这次是郑济全拉我来蜡烛镇的,他说要给伤了腿的卢图送药酒。实际上是一次探望。我们毕业快十年了,卢图研究生毕业也近七年了,却还在煎熬中反复考博,情绪格外低落。当然这都是郑济全等人说的,离校后我和卢图一直没有什么联系。我本来就是对别人漠不关心的那种人。这次能跟郑济全出来也是因为自己心情不佳,工作调动的问题连带着其他事情,整天在脑子里纠缠,索性跟他出来散散心。路上我就有意地酝酿起对山野风貌的兴趣,根本就没把看望和安慰卢图放在心上。知道了吧,我就是这种人。
卢图提起精神和我们打了招呼,脸上却显露出了度日的枯燥,也有了灰暗的眼袋。他甚至是先招呼我的,但随后却走在郑济全那边,眼睛也不大看我。在去他家的路上,一直是郑济全在和他说话。火车上,郑济全就透露出这次来除了送药酒看看那腿伤,还要和卢图好好谈一谈,因为卢图母亲曾亲口对他说卢图的“状态很差”。考了四五次博士研究生(中途因病停歇过两年),前两次几乎中第,后来成绩差距却越拉越大,心爱的女朋友也丢了,自己不能成家立业,长期隐居在山里读书强求功名,你想想会是什么样子?卢图母亲在电话里甚至哽咽过。听了郑济全绘声绘色的转述我略感惊讶,但主要是对他和卢图母亲还有那么多私下交流感到钦佩。估计我这次到访与她说的话将不外乎“阿姨”两字。
卢图是早就一心求学的,这个我知道,毕竟我们做了四年的同寝室同学。据说他三四岁就喜欢读书读报了,估计那时臂展还不够把报纸完全打开吧。他有些天分,看过的东西记忆得又多又牢,在寝室的闲谈中常令我们惊讶。有一次他神采飞扬地复述了荷马史诗,把有些部分讲得纤毫毕现,到了该去食堂吃饭时才告一段落。我给他下了“脑力惊人”的评语,而且是在背后夸奖的,好像就是对郑济全说的。由此看来我对卢图并不反感。但也许他对做学者用情太深,不愿变通,养成的性格已经让他很难在学术圈外谋一份工作了。他曾经说过自己没有别的路可走,就是考十年也要考到博士。不知道现在来看算不算一语成谶。
路上听着郑济全的闲谈,我想他还算了解交流的技巧。按照火车上的说法,卢图这几年和母亲说话很少,而郑济全这次要让他“敞开心门”,把想不开的事压抑的事统统说出来,从而让身心重新轻松起来。对我这样说时郑济全忍不住一挥手,扇动了我额前的几根头发。当时看他狠狠的样子我觉得他势必会操之过急。但与卢图同行的这一程我看他还是懂得循序渐进的。正想到这里,他却说起蜡烛镇上的女人看上去纯朴漂亮,而后对卢图叹了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啊。然后有意味地斜了我一眼,也许想让我配合。卢图面如止水,并没搭茬。看来人是夸不得的,包括在心里夸。
我还是一副来解闷的样子,时时顾盼左右。见哪里有什么略微新鲜一点的东西就问这问那,实际上也是在掩饰与卢图之间的不自然。比如见到路边的杂林里有个半球形的东西,我就问那不会是个头骨吧,卢图认真地解答说那是个烂瓜。
你以为你是在参观古战场呢啊?郑济全瞪了我一眼。
不久,目的地到了,居然是一座陈旧的居民楼。卢图家原来在蜡烛镇所属的城市,为了静心复习,他才搬到镇上的房宅里。后来在使用煤气搞出一次小小的爆炸后,他母亲确认他住校七年后生活自理能力还是极差,便放下城里的小买卖,过来专门照顾他。
我们从一楼邻居们大大小小自圈的菜园子间穿行,并时而与一些散放的脏兮兮的鸡鸭擦翅而过。开始时我亮起眼睛指着它们要表示惊奇,但看到郑济全和卢图的两种令人扫兴的神色又把手臂垂了下来。上到三楼,看到卢图的母亲入乡随俗地穿着一件农家大背心迎在门口,对我们表示欢迎。当然,能看出她和郑济全的相对熟络。我则浅笑了一下,不出自己所料地只叫了一声,阿姨。
这里是一个简单的两室房,弥漫着明显的女人气息,我的意思是房间里没有任何气味,地面、桌面和窗子都擦得干干净净,厨房门口还放着两三种新鲜的蔬菜。沈媛就会把我们的住处打理成这样。现在她离开刚刚半个月,我就把房屋熏染为我的本色本味了——地上的灰絮随脚步低飞,室内有一股馊抹布味儿,实际上却可能来自擦脸毛巾,几种小飞虫点缀着沉闷的空间。随它吧,反正我不久也难免离开。可我相信如果卢图独自居住的话生活的味道会更浓重。
郑济全夸赞着这里的恬静安适,我也随着他四处打量。卢图的卧室不大,单人床上罩着一大块老旧的白布,被我认了出来,是我们住校时统一样式的被罩剪开而成的。白布的开缝处才看得见内里的一层蚊帐。我讶异于卢图在这种季节耐受闷热的能力,除非他是想利用轻度缺氧来促进睡眠。布罩里面暗暗的,一床薄被似乎没叠。此外别处该是都被打理过,头顶上绳线上搭的干净毛巾平展展的,甚至还潮湿着,书桌上的书也按开本大小被码成整齐的两摞。但卢图见了,走过来几乎是一掌把书摞推倒了,然后捡了几本分别扔到了床里、靠椅边和窗台等处,似乎在义愤地把它们送回专属的位置,屋子里立即增添几分似曾相识的波西米亚调子。卢图母亲狠狠但悄悄地剜了他一眼,可还是卢图回敬的眼色更具敌意。
后来卢图母亲低声对我们说,老是为了帮他整理屋子吵嘴,尤其不让收拾他的床,让你们见笑了。
卢图书桌上摆放的收音机还是那一台,蓝黑色的,能接收广播节目和播放盒式录音带的那个。我不禁想起了它从前孔缝里积满灰尘的样子,和我们那间同样不整洁但却不会沉寂的寝室。有一天清晨我就是被这台收音机吵醒的。睁开眼睛见窗外刚刚有些亮色,好像正是困乏的时节,睡不好相当心烦。声音来自卢图的一盘英语听力磁带,在他操纵下反复送出一男一女的短对话,一个男声用对待弱智的语调问另一个女的究竟想要做什么。卢图只有英语不好,好像当时正在准备考研。我从梦里听到的就是这几句话,浑噩中我都听懂了他却还在反复地倒带,而且按键肆无忌惮。我便吼了一句,妈的这么早折腾啥呢!想不到卢图迅即更厉声地答复我,就折腾了,不行啊?我一愣,随后和他吵了几句。后来大家劝住我们,并在英文语音背景中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
事后有人对我说,是我前一天晚上打电话太晚,影响了卢图学习,他才要让我吃吃苦头的。我那时刚刚追求到沈媛,常常在被窝里打电话打到下半夜。大概卢图无法在我的缠绵言语中静心学习,憋了一肚子气,便决意清晨打开收音机。我们俩的铺位最近,他这样做针对性很强。但这事如果换了别人,早就在我打电话时上脚踩踩我屁股,扔一句有完没完,然后蒙头大睡了。卢图这个人讲他读过的书滔滔不绝,对很多事情却喜欢闷在心里,闷成一发炮弹后再放出来。
就这样,本来交流就不多的我们俩后来话更少了。很快我就在现在的工作单位谋到了实习机会,毕业时卢图提前离校回家,我当时正在单位,就借故没回去送他,后来再无联系。不知道如果去送别会不会“拥抱泯恩仇”。后来集体离校那天的场面是令人颤抖的,红砖楼下和爬藤植物旁,到处是提着行李哭泣的校友,仿佛彼此永远不会再相见,也像第一次看清楚自己向来不屑一提的母校原来还是很美的。
我是没有掉眼泪的,当时我和沈媛之间还很甜蜜。想不到过了这些年我们还没有结婚,刚刚开始设想未来又出了不好的状况。也许我和卢图一样,正在远离自己在乎的东西。在蜡烛镇,我竟然有点怀旧了。
卢图的母亲对我们很热情,虽然找不到更多欢迎的话,但一直围前围后,脸上挂着明确的笑容。笑中见得她的牙很白,但牙龈萎缩显得牙齿很长,是典型的老龄特征。是啊,我们的上一辈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老年了,可我们中有人还一事无成。
说让我们好好歇歇后,卢图母亲就转身去了厨房,好像是把准备好的原料或者半成品下了锅,吱吱啦啦片刻后午饭就准备好了。我们围坐在餐桌旁,卢图母亲却不上桌,似乎是怕我们放不开胃口,在阳台上忙这忙那。桌上有好几样青菜炒肉炒蛋,有一盘肘花,还有高高一大盘子蘸酱菜,旁边摆着几瓶啤酒。只是午饭而已。看看我们受到的款待,就知道卢图母亲对自己儿子有多好了。听郑济全说卢图的父母早年离异,他爸爸已经从他们母子的生活中消失多年了,卢图的学业一直是他母亲的唯一欣慰,当然我想这是指毕业以前。
饭后我们再次被让进卢图的房间,卢图母亲要我们午睡一会儿。我们答应着坐在沙发上,等着卢图来,却迟迟不见他。除了床窝里,这间房光线特别好。窗口明亮得很,偶尔传入几声楼下鸡鸭的叫声。阳光深深扑进室内,亮处的书本和床褥应该在慢慢膨胀才对。环境明明像郑济全刚才说的那样好,这时他却走到我身边摇着头说,看见没,卢图就是在这里过了几年啊。我不做应答,向门外张望。卢图母亲恰好关合了对面她的屋子的门。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卢图此时就无声无息地呆在他妈妈的房间里。我把猜疑低声告诉郑济全后,他却不屑地说哪还有别的房间,这还用你猜吗。被他噎了回来,我一时忘了自己刚才想法的由来,并且决定今后再也不让郑济全见识我神秘的语调了。
我斜靠在沙发上,在日光中还真有一点困意。郑济全这时跟我聊天,声音就显得格外吵人。实际上他已经压低了声音,在说一些之前还没跟我说过的卢图的事。也许他讲得很生动,传播了事情抑郁的气息,我反倒不想听进耳朵。我想起了沈媛,和她搬走前我们吵的那一架。她的一句十年里都看错我了,说得低低的。我静默了片刻,像是在细听郑济全的话,然后掏出手机给沈媛发了一条短信,便在缭绕耳畔的语音里眯合了两眼。
快到午后两点时,我几乎睡着了,卢图走进来,说要带我们出去走一走。他身上隐约有一种怪异的气味,我说不准。郑济全应声站起表示赞同。我也起身扯扯衣襟,看了一眼没有动静的手机。换换空气散散心,不正是我此行的打算吗。
我们出了门,沿着一条小河向远处的山坡走。几块云彩在太阳附近勾肩搭背,天比正午时阴凉了一些。路与河水之间杂草丛生。卢图的话忽然多起来,介绍起这一带的地势、植被和附近的集市。郑济全开始还应和几句,后来长久地沉默着,像在等着卢图说完。
许久后郑济全终于生硬地插进一句,这次备考复习得怎么样了?
最近还是准备静下心来,多读点书再说。卢图似乎想也没想,压着郑济全问话的尾音就给出了这样的应答。随后反问郑济全,你最近又怎么样呢?
还好啊。调到省局工作之后我搬家了,回头我给你一个新的电话号——你也不怎么跟大家联系……我又怕打扰你,我差不多每天都用单位的电话打给同学,我们这拨,还有中学的。
我这边没什么新鲜的,再说你不是也都了解了吗。
郑济全隐约有一丝尴尬,继续说道,挺怀念我们这帮同学的。
是吗……卢图似问非问。
当然了。改天请你去做客,到我的新家。其实这房子早就买好了,当时离单位远,就没搬。我调到省局之后就近了,可那谁……你弟妹,呵呵,又说装修时间不长,孩子又小,怕受室内污染的毒害,又拖了将近半年。现在好了,你去了有地方住,要是嫌不方便还可以住我们单位的招待所,挺近的。前年本来买了辆车,因为上班用不上都被我卖了。
我从侧面打量了一下郑济全,陡然发现他的仪表和装束都比当年成熟了许多,走在我和卢图之间有点失谐。他女儿好像已经快两岁大了。
是吗。卢图重复道,望着道路另一侧的树木。
我大略地想起午饭后郑济全讲的事,应该是这样的。几个月前卢图去了一趟北京,名义上是去了解一下他所报考的那所知名大学,实际上是去找他研究生阶段的一位女同学。据说那女生曾与卢图用定终身的语气约定一起到北京读博士。女生考博时本来很没信心,还是卢图鼓励了她,她一举中的,并反过来鼓励卢图,说会在北京等他。但近两年女生却不再热情地联系卢图,并在北京交了一个搞信息工程的男朋友。这或许也影响了卢图近次考博的成绩,至少严重恶化了他的情绪。卢图到北京后,直奔那女生而去,并亲眼见到了那位男朋友,而且一个晚上双方发生了女生劝阻不住的冲突。卢图的腿因而受伤了,据说当时还动用了急救车。事后那女生独自去医院看望卢图,竟是求他顾及一下她现任男友的前程,别把事情搞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刺激,卢图没等养好伤就赌气出院,回了家,后来腿伤便也没有按期痊愈。
这些情况虽不复杂,却是郑济全根据卢图母亲的诉苦和个别同学的听闻费心整理出来的。对我讲时他没有做言语上的夸大,从他的表情运用来看,他承认这事本身就够糟糕的了。
不知何时我慢下了脚步,落在他们俩身后。郑济全一直在对卢图说话,并时而把手放在卢图肩头,以控制这个高大的同学与自己的距离。我听到了“北京”和“未来”这样的字眼,不禁微微抖了一下。我的手机还是没有动静。如果不用考虑未来,我和沈媛现在一定还在一起生活得挺好。可现在她走得理由确凿,毕竟我很难讲得通在都市奋斗多年之后随我去县城级别的地方过活会有什么“未来”,她又不是个诗人。
可能是因为我垂头过久,我在路边草丛里发现了一条蛇,只有拇指粗细,颜色灰土土的,有极好的保护色,移动也小心缓慢。这样都被我发现了想必够让它沮丧的。我突然大声呼喊卢图,要他过来看。卢图转身走过来,肩头那只手也滑落了。我和卢图弯腰把小蛇研究了好久,久得直立在一旁的郑济全反而幽怨地反手捶起了后腰。
知道吗,都说颜色鲜艳的蛇毒性才大,但其实这种不起眼的草蛇也毒得很。起身后卢图边走边对我说。记得我们在宿舍楼后捉过一条更小的蛇吗?他眼睛泛起光亮。
记得。大周用树枝抵住蛇头,你上手捉的。我想起那是一个劳动周,我们班在几个角落除草,捉住蛇后大家一致决定去拿给女生看看,并齐齐为这个想法兴奋,连一向言笑不多的卢图也捏着小蛇微笑起来。
那是什么?郑济全大声问。
卢图回过神望着他指的方向,说那是这里的秀才塔。郑济全拔脚朝那里走去。走的是登上一丘小山的坡路,我随卢图走在后面,许久还没看见那座塔。上到平缓的地方,我才看见一座三米多高的迷你石塔,不乏污损,有模糊难辨的几个字。塔周围有几根低矮的铁柱子,上面有挂铁链的圆环,但拦护的铁链早被人卸了个精光。
郑济全穿过铁柱去查看塔身上的字迹,说根本看不清。卢图开口说这塔不知是谁立的,相传纪念的是一位科举出身的文职官员,曾离家在远方做官,后来因为已经不为人知的原因被贬回乡。他一路多次停下来读书甚至办学,来到蜡烛镇时已经算得上风烛残年了。但这里也只不过是一站,他的家乡在北边不近的一个县。老秀才在这里居住时读了许多书,还留下一些现在不见踪影的文章。有人说是蜡烛镇这个名字让老秀才有感而驻足的,也有人说镇子是因为老秀才才得了此名的。
郑济全笑笑,拍拍塔身说,看来官做得还是不太大。说完他看了一眼卢图,却很快平息了笑容,朝我们归拢过来。我发现刚才他身边的草木背后就是一道深沟,沟沿有很强的断裂感,近前的阵阵寒意就是从沟底泛起的吧。其时我在卢图的侧面偏后,没看清卢图的脸,只听他稍后说,我们拜一拜吧。
我们三个对着石塔鞠了三个躬。卢图鞠得很深,直起腰后也没有立即回身。四周安静极了。我独自向侧面移开几步。郑济全在卢图身边注视着他的双眼,然后一手扶住卢图的胳膊,另一只手去轻轻抚拍他那微驼的后背。我看见卢图转身时甩了一下胳膊,几乎是将郑济全的肢体拨打开去。
我没有去看卢图的眼睛。我又想起我不久就要离开自己熟悉的城市,去一个没有沈媛的鬼地方,甚至想起了领导与我谈这件事时的神色和语气。心绪纷乱中我率先走下山坡。
我们在附近的一个农家饭馆吃了饭。郑济全点了冷拼酱肉,意思是喝点酒,被我消极地岔开了话头。卢图一度停住咀嚼,出神地望着饭馆的后窗外。窗外近处是一片杂草,远处也只有一个水泡子,几个半大孩子光着身子在野浴。郑济全说不如明天去戏水。卢图嘴里嘟囔,水深得很。菜的口味偏淡,三个人吃得有点沉闷。饭后我们走进暮色,回返卢图家。
途中有一小段时间,郑济全走在我身边,我们前面的卢图徜徉在微风里,一点也不显得孤独。郑济全问我近况怎样,并透漏他听说了一些我和沈媛的事。我对此毫不惊讶。
调走的事还有余地吗?他问。
我笑笑,说我现在还没搬去那地方是因为我请了假。这是真的,请假也许是我最大限度的发泄了。
呃……郑济全似乎礼貌性地停顿了一下,说,听秦雪说,沈媛好像怀孕了——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的嘴唇抖了抖,上下唇滚动着相互湿润了一下。郑济全直视着我,等待我开口。这时一辆大卡车卷土驶来,带着轰隆隆的巨大噪音,好一阵子才在眼前和耳边消失。这期间我空泛地动了动嘴巴,然后迈开步子赶上了卢图。
郑济全小跑着赶上来,盯着我问,你刚才说什么?
嘘——我和卢图看着路边,我说,我好像又看见蛇了。
回到卢图家的过程中,天色迅速黑下来,让我意识到了这里和都市的不同。天空似乎比地上更通透,四下不多的灯火显得很孤清。楼道里更是没有光线,我们几乎是摸上三楼去的。其实二楼的一户一度打开了门,一个中年男人走到了门口,但莫名其妙,那人迎头看见了卢图,竟惊了一下,随后缩回身体关上门,把我们留在了黑暗里。
到了三楼,郑济全用手机屏幕照明,卢图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孤零零的钥匙,打开门。他母亲好像开着收音机睡着了,屋里没开灯,只有某电台故作欢快的广告音。卢图打开灯,我在他母亲的房间门口看见她躺在床上刚醒过来,皱起的农家背心下边还露着一截肚皮。我扭头走到阳台上向外张望,多数方向黑得纯粹,静得出奇,仿佛一切都必须重新开始。我想起郑济全对我说过,一次卢图把家里的电视砸碎了,并不准他母亲再买,好像是因为当时他从电视里看到了什么。
我们三个在卢图的房间坐定。看得出,终于可以聚精会神地谈点什么了,郑济全却显得一时无从开口。冷场片刻,还是卢图在书架上翻出一本书,说是当年大周从学校图书馆借的,他回来后才发现在自己这里,托我们还给大周。
这家伙八成被图书馆罚了款才离校。卢图难得地笑了笑。我看见书的端口有曾经熟悉的学校图书馆的印章。
大周去南方了,但我可以找到他家。郑济全说,大周混进了南方一家著名的新闻类杂志社,挺吃得开,时而还会寄他们的刊物来。
然后郑济全讲起了同学们的境况,看来男生女生都与他联络得很好。我们得知好多女同学生了孩子,以及她们的丈夫如何如何。还有一个男生在天津搞营销,做了中层干部,换了好多个女朋友,而且他已经懒得把她们称做女朋友了……
屋里只开了一盏白炽灯,卢图坐在床尾与书桌之间的一个角落,只有鼻尖上落了些光亮。郑济全讲得愈加流利。我坐在沙发的一端,也不由自主地向暗处靠了靠。
卢图母亲在门口张望过几次。当郑济全讲到一位读博士的同学时,卢图愣了愣神,卢图母亲的脚步声又向这边移来。不知郑济全是不是感知到了这些,他像是嫌热地脱掉了上衣,露出一身肉,并且大幅度地松动着腰上的皮带。卢图母亲便在门口停下了脚步,转向离开了。等她再回来时手上端着一盘瓜果,在门口伸手递给我,让我们多吃点。我起身把它放到卢图的书桌上。这时郑济全已经把那位读博同学的论文抄袭风波讲完了,他的导师出面,很体面地挽回了局势,还把那篇文章置入了当届的优秀毕业论文之列。
卢图的眼睛明亮地眨着。我想到我包里有一副扑克牌,本来是准备在火车上和郑济全用光了谈资之后玩的,没用上。
打牌吧,好久没玩过了。我掏出扑克说。打牌是当年我们寝室的共同爱好,宿舍熄灯之后我们也时常偷偷点起蜡烛延续牌局,每人胸前燃着半根蜡,把人脸晃得鬼魅一样。卢图也常玩,而且很厉害,他记牌记得特别好。
哎呀,不玩,说会儿话。那东西以后有的是机会玩。郑济全说。不知道以后哪里会有什么机会。
当天晚上格外地燠热,终于到了睡觉的时分。卢图母亲抱来了两床干净的薄被和凉席,还让我们帮忙展开了折叠床。安排是我睡卢图的床,郑济全睡折叠床。显然,卢图不会跟我们同屋。对此郑济全比我更吃惊一些,但后来,我也同样纳闷起来。
卢图很早就进了他母亲的房间,而且关严了门,灯亮着好久。偶尔有一两个语音传来,也听不出什么。我从门口回来,躺在卢图的床上,白布罩垂在外侧的一边已经被卢图母亲卷了起来,搭在蚊帐顶部。郑济全躺上了临时的卧席,低我一等。过了一会儿,我以为他睡着了呢,他却突然说,怎么这样啊,我以为能像以前在寝室那样,好好卧谈一夜呢。
我心里说你谈得还少吗,再说以前卧谈卢图也不大参与。睡觉吧。我只对他说。
蚊帐里,我翻了几个身,远近记忆里的影像无序地滚过,燥热也压迫过来。卢图母亲在电话里对郑济全哽咽的那一次,好像是说到了卢图有时自己静静坐在这床上几个钟头一动不动。现在我有点能体会做母亲的感受了,当时卢图多半是把自己封闭在这个惨淡的旧布罩里面的。我索性把布罩靠墙的一边也掀了起来。借着月光,我在床所贴靠的墙上发现了很多奇怪的昆虫,便睁大了眼睛。它们多数是些不小的蛾子,扁扁地贴在墙上,像纸一样服帖,但脊背上有闪亮的铠甲,我欠起身看,原来它们每只都被一个按钉钉在了墙上。我在闷热中打了一个寒战。我坐起来,小声让郑济全来看。蛾子原本最有立体感的头也被狠狠地压榨过,现在像翅膀一样平薄,有的在周围留下了一些汁液。它们看上去就像海水里肆意飞翔的蝠鲼。
我的天哪。郑济全说。卢图怎么……到这种程度了。
经由这些蔓延的昆虫,我们看见枕边的墙上露出一张纸的折叠边缘,探过头去看,纸上同样按着一颗按钉,只是可能由于不常触碰而不那么闪亮。郑济全身体倾过去,拔出了按钉,解救出那张皱皱巴巴的纸,一页书大小,边缘是撕过的。
诊断书……郑济全草草看了我一眼,就把目光移回纸上。我也凑了过去。郑济全又按亮了手机,如果不是他小声读了出来,有好几个手写的字我都认不出。
……外生殖器开放性损伤,睾丸血肿……阴茎海绵体中度破裂……
页边印的小字是北京某家医院的名称和电话。
操——郑济全捏着纸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谁。我们俩凝神片刻,后来我把他推回他的折叠床上,自己也躺回原处,只是又放下了布罩里侧的那边,而且挪了挪身体,尽量离那面已被遮掩的墙远些。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郑济全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就知道,卢图的伤不在腿上。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不跟我开口……
是啊,卢图这几天在我们面前行动自如,他的腿看来还要算作他身上相对健康的部分呢。但我不认为郑济全早就想到了什么,那只是他的口头禅,甚至越是曾经懵然无知他越喜欢那么说。
或许是因为心里更加不舒服了,许久我都没有睡意,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夜晚的光线,无可避免地明亮起来。从一个特殊的角度,我看见了卢图的书桌底沿有很多划痕,有些相当深刻,交织在一起混乱得很。我觉得那是刀刃的痕迹。桌面上的瓜果盘里有一把水果刀,但看尺寸似乎还不配做那些划痕的来源。它正安静地插在一个青苹果上。而旁边的一个西红柿在月光下有些刺眼难辨,不知什么时候,卢图把西红柿大半的皮肤削掉了,使它好些黄绿色的嫩瓤张扬地凸出于粉红的腔隙……我确认了眼前所见之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瞥了一眼郑济全,他竟然也还没睡,睁着两眼不时地眨动。我反而不想跟他说什么了,先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卢图母亲在门外亲切地喊我们起床吃饭。郑济全在我身边呼出一口宿睡后的浊气,我敏感地躲开了,同时接起一个电话,是将接管我工作的同事,说等我回去交接一些材料。挂了电话我看见手机上有一条新短信,看来夜里我还是睡着了。短信果然是沈媛发来的,但没有回答我问她的问题,是说有两盆花还留在我的住处,估计我日后也不会养它们,她准备下午去我那儿取走。
我今天准备回去。我对郑济全说。
开饭了,我们走出去,我看见卢图还在他母亲的房间,靠在床上刚刚要下床。这次我确信又闻到了昨天午后他身上的那种气味,那味道弥漫在那个房间里,只是对我来说不再怪异了。很明显,是外用药物的气味。这解释了为什么卢图时而要避开我们,而委身在他母亲的房间里。
刚才我说要走,郑济全没有多留我,而是心事重重地说看这状况,他反而要多呆两天了。他这样说时并不看我,而是望着掩着那面满是按钉的墙壁的白布罩。即使那些东西再显露出来,想必在日光里它们也不会那么令人不安了,空余几分标本气息罢了。我却无意识地让白布罩向外的一边也重新垂下来,恢复了一个空间原本的闭合。
吃饭时我对卢图和他母亲说等一下就要走,自然受到了挽留,但我说单位临时有事情。卢图没多说什么,却拿过一瓶啤酒启开,很生涩地给我倒了一杯。碰杯时互相也没有什么言辞。早饭就喝酒怪是怪了些,我还是把它喝干了。
九点多就有一趟火车。饭后卢图和郑济全陪我一起向那个小站走。我与卢图断断续续地聊了些我们学校的事,主要是关于系里几个老师的。有些名字乍听起来我以为自己早忘了,但一开口,竟又能把人物和事情准确地对号入座,有潜能一般。到车站后,在无人排队的售票窗口卢图弯下腰背帮我买了票。很快车就来了。上下车的仍只有几个人,有的连一个包也没拿。票面上的那节车厢刚好就停在我们面前。我上车前看了一眼卢图,好像在以最轻微的方式补偿毕业前那次告别的缺席。郑济全却走过来拍了拍我,形色与我们相异,似乎在鼓励什么人或者他自己,而且低声说了一句,放心吧。
车移动了,我在车窗里看见卢图还站在那里半仰着头,右手抬起来朝我挥了挥。
一晃半年过去了,我几乎已经忘了蜡烛镇之行。这期间发生了几件事,对我来说比较重要。首先是沈媛回到我身边了,虽然我们还是决定以后再要孩子,但却空前严肃地筹备了婚事。从蜡烛镇回返的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确切地说是在一起坐了很久,而且晚上她没有走。在当晚缓慢的交谈中,我也谈到了当年学校里的人和事,沈媛大笑了两次,过后我见她眼里留着些许泪花。另外一件事是我留在我的城市工作了。沈媛回来后我又去找我们领导谈了两次,我说话比从前从容得多也心平气和得多。但真正改变局势的原因与此无关,而且很滑稽,上边突然把我已经准备要去的那个县级的分支机构撤并了。知道情况后,我和沈媛反而把婚期推迟了一个月,要准备得精细些。
装饰婚房挪床时我碰伤了脚,流血不多,伤口却不小,沈媛慌慌张张地拿来那瓶药酒时,我才又想起了卢图和郑济全。去蜡烛镇时郑济全携带的手提包有点小,就把带给卢图医腿伤的药酒塞到我的背包里。到达后那么久,我们竟谁也没想起把它拿给卢图,由我囫囵地带了回来,这样探望病人实在可笑,毕竟卢图根本没有腿伤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分别后我就没再见到郑济全,也没接到他的电话,我也没有得闲找他,药酒便一直留在我这儿。想到他们,这时的我突然想再去蜡烛镇看看卢图了,我这种人难得有这种念想。半年前我走时,郑济全让我放心,之后他呆了多久,又会和卢图谈得怎样呢?
脚上一阵剧痛,是沈媛把药酒擦了上去。我几乎颤抖,但她的第二下第三下又接着来了,疼痛从伤口向身体里钻,我希望能麻木一点,但那痛感如此清晰尖锐。她终于停下来后,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打了个激灵,回味了好长时间。后来我忍不住拿起电话打给郑济全,里面的语音说这个号码已经停机了。我又打他家里的电话,没人接……连续问了几个平时可能和他联络较多的同学,都说好久都没有郑济全的消息了。
好久是多久?我在电话里生硬地问,贴着听筒的耳鬓汗涔涔的。但愿是我想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