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耳听世界

2013-12-18 00:00:00修红宇
新青年 2013年1期

贝多芬说:我情愿写10000个音符,也不愿写一个字母。

而我,情愿用10000个字,去换贝多芬的一个音符。但我知道,他根本不稀罕。

有什么办法?在伟大的艺术与它谦卑的粉丝之间,就存在着这种不平等。

但我依旧虔诚地朝拜着,并且相信:每写下10000个字,就与音乐圣殿的距离又近了一个音符……

“噗!”我乐出声来,随后连忙敛住笑容,担心车外的行人看到了,以为我撒癔症了。是这样,广播里正在播:在2012年北京国际音乐节上,谭盾将指挥中国爱乐乐团,演奏美国当代著名作曲家约翰·凯奇标志性的作品《4分33秒》。

我记得在1952年8月一场为艺术家慈善基金会举行的演出上,钢琴家伊文·克莱曼首次表演了《4分33秒》,观众之前对此一无所知,只见克莱曼打开了琴盖,凝视着键盘,33秒后,盖上琴盖,接着又打开,继续坐着不动。据说约翰·凯奇的母亲第一次看演出时,曾悄声问身旁的人:他在祈祷吗?

一片寂静之中,观众听到风吹树叶的簌簌声,雨打屋顶的啪啪声,随后又涌起困惑的窃窃私语声,2分40秒后,克莱曼又重复一遍盖上又打开琴盖的动作,观众愤怒了,4分33秒之后,玛弗里克音乐厅成了“暴怒的地狱”……

这样一部无声的音乐作品,怎么能搬到大舞台上演?!我冲自己摇了摇头:如果想演,也别提前告诉大家呀,这不成了“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

据说最初,约翰·凯奇将这部作品命名为《无声的演奏者》:“它被一个意念所打开,我能使它具有鲜花的色彩、轮廓和芳香。结局几乎是无法感知的”,那种无法预知的不确定感,会使人真正沉入到寂静中去的,可在演出之前的发布会上,谭盾就详细地讲解了自己的设计:“一乐章乐手们躺在地上,二乐章慢慢坐起来,三乐章慢慢站起来。”这哪里是乐手们在演奏?根本是舞蹈演员在表演行为艺术!

所以预先进入状况的中国听众,丝毫没有惊讶感地度过了4分33秒,也许他们心里“一直在笑一直在笑”,以为听到了一个无声的笑话。

约翰·凯奇打破了二十世纪之前的音乐观念,永远破除了所有的“音乐神学”,因为他的出现,乐音变成声音,音乐变成生活,他宣称:要“使艺术对每一个人有用,这样人就有可能在日常生活中找到通往天堂之路”。

早在知道有《4分33秒》这样的作品存在之前,我就不自觉地遵照约翰·凯奇的音乐观念,素描着自己的生活,因为那天,偶然翻出很多年前的一篇旧作《居家的声音》,读起来居然很约翰·凯奇(他说:“我喜欢声音本身,而不要听它们被别人摆弄成那种样子”)——“屋子里除了我和他,还有许多说话的声音,每天我支着耳朵去听,听到了心和它们在一起跳动。

微波炉转动时,呜呜,郑重而不容忽视;吸尘器巡视着,嗡嗡,像脾气极大的妇人;洗衣机操作完毕,嘟嘟地叫两声,终于将吁了很久的气吐出来。我仔细辨别着各种声响,真心感谢它们帮我操持着这个家。

还有,影碟在机器里旋转的声音,如同剧院的铃声,预告你精彩的午夜场就要开始。还有,关掉音响时“哒”的一声,仿佛音乐在空气中优美的降落,再稳稳地着陆……

房间是一盘磁带,录下这些丰富的声音,让我独自一个人时,慢慢地听”

但这样做的我,还是“不适合做一个歌颂者”,因为那些杰出的歌颂者,放耳听世界之后,会拿起手中的乐器——笔,将它演奏到纸的舞台上,从而成就一部部声音的杰作。

亨利·戴维·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一座小木屋里,独自生活了两年,那是一种多么寂静又寂寞的生活,然而,因为有一双会倾听的耳朵,梭罗的世界里时刻回荡着天堂的音乐:在《瓦尔登湖》“声”的那章,他听到,“似乎地平线上的松针就是竖琴上的根根琴弦,拨动着,发出嗡嗡的响声”,钟声是“宇宙的竖琴发出的颤音”;仓枭的悲鸣,带着本·琼生的诗风,很像一首悲凉严肃的哀歌;猫头鹰的小夜曲,是自然中最为忧郁的声音,人类临死前的呻吟,永远保留在她的歌声之中;而鼓噪的青蛙,是“那些顽固的古代酒鬼和酗酒狂欢的家伙”,呱呱的叫声,是在行酒令……在倾听中,梭罗读懂大自然的内涵。

可是,瓦尔登湖太远,我们有苇岸。苇岸,这位早逝的文学才子,最善于通过观察节令的细微嬗变,来倾听大地的声音,在他的散文《二十四节气》中,他听到:惊蛰,万千沉睡的幽暗生灵被唤醒了,“就像一个乡村客店老板凌晨轻摇他的诸事在身的客人:‘客官,醒醒,天亮了,该上路了’”;清明,鸟的每声鸣叫都拉得很长,“似乎真是从冥界传来的”;而谷雨时,啄木鸟那“只可欣赏而无法模仿的疾速叩击枯木的声音”,就像乐曲一样美妙,因为这是它由劳动创造的……对于苇岸而言,耳朵是镰刀,他短短的一生都用来收割大地上的美好意象。

星野道夫,著名的阿拉斯加摄影师,长期只身行旅于酷寒的极北大地,在札记《在漫长的旅途中》,他坦诚:时刻与之相伴的声音“就像翻出旧相册,可以倾听遥远的回忆”——崩裂的冰河中传出的冒出远古气泡的“嘶嘶”声,座头鲸歌声,在寒冷的极夜里因过于寂静而产生错觉的金属声响……最难忘的是拍摄十万头驯鹿群通过扎营地的经历,景象虽然壮观,刻在星野道夫记忆里的却是奇妙的声音:除了驯鹿亲子互相“哺、哺”叫唤外,还有“喀叽、喀叽”,那不是蹄声,而是驯鹿下肢柔软的肌腱边走边施力的声音,被十万头驯鹿所合奏的和声包围着的感觉,真是“心旷神怡”……

所以说,演奏《4分33秒》,根本不用那么兴师动众,不操一琴一瑟,不劳一兵一卒,只需合上嘴巴,拉上眼帘,静下心来,就可以将它搬上脑海中的舞台。放耳听世界。约翰·凯奇说“安静是在声音中孕育的”,而声音在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