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尧
在2012年5月召开的“‘理想大学’专题研讨会”上,北京大学钱理群先生说:“我们的一些大学,包括北京大学,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钱理群先生认为,青年时代就应该讲理想、价值、彼岸世界、终极关怀……年轻人就该做梦,就该是理想主义者。钱理群先生这些语惊四座的话语言辞激烈,确实道出了教育理想正在被功利教育现实淹没的事实。虽然,随着物质无限度的发展,人的灵魂已被物欲挤满,在此时奢谈教育理想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任由功利教育漠视教育理想,其结果可能就是很危险的了。
一
当下,流行于我国“不要输在起跑线上”等教育理念,使教育功利化愈演愈烈。家长望子成龙心切,学校升学压力巨大,形成了追求所谓“理想”的功利需求——为了未来“理想”的生活、“理想”的工作,现在追捧“理想”的学校、“理想”的分数、“理想”的升学率等等,教育正是在追捧功利的“理想”中,渐渐地屈从于功利的欲望,挣扎在功利的疾风暴雨中。
功利教育越来越远离对崇高理想的追求,更多的着眼于复制具有科学知识的受教育者,醉心于克隆一个个缺少理想的眼睛与心灵。正如哥伦比亚大学道格拉斯·斯朗教授所说,教育已经忽略了人的心灵需求、人生目标、人生意义和价值观等领域的东西,这样的教育培养的人在角逐利益时,就会不受理性、良心、正义和道德的制约而沦为经济动物。
功利教育只注重单向度的、实用性人才的培养,缺乏理想的追求和价值的引领,使受教育者热衷实惠而耻谈理想。在这种功利教育的熏染中,教育者被利益绑架而理想无处安放,成为“失去理想的人”。虽然,马克思早有断言,“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但是,当利益巨浪吞噬了理想情怀,人只不过是“两手满当当,心中空荡荡”的躯壳。
爱德华·克雷格在《哲学的思与惑》一书中写道,“物质主义始终关注的是物质产品,不是内心、精神或智力产品,而理想主义者并不是指那些总是关注精神却并不关注物质的人,它是指那些坚持自己理想的人。理想从根本上来说,是有关心灵的事,因为理想是对现实生活中实际上无法拥有的一些境况的希望”。
功利教育淡忘了人的生命价值,使人失却崇高、沉迷功利,只求物质不求精神、只顾现实不讲理想。工具理性的过度膨胀、价值理性的萎缩,催生了教育理想的物欲化。在工具理性主宰的功利教育中,受教育者一味地追求物质的崇拜、感官的刺激、欲望的满足、地位的占有……遗忘了作为人的精神追求,导致精神荒芜而被降格为无主体性的欲望集合体。
二
人之所以为人,或者说人区别于靠本能适应现状的其他动物的重要标志,就在于人的“超越性”。卢梭认为,同样面对自然力量的支配,只有人能意识到自己有服从或反抗的自由,这种“特殊而几乎无限的反抗能力”就是人的“超越性”。只有人能够体验到现状的不足并进行文化创造,不断地超越现状趋向理想境界。就是说,追求理想是人的本质特征。
理想是人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合理想象。所谓合理想象就是既合乎主观目的,又合乎客观规律,并通过不断超越可以无限趋近的想象。就如美国政治家舒尔茨所说,理想犹如天上的星星,我们犹如水手,虽不能到达天上,但是我们的航程可凭它指引。就是说,理想不是脱离实际的幻想、妄想和空想。
理想是人的灵魂求索的产物,需要以人的灵魂唤醒与守护为前提,而人的灵魂唤醒与守护,根本上仰赖于人通过教育不断地超越现状趋向理想境界。理想作为人对未来美好生活的终极至真至善至美的想象,是一种非现实化的超验存在,不需要也不可能进行科学与事实的证明。就是说,理想不同于可以实现的梦想、设想和目标。
理想作为一种精神现象,也是人类社会实践的产物。人类在改造世界的实践活动中,既追求眼前的物质和精神目标,又期盼满足未来的物质和精神需求。对现状的永不满足、对理想的无限向往,是人类追求美好未来的动力。正如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所言,理想是指路明灯,没有理想就没有坚定的方向,没有方向就没有美好的生活。
古今中外思想家畅想的理想生活境界,皆须通过理想的教育才能无限地趋近。人类的历史是不断追求理想的历史,在其中教育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教育不同于作为事实体系而展开的纯粹现实,而是一种灌注着人类理想的社会活动,其本身就富含着一种乌托邦色彩。相对于现实性,教育更具有理想性……
三
教育理想是人对未来理想的教育的合理想象,是教育要追求的发展方向,是引领教育不断超越现状,趋向理想境界的指针和动力。古往今来,教育理想一直在唤醒并引领人的灵魂趋向理想境界。或者说,教育理想是使人为了过一种完美的生活,而不断追求卓越与优秀,趋向完人境界。
完人境界作为人的灵魂所包含、所仰慕的非现实化存在,始终处于超越之境。人不能用塑造物质世界的科学力量,把人的灵魂与完人现实化。从人的灵魂这种自由探求超越之境的特质看,教育理想的存在是以人的灵魂自由探求为根本前提的,是不可能用功利教育刻意进行打造的。
教育理想是人对理想的教育,或者说是教育发展的理想状态的美好期望。教育理想是一种历史性的存在,是人对教育现实反思的结果。由于人有不同的需要,因而往往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教育理想。有教育理想或者能够坚守教育理想的人,就能够超越一时之利,将教育看作一个不断追求趋向完人境界的过程。
教育理想作为人追寻教育终极价值过程的一种超越性力量,为改变教育现状提供了价值源泉和反思的依据,也为人认识教育现状提供了超越性的视域。从教育理想的角度看,教育应该培养人的自觉意识和自律习惯,淬炼心智,净化灵魂。这样才能培育出不媚世俗、不受利益诱惑的社会栋梁,将求真守正的精神追求贯穿于未来的职业和人生。
随着社会价值多元化潮流,出现了多元价值取代终极价值、工具理性取代价值理性,并主导着人的生活信仰和精神追求趋向,作为理想的一部分或者包含目的性手段的教育理想,也在此种潮流的推动下,沦为一种以教育工具理性为依据的教育计划,不再是教育超越性的终极意义,而成为功利教育可以达成的现实“理想”目标。
四
教育是人教人成人的社会实践活动。人是教育的前提,也是教育的目的。在世界上,没有人的教育、不以人为目的的教育是不存在的。教育家雅斯贝尔斯说:“对终极价值和绝对真理的虔敬是一切教育的本质,缺少对‘绝对’的热情,人就不能生存,或者人就活的不像一个人,一切就变得没有意义。”就是说,人是要追求理想的,教人成人的教育也必然要追求教育理想。
人追求理想的本质特征,赋予了教人成人的教育唤醒与守护人的灵魂趋向理想境界的神圣使命。而人的灵魂之眼不是自然地朝向理想的,在未经理想的教育洗礼之前,往往沉睡于由技术与欲望交织成的物质世界里。就是说,人的理想与教育理想是一种共生共存、互相包涵、相得益彰的关系。只有教育留存理想的底色,才有人的灵魂原野郁郁葱葱。
从人类历史来看,越是大发展、大变动的时代,越需要有超越利益的理想主义。文艺复兴时代人文主义的执着信念,法国大革命中民主自由的热烈追求,20世纪初叶席卷世界的红色狂飙,都曾是导引时代前进的旗帜。在中国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在“触动利益往往比触及灵魂还难”的当下,尤其需要在利益之外多一份理想主义情怀。
从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教育史来看,大凡杰出的教育家及其教育活动,无不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辉,给后人以鼓舞和力量。孔子追求“有教无类”的教育理想,最早唱出了中华民族理想主义教育的光华乐章。蔡元培追求“学术自由,兼容并包”的教育理想,引领一批学人开创了具有一代“风骨”的北大精神,成为中国大学教育的历史绝唱。
哲学家黑格尔说:“一个民族有一些关注天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一个民族只是关心脚下的事情,那是没有未来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1世纪教育委员会,在《教育:财富蕴藏其中》的报告中,确立教育以“人的发展”为基本目标,并鲜明地宣称:教育是必要的乌托邦!乌托邦是对教育未来的一种理想。
五
难道教育走出了“耻于言利”的时代,就一定要抛弃理想吗?如果教育培养的人都老成世故,少有人“仰望星空”,不能不说是教育的最大悲哀。那么,如何拯救深陷于以技术化、媚俗化、工具化为主要特征的多元价值冲突,只追求工具价值而不关注终级价值的功利教育?重塑教育理想是我们必须探索的首要教育难题。
教育作为理想主义者的家园,在今天看来的确是过去式了。但教育理想的迷失,让不少仁人在沮丧的情绪中发出呼唤——无论世风如何变迁,教育都要恒久坚守唯学是求、唯理是尊的超越性精神。在社会已经多元开放的价值体系中,教育要拒斥各种“利益”的诱惑,秉持不唯上、不唯利、只唯理的理念,用理想之火点燃生命之灯。
我国社会转型期的教育,更需要重塑教育理想为教育现实提供超越功利的精神力量。当然,重塑教育理想并不反对关注教育现实问题,以及依据社会现实进行知识技能的创新与育人模式的调整。关键在于如教育家陶行知说,“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就是说,教育的根本目的是成人,而成人的过程并不是对现实的简单呼应,而是对现实的超越。
教育理想是人类的永恒追求,永远不会终结,也不可能终结。当下,教育理想的异化,只是教育终极价值误读的阶段性显现,是历史性的。教育理想的存在决定了教育活动中的人要追求理想的教育。理想的教育就是那些倾心于教育实践,发现和创造教育中的真善美,用教育理想之火点燃学生理想信念的教育。
当下,一些人之所以漠视教育理想,根本上缘于功利欲望的过度膨胀。对此,很多仁人志士已经有着非同寻常的切肤之痛,这种痛于人而言是重塑教育理想的阵痛。如何重塑教育理想?可能不是简单的回归与拿来,而要在汲取古今中外的教育智慧、反思功利教育现实的前提下,让教育理想坚实地植根于中国特色的教育实践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