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保柱
20世纪90年代以来日本政治生态呈现出急剧的右倾保守化趋势,战后持续至今的和平民主主义式微,与此相对应民族主义升温。
关注日本问题的国内学者展开了对日本政治思潮的研究,取得了重要的学术成果。高增杰将冷战结束以来日本政治思潮界定为“新民族主义”思潮崭露头角的变化过程,蒋立峰认为当代日本政治思潮是在和平主义倾向的掩盖下,民族主义思潮的蔓延,纪廷许则将20世纪90年代及21世纪初的政治思潮界定为新民族主义以及相对化意识的兴起。对于20世纪90年代抬头的与和平主义相对的政治思潮,日本学者给予高度关注,有学者将其界定为现代日本保守主义,也有学者认为从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是新民族主义(ネオ·ナショナリズム)。
对于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与和平主义相对的思潮,本文基于其内涵与外延的属性特征,将其界定在民族主义的范畴之内予以讨论,分别就冷战结束以来民族主义政治思潮在近现代历史与民族国家认同及意识、政治与外交、伦理与道德观念领域的主张与见解展开批判性分析。
一般而言,民族主义鼓吹本国独特的历史文化,强调历史传统积累的意义和指导将来发展的重要作用。在战后日本,民族主义对战后历史持否定态度,认为战败导致被占领,事实上是美国的单独占领切断了战前和战后,割裂了日本固有历史的连续性。美式价值观念几乎否定了日本以前的价值和文化,现代日本的政治、经济、社会的衰退以及日本人精神的荒废皆出于此原因。冷战结束以来,民族主义强烈主张重新评价日本近现代历史,积极展开活动影响日本国民大众与政府决策。20世纪90年代中期出现了所谓的“自由史观运动”,以藤冈信胜为中心的“自由史观运动”对政府的“谢罪外交”和教科书中有关从军慰安妇的表述抱有强烈危机感。藤冈批判有关近代国家的批判性见解为“自虐史观”,主张重新评价近现代史,要求文部省修改、弱化或删除所谓的“自虐历史”表述,进而主张民族主义复权运动,在历史认识方面有着鲜明的民族主义色彩。
藤冈以及“自由史观运动”显然是从日本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国民传统出发,美化近代日本是后发型国家追求现代化的行为,并试图予以“正本清源”,其攻击集中于历史学和历史教育对明治维新以来的日本历史的批判性解释,其目的是重新解释近代日本。新历史教科书编纂会的指导思想就是“自由主义史观”,其灵魂人物是以《战争论》而臭名远扬的小林善纪,小林试图通过民族主义连接日本的战前与战后,所以小林将现代日本社会解读为“私民”社会,而克服“私民”社会的良方在于确立“公”的社会,这也成为90年代末期应对社会整合危机而登台的民族主义的理论之一。为重建日本社会,小林强调战前日本存在的“奉公”伦理并大力美化,这样就出现了大量美化战前日本,否定日本侵略历史的种种谬论。
日本著名政治学者丸山真男在战后初期从反思战争的角度剖析了战前日本民族主义,认为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构成有三个部分:①国民传统(national tradition);②国民利益(national interest);③ 国民使命(national mission)。传统将国民与过去连接,利益将国民与现在连接,使命将国民与未来连接。民族主义关于国民传统的主张以要求保存和发展国语、习俗、艺术以及其他民族文化的形式表现出来,强调历史上本国抗击外敌入侵,进而彰显本国历史上曾经提高本国威信与声誉的统治者与将军-所谓的民族英雄。民族主义以美化这样的传统,根据政治状况不能一概而论,至少在历史方面保守乃至反动势力主导民族主义时,这种倾向尤为显著。国民利益的观念具有强烈的现实性与观念性。通常以这样的形式表现出来,在国内克服局部的利害关系,在国际上要求扩大和保护领土以及权益。当民族主义作为殖民地的独立运动出现时,尤其是上升的阶级领导时,继续期待或多或少的殖民地超额利润,这种情况下,超越阶级对立的国民利益观念具有现实性,进而扎根于国民中间。与此相反,当体制进入下行乃至没落期时,国民利益观念趋于虚伪意识,其掩盖社会矛盾、抑制阶级忠诚的意识形态的作用走上前台。国民使命或抱负是清楚地表明某一民族在世界上的存在理由以及行动目标,承担这样的作用,从精神上鼓舞本国国民,或者从精神上解除敌国国民的武装。传统与利益有有限性和特殊性,而使命则有强烈的普遍化冲动。尤其是民族主义向帝国主义的发展和国际政治上的意识形态战的扩大,加速了使命观的国际化,而且流言化的倾向更加显著。民族主义鼓吹:使野蛮人文明化、正教的守护与宣扬、根绝世界的金权统治、被压迫民族及阶级的解放(大东亚共荣圈)等,这些口号均是国民使命感的事例。
丸山真男对民族主义的分析十分精辟,影响深远,对于剖析冷战结束以来日本民族主义政治思潮仍然有借鉴意思。可以说冷战结束以来民族主义的主张十分荒谬,在历史依据上是站不住脚的,在现实中不可能获得日本多数国民的赞同,更不可能获得曾经深受日本军国主义侵略战争祸害的亚洲邻国的认可。一部日本近代史就是一段血淋淋的对外侵略扩张史,日本的侵略扩张给亚洲邻国及其自身带来了难以医治的创伤。战后在美国的占领下,日本政府及有识之士基于对侵略战争的反省,制定了和平宪法,表达了走和平发展之路的愿望与决心,在历史认识以及教科书的审查上表现出一定的反省侵略、检讨历史的姿态。冷战结束后民族主义掀起的历史翻案风潮,开历史倒车的做法无法掩饰近代日本对外侵略扩张的史实,同时否认战后日本所走的和平发展路线的主张将会将日本引向错误的国家发展方向。
冷战结束以来,讨论全球化浪潮下的民族国家疆界成为热门话题。自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公约》签署以来,民族国家一直是构成现代国际体系的主体。冷战结束后,以民族国家为最小构成单位的国际体系的变化和民族国家内的分离倾向从内外两个方向向民族国家发起挑战。欧盟的成立引起人们关注地区一体化趋势给民族国家主权的影响,从欧盟主权论、加盟国主权受限论到民族国家解体论,众说纷纭。在民族国家内部产生的民族分离、分权运动也弱化了民族国家的认同感,与此相对抗的强化民族国家认同的民族主义情绪蔓延。
全球化浪潮席卷日本,给日本带来多方面冲击。日本政府为应对全球化推行基于新自由主义的“结构改革”①现代社会的各种问题不仅起因于表面的制度与现象,更是与社会本身的结构紧密关联。所以社会改革必须改造社会结构本身。基于这样的政策立场,小泉执政时期(2001—2005)实施了“无禁区结构改革”政策。与放宽规制的政策,一方面大企业和大财团提高了竞争力、扩大了市场,另一方面则是中小企业衰退、裁员、雇佣状况恶化、生活差距扩大、社会不稳。民族主义认为全球化就是美国化,对全球化以及日本政府的“结构改革”同样抱有危机感。以市场原理为支柱的无法停止的美国化,越过经济领域,深刻地影响到日本社会、文化以及国民性。民族主义更加忧虑全球化给日本社会、文化、国民性的冲击,全球化是以美国式的个人主义社会为前提的不同文明的市场经济模式,原封不动地导入日本,会破坏日本传统纵式社会结构。全球化使得日本国民匀质化、划一化,国民作为个体而存在,丧失作为整体的日本人的感觉与特质。也就是说全球化造成了作为战后日本人认同基础的公司统合型社会及其孕育的价值规范的崩溃。面对全球化对日本的冲击,民族主义提出主动适应与被动防范之策。主动适应不是单纯地迎合美国的全球化,而是一面配合日本政府的“结构改革”与放松规制政策,同时在教育、家庭、治安等领域推行强调日本民族国家认同的整合政策。其典型事例就是国会通过《国旗·国歌法》与决定设置宪法调查会、小泉执政时期连续参拜靖国神社。被动防范就是通过保护日本历史与文化来被动应对全球化浪潮的洗礼,保护日本历史与文化的具体良方就是强调日本历史文化的独特性以及日本人的民族国家认同,以此将国民大众整合到民族国家之下。民族主义之所以强调民族国家认同是因为民族国家对内的强大凝聚力以及民族国家在当代依然是资本主义的财富分配以及围绕财富分配的霸权斗争的舞台。在全球化时代,仍以民族国家为单位追求国家利益,21世纪越发展,国家的重要性越重要。总之,面对全球化浪潮,无论是防范还是适应,民族主义的主张都是通过强化大众的民族国家认同的战略来消弭全球化浪潮的冲击。
民族主义认为战后是日本人国家意识消失的过程,日本人因“复活法西斯主义”“向战前复归”的禁忌意识而停止了思考国家这个共同体。国民由于战争的悲惨而视讨论国家为禁忌,战后至今是日本近代以来危机意识与国家意识最为淡薄的,并将原因归结为:一是联合国占领军实施的非军事化与民主化改革政策造成了国家意识的禁忌化,二是持续到90年代的冷战使得日本全方位的依赖美国。
在国家意识方面,民族主义对战后保守与革新对立双方均持批判态度。首先批判保守阵营的对美从属外交,认为事实上对美从属封堵了日本的国家意识,以至于没有从正面探讨国防的论争。其次批判革新阵营,认为战后和平主义和民主主义的理念限制了国家意识的萌生。
在日本近代史上,日本独特的“万世一系”天皇制民族国家意识成为日本政府鼓动国民与实施对外侵略扩张政策的重要精神支柱之一,近代天皇制民族国家意识将日本国民绑在侵略战车上践踏亚洲邻国,给亚洲邻国带来的伤痛至今未愈,同时也是日本自身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最终战败无条件投降。不言而喻,近代天皇制民族国家意识极具欺骗性、煽动性与侵略性,其在日本近代史上扮演了极为不光彩的角色。近代天皇制民族国家意识理所当然应该受到有正义、有良知的人们的鞭笞与唾弃,战后美国从使日本不在成为美国及世界和平的威胁出发对日本实施了非军事化与民主化改造,日本政府与国民顺应了这一潮流,制定了和平宪法《日本国宪法》,从日本国家结构中排除了近代天皇制,天皇仅是日本国及日本国民统一的象征,其地位以主权所在的全体日本国民的意志为依据。显然日本政府及国民基于反省侵略战争与近代天皇制民族国家意识的反动本质,放弃了近代天皇制,重新选择新的自由民主的民族国家意识。从战后日本发展的实践来看,摆脱了天皇制国家意识束缚的日本用了二十年时间就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尽管促使战后日本取得国家重建和经济快速发展的因素众多,毋庸置疑日本政府放弃近代天皇制国家意识,选择自由民主的国家意识是重要因素之一。
民族主义批判战后日本国民及政府的国家意识衰退,并将其归因于美国占领以及日本政府追随美国的“重经济、轻军备”的国家发展路线。民族主义的这种批判完全无视战后日本选择自由民主的民族国家意识所取得的巨大成功,其实质是要恢复和强化近代天皇制民族国家意识,将传统的近代天皇制民族国家意识桎梏重新套在日本国民身上。战后日本选择追随美国的“重经济、轻军备”的国家发展路线,是顺应国内外形势的理性选择,实践证明日本的这种选择是符合日本国家利益的。日本选择放弃近代天皇制民族国家意识,确立自由民主的民族国家意识才是日本不再成为世界和平的威胁的有效保障。
在评价战后日本政治与外交方面,民族主义也是持批判态度的。民族主义批判战后日本政治中的和平主义与民主主义,认为是占领军,尤其是美国把和平、民主直接移植到日本,而且是通过联合国占领这一特殊的形式,于是产生了民主主义和和平主主义通过美国断绝了战前日本与战后日本的延续性的认识。众所周知战前日本是由军部独裁、法西斯主义、国家主义所统治的时代,战败后,必须在否定战前体制的前提下重建日本,必须在日本国家与国民中贯彻和平与民主的理念。尽管形式上是美国将和平主义、民主主义、基本人权以及自由主义观念迅速地移植到日本,但是这是符合当时的日本现实状况与日本的长远国家利益。经过战后六十余年的时间洗礼,和平主义和民主主义已扎根于日本国民的内心,民主主义与和平主义割断了战前日本与战后日本的联系对战后日本的发展是有益的,日本响应普世价值潮流导入自由与民主的理念也是日本能够取信于世界和重返国际社会的重要因素。
对于战后日本政府实行的以日美关系为基轴的对美从属外交,民族主义是从近代主义与全球化的视角来展开批判的。美国和苏联的国家形成就是近代主义的产物,烙下近代主义的印记,认为美国是在“历史不在”的情况下基于个人主义的原则人为地构筑起来的,而苏联则是在“破坏历史”的情况下基于集团主义的原理人工地设计出来的。①[日]伊藤述史.现代保守主义批判.御茶之水书房出版社,2008:30显然,美国和苏联所体现的特性就是“历史不在”和“历史破坏”,相反民族主义追求的是基于历史、传统、习惯来构建国家。在此基础上,民族主义批判战后就是以美国为代表的近代主义价值观侵蚀日本的半个多世纪。20世纪90年代全球化席卷日本,近代主义的价值观以美国为旗手通过全球化影响日本社会,也使得日本在外交上更加依赖美国。民族主义批判战后日本外交缺乏独立性与自主性,追求外交真正的独立自主。1952年“旧金山和约”生效,在法律上美国结束对日占领,日本取得国家独立。与“旧金山和约”同时生效的还有《日美军事协定》及相关附属条约,结果事实上日本选择了丧失部分国家主权,依赖美国提供安全保障,以日美关系为基轴的外交路线。正是美国提供安全保障与对美的从属外交,日本才能够节约大量的国防投入,将有限资源投入国家建设,走上“重经济、轻军备”的成功发展之路。事实证明日本政府当时的选择是有其合理性的,尽管是以牺牲国家部分主权为代价的。冷战的结束,日本的国际环境有了很大改变,民族主义追求独立自主外交的诉求,可以理解,但要获得亚洲邻国的谅解,必须尊重国际法与联合国宪章。
对于现行宪法,民族主义是持批评态度和力主修改的。日本现行宪法是1947年实施的《日本国宪法》,这部被称为和平宪法的《日本国宪法》确立了“国民主权”、“和平主义”、“尊重基本人权”的原则,其和平理念体现在第一条“象征性天皇制”和第九条“放弃战争”的条款中。第一条规定:“天皇是日本国的象征,是日本国民整体的象征,其地位以全体国民的意志为依据”,第九条规定:“日本国民衷心谋求基于正义与秩序的国际和平,永远放弃以国权发动战争,武力威胁或武力行使作为解决国际争端的手段,为达到前项目的,不保留陆海空军及其他战争力量,不承认国家的交战权”。
和平宪法自实施以来,持改宪论主张的势力屡次掀起修改使日本获益良多的和平宪法的浪潮。20世纪90年代,日本充分利用联合国维和行动,以国际贡献论为借口,突破了战后宪法的限制,实现了向海外派遣自卫队。1999年制定《周边事态法》,日本的做法显然是通过外围立法起到实质修改宪法的效果。
日本宪法的第九条被称为不战条款,第九条的第一项作为解决国际争端的手段意味着放弃行使武力和战争的积极意义,为解决国际争端必须通过交涉、调停以及仲裁等外交努力,积极地推进彼此之间交流沟通。第二项规定放弃本国交战权意味着通过非武力方式构建世界和平。显然,和平宪法第九条具有积极意义,是在吸取惨痛历史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制定的,表明日本放弃曾经给亚洲邻国带来惨祸的军国主义政策,从宪法的高度决定了日本走和平发展的道路。
冷战结束以来,在日本政治总体保守化的趋势下,民族主义政治思潮泛起,其追求的是恢复国家传统、鼓吹日本“辉煌”的历史文化、坚持天皇制,日本要成为与其经济实力相匹配的政治大国甚至是军事大国。日本要摆脱战后体制走向政治大国,而修改宪法尤其是第九条则是外围立法突破战后宪法体制之后的必然选择。
批判从欧洲移植到日本的西方价值观念,是民族主义的特征之一。民族主义通过批判西方启蒙、进步等观念来否定战后历史。以对进步、人道的批判为例,民族主义认为进步与人道妨碍了战后日本人国家意识的觉醒,催生了反国家主义意识的价值观念,进步乃至进步主义使得历史成为禁忌,从而历史记忆被忘却了。
对西方的价值观,民族主义并非全盘否定。民族主义认可基于启蒙、理性、进步的科学技术文明,否定的是过于相信西方价值观以及基于西方价值观的产业主义具有普适性,无视亚洲国家的历史传统而扩张,以此逻辑来否认渗透西方价值观的日本战后历史。民族主义认为理应取而代之的则是日本的历史、传统以及作为日本人的认同的独特性。
民族主义的伦理道德观与历史传统观紧密相关,表现在传统中探寻个人言论和行动的规范,西部迈认为:道德必须基于历史、习惯、传统。规范与伦理通常是在某一社会历史脉络中形成,且相互依存。这种基于共有的独特规范基础之上的伦理道德观念在战后日本受到挑战,被理解为是个人好恶和个人选择的问题,不是“公”的规范。战后的现实是,追求富裕的结果带来日本人的精神荒废,冷战后的全球化和市场经济逻辑的浸透更是加剧了这种趋势。市场跨越国界在扩大,全球化破坏了日本固有的秩序,因为市场经济具有的匀质化特征与伦理道德的特殊性处于对立的位置。民族主义批判战后日本社会的伦理道德从“公”的问题下降到“私”的问题,其用意在于通过批判来重新把“私”的伦理道德问题和“公”的伦理道德整合起来,确立“公”的伦理道德意识来重构日本人的民族认同,进而强化国家认同。
民族主义也很关注全球化和市场经济对地域-共同体的破坏,并且认为地域-共同体的不稳定缘于过度的全球化和市场经济。20世纪90年代以来不仅在城市,在地方也盛行贯彻市场逻辑的商业主义,地方呈现了凋敝的趋势,即使勤于耕作,也无法与因规制缓和而涌入国内的廉价品相对抗,对农业丧失信心者增多,田园开始荒废。在民族主义看来,全球化和市场逻辑切断了地域和地域内的家庭、学校、近邻、宗教机构等中间团体之间联系的纽带,社会伦理和道德水平的下降和社会秩序的失范就是地域·共同体的安定受破坏的表现。
战后日本地方社会一直是民族主义的温床,由于战败以及美军的民主化与非军事化改革政策,民族主义及其载体并没有彻底消失,只是从日本政治体制表层消失了,分散沉淀于日本社会的底层。丸山真男在分析战后右翼团体解散的去向时指出,叫嚣以死报国的军人与右翼团体的大多数没有选择放弃生命,而是迅速地更换门庭,换上民主主义的招牌而使旧组织得以存续,待机试图东山再起。与此相反的则是,分散到地方从事经济活动或者非政治的社会事业。与其说日本民族主义精神结构业已消失或发生质变,不如说日本民主主义从量上分子化了,从日本政治表层消失、镶嵌于日本社会的底层更为贴切。
日常生活中的必要的价值观和规则秩序是在地域·共同体的历史积累中自然形成的,地域·共同体及其孕育的历史、伦理、道德具有对抗冷战后美国、全球化、市场经济三位一体的对日本支配的规范性。丸山真男指出,在日本民族主义的精神结构中国家处于自我埋没于其中的第一层次的集团(家族与部落)的直接延长线上,祖国爱是以作为“环境爱”的优秀乡土爱表现出来的。为了培育青年自然地热爱祖国的情感,把对地域·共同体作用的期待与培育爱国心结合起来,首先必要的是培育青年对家乡的“乡土爱”,对国家的归属意识则是位于期延长线上。对民族主义来说,从热爱故乡的“乡土爱”到热爱国家的“爱国心”的升级,表明民族主义极其重视伦理道德观念对重建国民的国家意识的重要作用。
日本传统社会的伦理道德观念强调共同体的价值与意义,个人的存在是以共同体的存在为前提的,那么服从意识、等级观念、集团主义成为伦理道德观念的主要内容就不难理解了,也正是这种伦理道德观念将日本国民束缚在一个个共同体之内,进而通过层层递进构成共同体的金字塔,而天皇则位居共同体的金字塔顶端,是“万世一系”的总家长。战后经过民主化、非军事化改造,自由、民主、平等的理念融入日本,弱化了这种带有浓厚封建因素的伦理道德观念。伦理道德生成于一定的社会风土,是与其生存环境相互依存的,社会环境的变动将会影响其伦理道德。全球化以及结构改革的推进,传统社会结构受到冲击以及群体之间差距扩大,日本在伦理与道德方面出现了民族主义所谓的国民伦理道德水平下降的现象。针对国民伦理道德水平的下降,民族主义强调伦理道德是“公”的问题而不是“私”的问题,显然是想恢复日本传统伦理道德规范,将国民重新纳入传统“公”伦理道德规范的桎梏中,其最终目的是通过重建日本国民的伦理道德来唤起国民的民族国家意识。民族主义的这种意识形态战略,显然背离了当今日本社会自由、民主、平等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只会在国民中造成更多的混乱与分裂。
战后日本非军事化与民主化改革的不彻底,民族主义一直未能得到根除,受制于国内外环境战后民族主义沉积于日本社会,冷战的结束后,制约民族主义的因素弱化,民族主义开始抬头,在日本诸多领域扩大影响。战后民族主义之所以能够延续至今,其内在动力就是日本传统民族国家的延续性与独特性,民族主义认为自己肩负传统日本民族国家的延续性与独特性的传承责任 ,日本民族国家的连续性与独特性融入在历史、文化、道德伦理观念、民族国家意识之中,在历史、文化、道德伦理观念、民族国家意识领域民族主义强烈的忧患意识是推动民族主义不断地尝试突破外部环境的制约。
战后民族主义的思潮曾长期沉寂于日本社会,冷战结束以来,和平主义政治思潮式微,民族主义政治思潮抬头,民族主义思潮不断蔓延大有取代和平主义之势。经过民族主义分子与组织的鼓噪,民族主义思潮向日本社会大众蔓延,其受众群体随之呈扩大趋势,在媒体界、学术界、教育界、政界开始讨论以前视为禁忌的民族主义话题,其演进方向在纵向上向政界渗透,在横向上向社会大众扩散。
民族主义政治思潮的抬头,不仅影响思想学术界,其主张部分已转化为政府政策。冷战结束以来,出现不少民族主义团体,少数名人加入民族主义的洪流,纷纷著书立说,推销民族主义,软化国民对民族主义忌避心理。
冷战的结束以及“五五年体制”的解体,日本政治生态呈现出右倾保守的趋势,“五五年体制”下革新阵营的社会党更名社会民主党,政坛趋向总体保守化。民族主义与政治生态中的右倾保守势力合流,民族主义保守政治家频频登上大臣甚至是首相宝座。在国会立法与政府政策领域,民族主义势力影响力渐增。国会通过《国旗国歌法》、允许向海外派兵的《PKO法》,修改《教育基本法》,文部省审查通过民族主义史观的历史教科书,首相以及内阁大臣参拜靖国神社,设置宪法调查会推动修改宪法,推动日本“普通国家化”。
民族主义对政治生态与政府决策的影响令人们深思与警惕,早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丸山真男就对日本民族主义动向深感忧虑,将日之丸、君之代的复活与设置警察预备队、增强海上保安队、重新武装日本等一系列事件视其为某种政治动向(民族主义)的萌芽,可以说绝非杞人忧天。民族主义否认战后日本所走的和平主义路线,这种向后走开历史倒车的政治思潮一旦成为指导日本政治实践的主流思潮,势必引导日本走向错误的方向,必将损害日本自身及亚洲国家的利益。因此,必须关注日本民族主义的动向,对日本民族主义的言行必须给予批判,促使日本走和平发展之路,为世界的和平与发展做出积极贡献。
[1]高增杰主编.日本的社会思潮与国民情绪.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67
[2]蒋立峰主编.当代日本社会思潮.世界知识出版社,2001:5
[3]纪廷许.现代日本社会与社会思潮.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3
[4][日]伊藤述史.现代保守主义批判.御茶之水书房出版社,2008:1
[5][日]渡边治.日本的大国化与新民族主义的形成.樱井书店,2001:195
[6][日]渡边治.日本的大国化与新民族主义的形成.樱井书店,2001:216
[7][日]伊藤述史.现代保守主义批判.御茶之水书房出版社,2008:65
[8][日]丸山真男.增补版现代政治的思想与行动.未来社,1964.281
[9][日]藤原正彦.国家的品格.新潮新书,2006:5
[10][日]新历史教科书编纂会编.新历史教科书的日本目标.扶桑社,2003:153
[11][日]中西辉政、福田和也.日本文明的核心为何物:皇室本义.PHP研究所,2005:4
[12][日]藤原正彦.国家的界线.文艺春秋出版社,2006:48
[13][日]左伯启思.现代民主主义的病理:如何看战后日本.NHK出版社,1997:28
[14][日]西部迈.国民的道德.产经新闻社,2000:396
[15][日]藤原正彦.国家的品格.新潮新书,2006:137
[16][日]丸山真男.丸山真男集.第五卷.岩波书店,1995:100
[17][日]丸山真男.日本民族主义.河出书房,1953:26
[18][日]丸山真男.日本民族主义.河出书房,1953:10
[19][日]安倍晋三.致美丽的祖国.文艺春秋出版社,2006:95
[20][日]丸山真男.日本民族主义.河出书房,195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