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卡
乔二算是倒插门的,倒插到了薛家坡村。乔二心里明白,倒插门,意思是男人嫁给了女人,女人娶回了男人,就这么回事。但他不在乎,当然,他在乎也没用,他是一个光棍。女方新丧了男人,倒不是女方急着要嫁人,男人多的是,随便挑拣,着急的是乔二的姐,生怕晚了,女方嫁了别人。
女方叫金鱼,她男人是跑大车的,给矿上拉煤,一个月回一次家,待不到三天就走,一走就是半个月,有时也一个月,有时还两个月。女人是寂寞了些,但男人挣下的真金白银,都是她给存着。金鱼和她男人说,甭跑了,跑坏了身子,就赔了。男人说,嗯,嗯,趁现在矿上领导重视咱,我再跑几趟,就算球了。每个月都这样,两口子亲热一番后,金鱼就和她男人重复那些甭跑了的话,男人也是每次信誓旦旦不跑了,结果,架不住挣钱的欲望太强烈,又跑上了。最后一次跑车是在冬天,下了一场雪,别的司机让车趴窝,但金鱼的男人不怕,继续开车,掉沟里了。
乔二的姐和乔二说,那男人没福,家里放个白生生的老婆不守,成天跑大车,死了,尸体被车轧成了碎块,都快认不出来了,哎呀妈呀,啧啧啧,啧啧啧!
金鱼的男人叫高四十三,个子高高的,浓眉大眼,就这么死了。金鱼听到噩耗的当天,就眼前一黑,昏死过去。人们七手八脚,掐她的人中,掰她的胳膊和小腿,总算捯饬过来了,金鱼才开始放开嗓子,嚎啕大哭,哭得厉害,把周围劝她的姐妹们,都给带哭了。煤矿是个国营矿,矿长派了运输车队队长来慰问,答应先一次性给金鱼五千块钱,丧葬费由矿上全出,高四十三的二女一男由矿上每月给一百块钱,一直抚养到十八岁为止。
乔二对这些情况不了解,这都是她姐告诉他的。他姐和金鱼在一个村,金鱼的男人一出事,他姐就跑前跑后地帮忙,其实,小九九早在心里打好了。金鱼算是年纪轻轻守了寡,四十岁不到,人长得好看,不愁再嫁,谁先下手,金鱼就是谁的了。
果然,一个月后,乔二他姐就和金鱼开始谈再嫁的事情,她说,妹子,人死不能再生,眼要往前看,路要往前走,该考虑再嫁个男人了。金鱼一听这话,就哭,哭得乔二他姐也跟着落泪。就这样,乔二他姐陪着金鱼哭了三个月,金鱼决定嫁了。
乔二的情况,乔二自己知道,父母早亡,他唯一的一个姐嫁了,他一个人生活。对于种地,他实在没有多少兴趣,他认为种地是最下等的营生,他感兴趣的是收集民间偏方,给人看病,想做个大夫。但人们大多信真大夫,不信他这个假的,这让他挺苦恼,他就成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乔二也是个子高高的,浓眉大眼,但他总是驼着背走路,左眼里的眼珠子不听使唤。每当他直视这人的时候,那人却感觉到了在看别人。老家村子里的人说,乔二从不正眼瞧人,到了他姐的村,他姐村里的人们也说,乔二从不正眼瞧人。无论从经济上,还是个人相貌上,乔二的条件实在有问题。但乔二的姐没问题,她嫁的人当了村长,在村里有权威,吃香的,喝辣的,零花钱也不少,到哪儿说话,都能占点地方。
金鱼有一段时间咳嗽,找了大夫,大夫说可能是被冷风灌了,也可能是支气管炎,配了点药,始终不见好。乔二他姐就给了金鱼一个偏方,让金鱼试试:胡萝卜蒸熟,打成酱,加入蜂蜜拌均匀,加多少蜂蜜,可以根据个人的口味,不限量,就当零食吃了。药呢,就是二斤点心渣子,商店里卖各种点心,卖完剩下的底子,就是点心渣子,以那种桃酥的渣子为主。乔二他姐说,头天晚上不要吃饭,也不要喝水,第二天早上起来,也不要喝水,直接吃点心渣子,蘸上酱,慢慢吃,什么水都不要喝,慢慢吃,吃快了噎,能吃多少吃多少,吃到实在吃不下去了,就行了。之后,坚持不喝水,直到下顿饭,饿了,就可以吃饭喝水了,就这样,很简单的。金鱼听了,试了,挺管用,不咳嗽了。金鱼对乔二他姐很感激,还叫乔二他姐到她家吃了顿饭。吃饭的时候,乔二他姐发现金鱼的大姑娘水仙拉肚子,拉出来的不是屎,是水沫子,乔二他姐说,这是痢疾,小心拉坏了孩子。一天后,乔二他姐又给了金鱼一个偏方:取两个小茶碗和平时吃的盐,干锅炒热,盛放到碗里,然后用白布蒙住碗口,倒置,即碗口朝下,对准小孩肚脐,烤到盐不太热时,再换一碗拿来烤。也就是一碗在烤,另一碗锅里炒,轮流用,三到四次保准能好。金鱼听了,按照此方做了,果真好了。金鱼称赞乔二他姐比大夫都神,乔二他姐说,不是我神,是我弟弟告诉我的,我把你们的情况给他一说,他就配了这个方子。然后,乔二他姐就和金鱼聊他弟弟乔二,聊了三天,金鱼说,可以见个面。
乔二心里没底,但他姐心里有底,他姐和金鱼说,你看你们孤儿寡母的,挺可怜,孩子还小,以后的路长着呢,家里需要一个男人。再说了,你看村里的懒汉坏种张黑眼王二拐这些人,还不是天天惦记你,要不是我家村长男人呵斥住他们,你能想到后果吗?乔二他姐这么一说,金鱼觉得在理,安排乔二和她见面的事,就由乔二他姐说了算。
乔二第一天上门的时候,他姐特意给他买了一身新衣服,呢子半大衣,哔叽裤子,三角头皮鞋,手腕上还戴了一块上海表。猛一看,乔二的身材相貌都没问题,可是在吃饭的时候,金鱼发现,乔二的一只眼睛有毛病。他明明和他姐说话,却盯着她的闺女水仙,或和她说话,眼睛却盯着他姐,也就是说,乔二从不正眼瞧人。还有,乔二的鼻子有问题,像一个秤砣吊在脸上,还有点鹰钩,再就是,乔二虽然个子高,但他老是驼着背。金鱼其实在心里有了凉意,金鱼心里明白,虽说她死了男人,但她人长得没话说,拉扯了三个孩子,人还是八成新的。第一次见面,大家都是客气,吃喝完了,给各自留点时间考虑。这事在金鱼看来,就算结束了,她从内心深处其实是看不上乔二的,就想和乔二他姐说明,她不想嫁乔二。
乔二他姐看出了金鱼的心思,为了她弟弟,她动用了她男人村长这个条件,又搬动了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和平时能说会道的妇女主任,一起给金鱼做工作。开出的条件是,村里的地先尽着金鱼挑好的种,乔二可以倒插门,甚至,百年之后,金鱼还和高四十三合葬,乔二的事情再说。金鱼思前想后,决定妥协了,为了孩子,她不能和村里的所有人都过不去。再说了,金鱼这样宽慰自己,乔二不算最坏的,至少比村里打她主意的懒汉坏种张黑眼王二拐这些人强多了。
乔二和金鱼的婚礼很简朴,只是摆了一桌,叫了乔二他姐和他村长姐夫张志,妇女主任申鸡兰,民兵连长雷正富,高四十三的父亲高兴,等等。事先,在乔二他姐的安排下,给了金鱼三千块彩礼,两千块买衣服的钱,还给了每个小孩五十块零花钱。当然,乔二是一分没出,全是他姐代劳的,乔二的姐夫有点不悦,但就这么一个小舅子,也不好再说什么,算是仁至义尽。之所以不大摆筵席,金鱼还是顾忌了高四十三的父母亲,毕竟曾经是她的公公婆婆,不能太过招摇,刺激别人的感情。席中之人各怀心思,但酒还是喝得不错,散了后,晚上就是洞房花烛夜。乔二他姐眼里有水,把金鱼的两个姑娘一个儿子接到了自己的家,一防碍眼,二防碍手碍脚。第二天,乔二他姐到她弟弟弟媳家,看到男女双方均满脸春色,就放心了。不管怎么说,乔二就算和金鱼有了鱼水之欢。
新婚三天后,乔二他姐和乔二说,回托县老家把正事办了。乔二问什么正事,乔二他姐说,把你的户口迁过来,要不就不是倒插门。乔二恍然大悟,还是他姐想得周到,就暂时告别了金鱼,回了托县。半个月后,乔二从托县回到了萨县,乔二他姐又给乔二办了落户手续,自家男人是村长,办这些事多少还是比较顺利。然后乔二拿着萨县的户口,和金鱼到乡里领了结婚证。这就说,乔二和金鱼的夫妻关系正式名正言顺了。
夫妻二人一旦钻了一个被窝筒,不会过多久,互相就能看顺眼了。也就是说,金鱼发现乔二脸上那个秤砣鼻子小了一号,背也不那么驼了。再往深了说,金鱼对她前男人高四十三的思念也日渐淡了。
乔二的姐夫村长张志,利用了手中权力,在第二年就给乔二分了四亩半地,加上以前金鱼家里的地,他们家一下子就有了近三十亩地。阔绰啊,乔二说,萨县还是比托县强,地多,而且大多是水地,黄河水灌溉,赶上风调雨顺的年景,非收个粮食满仓,六畜兴旺。但乔二对种地,实在提不起兴趣,这是他在老家托县养成的毛病,乔二认为自己的专长是给人看病,他这些年来没少搜集民间偏方。乔二的理论是,大医院骗钱呢,偏方费用低,效果好。比如,他刚倒插门后的第七天,他就给村妇女主任申鸡兰开了一剂方子。申鸡兰那段时间口腔发了溃疡,也就是俗话说的生了口疮,到医院配了点药,吃了几顿也不管用,还是乔二的方法好,取一条活泥鳅,剖开肚,去了头,把这条泥鳅让申鸡兰用温开水服下。申鸡兰服下去十五分钟后,身体里感觉一股奇妙的热量散发出体外。乔二说,管用了,第二天你再生吃一条,第三天再吃一条,以后再也不复发。还有民兵连长雷正富,雷正富的问题不能算病,他是一次吃鱼的时候,鱼刺卡了喉咙,吃馒头,喝醋,都不管用,找了乔二。乔二悄悄和他说,用左手拿一杯水,右手用食指指着水面,从左到右、右到左、左到右,点上九个点,口里轻念1、2、3、1、2、3、1、2、3,就行了。做完,你把水喝了,就没事了。要是严重的话,重做一遍。雷正富按这个方法做了一次,果然灵验。自此,雷正富把乔二服得不行。乔二说,鱼刺卡喉,我还有备用方案呢。雷正富爱吃鱼,就让乔二说出来,以防万一自己再鱼刺卡喉了。乔二说,如果你再被鱼刺卡住,不要对别人说,悄悄的,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你鱼刺卡喉了,说出来就不灵了。把筷子翻转过来,用另一头夹别的菜,连着吃三口,就好了。我试过一次,灵,这个啊,我告诉你吧,还是黄河边一个长年在河里打渔的老汉告诉我的。
但金鱼不认可他这套,说你这纯属巧合,上次姐夫也是鱼刺卡喉了,按你那个方法弄了一天也没弄出来,最后还是到了医院,大夫拿镊子拔出来的。金鱼说,你就老老实实种地,不要再给人看病了,看出个三长两短来,你可咋办啊?乔二认为金鱼还是不相信他的本事,但他暂时不想去说服他的老婆,毕竟自己刚倒插门,夫妻要讲究和谐,不然,让外人看了,还以为自己怎么回事呢。乔二说,我知道分寸,我知道分寸。不过种地这事,他从心底里一百个不愿意,自己都多少年没种过地了,现在忽然要他扶起犁,摇起耧,赶着驴车,往地里送粪,还得早起晚归,就头皮发麻。他心里明白,和地较劲,根本就没有个头。
猫了一个冬天,过起了年,真正考验乔二的事情来了。第一是种地,所谓清明前后,种瓜点豆,他几乎是以外行的生手扶起第一把犁,他多么不情愿啊,可是不情愿不行,他乔二是金鱼的男人了,如果他有其他来钱的本事,可以不下地,把地承包出去,但他没有,不像金鱼的前夫高四十三,给煤矿跑车,每月有现钱养家,他的偏方看病暂时还看不到效益。那么,一家五口,吃什么,喝什么,他必须心里有数。乔二他姐是明白人,知道她这个弟弟,在种地方面腰软肚硬,三天两头还来帮衬一下,多少解了一点乔二的困。但另一件事,委实让乔二生了一肚子闷气,那就是清明快到的时候,金鱼开始流泪。金鱼一流泪,家里的三个孩子也跟着流泪。那几天,乔二恍如活在愁雨惨雾之中,他恼火,但不便发作,思念亲人,人之常情。他就和他姐说这事,他姐说,你一个大活人,和死人还计较,有意思吗?这下,乔二就不作声了。
清明那天,金鱼带着孩子,要到坟场给高四十三烧纸,问乔二去不,乔二本来窝了一肚子气,不想去,又一想,还是他姐说得对,活人怎么能和死人较劲呢?迟疑了一下,还是说要陪她们娘几个去。乔二这个态度,让金鱼对他的好感倍增。
坟场离村里不到三里地,乔二和金鱼孩子共五个人,步行去的。去了坟场,找到了高四十三的墓,离老远金鱼就放声痛哭,连连责怪自己,说没有照顾好高四十三,让他年纪轻轻就去了阴间受罪。金鱼这么一哭,带动了三个孩子,也是哇哇大哭,都喊着爸爸,喊得厉害。把乔二给喊烦了,但他还是告诫自己,不能和死人较劲,尤其是到了坟场,也许高四十三正在某处看着他呢。要是他做出什么不利于高四十三的举动,或说了什么不利于高四十三的话,搞不好高四十三会从墓里突然跳出来,甩他乔二几个嘴巴子。一想到这儿,乔二假装自己也很悲痛,只是没有掉泪罢了,但表情肃穆,一言不发。
金鱼和她的三个孩子,哭也哭了,纸也烧了,还有带来的贡献如馒头饺子肉菜糕点水果鸡蛋等等,四下扔了。按村里的风俗,等于是给高四十三了。乔二一看,清明上坟仪式告一段落,就招呼了金鱼一声,咱们回家吧!金鱼抹着眼泪说,乔二,你带着孩子们先回家吧,我想再待一会儿。乔二虽说心里不满,但此时此刻,他应该理解金鱼的心情,就嗯了一声,领着水仙水云和水生回家了。临走的时候,乔二说,早点回家,别弄坏了身子。
金鱼是到晚上十点多才回家的。金鱼后来给乔二说,她在高四十三的墓前又坐了一个多小时,心情才平静下来。她和墓里的人说了,自己还年轻,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养,没有办法,又招赘了一个男人。看起来,这个叫乔二的男人还不错,高四十三你就在那边放心吧,三个孩子一定会养大的。然后,金鱼就往回走,路上碰到了她的公公高兴,就和她公公又返回了坟场,重新烧了一回纸。金鱼在高四十三的墓前说,高四十三啊,就算我又成了家,你也要放心,孩子他爷爷还是我公公,两个老人我还会像以前那样对待。金鱼这么一说,高四十三他爹高兴感动地哭了个一塌糊涂,说什么也要让金鱼回一趟他家,说你婆婆今天都哭倒了,人软的来不了坟地烧纸,你就回去和她坐坐吧,聊聊天也好。金鱼就去了,和她婆婆又抱头哭了一气,才算缓过劲儿来,一直聊到十点钟了,夜色弥漫了村庄,她觉得该回去了,才从公公婆婆那里出了门。金鱼一进门,发现乔二的一只手在大闺女水仙的被子摸索着什么,金鱼劈头就问,你做什么了?乔二显然猝不及防金鱼的进门,一点声息都没有,手从水仙的被子里伸出来,结结巴巴地说,我给水仙拢一拢被子,怕着凉。金鱼没吭声,上了炕,衣服也没脱,说,拉了灯,睡吧,明天还要到地里呢。
日子还是不咸不淡地过着,乔二虽说对地里的活儿犯憷,但还是硬着头皮连耕带种,勉强把那几十亩地全拾掇了。对金鱼来说,这其实挺好,种地让人心里踏实,拿偏方给人看病,怎么说都还是玄乎。夏麦一收,农民们略微喘息一下,就等秋天了。乔二和别人一样,他的收成除了庄稼,还有金鱼的肚子,腰明显圆了,让乔二喜滋滋的。
春江水暖鸭先知 吴士廷/摄
乔根生七岁的时候,乔二就把他送到了学校,村小学校长丁大肚说,这娃娃太小了,明年再长一岁来吧。乔二说,别看我家根生小,人机灵着呢,我又不差你学费,根生,你给丁校长背个洋码码字。乔根生就摇头晃脑地开始背了,12345678910111213……校长没办法,说别背了,乡里乡亲的,只好收了乔根生。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后现在可是有了,有了后,乔二觉得他现在什么都有了,老婆,儿子,土地,牲口,太满足了,惬意得很!只是,他有时候不爽,不爽的地方就是家里的经济,老婆金鱼管着,他哪怕花一分钱,都得从老婆这里拿,完了还要汇报,花哪里去了,怎么花的。作为一个男人,乔二觉得这样做,他太失面子,别人都抽上过滤嘴烟了,他还是不带嘴儿的;别人叫他喝酒,不止一次两次了,他一次都没有请过别人,他倒是想还别人这个人情,就和老婆商量,但金鱼对这种事厌恶至极,脸拉得比裤子还长。后来乔二才明白,不是他老婆不给他这个面子,而是看见别人喝酒,就勾起了金鱼的伤心往事,她男人就死在冬天出车,为了御寒,少量喝了点酒,才掉沟里的。
喝酒这事,乔二暂时就不思谋了,再说了,不喝,他也掉不了一根汗毛,没有什么损失,大不过,以后不吃别人的请了。种地呢,乔二还是打不起兴趣,虽说和金鱼过了七年了,他在种地技术上并没有什么长进,只是老一套。庄户人,不用问,别人种甚你种甚,风调雨顺,虫子不作梗,收个好年;天旱雨涝,虫子来捣乱,收个灾年,日子就这样从眼里手里溜走了。无非每年响一顿鞭炮,算是长了一岁。一想到天增岁月人增寿,乔二突然吓了一跳,他已经来薛家坡倒插门七年了,头发梢子甚至都发白了。
我还倒插门?乔二心里想了想,骂道,我插他妈个巴子。
乔二以前本来是驼点背,照他姐的说法,是抬不起头来。乔二一肚子委屈,我倒想抬了,就是骨头软,抬不起来,因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让咱条件不好来着?现在,乔二忽然一夜之间活明白了,他觉得以前活得憋屈,且不说让他下地种庄稼,赶羊放驴,最他妈窝火的事,他都不好意思说出来,就是金鱼减少了让他睡的次数。乔二清楚记得,就是那年给金鱼他男人烧纸那回,金鱼烧完纸后,去了她婆婆那儿,乱哭了一气,开始闲扯,一直闲扯到十点多钟,等天黑得不像样子才回家门,发现了他乔二的一只手,在大闺女水仙的被子里摸索着什么。一想到这儿,乔二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手贱,他妈的,他本来是给大闺女扯一下被子的,捂严实了,小心着凉,不想他动作大了,手伸进了被窝里。要说一点邪门心思没有,那是胡说,可能那会儿他寻思顺手牵羊一下,摸摸大闺女水仙的那个部位,摸着了,很柔软,他满足了。就在他往回抽手的时候,金鱼进门了,他懵了,有点猝不及防。金鱼问他,你做什么了?乔二光顾支支吾吾了,手还是慢了半拍,从水仙的被子里抽出来,说话登时结巴起来,我给水仙拢一拢被子,怕着凉。那天晚上,金鱼再没吭声,只是冷冷地上了炕,衣服也没脱,说了一句,拉灯,睡吧,明天还要到地里呢。
古谚云,吃一堑,长一智。乔二从此以后,两只手就老是哆嗦,他姐问他怎么了,他说可能是着凉了,找找偏方看看。乔二找遍了他那本破书里的偏方,没有治手哆嗦的。不仅手哆嗦治不了,他还又增加了一个毛病,睡觉磨牙,他磨牙也就算了,后来传染给了金鱼,金鱼也睡觉磨牙。再后来,一家老小都在磨牙,嘎吱嘎吱的,像老鼠为了分赃打架。乔二找大夫看了,没辙,乔二只好再翻他那偏方,自己先试了一个。买回一根猪尾巴,煮熟后,他站在门后,悄悄地吃完了。他吃的时候,家里没人,他也不作声,也没有别人骚扰他。当天晚上,他还在磨牙,他们一家也在磨牙,金鱼就骂乔二,你不是挺日能的,你的偏方呢?赶紧找一个。我只有最后一招了,乔二说,看你敢不敢用?金鱼说,只要死不了人,就行。乔二说,这招儿听起来匪夷所思,却着实有效。屙屎的时候,把手纸咬在牙上,然后屙完屎,擦屁股,就再不磨牙了。
果然,乔二一家老小都在屙屎的时候,咬着手纸,完了一擦屁股,好了。这回,金鱼才算彻底信了乔二的偏方,也就不管他给别人花言巧语治病了。但即便如此,乔二的生意还是很冷清。不仅生意冷清,乔二的被窝里也是很冷清,金鱼常常说她得了阴道炎和附件炎,一干那事儿就疼得不行,好像有个狼牙棒戳了进去。乔二也就无可奈何了,每天悻悻然地东走西串。
村里的秦老四,每年春夏秋三个季节在外打工,冬天就回来了。秦老四的门前自然少不了夜猫的嚎叫和野狗的逡巡,但秦老四的老婆刘三换,把门锁得紧,就像她的裤带一样,系得结实哩。村里的懒人闲汉起先都想占个便宜,无奈刘三换不给这个机会,渐渐地,闻着骚味的男人们松懈了,不是那么很勤地上刘三换家串门了。乔二倒是一开始没想过占人家刘三换的便宜,但他最后实实在在地睡了刘三换。这是金鱼从村里人嚼舌根听来的。金鱼就问乔二,听说你睡了人家刘三换?乔二说,哪有的事儿,谁看见了?金鱼说,人们都说。乔二说,没有的事儿,流言止于智者,你太不智了。金鱼就不问了。
金鱼认为乔二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乔二还算是个老实人,虽说农活儿干得很稀松,但没有什么怨言。而且,乔二自从有了乔根生以后,人还是长了不少精气神,觉得日子过得很有盼头。后来不知怎么了,打不起精神来,地里的活儿越干越稀松,有的旱地干脆包出去了,自己只种那不到二十亩的水地了。乔二和她说,我也年龄大了,种不动了。
你说怎么办?金鱼找乔二他姐说这些事,乔二他姐安慰她,男人嘛,难免闹点情绪,你得给他吃饱。金鱼说,每天茶饭依时按候,没有一顿缺了他的啊,又不是饿着他什么了,不至于吧?乔二他姐笑了,唉,男人都贪那一口,肯定你们俩不在一个被窝里睡。金鱼说,老都老了,睡在一起,这有什么意思啊?乔二他姐就不作声了。
乔二的脾气越来越不可捉摸,对金鱼如此,但对别人不是这样,比如对秦老四的老婆刘三换。刘三换有一次不知吃了什么,连续几天胃痛吐酸,找了乡卫生院的大夫,检查了一遍,怀疑她胃下垂和胃窦炎,说得去包头或呼和浩特大医院看。刘三换就回家了,和乔二说了,家里牲口这么多,秦老四不在,我走不开啊。乔二说,别听医生吓唬你,我给你治,包你药到病除。把你家的大蒜,头一次用一两,连皮烧焦,再加一碗水,烧开了,加点白糖,空肚子吃,一天吃两次,连用七天,我保你除根儿。我和你说吧,我的偏方可灵呢。刘三换就按乔二说的办了,果然,第三天头上就好多了。刘三换说,哎呀,多亏了乔二,要不,去包头医院,还不知道花多少钱。然后,就留了乔二在家吃午饭,顺便请教乔二的偏方。乔二说,你身上有狐臭。刘三换说,这是家传下来的,没有办法,勤洗澡勤换衣服,不出汗就行了。乔二说,我有一个法子,能给你除了根儿。刘三换就问,怎么个除根儿法?乔二就笑了笑,然后,不言语了,只管吃饭。刘三换连问了几遍,乔二只是笑而不语。刘三换就脱了上衣,露出了奶子,你闻一下,是不是这个地方?乔二伸出手,摸了一下奶子,有点疲沓。呵呵,我告诉你咋做,倒上二两醋,捏点茴香粉,调和了,均匀地抹在胳肢窝下,有几次就管用了,不严重的,像你这样的,估计一次,狐臭就没了。乔二说完,一只手抓着刘三换的奶子,另一只手伸向了刘三换的裤带,刘三换呻吟起来,说了一句,你咋从不正眼瞧人,然后瘫成一摊烂泥,抹在了乔二身上。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乔二的生活豁然开朗,他感慨,还是古人有智慧,说得多好,东西就得常用,不用就完了。
金鱼听不明白,或者说,金鱼听明白了,也假装不明白。金鱼的主要任务是培养孩子们,赶快长大,长大了,她就没有什么负担了。最先长大的是大姑娘水仙,念完初中就不念了,不是不想念了,脑子实在太赖,念不进去。金鱼说,与其瞎花钱,不如回家待着,照看一下弟弟妹妹也好。水仙对弟弟妹妹的态度谈不上一视同仁,主要问题出在了乔根生身上。乔根生有一次气势汹汹地问乔二,为啥我姐姐和我哥哥都姓高,我姓乔?乔二愣了一下,说,问你妈去。乔根生就跑去问金鱼了,还是那句话,为啥我姐姐和我哥哥都姓高,我姓乔?金鱼也愣了一下,说,问你老子去。乔根生就坐在地上哭了,哭得满脸鼻涕泪水。水仙就去拉他,说别哭了,你就是姓了小狗也是我亲弟弟,好不好?乔根生不理这个茬,继续哭,水仙问,你哭个没完没了,不理你了。乔根生就不哭了,说同学们都说我和你们有两个爸,一个妈。
按说,乔根生还小,不懂得大人这些事,但乔二心里咯噔一下。后来,他觉得其实这是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他和金鱼结婚十几年了,孩子们都在长大,从水仙开始,高四十三留下的这三个孩子,从来没有喊过自己一声爸爸。多少年了,姨夫姨夫的叫顺口了,改不过来了。要不是自己的亲儿子乔根生,叫他爸爸,他都觉得是在做了一场梦,稀里糊涂的。按说,这三个孩子他乔二也下过辛苦,病的时候,都是他半夜去叫医生的。还有,他背着二姑娘步行到乡卫生院输液,一守就是一夜。为了抚养这些孩子,他从来没有买过一盒带过滤嘴的烟。好,这些都不说,每次他想和金鱼亲热一下,金鱼要不说她阴道炎,要不就是孩子睡了一炕,不方便。他妈的,乔二算了一下,自从他倒插门过来后,连前带后,他和金鱼统共没干过一百次,这还是往多了说的。平均下来,一年连十次也没有。
真是应了那句古话,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一个炕上,后来连摸摸都不行了,摸哪儿哪儿疼,有这么生病的吗?乔二越来越愤怒。但愤怒归愤怒,他姐夫早就不是村长了,被新一任村长代替了,他姐也没有多少精力顾他了,谁也有一个家,谁也有自己忙的事了。乔二心里有气,发作不了,就去刘三换那儿串门。刘三换的男人老不回来,乔二不必戒备什么。再说了,他主要是串门,瞎聊天,也不是说去了就摁倒人家,扒了裤子干那事。大多数情况下,乔二只是和刘三换有一搭没一搭唠叨家长里短,偶尔开个荤玩笑。
荤玩笑也都是乔二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给刘三换复述一遍,说有个人叫难不倒,啥问题都难不倒他。有个女人问他,我男人最近老和我闹矛盾,是不是嫌我的里面太紧了?难不倒想也没想就说,是你的太松了。
刘三换听了,吃吃笑了起来,说是不是男人都嫌女人的下面松?乔二一脸懊恼地说,我和别人不同,我老婆睡着了都系着裤带,扣得太紧,我现在都掰不开了。别说掰了,就是碰一下都不行,好像她那儿镶了金子,碰一下,能丢一克似的。
金鱼寻上门来的时候,乔二刚走。刘三换脸不变心不跳,她只是听乔二讲了带荤腥的话,但带荤腥的事儿,她和乔二加起来没做过三回。况且,做的时候谁也没看见。金鱼进门先夸了几句刘三换,什么家里的牲口吃得好啊,什么刘三换男人能挣钱啊,等等。刘三换问金鱼有事吗,金鱼说,没什么事,想提个醒,我已经死了一个男人,现在这个男人又不怎么好好在家待着,老到处乱跑,怕闹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对谁也不好。刘三换噢噢了两声,说,那你看住点,现在的男人,在家吃不饱,老是在外面打野食,打野食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金鱼和刘三换两个人像姐妹似的,有一句没一句,笑盈盈的,话里却夹枪带棒。金鱼临走的时候,刘三换大惊小怪地说,他姨姨看起来比以前胖了点,应该是睡不好吧?金鱼说,你咋知道的?刘三换说,我也是前几天在电视里看的,说人睡不好会发胖,尤其是每天睡五六个钟头的人,长肉多。
后来,刘三换和乔二说起了金鱼到她家的事儿。乔二笑了笑,人说心宽体胖,看来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然后,乔二从胸口摸出一叠十块的票子,塞到了刘三换的手里。刘三换接了,乔二趁势按倒了刘三换,刘三换家的一条四眼狗在地下看着他俩,呜呜了两声。乔二看了狗一眼,刘三换也看了狗一眼,忽然问乔二,你说,养条狗和养一个男人哪个合算?乔二挠了挠头,说你能把男人当狗使行,但你总不能让狗当你男人吧?
水仙出嫁的时候,乔二和金鱼貌似热火了几天,也就是说,在确定了水仙出嫁的日子后,乔二和金鱼睡了一回。金鱼说,你这个东西好像小了一圈。乔二摸了摸,嗯,好像是瘦了点。水仙出嫁,男方是陕西神木的,金鱼有点不舍得,说神木那边全是煤矿,你爸爸就死在煤上了,一想起这些,我就心里发怵,麻烦的不行。水仙说,放心吧,他们家不是搞煤的,开了门市,卖电动自行车。买卖可好了,人手不够,我都说好了,让我妹妹去帮忙。水仙出嫁的那天,乔二有点不自在,因为自始自终,水仙和男方都没叫他一声爸。看来,他这个倒插门身份是终身的,改是改不了的。
乔二就又去了刘三换那儿,没事,坐着,哪怕沉默也行。
村妇女主任申鸡兰有一天去乔二家找他,没找着,就去刘三换家找,找着了。申鸡兰说,我家男人的白癜风越来越厉害,过去是溜边儿,现在一脑袋都是,活像个鬼。吃了很多药,不管用,听说只有偏方治了,你给想想办法。乔二就跟着申鸡兰到了申鸡兰的家,抱着申鸡兰男人的头,看了一会儿,说,有一个方子,过于厉害,但是管用,看你敢不敢用?申鸡兰问是什么方子,只要人死不了就行。乔二说,这个方子真绝,你们家最近有没有去世的亲人?要是有就好了。去世了的人,都要给擦洗身子,记住,那条擦洗尸身的毛巾不要扔了,用来治疗白癜风这种皮肤病有特效。我给你说啊,这是绝招。申鸡兰听了,想了想,说我们家最近没人死啊,等着吧,啥时候死了啥时候弄吧。
乔二出了申鸡兰的门,正要往家走,路上碰见了骂骂咧咧的高兴,因为是金鱼以前的公公,乔二本不想搭理他,没想到高兴专门冲他来的,说乔根生和高水生打架,乔根生把高水生的脑袋给打破了。乔二赔着笑脸说,小孩儿打架,没事儿,我回去晚上说说他们,都是兄弟,没事。说完,乔二扭头就走,但高兴不依不饶,在乔二屁股后面骂不绝口,一个外来户,倒插门的货,生下的种都不是好种,他们是小孩儿吗,都十几岁了,啥事都懂。你他妈的,肯定你平时偏亲了,要是我儿子活着,有你屁事,打一辈子光棍。这话忒难听,乔二就停住了脚步,返回身来,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愤怒的焰火,眼睛斜瞪他处,手却指着高兴的鼻子大骂,老圪泡,你还真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棺材瓤子,平时给你脸,你还不要了,老子倒插门怎么了,老子的生活就让你这个老不死给搅和坏了。古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多行不义,快死了!高兴从路边捡了一块砖头,你咒老子死,老子先让你死。说着,就扑到乔二身上,乔二也不善,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路边的村人看见他俩打架,有上来要拉的,却看见高兴软塌塌地蜷缩在了地上。再看,高兴的砖头不知啥时候到了乔二的手里,高兴的太阳穴像葵花绽开了。
乔二被派出所带走的时候,金鱼哭晕了过去。村里的老支书村主任都来了,劝金鱼保重身体,妇女主任申鸡兰也来了,好不容易才劝住金鱼,说一切有村里的人们呢,大伙儿不会看着你们娘几个不管的。金鱼才算勉强恢复了身子,躺在自家炕上,高水生和乔根生站在地下,一声不吭。不知道是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还是彼此心照不宣地结下了更深的仇恨。
申鸡兰出了金鱼的家门,回到家,和他男人说,我得去和高兴他老婆打个招呼,把擦洗了高兴身子的毛巾,借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