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学
皖南有个诗人叫田斌
杨志学
综观田斌的诗歌文本,既有对传统手法的吸纳,也不乏现代意识的融入;不追求词句的华丽,不故弄玄虚,在喧嚣的现代生活中独自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皖南诗人 田斌 传统手法 现代意识
与皖南汉子田斌相识,应该说是我们二人之间的一种缘分。田斌是那种初眼看上去比较平和、不事声张的人。如果不是缘分,很容易与其擦肩而过的。而相识久了,便会发现田斌性格中热烈奔放又不乏细腻柔情的方面。我和田斌认识已有些年头,一直保持着联系。想起他,我脑海里便会呈现出他西装革履的精干,他嘿嘿一笑的表情,他说话时神采飞逸的情态,他那听起来似懂非懂的普通话发音,他抽烟喝酒时的粗犷、豪爽,以及他执拗而不失温和的性子,等等。能说出这些方面,我觉得我已经是一个可以为田斌画像的人。当然,画得像不像,还需要其他熟悉田斌的朋友尤其是田斌本人认可。还需说明的是,以上所言也并不能穷尽田斌的特点,因为田斌还有一重身份:诗人。
说到田斌的诗歌,我以为,那是和他的为人一样朴实而见性情的东西。综观他的诗歌文本,既有对传统手法的吸纳,也不乏现代意识的融入。请读他的《耕》:
耕是爷爷的祖传,爸爸的命运,我的记忆
耕与土地密不可分,与锄头镰刀有关,与手上的老茧有关
耕是一个名词,是乡村的生活,是纯朴的爱情
耕让小山村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兴旺
耕让屋顶飘起了炊烟,檐下的母亲,夜夜盼归
耕还是一个动词,人们扬鞭、挥锄、挑担
头顶上的太阳,让汗水流淌成了雨水
耕现在沾上了科技的光,大地上到处是机器的欢唱
此诗从题材到语言都比较容易近入,但又可以见出作者对笔墨的控制。诗人在思考“耕”的内涵及演变,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
田斌的诗歌不追求词句的华丽,不故弄玄虚,在喧嚣的现代生活中独自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常常想到他的那首在感受当地文化资源基础上写就的《独坐敬亭山想起李白》:
尽管我也是独坐
与诗仙相比,我却要幸运许多
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
就能带给我好的心情
我所看见的风景 比李白
也要丰富得多
毕竟过了千年,敬亭山变得
更明亮,也更多情了
我常常一个人来敬亭山独坐
生活的变迁,令我心花怒放
我偶尔也有感伤,那是因为
美好的时光如此易逝
这首诗的背景和参照,便是李太白的那首著名的小诗《独坐敬亭山》。敬亭山位于今天的安徽宣城。而田斌就是宣城人,就这一点而言,田斌写这样的诗便比别的地方的人来写似乎就要更恰当一些。这首诗写得比较安静(尽管内心的躁动也是显而易见的)。看起来似乎很平淡,像一个长相普通的人,貌不惊人;但细看是有味道的。这首诗的语言平白自然,像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但自己快乐就行,本不期望别人也高兴。没想到恰恰是这平平淡淡的表白让人感动,因为我们都有一颗平常的心。一个写诗的人,仰慕李白的诗歌才华是很自然的事情,同时面对李白的才华抱一种“自愧弗如”的心态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李白未必就比“我”更快乐;对于生活,“我”也许比李白更积极、更自信。因为“毕竟过了千年,敬亭山变得/更明亮,也更多情了”,所以“我”有理由相信,“我所看见的风景,比李白/也要丰富得多”。这是生活在今天的人的幸运和自豪。懂得知足常乐,懂得珍惜生活,这很难得。作品在朴实无华的叙述中显示出一种良好的心态和值得肯定的生活态度。
田斌从事文化工作多年,积累了较为深厚的生活、学识和艺术表达能力。更可贵的是他的责任感和担当意识。他以自己的眼光观察世界,勤于思考,以诗歌的形式表达自己的生活态度和丰富的情感。作为诗歌编辑,我也常感叹,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排除功利目的,坚持不懈地以诗歌发出自己的声音是多么的不易。
田斌的诗多为短制。他善用白描,常常三言两语,将读者引入他的语境,跟随着他那或长或短的句式在他的情感世界里穿行。比如他的《采茶》一诗:
我是从城里赶来采风的
这人间三月。茶山,皖南的一道风景
杜鹃花在山坡上开,小溪在山脚下流淌
掩映在绿丛里的小村庄
好静啊,除了春燕在屋檐下呢喃
还有小黄狗在村子里闲逛
而让我迷恋的是
一群在茶海里采茶的姑娘
把那么美好的春光
一片片往她小小的竹篮子里
寥寥数语,即勾勒出一幅春光明媚时节的皖南风俗画,令人心向往之。杜鹃花、溪流、村庄、燕子、小黄狗等一系列美好的事物,构成了“皖南的一道风景”,悦人耳目,怡人性情。而最令人陶醉的是“一群在茶海里采茶的姑娘”,她们是风景的核心、亮点。没有她们,风景似乎是散在的、零碎的,而有了她们,风景便一下子凝聚起来了,惹人注目,动人心魄。同时,采茶姑娘也容易引发我们关于“劳动创造生活”、“人诗意地栖居”之类的联想。还有,此诗结束于一个动词——“装”,且字前用了逗号隔开,起到了突出、强化的作用。
田斌的诗歌中有大量的对乡土的吟唱,你可以跟着他的诗行看到农田里拔节的庄稼、和天空对话的树林、绕过村庄的小河、午后小憩的牲畜、菜园里新鲜的蔬菜等。语言朴实、平白得就像刚采摘的果蔬,细品会闻到一股清香,从诗人心底飘散出来的清香。田斌对故乡的感情是深沉的。他感恩养育自己的土地,感恩养育自己的亲人。他此类题材的诗歌,大都在温暖、深情中透出隐隐的忧伤。比如他的 《菜地里蹲着一个人》:
菜地里蹲着一个人
一身粗布的黑 在那儿一动不动
牵动着暮晚的时光
风撩动着她的丝丝长发
旅途中 我感觉那人之外还有人
在菜地里一点一点地蠕动
打开记忆的门
多年来那个蹲在菜地的人
一次一次跟着我起身
一身粗布的黑 让我满含泪水
无需表达
那个人是一生的温暖与牵挂
此诗写“一个人”,一个“我”特别熟悉的人。因为太熟悉了,所以知道从哪里下笔是有效的。这里,主要细节是在“菜地里蹲着”,其肖像是“一身粗布的黑”。用笔非常简洁,而且传神。从诗里的“她”及“温暖与牵挂”等字眼,我们不难看出,作者所写的人就是母亲。
与《菜地里蹲着一个人》这首诗可以对比着阅读的,我以为可以拈出作者的《多么熟悉》一诗:“多么熟悉的乡村/多么熟悉的场景/那个挑担子的人,回家的人/老黄牛跟在他身后/汗珠在他脸上流淌//多么让人心痛与爱/熟悉的山,熟悉的水,熟悉的庄稼和人/熟悉的面容和称谓//那吹过田野的风/吹乱了我的思绪/像一粒沙子吹进了我的眼睛/流出了泪。”这里所写的“挑担子的人,回家的人”不同于上面提到的“那个蹲在菜地的人”,但一样令诗人伤痛落泪,因为所写的同样是自己的亲人。《多么熟悉》里的描写虽带有一定的泛指色彩,但仔细品读,这里明显有父亲的影子。这个“挑担子的人,回家的人”就是父亲的形象。
田野有时生机勃勃,有时候也会荒芜。正因为对那一片土地有着深深的眷恋,才让诗人对时光的流逝感到无奈,面对物是人非的旷野和村庄,从内心生发出悲悯:“冬天的早晨旷野空寂无人/连风也止住了呼吸/昨夜的一场雪盖住了大地 盖住了村庄/曾经的鸟儿已停止了歌唱/曾经的脚印已不见踪迹/一个乘风而去的人模糊了我的记忆/冷直逼我心 让我抬不动脚步/时光把雪镀成了我的银发/孤寂刮起了我内心的风暴。 ”(《孤寂》)
一个内心有爱的诗人,不应过分迷恋语言技巧而忽略现实生活,回避社会发展进程中存在的问题和矛盾,沉湎于一己悲欢而止于个人小情绪的宣泄;而应主动、仔细地观察日常生活中富有诗意的细节,关注普通人(无论是自己的亲人还是不相干的人)的命运,倾听他们的心声,反映他们的生存状态,用最简单、直接而又不失诗意的语言予以表达,做现实生活的体验者和传达者,做时代变革的见证人。田斌基本上做到了这些。请看他的《种田人》:
一个在稻田里劳作的人
就像大海中的漂浮物 在漂
又像是草地上的蚂蚁 在爬
他触疼了我的眼睛
薄暮的黄昏 太阳从西边落下去了
月亮从东边露出惨白的脸
风把他满身的汗水吹干了
他不知是在白天劳作 还是在夜里劳作
小路上 他的身影被那间张着嘴的小屋
吞了进去
此诗对人物命运的勾勒令人动容。能够达此境地,已经不是单靠文字技巧可以做到的了,而需要悲悯情怀和一腔大爱的支撑。田斌反对不着边际的伪抒情,他强调诗歌不能脱离人间烟火。通过寻找人世间的真诚和良善,诗人自身也得到净化,得以在喧嚣中找到幽静,并用心呵护。作家托马斯·哈代说过:“将来总有一天,整个自然界里,只有山海原野那种幽淡无华的卓绝之处,才能和那些更有思想的人,在心情方面绝对地和谐,这种时候即使还没有真正到来,却也好像并不很远了。”
皖南宣城历史悠久,风景殊异,颇有情趣。不少文人墨客在此留下了经典的传世之作。这对生活于此的田斌来说,既是幸运,也是压力。好在皖南的山水人情哺育了田斌,而田斌也在为皖南的山水人情倾情歌唱着。如此足矣。就田斌已贡献的诗篇来说,他已经无愧于滋养他的山川、土地、人民。况田斌仍然在这里快乐地生活着,用心地品味着,不倦地探索着。
皖南有个诗人叫田斌。他在以勤劳的手、智慧的心,催生更多诗的果实。让我们祝福他。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