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宝华
大不列颠这片土地从来都不匮乏叛逆的精神和共谋的动机。这片土地曾经居住过凯尔特人,不列颠人加入,经历过日耳曼人的入侵和维京人的骚扰,盎格鲁-撒克逊人站稳脚跟,这里存在过王室与教廷、王室与贵族、王室与议会、土地贵族与新兴商业资本家、统治者与平民之间的斗争与顺服、反抗与妥协、叛逆与共谋。英国女作家艾米丽·勃朗特的著作 《呼啸山庄》中,始终穿插着叛逆与共谋,风暴中心的呼啸山庄有着惊人的叛逆精神和行动,也有着悄无声息的共谋动机。
“黑得就像从魔鬼那边过来”[1]35的吉卜赛弃儿小希斯克厉夫被呼啸山庄的主人老厄恩肖从利物浦码头抱进了呼啸山庄,被视作上帝的恩赐,深受老主人的娇宠和溺惯,老主人见不得他受欺负,而老主人的儿子亨德雷·厄恩肖则从此 “把他父亲视作压迫者而不是朋友,希斯克厉夫是篡夺了他父亲的疼爱和他的特权”,[1]37把他视作抢食者,由此总生活在对希斯克厉夫的妒火之中,小希斯克厉夫饱受亨德雷的虐待,这养成了他坚韧的性格,这也形成了其叛逆的缘由。凯瑟琳·厄恩肖的“精神总是像潮水一般高涨,她的舌头总是动个不停。她总是野性十足的,十分邪恶的小姑娘。可是整个教区里,她有最漂亮的眼睛,最甜美的笑容,和最轻灵的脚步”,[1]41活泼美丽的凯瑟琳正处于叛逆的年龄,她和希斯克厉夫一起在父亲的庇荫之下,自由自在地生活着,在荒原上尽情地嬉戏,在无拘无束中成长。
两个人首先叛逆的对象是约瑟无时不在的宗教说教。从中世纪开始,欧洲深受宗教的束缚,作品中约瑟是不折不扣的宗教代言人,“他把一部圣经横翻竖看,只为把好事留给自己,把诅咒全部扔给他的邻居”,[1]41在工业革命的燎原之火尚未烧到的呼啸山庄,宗教束缚尚存,他毫不容情地折磨老爷,大谈灵魂的归宿,以及应当怎样来严厉教子女,两个人面对约瑟的饭后祈祷,消极对抗,用哼哼代替小声祈祷,将约瑟的经书踢进火里。他们没有对鬼魂的恐惧和祖先的敬畏,对宗教有着强烈的叛逆情绪,同时体现出两人在对付宗教上的共谋,一起对付约瑟的乏味的宗教说辞。
老厄恩肖对两人的庇护随着老人的去世戛然而止,两人默默祈祷中的美丽天堂却迎来了亨德雷的回归,亨德雷打发希斯克厉夫到仆人中间去干活,剥夺了他学习的权利,整日在田间劳作也逐步窒息了他求知的欲望,凯瑟琳“陪着他在田野里干活或者玩耍,两个人信誓旦旦长大了要像野蛮人一般粗狂不羁”,[1]45凯瑟琳此时并没有对希斯克厉夫有丝毫的厌弃,分开两人还是对凯瑟琳的最大惩罚。
凯瑟琳第一次最大的叛逆也是对自己内心的反叛,缘起于希斯克厉夫和凯瑟琳穿过荒原来到画眉田庄,两个人隔着落地窗,在如天堂般的林顿家的摆设中,看到的却是林顿兄妹幼稚的行为,凯瑟琳却被林顿家警觉的狗咬伤了脚脖,她被林顿家视如贵宾留在画眉田庄养伤,“坏小子”被“不懂礼数”地赶了出去,经过五个星期的“文明”熏陶和法兰西斯的改造计划后,从画眉田庄归来的凯瑟琳开始潜意识中觉得希斯克厉夫行为怪衣服脏,两个小伙伴间出现了缝隙。艾德加·林顿的拜访无疑在凯瑟琳心中引起无数的涟漪,当希斯克厉夫和艾德加在一起时,“毫无疑问凯瑟琳一眼瞧出了这两个朋友的差异。这对比就像眼见一片山峦起伏的荒凉煤田,又看到一条美丽丰饶的峡谷”,[1]72凯瑟琳的虚荣心最终占了上风,答应了林顿先生的求婚,虽然有个体面的理由,嫁给林顿可以让林顿帮助希斯克厉夫摆脱亨德雷的折磨,并让他发达,但是她明白她这种行为是对她内心的反叛,她内心知道这是错的,她无法与他分离,“不管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成的,我和他的灵魂是一模一样”。[1]82“上帝特地为夏娃(凯瑟琳)创造一个亚当——至少也是用同一个料子、同一个模子,同时铸造了亚当和夏娃这一双”,[2]28“我就是希斯克厉夫,他总是,总是在我心里,不是作为一种愉悦,一点也不胜似我自得其乐,而是作为我自己的存在”。[1]84即使这种内心共谋的宣言是发自肺腑,感人至深的,但希斯克厉夫听到“现在嫁给希斯克厉夫,就要有失我的身份”后[1]82愤然出走了,这种共谋关系也就失去了依附。
三年后归来的希斯克厉夫已经荷枪实弹,胸中燃烧着复仇的怒火和对凯瑟琳的思念。此时的凯瑟琳已经是林顿夫人了,然而在凯瑟琳的鼓励之下,希斯克厉夫步步紧逼、威胁着林顿的家庭,最后使凯瑟琳在癫狂中死去,还骗取了艾德加妹妹的感情,最终将画眉田庄据为己有,实现了自己扭曲的愿望。
哈里顿·厄恩肖是呼啸山庄的古老家族的最后一个,凯瑟琳·林顿是画眉田庄的最后一个,本来可以有着丰厚的家产,然而最后落得一无所有。命运的不公本来可以使哈里顿更有理由叛逆,然而他淳朴的性格使他安于现状,也正是这种性情使他免于希斯克厉夫的肉体上的折磨。小时候的哈里顿生活在亨德雷酒后的疯狂之中,在艾伦的悉心照料下,躲避着父亲突如其来的暴怒或亲昵,有一次差一点被父亲活活地摔死,阴差阳错间父亲的死敌救了他,他所叛逆的是他的父亲而不是希斯克厉夫,而是和希斯克厉夫站在一条战线上,他口中时常骂他的父亲。等到他父亲酒后死去,“原本该成为这方圆一带头号绅士的哈里顿,沦落到完完全全靠父亲的死敌过活”,[1]182而希斯克厉夫此时却是盘算着怎么把亨德雷的后代打造成和像他当年一样无知的 “铺路石”,“要是让同样的风来吹歪它一棵树”,[1]185他要把他打压到最低,比他当年还要低。本来他有约瑟可以做他的同盟,而且,“约瑟灌输给他姓氏和家族的骄傲。要是他敢,他还会火上浇油,调唆这孩子和山庄新主人之间的仇恨”。[1]195依然没有在哈里顿心中激起对希斯克厉夫的反叛。就连凯蒂要他和自己一起对付希斯克厉夫,哈里顿还把希斯克厉夫当做父亲一样对待,“于是她明白,厄恩肖是把他主人的名誉,同自己紧连在一起。这联系是如此紧密,不是理性可以断开。这是习惯铸就的铁链,要想叫它松开,反而十分残忍了”。[1]316哈里顿自始至终与希斯克厉夫形成紧密的共谋关系。
小凯蒂“是最讨人喜爱的小东西,终于把阳光带进了一座凄凉的宅子。那张脸真是个绝色美人,她精神也好,又不粗野,更配上一颗敏感又过度热情活泼的心。她跟人一好起来就好得了不得的样子,叫我想起她的母亲来。可她又并不像她,因为她可以像鸽子一般温柔和顺,她声音又温软,表情又深邃,生起气来从不勃然大怒,爱也从不凶猛无常,她的爱是深沉而且温和的”。[1]187从小心地善良,对人一视同仁,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小姑娘,却在呼啸山庄短短的时间里,磨炼成了一个冷漠、尖酸、刻薄、叛逆的少妇。希斯克厉夫为了掠夺画眉田庄的财产,不顾自己的儿子的死活,逼迫凯蒂与濒死的表弟结婚,而凯蒂在呼啸山庄自己面对着奄奄一息的丈夫,没有一个人插手帮一下忙,这深深地刺痛了她那颗善良的心和自尊,她开始和整个山庄的人斗争,与人人作对。艾伦到来后,凯瑟琳才逐渐认识到自己对表兄的鄙视同样深深刺痛了哈里顿的自尊,甚至使他自暴自弃,这时候凯蒂及时弥补了自己的过失,“两个人的心思都向着一个目标——一个爱着并且想去尊重,另一个爱着并且想着去被尊重。两个人齐心协力,终得圆满功德”。[1]311两个人第一次共同对付的竟然还是约瑟,他们将约瑟的醋栗树铲除,改成了花园,让呼啸山庄初露美丽的生机,然而凯蒂谋划哈里顿共同对付希斯克厉夫的计划却以失败告终,幸运的是希斯克厉夫在对凯瑟琳的思念和良心发现中不能自拔,最后在歇斯底里中绝望地死去,也成就了哈里顿与凯蒂的美好姻缘。
正如作品最后描绘的安宁和平的美景,“温煦的天空之下,我在它们中间流连忘返。看着蛾子在石楠和铃兰花中间翻飞,听着柔和的轻风吹过绿草,不由得纳闷,怎会有人相像,在这一片静静的土地里,长眠的人竟睡不安稳呢”。[1]334世界上本来不应有这么多的不公平,也不应有这么多的仇恨,叛逆将在公平中消失,共谋在和谐中遁形,美好的姻缘不应在灵魂的世界里实现。
[1](英)艾米丽·勃兰特.呼啸山庄[M].陆扬,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
[2]《呼啸山庄》译本序[A]//(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M].方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