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慧
如果寻找胡安·鲁尔福与豪·路·博尔赫斯这两位举世闻名的拉美作家的交集,我们可以追溯到博尔赫斯的一篇短评,虽然仅仅数百字,却毫不吝啬地给予了《佩德罗·巴拉莫》最高的评价,称它为“所有文学中最优秀的小说之一”,他认为读者会明白“这是一部神奇小说,虽然无法预料无数的枝丫,却已被小说的吸引力俘虏”。[1]同样,作为博尔赫斯的代表作,《小径分岔的花园》也是一部神奇的小说,它构建了一座迷宫,它的枝丫是不断分岔的路径,曲折回环,让人心醉神迷。这两部小说蜚声世界,最为人称道的正是它们的叙事美。
可以借用阿根廷评论家莫妮卡·曼索尔解读鲁尔福的作品时对故事下的定义,即 “一个情景的发展……必须有一个开头、曲折以及一个转变后的情景,即结尾。这种发展就是所谓的故事,它是在时间和因果关系这两个轴心上产生的”。[2]正是根据时间与因果关系这两个轴心同现实生活所达到的一致程度,我们得以对文学作品的叙事特征进行分析。回观这两部作品,时间是碎片化的,空间四处延伸;而因果关系更是模糊的。故事因此成为巨大的谜团,谜底难以寻找;但叙事的艺术则被发展到极致,小说成为“警觉、反响和近似性的一个精巧的游戏”。[3]
在传统文学中,作者往往是全知全能的国王,是叙述者、评论者、说教者,掌控着叙述的权力。但在这两部作品中,话语权被让渡出来,人物以自己的方式表现内心世界,摆脱作者的主观评述,使得叙事具备了多种声音、多种角度,为构建迷宫添加了一砖一瓦。
据阿兹台克人的传说,有罪孽的人死后亡魂进不了天堂,只能在大地上游荡。鲁尔福在他的小说里塑造了无数游荡的鬼魂,赋予了每个游魂说话的权利,使得叙述视角变化纷呈。胡安受到母亲的嘱托,踏上寻父之路,作者最开始使用的是第一人称,通过胡安的独白与回忆展开叙事。中间穿插进大量的故事片段,多采用第三人称,常常出现大段大段的人物独白。作者不交代前后因果关系,人物也常用“他”或者“她”来代替。在创作完成之初,这部作品有近二十万字,后来删改成十万字。许是鲁尔福刻意为之,好给读者留下了许多空白,让读者自己去填补,寻找答案。
而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开放式的开头是个障眼法,博尔赫斯故意添加进历史的元素,以混淆真相与虚构的界限。与《佩德罗·巴拉莫》的叙述视角不同,本文主要由主人公——“我”来进行叙述的。“我”是叙述者,我”的行动以及“我”的各种心理变化完全穿插与融合在一起,情节随着“我”的意识的流动而进行着。事实上,如果“我”不告诉读者“我”的想法,如果没了这些心理活动,读者便会迷失在情节的岔路口。读者以“我”的意识为线索在迷宫中穿梭,在“我”的带领下思考与发现,而作者的身影隐匿了,甚至早已彻底消失。
博尔赫斯创建了“小径分岔的花园”这一象征着时间与空间的迷宫。他通过艾伯特与余准对于彭冣《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探讨,表达出了自己的时间观念,“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4]时间是多维的、偶然的、交叉的,因不断循环而达至无限;空间也因此有了无限的可能。如同有无数岔口的小径,叙事具备了无限的可能。
博尔赫斯所采用的是重复循环的迷宫叙述法,每一个结局是另外一个分岔的起点。间谍故事本应该是快节奏的,但是当余准到达迷宫般的花园时,节奏一下子缓慢了下来,加进了抒情的描述。读者如同主人公一样,沉浸在遐想中,忘记自己被人追捕的命运。余准与阿尔伯坦然自若地探讨彭冣的迷宫,间谍故事的小径生出迷宫故事的岔路。正当读者徘徊在迷宫故事的小径中,沉浸在他们因迷宫而达成的融洽的气氛里时,又是一个逆转:余准突然开枪打死了艾伯特,以间谍故事的方式结束了小说。虽然博尔赫斯最终让读者从间谍故事的小径走出了小说情节的迷宫,但情节的分岔却使读者在阅读中不断迷失着方向。
鲁尔福也打破了时与空的界限,从各个角度描绘了漂泊游荡的鬼魂,把不同的时间与地点、发生在不同人物上的事件都放在同一个场景中来描写。正因为所有的故事都是共时的,人物与时间一个套一个,组成了一个寻父的迷宫。在死人的世界里,时间是永恒的,只有过去、过去的过去、过去中的将来。正如“雷德里亚神父在很多年后将会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整个时态是过去时,很多年后是过去中的将来,而那天晚上的情景是过去的过去,形成一个循环。在这部作品中,生命由一个又一个断章组成,你可以随意选择一个地方开始,又可以在任何地方停下。就像行走在迷宫中,你可以从任何地方走起,并找到短暂的停靠。
博尔赫斯不仅探讨了时间迷宫的哲理,而且将它运用到写作上来。而鲁尔福的作品也不自觉地用时间与空间构建了一个叙事的迷宫,读者身至其中,仿若身至迷宫,与胡安一起踏上寻找的旅程。
鲁尔福曾经说过:“我相信故事,没有故事,就没有文学。”[5]纵然如此,故事在他们的作品中是隐匿的,存在的只有情节与事件。而读者不断将情节拼贴起来,通过想象与阅读体验将空白填满,形成完整的故事。
博尔赫斯自言,《小径分岔的花园》是 “侦探小说”,“读者看到一桩罪行的实施过程和全部准备工作……谁都没想到,书和迷宫是一个东西”。[6]在这场谋杀背后还有艾伯特的迷宫故事,即小径分岔的花园,这是一个庞大的谜语,而谜底就是时间。《佩德罗·巴拉莫》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寻父的路程。“我来科马拉的原因是有人对我说,我父亲住在这儿,他好像名叫佩德罗·巴拉莫。”[7]对于胡安而言,父亲只存在于叙述之中;而对于佩德罗而言,他七十年的人生却是在胡安的寻找过程中不断拼贴完整的。所有的鬼魂都在述说,但是对于同一事件,会有不同的人物从自己的角度进行讲说,重叠成一个故事。佩德罗的形象、科马拉的遭遇是在不同的声音之中完整起来的,而读者也正是从各种声音中完成故事拼图。
“迷宫”既是博尔赫斯小说经常出现的主题,又是独特的小说手法,他将对时间、永恒及自我等问题的思考在文本中升华为迷宫的形式;而在胡安·鲁尔福,他认为读者既是欣赏者,也是合作者。在碎片化的时间与模糊的因果关系中,他们各自建构了迷宫,屹立于世界文学之林,让无数的读者流连忘返,而这正是文学的魅力所在。
[1](阿根廷)豪·路·博尔赫斯.私人藏书[M].盛力,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8:81-82.
[2](阿根廷)莫妮卡·曼索尔.鲁尔福与魔幻现实主义[A].孙梦家,译//柳鸣九.未来主义 超现实主义 魔幻现实主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448.
[3](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上)[M].王永年,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161.
[4](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132.
[5]吕同六.20世纪世界小说理论经典[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6:425.
[6](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71,129.
[7]胡安·鲁尔福.佩德罗·巴拉莫[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