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是什么?——张爱玲《金锁记》中“金锁”意象之再解读

2013-12-12 17:28慕宜君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10期
关键词:曹七巧金锁记张爱玲

慕宜君

评论家傅雷对张爱玲的《金锁记》赞不绝口,张爱玲自己却对这部享誉文坛的作品评价不高,认为这是部太过“彻底”的作品。的确,没有哪部小说的结构、修辞像《金锁记》这么极尽巧思,也没有哪个主人公像曹七巧疯得那么极端而富有戏剧性。文章精巧得像是完成某种论证,曹七巧这一人物,更像作者为完成论证而设置的概念,成为作者对女性幽暗心理的阐释工具。而“金锁”,便是作者意欲证明的终点。

小说末尾引出篇名“金锁”,对“黄金的枷”的理解,较有代表性的是傅雷以“迅雨”为名发表的文章《论张爱玲的小说》,将“黄金的枷”依字面理解为“黄金的情欲”。①

曹七巧的前半生为了争黄金饱受屈辱,后半生则疯狂释放为争黄金而得的屈辱,从这个角度看“黄金的情欲”是合理的,但这无法解释曹七巧为何一手毁掉儿女的幸福。如果因为情欲压制导致对儿子长白畸形的爱挑唆儿子夫妻失和尚可理解,作践女儿就有些莫名其妙。悔婚是出于对拥有爱情的女儿的嫉妒,那么给女儿缠小脚、抽大烟是为什么?长安不漂亮又安分守己,退学后甚至渐渐变成另一个“七巧”,跟七巧成了“同一阵营”,金钱和情欲实在构不成“劈杀”女儿的原因。

从“金锁”的表面含义跳脱出来,还可以察觉到另一层深意:“金”是表面的光辉灿烂,而“锁”则是内心阴冷黑暗的象征;“金锁”便是女性美丽外衣下深藏的心理阴影。②

未出阁的曹七巧是个活泼有人气的姑娘。嫁入姜家后,七巧才开始变得暴戾乖张,用她嫂子的话说便是:“我们这位姑奶奶怎么换了个人?没出嫁的时候不过要强些,嘴头上琐碎些,就连后来我们去瞧她,虽是比前暴躁些,也还有个分寸,不似如今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一点儿得人心的地方。”③

当初姜家下聘时,摆在她面前的是两条路:成为豪门少奶从此衣食无忧,但要忍受丈夫的残疾无能和婆家的冷眼;或者嫁给“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中的一个,继续市井小民的生活。曹七巧这样一个“要强”而“琐碎”的人,对前者的选择更多出于主动。因此,曹七巧后来非人的生活并不完全是外界造成的,这种压迫是当初自己选择的。

这是“金锁”的第一层:曹七巧虚荣又爱占便宜,占了便宜是理所应当的,没占到或者付出了相应代价才换来“便宜”便是对她不公。若反吃了亏,就更是理直气壮以血泪控诉的受害者,罪责一概是别人的。曹七巧是不会自省的典型,嫁给残废是哥哥定亲的缘故,受排挤是家族中人势利。总之,错误总是别人的。

嫁入姜家之后,曹七巧因身份低微不受待见,连丫鬟都轻看她。七巧是个生命力旺盛的女人,得不到认可不会轻易就范,与被她折磨致死的儿媳寿芝不同,七巧永远不会在哀怨和沉默中消亡,她会拼命挣扎。

为了显示“二奶奶”不是连话都说不上的虚名,七巧跑去老太太那嚼舌根催着把小姐嫁了,惹得上下对她一片反感:

云泽把脸气得雪白,先是握紧了拳头,又把两只手使劲一洒,便向走廊的另一头跑去。跑了两步,又站住了,身子向前伛偻着,捧着脸呜呜哭起来。玳珍赶上去扶着劝道:“妹妹快别这么着!快别这么着!不犯着跟她这样的人计较!谁拿她的话当桩事!”云泽甩开了她,一径往自己屋里奔去。

豪门大族看不起曹七巧的不自重,她却偏偏极尽谄媚、尖酸、刻薄、挑拨之能事。然而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寻求一种存在感,“要强”的、有生命力的七巧不甘于就这么默默地无人问津,她的做法甚至有些像为获得更多关注而任性哭闹的孩子。

这是“金锁”的第二层。女性在千百年来的男权统治中一直处于弱势失语的地位,有生命力而不甘沉默的女性便以各种形式抗争证明自己的存在。传统女性价值观“温良恭俭让”就是要女子发不出声,于是真正发出声的就免不了要尖锐刺耳。曹七巧的刺耳在于她用各种手段证明自己的存在,但证明的方式却让人再一次对她的存在予以否定。存在感灿烂如金,迈向它的步伐却丑陋无比,最终成了锁住自己的枷。这不能不说是一场彻底的悲剧。

十年后,七巧的丈夫死了,婆婆也死了。虽然分家时“孤儿寡母”被“欺负”了,但毕竟搬出去独门独户住,全家大小事由她说了算。她从没人理睬到掌握绝对话语权,真正是曹七巧的时代。于是她的权力欲望开始急速膨胀,掌控着身边一切能掌控的人和事。

首先是给13岁的长安缠脚:

七巧的一只脚有点麻,她探身去捏一捏她的脚。仅仅是一刹那,她眼睛里蠢动着一点温柔的回忆。她记起了想她的钱的一个男人。

她的脚是缠过的,尖尖的缎鞋里塞了棉花,装成半大的文明脚。她瞧着那双脚,心里一动,冷笑一声道:“你嘴里尽管答应着,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是明白还是糊涂?你人也有这么大了,又是一双大脚,哪里去不得?我就是管得住你,也没那个精神成天看着你。按说你今年十三了,裹脚已经嫌晚了,原怪我误了你。马上这就替你裹起来,也还来得及。”

很多人认为,对女儿长安的虐待源于同性嫉妒。但是,苍白委顿又乖乖听话的女儿实在没有任何可以引起母亲嫉妒的地方。“缠脚”一节实为“损人不利己”阴暗心理的真实写照。

鲁迅曾说过:“现在做人,似乎只能随时随手做点有益于人之事,倘其不能,就做些利己而不损人之事,又不能,则做些损人利己之事。只有损人而不利己的事,我是反对的,如强盗之放火是也。”④

在所有的“坏”中,损人不利己是最坏的。曹七巧为女儿缠脚便是一种损人不利己的报复。她的脚被缠了,一辈子走不出姜家的阴影,那一点点因麻的小脚而起的柔情也在三爷姜季泽的虚情假意被揭穿后烟消云散。七巧要把女儿拉进和她一样的黑暗中,她受的苦也要别人尝尝,在她掌控的小小王国里,女儿是最好的攻击对象——她毫无还击之力,更重要的是,她是“姜家的人”。

“缠脚”一节是七巧开始疯狂害人的序幕,但作为重点投入分析的文章并不多。其实到这里,作者已经挖掘出“金锁”最深层也是最可怕之处。余下如逼死儿媳、毁掉女儿婚事等不过是这一幕的延伸。七巧能毫无缘由地断送女儿一双健康的脚,就能断送一双儿女的终身幸福。

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我是受害者,便见不得你不是。即便你不是害我之人,也不见得成功得引我发妒。“你”可以是任何人,只要我能伤害到“你”。而曹七巧最令人发指的地方,在于她伤害的对象,竟是毫无抵抗能力的亲生女儿。同恐怖袭击专找没有反抗能力的平民,“损人不利己”者往往专找最无辜弱小者发泄,哪怕是亲生女儿。这层藏于人性幽暗深处的“锁”是何等恐怖。

曹七巧在给儿子长白娶了亲后,对媳妇寿芝百般刁难。媳妇在这“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的家中辗转难眠,最后在种种精神折磨中送掉性命。

女儿长安好不容易有门好亲事,受着爱情的滋润,“人变得异常沉默了。时时微笑着”,七巧见了,却是不由得有气:

“这些年来,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难得开个笑脸。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门,称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别这么摆在脸上呀──叫人寒心!”

这里的“有气”不只是对长安拥有爱情的嫉妒,更是不愿面对这些年“姑娘难得开个笑脸”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事实。前面分析过,曹七巧是不会自省的典型,罪责一概是别人的。甚至伤了人,反怪受伤的人把哀怨让人看见,佐证她伤人的事实。

寿芝的悲剧或许不可避免,毕竟要嫁进来与七巧朝夕相对,长安却不同,嫁出去就能摆脱这一切。她曾有过半年离家住校的日子,一离家便不同了,“脸色也红润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为了迎接爱情摆脱萎靡还努力戒烟,可见她的堕落是后天压迫的,一旦有机会摆脱她是会积极争取的。但她母亲不给她“逃生”的机会,为什么?因为这“绝境”正是七巧造的,但她绝不承认。放出去过得好了,便是对她过去一切“统治”一切存在价值的否定。被忽略存在时她是失败的,再没人能忽略其存在时,她的存在是没有价值甚至负面价值的。这是更彻底的失败,这是曹七巧无法容忍的。

曹七巧的一生都在“要强”,和不同的人打仗。遇到迫害她的“敌人”时,她用尽办法挣扎反抗,久了便草木皆兵;权力在握没有“敌人”时,便随意劈杀毫无反抗能力的人(至亲也不放过),宣泄过去被压抑的怨毒。造出这种“被人吃”也“吃别人”的疯子,全是外界的缘故吗?张爱玲给出了不同答案:问题的根源同样在女人身上,女人需自救。

曹七巧三十年来一直戴着沉重的枷:虚荣、爱占便宜、尖酸刻薄、挑拨是非、损人不利己……一层层枷以害人的方式保护着自己。这些人格的缺陷是她抗争的武器,隔绝了自我与他人。但终究,这是一场空虚的胜利,赢得既不愧疚,也不得意。⑤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为何还没完——完不了?张爱玲在《谈女人》中给出了答案:“女人的缺点全是环境所致,然则近代和男子一般受了高等教育的女人何以常常使人失望,像她的祖母一样地多心,闹别扭呢?当然,几千年的积习,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掉的,只消假以时日……”⑥

无论是受过近代教育的知识女性,还是曹七巧一类的人物,都无法立刻摆脱这些为生存而承袭千年的枷。《金锁记》以艺术的手法警示今人,“枷”不是某个人所特有的,而是一种普遍的心理积习。人须得自省,女人须得自救。这便是“金锁”的寓意。如同鲁迅的“阿Q”是警醒世人的符号一般,“金锁”也寄托着张爱玲对女性解放自己所存的忧思。

注释

①迅雨.论张爱玲的小说[J].万象,1944(11).

②宋建华.“金锁”未必是“金钱”——论张爱玲《金锁记》的女性自省意识[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3).

③张爱玲.金锁记[J].杂志,1943,12(2),(3).(以下作品引文同)

④鲁迅.书信·致曹聚仁[A]//鲁迅全集·第十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⑤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十五章[M].香港:香港九龙友联出版社有限公司,1979.

⑥张爱玲.谈女人.http://www.5article.com/topic/252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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