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媛媛
明代后期,江南地区率先出现了“机户出资,机工出力”的新型生产关系,社会生产力得到发展,商人和手工业者增多并作为一种新兴的力量登上历史舞台。过去居于四民之末的商人,现在“凭借雄厚的财力左右物价,操纵市场,介入政治,对社会生活各个方面施加影响,使人不敢轻视之”。①社会变化引发了意识形态领域的变化。马克思说:“人们的观念,观点和概念,一句话,人们的意识,随着人们的生活条件,人们的社会关系,人们的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因此,当“重利趋商”成为了社会热潮时,传统的士农工商的等级观自然不适应时代的要求,也就具有了冲破束缚的社会动力。成书于天启年间的“三言”,来源复杂,有不少是改自宋元旧篇,但其反映的世情却是冯梦龙所生活的时代的。
在中国封建社会,统治者为了维护自己的政权对商人和商业都实行打压政策,但这种情况发展到明代产生了变化。万历之初,首辅张居正根据社会实际状况,倡导经济改革,否定了传统的重农抑商思想,提出“商通有无,农力稼穑。商不得通有无以利农,则农病;农不得力本穑以资商,则商病。故商农之势常若权衡”。②这对于已有新型生产关系萌芽的江南地区来说是一针强心剂,手工业迅速发展,经济繁荣起来。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中记录:“去农而改为工商业者,三倍于前。”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占据统治地位的程朱理学日益僵化,王阳明的心学以“致良知”为形成的标志,打破程朱理学一统天下的局面。泰州学派的王艮则走得更远,首倡“百姓日用之道”,他认为“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条理处”。李贽更是认为“好货”是人的正常欲求,他在《又与焦弱侯》中公开为商贾正名:“商贾亦何鄙之有?携数万之资,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官吏,忍垢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携者重,所得者末。然必交于市大夫然后可收其利而远其害。”这样,社会中普遍流行起重商之风,好货逐利在从上到下的思想和政策中也就明正而言顺。
作为对这种舆论和思潮的回应,最明显的就是民众职业的变化,在“三言”中我们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工商业者:抱得美人归的卖油郎秦钟、为鸟杀人的箍桶匠张公、手艺高超的木匠张权、坏人姻缘的盐商孙家、拾金不昧的机户施复、泛海商人周大郎、好人有好报的酒店主人刘公、硬留合色鞋的杀猪匠陆五汉、为证明自身价值义愤成家的客商徐老仆、铁冶起家的汪信之、为色所惑的丝绵铺主吴山、喜结良缘的线香商人李秀卿黄贞女、因祸得福的典当铺主宋小官、铁匠白铁、逼死妻子的磁胚匠刘三旺等等。作者有时为了突出经商人之普遍,往往将非商人的主人公改为商人,如《范巨卿鸡黍死生交》,故事较早见于《搜神记》卷十一,《后汉书·独行传》也载此篇,元代宫天挺的杂剧《范张鸡黍》与《搜神记》大体相同,但均无范式是商人因商恐误约而自杀这一情节。而《范巨卿鸡黍死生交》却写范式“世本商贾,幼亡父母,有妻小。近弃商贾,来洛阳应举”,这样的改写使得作品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
生活在吴江的冯梦龙最能切身感受到社会的变化,由于江南商品经济发达,长期生活于底层的他接触到了众多商人,同时认识到他们身上美好的品质。这里最值得一提的是拾金不昧的施复,他起初只是社会底层的小机户,一分一钱的银子都不马虎,客人兑付的银子他都要“摸出等子来准一准,还觉轻些,又争添上一二分”,拾到的六两多重的银子对他来说无异于是笔巨款。有了这银子,家中可以多添织机、多出布、多获利,日积月累可以买房置田,六两银子引发出施复对于未来生活的美好设想。但随即心理也产生了尖锐的斗争。历经资本积累过程的施复深切体会到六两银子对于小商小贩的重要性,感同身受之余,人性之善战胜了贪欲,这实际上是市民阶层既祈求发家致富又讲究道德良心的矛盾状态的曲折反映。可以说,《施润泽滩阙遇友》的优秀不在于它的讲果报,而是细致生动地写了一个彼时的江南小镇,一个丝绸乡里的机户如何一点点劳作、营运、起家的故事。
晚明发达的工商业不但激起了人们发财的欲望,这欲望也带来了对自我价值的重新审视。商业社会给每个人相对均等的奋斗与成功的机会,像五十多岁的阿寄这样一位村生土长、智慧勤于种作的徐家老仆人,耕田比不上牛马,但却能通过经商而不是耕作来体现价值。徐老仆阿寄在分家时被当做累赘给了三房颜氏,“那牛儿可以耕种,马儿可雇倩与人,只拣两件有利息的拿了去,却推两个老头与我,反要费我的衣食”,从颜氏的哭诉中我们可以看到阿寄的尴尬境地。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获得主人的认可,以及为了改变三房的命运,阿寄穿上麻鞋,背着包裹雨伞即刻启程。庆云山、苏州、杭州,买米贩漆,马不停蹄,赚得五六倍利息;兴华、杭州,收漆粜米,“一连做了几账,长有二千余金”。老仆阿寄凭借一己之力,为三房挣下偌大家业,买房置地,成为佼佼者,“十年之外,家私巨富”。从一个众人眼中的累赘废物,到成长为一个家庭事业的主心骨,阿寄完成了自己人生的飞跃,不仅让三房发家致富,而且让自己的后半生光彩夺人,而这一切都得益于他挣得的巨万家私,是金钱证明了他的价值。
在政治腐朽的晚明社会中,金钱财富甚至是衡量一个人社会价值的最高准则,这一点徽州商人表现得尤为突出。《苏知县罗衫再合》的“入话”中有化身为财富的白衣女子自述道:“收尽三才权柄,荣华富贵从生。纵教好善圣贤心,空手难施德行。 有我人皆钦佩,无我到处相轻。休因闲气斗和争,问我须知有命。”李生点头道:“汝言有理,世间所敬者财也。我若有财,取科第如反掌耳。”一语道破机关。朝廷为了敛财,甚至连科举为官都可以通过纳监这种名正言顺的方式公开行贿,私下买官的更是不计其数。谭希恩《明大典撰要》:“案此嵩之卖官鬻爵已露其端倪,而部臣之委靡依委,世皇实已先导之矣。”所以钝秀才马德称可以“援例入监”,所以曹可成才说:“本多利多。如今的世界,中科甲的也只是财来财往,莫说监生官。使用多些,就有个好地方,多趁些银子;再肯营干时,还有一两任官做。”这样看来,只有投入金钱才有可能中举做官,投入和产出甚至成为正比,有了肥缺才有可能捞到更多银子,在金钱的诱惑下,这种恶性循环不断地上演。
晚明经济快速发展,工商市镇繁荣。北方河西务镇,“舟楫聚泊,如蚂蚁一般;车音马迹,日夜络绎不绝。上有居民数百馀家,边河为市,好不富庶”。南方吴江县盛泽镇,“蜂攒蚁集,挨挤不开,路途五伫足之隙。”市场繁荣,南北货物交流集聚,为市民的消费提供了可能。
单看蒋兴哥家的佣人:“原有两房家人,只带一个后生些的去,留一个老成的在家,听浑家使唤,买办日用。两个婆娘,专管厨下。又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晴云,一个叫煖雪,专在楼中伏侍,不许远离”,仅仅伺候一个三巧就用了五个人,而且分工明确,责任到人,一个小商人的排场之大可见一斑。再看三巧的首饰:“陆续搬出许多钗、钿、缨络之类”,再看“三巧儿品评价钱,都不甚远”,其消费水准可想而知。三巧和婆子用餐时,“只见两个丫鬟轮番的走动,摆了两副杯箸,两碗腊鸡,两碗腊肉,两碗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其生活水平远远超过平常人家,其生活的奢侈程度刻画得入木三分。
老军的女儿刘方和穷书生刘奇,在发家以后一改以前省吃俭用、艰苦度日的作风,便“讨了两房家人,两个小厮,动用器皿家伙,甚是次第”。秦重靠花魁娘子扶持家道殷实之后,便“驱奴使婢,甚有气象”。被丈人赶出家门、获得意外之财后改名易姓为钱员外的宋小官,不仅买田置地,还极尽奢华。“家童数十房,出色管事者千人。又蓄美童四人,随身答应。满京城都称他为钱员外,出乘舆马,入拥金赀”,一改以前的寒酸气。
虽然“工商勤苦挣家园”,理当拥有自由支配其财产的权利,但致富了的商人处处彰显出金钱的力量,展现出金钱的威力,使普通的市民不由得流露出对商人奢侈生活的艳羡,所以整个社会陷入追求金钱财富的癫狂状态,破坏了其内在的道德准则,在新世情冲击之下,旧道德遭到了严重挑战。
长期生活在商品经济最为发达的苏州,冯梦龙敏锐地捕捉到社会各方面的变化,并通过小说加以反映:当新型生产关系出现后,社会经济加速发展使得城市更加繁荣,民众的生活大大改善,他便鼓励人们去追求金钱、积累财富;而当社会成员因追求财富而不择手段,资本显示其血腥一面时,他又站在封建统治的立场上,对之大加鞭挞,表现出维护社会既有传统和秩序的责任心。“三言”正透露出冯梦龙的这种矛盾心理。
注释
①聂付生.冯梦龙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7.
②林文益.中国商业简史[M].北京:中国展望出版社,1985:317.
[1]冯梦龙.喻世明言[M].北京:中华书局,2009.
[2]警世通言[M].北京:中华书局,2009.
[3]醒世恒言[M].北京:中华书局,2009.
[4]陆树仑.冯梦龙散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5]缪詠禾.冯梦龙和三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