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裘
徐坤小说活用成语的修辞现象分析
李裘
成语是相沿习用的具有书面语色彩的固定短语。但徐坤在特定的小说语境中,为了立意和行文的需要恰如其分地对成语进行活用,主要通过化用、降用、反用、无标点连用等方式,增强了讽刺、幽默、风趣的艺术效果。
徐坤小说 成语 活用 修辞
成语是词汇中一个特殊的词汇聚合,是一种相沿习用的具有书面语色彩的固定短语,具有意义的整体性和结构的凝固性等特征。[1]成语大多数来源于富有哲理性和艺术性的神话寓言、历史故事、古典史籍、诗文语句等,被公认为汉民族文化的沉淀和结晶。素有“女钱钟书”美誉的学者作家徐坤在小说中运用了大量的成语,给小说蒙上了浓厚的文化气氛。经统计,短篇《一条名叫人剩的狗》中,不重复出现的成语就有47个,但是丝毫读不出苦吟的焦虑,而是信手拈来的轻松。然而,徐坤并不拘泥于成语的常规用法。艺术是一种创造性的精神现象,创新意识和创新能力是检验创作主体(小说家)的创造水准的重要尺度。徐坤的创新试验更是一种理论和实践的自觉行为,她曾经说过:“汉语言本身重新排列组合时产生的韵律、韵致,特别令我着迷。”[2]徐坤通过对成语的活用,构造出了一些新的语言表达结构和词语搭配规则。
结构的凝固性是辨别成语的重要特征。但是在特殊的语言环境中为了立意和行文的需要,可以改变成语的形式。这种改变并非要改变成语的固定内容和形式,只是一种在特定语境中临时运用的手段而已。它不拘泥于成语原有意义和格式,对成语“变通”地使用。一旦离开了这个特定的语境,成语仍要恢复它的本来面目。化用是徐坤活用成语最常见的修辞方式,也就是在成语中插入其他成分,使成语的结构层次发生变化,但又保持着原成语语形的痕迹,但由于其他语言成分的嵌入,成语就突破了固定短语的限制,由紧缩的固定结构向松散的语句方向发展,使成语的容量扩展增大,表意更为丰富。例如:
(1)回校后从我导师那儿得知早几年于敬斋跟“免贵姓焦”曾平分出版社秋色,到后来几次评职称于敬斋都到学术委员们面前游说,控诉“免贵姓焦”的不务正业行径,书一本接一本的出,可都是下三滥的赚钱货,学风不正水平欠佳败坏了社里的名声。——《呓语》
(2)鸡皮和鸭皮也给叫得惶惶不安,总觉得自己从小到大没下出过什么真格儿的蛋,没能正儿八经地标一把新立一回异。——《先锋》
(3)想想,自己不也曾站在16层的窗口上,遥望着巧克力大厦浮想并联翩吗?——《热狗》
例(1)是“我”在一次学术论争后得知的事实。在讨论会上,“免贵姓焦”煽动我等无名小卒跟于敬斋针锋相对,不是为了真理而是为了报“评职称之仇”。将“出版社”放到“平分”与“秋色”的中央,强调了于敬斋跟“免贵姓焦”的“评职称之争”的战场,揭露了知识分子互相倾轧的丑恶现象。例(2)是“鸡皮和鸭皮”的心理描写。“鸡皮和鸭皮”是两个“先锋派”画家,他们的“先锋艺术”就是在画布上掼一摊泥,然后又冲上一泡长长的浊尿,他们对西方艺术的拙劣模仿,只是为了出名。“一把”、“一回”有仅此一次的意思,将其插入“标新立异”中间,表现了当代艺术家急功近利、过把瘾就死的心态。例(3)中的“浮想联翩”原意是“许多联想出来的事物不断涌现”。“浮想”指“头脑中涌现的想象”,“联翩”是“鸟飞的样子,比喻连续不断”。很明显,“浮想联翩”是一个主谓关系的成语。但是在“浮想”和“联翩”之间加入了一个连词“并”,使“浮想联翩”变成了承接的关系,“浮想”变回了它独用时的意思 “回望”。此句之前,“我”正在为自己作为知识分子过着清贫的日子而郁闷,此句之后,“我”又不免庆幸没有“下海”,否则每月一百元的“突出贡献奖”就轮不到自己了。可见“浮想并联翩”在这里起到过渡作用,并且体现了知识分子面对商业化大潮的冲刷的矛盾心理。
徐坤小说中这种成语的“化用”手法,增添了其语言的丰富性、生动性与深刻性,还给读者增添了想象、联想的余地。
“降用”是倪宝元先生首先总结出的一种修辞方法,它是指“由于表达的需要,偶尔把一些分量‘重’的、‘大’的词语降作一般词语用,也就是词语的降级使用”。[3]例如:
(1)第二天陈维高单刀赴会,特地找出了当年出国时的那套西装穿上。——《热狗》
(2)她埋怨阿炳根本不在她身上用心,调动的事总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半死不活地悬着,越来越没动静。“你到底想不想把我调过来?”阿炳老婆义正词严脸上挂满了泪珠儿。——《呓语》
(3)撒旦是在一夜梦醒之后发现自己被鬼剃了头的。他用双手在脑袋顶上一搂,滑腻腻、湿滚滚的,枕上除了留下一个青瓜脑瓜,缕缕长发早已无影无踪不知去向。撒旦不悚然一惊:“没根了,可算是六根清净了。”——《先锋》
“单刀赴会”原指三国时蜀国名将关羽只带一口大刀和少数随从赴东吴宴会。后泛指一个人冒险赴约,含赞扬赴会者的智略和胆识之意。“义正词严”是指道理正当公允,措词严厉。“六根清净”本是佛教用语,所谓“六根”,指眼、耳、鼻、舌、身、意。 “六根清净”是指根除欲念而无烦恼,说的是佛教一种极高的境界。而例句则把老知识分子陈维高瞒着妻子约会情人说成是“单刀赴会”,把老婆撒娇说成“义正词严”,把剪了头发说成佛教的最高道行“六根清净”。
将适用于重大事情和正式场合、分量很重的成语用在这种日常生活的语言环境中,大词小用,令人哑然失笑,印象深刻。然而对读者而言,把握和领会成语的降用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因为降用的成语通常具有一定的隐蔽性、微妙性和复杂性,其意义不易察觉。要理解徐坤小说的成语降用,读者不但得先了解成语本来的文化内涵,还必须具有较高的语言能力、智力、想象力和文化水平,才算真正读懂“徐坤”。
汉语成语的使用范围和感情色彩往往是约定俗成的。但有时为了表达的需要,故意使用与意义相反的词语来表达本意,临时改变词语的感情色彩、语体色彩或使用范围,这种修辞方式叫做反用。反用可分为以正当反和以反当正两类。徐坤小说的成语多是以正当反,以达到嘲讽知识分子的效果。例如:
(1)行啊,老陈,妙笔生花,雅俗共赏啊。怎么,放下架子,打起短评快来了?——《热狗》
(2)我怎么想起英年早逝来了。陈维高暗中打了一个激灵。对了,老洪不就是在上一拨脱颖而出运动中一命呜呼的嘛?——《热狗》
(3)批评家们敢想敢干,瞅准时机,再接再厉,又用集装箱塞满了成批成批的“主义”,装到远洋货轮上往国内进口。——《先锋》
(4)我嗫嗫嚅嚅地说我总以为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想动手却不得要领。——《呓语》
例(1)是社科院同事对研究员陈维高的一篇短评下的评价。“妙笔生花”形容诗文写得绚丽多彩,非常漂亮。“雅俗共赏”指文化高的人和文化低的人都能欣赏,表明受评价的东西价值高。然而这位同事反其意而用之,表明了他对陈维高的藐视。一向只写高雅文化批评的研究员,现在却给一个不懂文化的小影星写了题为“小荷已露尖尖角,只盼蜻蜓落上头”的短评,赞美之辞溢于言表,文字看似文雅,精神却低俗得很。例(2)将获得研究员头衔的晋升称为“脱颖而出”。“脱颖而出”比喻才干或才华全部显示出来。然而这里“脱颖而出”不是指值得钦佩的才能,而是“有动听的头衔,还增加两级工资,还有医疗蓝卡待遇,还增补成三室一厅的住房”,还包括知识分子在职称评定中的衰竭而死。例(3)写的是“先锋”不顾中国文化的实际情况,盲目套用西方的理论。“再接再厉”比喻一次又一次地继续努力,毫不松懈。多用于鼓励之词,这里却用于反衬“先锋”的盲目之态。例(4)的“大音希声”本来是比喻最大最美的声音,即无声之音,高雅而缥缈。这里却用来比喻学术文人的失语。此“无声”非彼“无声”。
徐坤小说的成语反用还有很多,四个字就辛辣而深刻地讽刺了知识分子的种种丑态,使成语在此时此境增添了更多的意蕴,使成语“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的艺术效果更为明显。
成语在徐坤小说中出现的形式可谓多姿多彩,除了数量堪称一绝、构思灵活新颖外,成语的“无标点连用”可谓是徐坤小说中的特殊景观。所谓“无标点连用”是指两个以上的成语叠用。如:
(1)末了,陈老师还总是心满意足心甘情愿地牵着鹅儿去剧院、酒店、舞厅、美术馆,将他苦心经营下来的私房储蓄慷着慨地消费掉。——《热狗》
(2)每每在他需要青藤滋润、悦目的时候就总是找她不见。而一旦她需要攀缘、上升时,就会随心所欲出其不意地闯进废墟,肆意地翻云、弄雨。——《热狗》
(3)正当诗人孤芳自赏自鸣得意,一味沉浸在自己独特的意象簇中意乱情迷之时,某天早晨他在街上偶然发现,世界正在闹通货膨胀信仰危机,诗也贬值到2分钱一行。——《斯人》
(4)罗伯特的主人每每口若悬河纵横捭阖,将诗书倒背如流,在无形的智力较量中频频取胜,充分显出日后成为高手的可能。——《一条名叫人剩的狗》
(5)我仍不甘心,一见有马车路过,就用自行车挤它别它,往马身上扔石头子儿朝它脸上扬沙子吐唾沫,直到我气喘吁吁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它也不过打了个响鼻儿抖了抖身上的毛,用一种物我两忘的目光乜斜着我。——《呓语》
(6)乡长小陈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对本乡的风土人情历史典故了如指掌如数家珍。——《梵歌》
“无标点连用”的成语基本上隐含着共同的义素。例(1)的“心满意足”表示心愿满足。“心甘情愿”表示心是乐意的,情是愿意的,指完全出于自愿。二者都隐含着“满意”的意思。例(2)的“随心所欲”指任凭自己的意愿,想要怎样就怎样。“出其不意”原指在别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出动,后泛指出乎对方的意料之外。二者都有随意、任意的意思。例(3)的“孤芳自赏”比喻自命清高,自我欣赏。“自鸣得意”指自己表示自己,显得十分称心如意。都有对自己表示满意的意思。这些成语主要从心理的角度描绘人物。下面几个成语则描摹了人物的某种状态或神情。例(4)的“口若悬河纵横捭阖”都表示口才好,例(5)的“气喘吁吁火冒三丈暴跳如雷”都有“急”的意思,例(6)的“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表示对某物或某事很熟悉。
成语的“无标点连用”多用于表现人物内心活动,更好地揭示人物的灵魂;凝聚语义,从而把意思表达得更加鲜明突出。例(1)并没有专心描绘细腻动人的细节,也没有作细致的心理描写来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仅以两个成语画龙点睛似地突现人物丰富深邃的心灵奥秘。“心满意足心甘情愿”虽然都有表示满意的意思,但是二者的侧重点不同,“心满意足”侧重于表示满意的程度,“心甘情愿”侧重于表示意愿的程度。通过“心满意足”可以想象老知识分子陈维高牵着小情人的柔荑小手时的得意神情,还可以看出他内心的虚荣,尽管这分虚荣以挥霍自己多年的私房储蓄为代价。以往,陈维高不顾家人的白眼和埋怨,一心一意地利用这些积蓄扛回一箱一箱的书,现在却抵挡不住美色的诱惑,“心甘情愿”为情人花掉所有的积蓄。两个成语的“无标点连用”浓缩了长篇的心理描写,使人物的心灵具体丰满,人物个性栩栩如生,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深深地吸引了广大读者的心扉,颇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修辞效应。对人物的心灵描写,本可以缓缓道来,徐坤却一气呵成,连顿号如此简短的间歇都不留,起到一种凝聚语义和强调的作用。“心满意足心甘情愿”都是人物此时此刻的心理,缺少一个,都不是真正的陈维高;而且它在对人物进行巧妙讽刺时,显得不露声色、不见痕迹。
徐坤小说中的成语活用现象体现了徐坤运用成语的灵活性和创造性。这种活用是在特殊语言环境中对原有成语的一种临时性、突破性的运用,为实现最佳的语句组合而巧妙成功地进行语言创造,使原有成语的语言功能得到了充分发挥。“化用”使成语的结构由紧缩的固定结构向松散的语句方向发展,丰富了表意;“降用”的大词小用,令人哑然失笑,印象深刻;“反用”辛辣而深刻地讽刺了知识分子的种种丑态,使成语在此时此境增添了更多的意蕴;“无标点连用”更好地揭示了人物的灵魂,凝聚了语义,使意思表达得更加鲜明突出。正是这四个方面的成语活用,使小说的成语充满辛辣、深刻的艺术魅力,使成语冲破了旧惯例,使旧树发出了新芽,拥有了新的生命与活力,是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妙笔。
[1]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
[2]徐坤.一个老外在中国[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 2002.
[3]倪宝元.修辞[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
(作者单位:广东科学技术职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