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小说家钱希言生平事迹考略

2013-12-12 01:59··
明清小说研究 201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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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钱希言约生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九月,约卒于崇祯十一年(1638),享年约77岁,他在文坛最活跃的时间段当为万历二十年(1592)至万历末年。山人的身份不但使他获得了生计所需,也为他参与到万历文坛的各种文学、文化活动创造了机会。同时,山人的游历与交游成了他创作的各种素材,使他留下了十分丰富的诗文、小说作品,也帮他积攒了大量的小说、戏曲史料,奠定了他在万历文坛的位置。钱氏个案的发掘,不但对研究明代特殊的社会、文化、文学局面具有意义,对研究中国士阶层的演变状况也甚有价值。

关键词晚明小说家 钱希言 生平事迹

钱希言,字象先,因避祖讳改为简栖①,晚明小说家、诗人,江苏常熟人,常年旅寓苏州。他是文言小说《狯园》、《听滥志》、《剑策》的作者,为明代文学留下45卷别具特色的小说作品。他还热衷于小说史料的搜集,其笔记《戏瑕》、《桐薪》提供了许多小说文献,如《水浒传》评点者辨伪,《女红馀志》、《琅嬛记》作者辨伪等,至今仍为研究者所重视。钱希言也是一位小说评点者,例如在冯梦龙的《情史》中,就有他的三处点评。此外,他的好友,如宋懋澄、冯梦祯、梅鼎祚、江盈科、袁宏道、陈继儒、汤显祖、王稚登等,都是明代文言小说史上重要的作家与小说传播者,他们的小说创作、评点、编撰、刊刻、消费等活动共同形成了一种具有独特意义与研究价值的小说圈现象;而钱氏在这个小说圈中的纽带性作用,也决定了他在晚明文言小说史中的重要位置②。钱氏又是明代的著名山人,其山人的生活方式,促成了他专注于小说创作及小说相关问题的探讨。加之他年幼时遭遇家难,青壮年又频经丧子之痛,借小说创作来抒发愤懑与“镂其一家言”③就成了他的人生寄托。

本文拟对钱氏生卒年、家世、家难、山人身份这几个涉及其生平的重要问题进行研究,旨在通过对这些问题的梳理,掌握其创作与某些重要的人生选择之间的关联。

一、生卒年考

目前尚未见钱氏生卒年的确切记载,一般认为他万历四十一年(1613)尚在世或万历四十年(1612)前后在世。这种说法是依据钱氏常见的几种作品,如《戏瑕》、《桐薪》等的刊刻时间来推定的,不能看出他的生活经历与创作之关联性。然而,钱氏的每一种诗文集乃至小说集,都是他某一阶段生活经历的总结。对其生卒年的界定以及由此推定他创作某些作品时的年龄,能帮助我们更准确地了解其创作动机,并阐释其文本。

(一)生年

钱氏在《讨桂编》中几次提到自己的年龄,但这些文字都没有与之对应的确切创作时间。不过,我们仍可以通过对各篇中相关内容的分析,使之获得一个比较可靠的时间范围。

钱氏通常以自己某次游历的见闻来结集,如《桃叶编》是万历二十四年(1596)春出访南京之作;《樟亭集》是万历二十四年(1596)八月、万历二十五年(1597)秋、万历二十六年(1598)夏三次到访浙江时所作;《西浮籍》、《荆南诗》记录的则是万历二十七年(1599)七月至万历二十八年(1600)三月,他在湖北江陵的旅况。

《讨桂编》是钱氏诗文集中时间跨越度最长、卷帙较大的集子。其中,标明年份的作品最早写于万历二十九年(1601),最晚写于万历四十二年(1614),且在同年刊印。按至万历二十八年(1600)三月时,钱氏的作品均已结集,万历三十二年(1604)的出行经历又釐出编入《二萧篇》,故《讨桂编》的创作时间应在万历二十九年(或略前)至万历四十二年,历时15年。

再看《讨桂编》中钱氏提到自己年龄的相关文献:

卷4《抵节吟十章歙江舍中值初度漫解客嘲》一诗载:“古人三十壮始室,今人三十头半白。”④据此,钱氏写作此诗当在30岁左右。

卷15《赋归堂集序》一文载:“始余年未胜冠,则从妇翁泽州公家借帷读书,是时万先春秋方壮……二十五年来,泽州公墓木已拱,而余两人壮发渐凋。”⑤“万先”是钱氏的内兄,姓徐。按《曲礼上》“二十曰弱,冠”⑥的说法及文中“二十五年来”、“壮发渐凋”等语推测,钱氏作此文时当在45岁左右。

卷1《广愤》一文载:“幼为千金之子,长而无家,及壮矣,且强矣,骎骎向艾矣!”⑦按《曲礼上》“五十曰艾”⑧的说法,钱氏作此文时则不到50岁。

根据《讨桂编》的创作时间段与该集提到年龄的文献——即约30岁、45岁、50岁,进一步分析,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万历二十九年(1601)时,钱氏年龄小于45岁,而万历四十二年(1614)时,钱氏年龄大于45岁。据这两个时间上推45年,则钱氏的生年可以划定在嘉靖三十六年(1557)至隆庆四年(1570)之间。

通过以上材料,我们得出了钱氏生年的上限与下限,接下来需要弄清楚的问题是,哪个年份更接近他的生年?

钱氏《官奴城访翁兆隆二首》中提到:“墨绶铜章拥使旌,相看旧社一书生。儿时共有乘车约,贵日能忘赠缟情?”⑨据此,钱氏与诗题中言及的“翁兆隆”曾一同读书,且年龄相仿。“兆隆”是翁宪祥的字。据张廷玉《明史》介绍:翁宪祥,字兆隆,号完虚,常熟人,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曾任鄞县知县⑩。此外,钱氏还有一首诗留下了与翁宪祥有关的年龄线索。

《酬翁三明府兆隆见贻绿云裘歌》中载:

……我昔少年好游冶,春衣日夸〔跨〕紫骝马……归来产业尽零落,西笑但闻长安乐。无裈总谓妇堪怜,见肘何妨身自薄。儒生寒色羞向人,肯以悬鹑耻狐貉。与君结发共齐年,君今结绶已联翩。美锦由来工自制,双凫四载滞江边……

考虑到钱氏不曾登第,且未曾在朝廷任职,“与君结发共齐年”句应是提示,他与翁宪祥同龄,且在同一年完成冠礼。

翁宪祥的生年有文献可考。张世伟《翁奉常》篇载:“翁宪祥,初号瞻明,仕籍,号完虚,常熟人,长余六岁。”吴修《续疑年录》载:“张异度(世伟)七十四。生隆庆二年戊辰,卒崇祯十四年辛巳。”据此,张世伟生于隆庆二年(1568),又按前文“长余六岁”的说法,翁宪祥的生年应上推6年,即嘉靖四十一年(1562)。

此外,孙继皋《翁母王太孺人墓表》、李维桢《吏部主事翁公墓志铭》中关于翁氏兄弟的介绍能进一步说明翁宪祥出生时间的可靠性。

孙文载:“太孺人寿六十五岁,五子,长蕙祥,次懋祥,皆诸生;次宪祥,即给练;次应祥,举人;次愈祥,即会稽令。”翁宪祥在兄弟中排行第三,其弟愈祥排行第五。李文载:“公名愈祥,字兆和,别号泰兴,生隆庆丁卯八月二十有九日,卒万历庚戌二月六日,年四十有四。”丁卯指隆庆元年(1567),翁愈祥生于此年,则宪祥的生年应早于愈祥,上文推出宪祥约生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与此相合。

据上述文献所考,钱氏与翁宪祥同龄,且生年满足前文推断的在嘉靖三十六年(1557)至隆庆四年(1570)之间,则他的生年也可以进一步落实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左右。此外,按钱氏族谱,钱谦益之父钱世扬是钱希言的从兄,他生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那么,钱希言生年的推断结果也符合晚于他的条件。

又据钱氏《江上病居再逢初度,是岁九月闰》诗题中提到“初度”和“九月”,还可知钱氏生于九月。

(二)卒年

关于钱氏卒况的记录非常少,今仅见两条,均为钱谦益所录。如《钱山人希言》一文载:“(希言)卒以穷死。予为买地,并先世数柩,葬之于乌目山。”《牧斋晚年家乘文》载:“(希言)旅寓吴门,父母妻柩寄虎丘僧廊。殁后五载,归故里,族葬于虞山西麓。”据此,可知他晚年生活困顿,穷愁以死,连安葬也是靠族侄钱谦益的帮助才得以完成。

关于钱氏卒年界定的材料,倒有以下几处可供考索。

万历四十四年(1616),钱氏为沈朝焕作《参岳沈长公传》,收入《沈伯含集》。

天启二年(1622),钱氏为杜文焕《太霞洞集》作序,收入《太霞洞集》。

《狯园志异》乾隆三十九年鲍廷博知不足斋本记录有“甲戌秋八月海虞钱氏翠幄草堂锓”字样,“甲戌”指崇祯七年(1634),据此,钱氏在此年重印《狯园》。

此外,郭濬曾写过一首追悼钱氏的诗,题作《过姑苏城怀亡友钱简栖、吴炳甫》,诗云:

夜深哀笛不堪闻,醉吊兴亡似哭君。何处更寻梁庑客,无人为奠阖闾坟。洞庭橘冷秋偏瑟,玄墓梅残月正纷。憔悴清光千古恨,只应天上共修文。

郭濬此集中的诗歌按时间先后排列,这首诗后紧接着为《戊寅秋赋雁字》,戊寅指崇祯十一年(1638)。按以上线索,钱氏去世的时间大致可以推定在崇祯七年至崇祯十一年间,最晚不迟于崇祯十一年。

至此,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钱希言约生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九月,约卒于崇祯十一年(1638),享年77岁。明确其生卒年,钱氏的一生方能清晰地为我们所把握,从而为山人研究及明代小说作家研究提供可靠的时间坐标,有利于相关文学现场的还原。同时,他热衷于搜罗小说、戏曲史料,《桐薪》、《戏瑕》中某些史料的记录时间,反映出相关作品在明代的流传与接受等情况,具有重要价值。如王齐洲、王丽娟《钱希言〈戏瑕〉所记〈水浒传〉传播史料辨析》一文,即依据笔者的硕士论文《钱希言研究》对钱氏生年的考证来推断:钱氏不曾与文征明等同“听人说宋江”,《戏瑕》所云“功父”非钱希言自称,而是指钱允治,并由此来对《水浒》传播史中的一些问题提出商榷。遗憾的是,笔者当时由于收集的材料有限,对钱希言生年的推定并不确切,比实际情况晚了11年。所幸这一疏失,没有影响到该文对钱希言、文征明、钱允治关系的正确判断。此亦足见对钱希言生卒年进行细致周密的考证之必要。

二、家世与家难考

(一)家世

钱希言的家世情况,在钱谦益《牧斋晚年家乘文》与钱岱《海虞钱氏家乘》中有比较详细的记载。大致内容如下:

钱希言的祖先为常熟钱氏奚浦一脉,相传为吴越王钱镠之后,自他的五世祖钱泰开始,家势日渐显赫,为当地望族。钱泰有五子,分别是元禄、元祮、元祯、元祥、元祾。钱希言的祖父钱表本是元祮季子,元祾无后,遂以为嗣。

钱表,字忠卿,号慎余,封驾部公。钱岱云:“(表)少好节侠,交名流,性豪宕,不能下人,为里中儿间于兄敕”,適戍辽东铁岭卫。徐复祚云:“(表)为仇钱敕所搆,戍辽左,家产荡然。”两人均称钱表是由于钱敕的原因才远谪异乡的。

钱敕为钱元禄之子,按亲属关系,他是钱表的从兄。钱表谪戍辽东后,客宁远伯李成梁家,以塾师为业。后来其子之选中进士,他才得以昭雪沉冤并迁回故里,年87卒,著有《贻安楼稿》、《悟真杂录》。他有三个儿子,即之选、之逵、之进。

钱之选(1517~1568年),钱希言的伯父,字舜臣,号复轩,嘉靖二十九年(1550)进士,知晋江县,三十八年(1559)升刑部主事,历武选郎中,隆庆二年(1568)病卒。钱之选有一嗣子名湜,即钱希言的堂弟,因取悍妇,自缢破家。

钱之逵(?~1611年),钱希言的父亲。有一子,即希言。

钱之进,钱希言的叔父,生平不详,按钱岱族谱记载,之进有五子,为炌、柟、瑛、治、淳。

钱希言的曾祖元祾与钱谦益的高祖元祯同出钱泰一脉,钱希言与钱谦益之父钱世扬同辈,两家过往甚密。

钱氏家族对钱希言的人生影响较大,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钱泰重视科举,在他的激励下,这一脉簪缨不绝。儿孙中钱元祯、钱体仁均中举人,曾孙辈考中进士的有钱顺时、钱顺德、钱之选等。祖辈们功名彪炳,他们成功的途径影响着后辈进取的方向。自幼年开始,钱希言便攻习制艺,有中兴家业的自觉使命感;后来虽然做了山人,但是放弃科举依然是他内心的阴影,也加重了他作山人的负疚感。

其次,钱氏家族中某些成员的显赫身份,对钱希言成为著名山人起了铺垫作用。其名声的显扬,在某种程度上就得益于有地位的族人。如其族侄钱谦益,曾屡次为他校订文集,并托付友人将之刊刻,使其著述得以广泛传布。

再次,家族背景以及与其他权势家族的交谊,也给钱希言的出游提供了便利。如曾官至监察御史的沈楠,其家与钱氏世代交好。万历二十七年(1599),沈楠之子沈朝焕在湖北江陵任职,就邀请钱希言前来投靠。另外,钱希言与翁宪祥、冯时可、范允临、张位等人的交往,也多因家族渊源。

家族的各方面情况决定了钱希言的外部环境,提供了他成为著名山人的诸多条件,然而他这一支的衰败,却对他的人生选择乃至处世心态,产生了更为重要的影响。

钱氏在弱冠之前已完婚,其妻名徐仲子,即范允临之妻徐媛的从姑。按《听滥志》所载,徐氏在万历四十一年(1613)前已经离世。至此年,钱氏先后养育的六个儿子均夭折。万历四十二年(1614),他又得一子,为妾瞿氏所生。然而,作于钱氏故后的《牧斋晚年家乘文》中无他有子嗣的记录,且明清其他文献也没有与之相关的内容,他的这个儿子是否成人尚不可知。

子嗣不继的苦恼与丧子之痛使钱氏积郁难舒,他往往将这些不平释放在文学创作中。《听滥志》就是他追念亡儿的发愤之作,此书卷首,他以“废人”自称。序中写道:“癸丑春,儿环仙以豆殇,而余家有冯石之事,白蜺婴茀,胡为此堂,虽使令升复起,未之能论……于是不胜鼠思泣血,退而抒其愤懑,撰成是书。”

(二)家难

钱氏曾肩负以科举中兴家业的使命,万历十九年(1591)随其叔钱顺德入京时又被当时的重臣陈于陛、于慎行目为“朝士”,本来他的科举之路已经有了很好的铺垫,然而为何他最终放弃科举去做了山人?

山人之称历史悠久,山人作为下层文人的一种社会身份,且成为一个数量庞大、生活形式特殊的社会群体,是明代才有的现象。这一现象的产生,有其复杂的政治、经济与思想、文化背景。明代山人典型的特点之一是放弃科举,绝意仕进,靠挟“薄技”游走于公卿间,通过入幕、干谒、售文等方式获得生活所需。在钱氏之前,不乏以山人身份名震一方的底层文人,如谢榛、王稚登、沈明臣、徐渭等。至万历年间,山人的生存方式已经广为人们接受。然而,钱氏的家庭变故,才是其放弃科举做山人的主要原因。

对这一经历,他曾屡次提起。例如“余丱而蒙家难,亡命若吹箫大夫”;“而余自束发以来,身遭恶境”;“我昔少年负才气,自谓青云可立致。遭家多难久飘零,书剑无成老将至。”据“丱”、“束发”、“少年”这些与年龄有关的词语可知,钱氏遭遇家难时年龄尚小。

他对这次灾难念念不忘的更深层原因还在于,避仇的时间很长,令其无法安心举业。二十九岁时,为了躲避仇人的报复,他仍要旅居在外修习课业。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直到万历二十年(1592)他随父举家迁往苏州后才有了转机。对他移居的原因,钱谦益和陆君弼都有提及。钱文云:“(希言)少遇家难,辟地之吴门”,陆文云:“钱简栖为海虞世族,万历间以避地徙家吴城之种花池,后又卜居锦帆泾上。”

至于这场家难的具体情况,钱希言没有提及,从其它明代文献中也无从考索,但他撰写《剑策》与此有很大关系。此书是搜罗历代剑事的文言小说,钱氏钟情于此,其实是想在其中找寻某种心灵慰藉。宋懋澄《钱氏剑策序》云:

辛丑季冬,余以先慈之变颠沛南还,瞻云讼过,求死万端,而四方之交,象先首辱……秉烛乙夜,忆“留母不俱征”之诗,悲恸欲绝。久之,稍齿家难。钱郎抽袖一篇授余曰:“此承影之遗,抑杖中置剑,克复父仇,宋生竟无意乎!”余拭泪敬受读。

在这里钱氏把《剑策》介绍给宋懋澄,认为此书可“克复父仇”,这无疑也是他自己创作《剑策》的动机。

此外,钱氏在《桐薪》一书中也强调自己的作品是命运多舛的遣怀之作。序中写道:

仆恨人也,常与覉齿。每当萧晨瑟夕,酒醒梦回,寻思童年盛时,恍若隔人间世,终不能忘情于雉头狐腋画卯雕薪事,为之呜呜欲绝,不得已而有言。以为古人穷则怨恨,怨恨则作。犹诗人失职怨恨,忧嗟作诗也……仆今者,陵骋高寄之暇,时复伸纸自娱,消摇编缉,聊以代浊酒丝竹与道人晤言耳,岂素志哉!

钱氏幼年蒙家难,十几年来身处险境,因此不能于安心举业,至老大无为,只好将自身价值与心中之不平寄托诸纸笔,这固与其“素志”相违,却也成就了一位著名的小说家和山人。

三、山人身份考

在明代,弃儒巾后以山人身份活跃于各个社会层面,是生员的一个重要动向,很多著名山人都有弃巾的经历。例如,王寅“弃诸生籍,周游吴、楚、闽、越名山”,朱邦宪“补邑诸生……及弃去”,钱希言也是弃诸生做山人的典型案例。

受家族文化影响,钱氏“发未覆额已操不律”。《诸老先生善逝》一文中,有他参加过童子试的记录;《钦定续文献通考》、《同治苏州府志》则记载了他曾为“郡庠生”、“吴县诸生”。

万历十九年(1591)钱氏逢母丧,寻染大病,从此不复作长安梦,他弃儒巾的时间也可以推定在这一年略后,约30岁时。万历二十年(1592),钱氏移家苏州,不久后开始了游食于权贵之门的山人生活。

邓原岳《西楼全集》、邹迪光《羼提斋稿》、冯时可《冯元成选集》等明人文集,提到钱氏时皆称“山人”。《列朝诗集小传》中,钱谦益直接将他划入山人行列,并着重描述其山人经历:

(希言)博览好学,刻意为声诗。王百谷见其诗曰:“后来第一流也!”力为延誉。遂有声诸公间。薄游浙东、荆南、豫章。屠长卿、汤若士诸公皆称之。自以为秦川贵公子,不屑持行卷饰竿牍,追风望尘,仆仆于贵人之门,而又不能无所干谒,稍不当意,矢口谩骂,甚或形之笔牍,多所诋娸,人争苦而避之。

《牧斋晚年家乘文》中也有一段类似的文字:

(希言)为人傲兀任性,不谙世务,而好学干谒,所至辄抵戾其诗,取投赠悦俗,遂无可传。

按钱谦益所说,钱希言生性倨傲,为生计所迫作了山人,不得不挟诗文游公卿间,但他又不甘于在达官贵人前低眉弯膝作追风拜尘态,这种性格与生存处境的矛盾,造成了其行为上的畸态,不免染上明末山人的“骂座”陋习,为世俗所不容。

钱希言也并不讳言自己的山人身份,如“而余业公车不售,卒罢去,以竿牍游公卿间,日役役佣书卖文”;“余家贫,时时曳长裾为诸侯宾客”。

一般情况下,士人弃科举成为山人后,在生活方式上的一个重要变化就是出游,生活资需与生命价值都在游历中实现。按《松枢十九山》总集中相关材料记录,钱氏在万历二十四年(1596)至万历四十二年(1614)间的游历不下十六次,历经浙江、安徽、江西、上海、湖北等地。他常年奔波于行旅中,在异乡的时间往往很长,如万历二十四年(1596),游南京后继有杭州之行,在家中待的时间不过两个多月;万历二十七年(1599)投靠沈朝焕至湖北江陵,前后达八个月;万历四十年(1612)在浙江杭州吴用先幕中做幕僚,客居的时间也超过半年。

游历中,钱氏交往的重要士人有王稚登、汤显祖、屠隆、袁宏道、江盈科、申时行、冯时可、胡应麟、梅鼎祚、冯梦祯、李维桢、黄汝亨、张位、邹迪光、萧云举、朱国桢、马之骏、祁承、萧如薰等。他们中有朝廷官员也有布衣名流,有文坛巨匠也有军中将领,可见山人交往的现实性、复杂性与丰富性。

通过做山人,钱氏获得了一定的经济收入。万历三十五年(1607),他以游历所得之资购得皇甫汸月驾园,摆脱了十多年的僦居处境。

更值得关注的是,做山人不仅解决了钱氏的生计所需,而且在其文学创作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旅途中,钱氏常有意地收集创作素材。据《游荆南记》载:“先是,仆舷间无事,雨夕风晨,凡所见闻,日有注纂,谋欲次第甲乙,以备稗家一种。”《狯园》所录的故事就常以钱氏足迹为地理坐标而展开。如卷4《周箕》载:“丙申中秋,余遇周生于西湖片石居”;卷4《紫柏禅师》载:“余游荆南,遇一村坊小庵中,有坐关老衲”;卷10《周宣灵王》载:“其时余偶客休宁,讯之民间”。这些作品分别是钱氏在杭州、江陵、休宁等地的见闻。另外,钱氏作品的刊行大都得益于游历中交往的友人,如《西浮籍》、《荆南诗》在友人沈朝焕江陵的官邸刊刻,《樟亭集》为友人余寅编选,《剑策》的出版则仰仗邹迪光、马之骏的张罗。

凭借山人身份,钱氏积极地参与到各地的各种文学、文化活动,成了万历时期名冠一时的山人。通过这种影响,他还受到了朝廷的征用。张燮《霏云居集》有三处称钱氏为“征君”,分别是《钱征君简栖》、《钱征君简栖客越甫旋,招余偕鸣卿小集宅上,宅邻皇甫子循故园》、《寄钱简栖征君》。尽管山人一般都会拒绝朝廷的征用,但被“征”这个事件本身,会给山人带来重要的荣誉。明代“山人如蚊”,但是通过当山人的途径而获得朝廷征用的并不多,像王稚登、陈继儒这样影响时代风气的山人才能享有这一殊荣。可见,钱氏放弃科举,以“山人”的方式解决了自己的物质需求,也造成了自己在文学和文化上的影响。

注:

① [明]董其昌《钱简栖先生集叙》,钱希言《荆南诗》卷首,台湾汉学研究中心影印日本内阁文库藏钱希言《松枢十九山》总集本。以下《织里草》、《二萧篇》、《樟亭集》、《桃叶编》、《西浮籍》、《荆南诗》、《讨桂编》、《听滥志》、《桐薪》均引自该版本。

② 参拙文《钱希言〈狯园〉呈现的晚明小说圈》,《明清小说研究》2008年第3期。

⑥⑧ 杨天宇撰《礼记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4、4页。

⑩ [明]张廷玉《明史》卷234,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61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