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秋灯录》赝本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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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夜雨秋灯录》在民国以后多以赝本流传，造成鲁迅等学者的诸多误解。今考得赝本所伪造的三集卷一、卷二出自《客窗闲话》与《续客窗闲话》，卷三、卷四的三十五篇出自早期《申报》，五篇出自《海上群芳谱》。采自《申报》的作品是晚清新闻与小说观念交互的产物，民国初年对这些作品的认识体现出这一时期新的小说风气的形成，作品虽伪，而对近代小说的发展却具有积极的意义。

关键词《夜雨秋灯录》 《申报》 《客窗闲话》 《海上群芳谱》

宣鼎所作《夜雨秋灯录》(以下简称《夜录》)及《夜雨秋灯续录》(以下简称《续录》)分别于光绪三年(1877)和光绪六年(1880)由申报馆印行，皆收入《申报馆丛书》。《夜录》与《续录》各八卷，各收小说一百十五篇。

但此本流传似乎并不广，在民国年间即被文明书局《清代笔记丛刊》、进步书局《笔记小说大观》等十二卷本取代(也有不分卷而分为上下编)①。这些十二卷本皆收小说一百十五篇②，多分为三集(分上下编者篇目全同)，每集四卷。其中初集卷一、卷二为《申报馆丛书》本《夜录》卷一(除《桂林臬署三异》)及卷三的《一声雷》一篇，卷三、卷四为《申报馆丛书》本卷三(除《一声雷》与《父子同日成婚皆元配》)及卷一的《桂林臬署三异》一篇；续集卷一、卷二为《申报馆丛书》本卷五(除《路九郎》一篇未收)，卷三、卷四为《申报馆丛书》本卷七。十二卷本的前两集在选取《申报馆丛书》本《夜录》时仅采其四卷，而篇目次序大体相同，小有倒换。

十二卷本的三集卷一、卷二皆采自《客窗闲话》与《续客窗闲话》③，而卷三、卷四各篇出处则一直成为悬案。

民国年间另有商务印书馆十六卷本，分四集，前三集与十二卷本全同，而四集则抽自《申报馆丛书》本《夜录》的二、四、六、八卷。据恒鹤推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论《夜录》可能即为此本④。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称《夜录》“所记载，则狐鬼渐稀，而烟花粉黛之事盛矣”⑤。然而考宣鼎原书中小说，虽多男女情爱婚姻之事，但其女主人公中其实少有“烟花粉黛”。恒鹤已指出，鲁迅对于《夜录》的误会，实因受到赝本三集的误导⑥。然而赝本三集卷一、卷二采自《客窗闲话》的诸篇其实也以狐鬼精怪之事为主，“烟花粉黛”也并不多，真正“烟花粉黛之事盛”的乃是三集的卷三、卷四，历来对《夜录》评价的偏失也主要由这两卷引起。

十二卷本三集的卷三、卷四共四十篇，今已查证其中三十五篇采自早期的《申报》，卷四最后五篇《记李三三逸事》、《姚倩卿小传》、《郑素琴小传》、《马双珠小传》、《胡宝玉小传》皆采自毕以锷(忏情侍者)《海上群芳谱》。采自《申报》的三十五篇具体出处及作者等情况如下表所示：

赝本《夜雨秋灯录》采录《申报》小说篇目对照表

得新忘旧(得新忘旧心病)同治十一年七月三十日女仙降乩词同治十一年六月十七日船女奇缘(记网船女子奇缘)同治十二年二月廿九日删去原文结尾长文情死同治十二年十二月十三日记邗江张素琴校书毙命事同治十二年十月初一日记钱姬假途脱籍事同治十二年十月十三日记紫蓉女录事逸事奇逢同治十二年十一月十四日记珠江才妓事同治十二年九月十九日蚌精同治十二年四月初二日香港近事编录品花剩语同治十二年八月初十日删去原文结尾长文李芸小记(李芸小纪)同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吴门张少卿校书花烛词并序同治十一年六月廿七日虎阜名姝与榕城生逸事同治十一年六月二十、廿二日西泠太瘦生偶记同治十一年八月十九日情种轻生同治十一年八月廿九日原文开头略有删改接录和张少卿花烛词(和张少卿花烛词)同治十一年八月十二日张少卿题虎阜寺壁四绝同治十一年十月初八日玉峰樵客后游虎阜拂拭新题殊为惆怅而芳迹莫可追矣因和四绝(玉峰樵客后游虎阜拂拭新题殊为惆怅而芳踪莫可追矣因和四绝)同治十一年十月初八日和张少卿女史虎阜寺题壁诗原韵同治十一年十月廿日和张少卿题虎阜寺壁绝句并序(和张少卿题虎阜寺壁四绝句并序)同治十一年十一月十八日双龄小传同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笛村氏泺阳女子题壁诗同治十一年六月十七日一度风流千贯钱同治十二年九月十一日天缘巧合(记天缘巧合)同治十二年八月廿日选录香港中外新闻珠江风月同治十二年十月初五日

从上表可以看出，赝本的始作俑者对《申报》的采录比较随意，既没有按照《申报》原来的顺序，在内容上也无明确的一定之规，其题材立意更与《夜录》原书大相径庭。卷四的《吴门张少卿校书花烛词并序》与《接录和张少卿花烛词》本为同题唱和之作，却不相连属，可见编者之漫不经心。早期《申报》刊登小说数量颇为可观，几乎无日无之，而选录者仅采同治末三年的三十余则，且卷四中大量篇章都为诗作，与全书文体迥异，更凑入《海上群芳谱》中五篇。以此推测，很可能选录者手头的早期《申报》仅有同治末年数十期，以其年代与《夜录》成书较近，企图以此乱真；因为寥寥数十份中篇幅合式的小说数量不足，即以诗作凑数；篇幅、题材合式之诗作又不足，更以《海上群芳谱》中数篇足成之。《海上群芳谱》之采录同样较为随意。记姚倩卿与李三三的两篇分别是《海上群芳谱》清品的第二、三篇，记郑素琴、马双珠、胡宝玉的三篇分别是清品、雋品和秀品的末篇⑧，可见选择时随意的成份居多。

在主观上漫不经心的同时，赝本《夜录》的编选也受到《申报》创办初期新闻环境、社会风气和小说观念的极大影响。《申报》创始于同治十一年(1872)，创办之初《申报》充斥着大量小说笔记，几乎传统小说笔记中所有的题材内容都有涉及。此外，早期申报馆所办的《瀛环琐记》、《寰宇琐记》、《四溟琐记》等三种杂志中也刊登了大量小说。这种小说的泛滥与新闻性报纸的定位本不相合，但报馆对此却显得无可奈何。一方面，新闻事业在中国产生之初，作为报馆主体的报人对西方的新闻文体并不真正了解，多数人都认为“新闻纸馆之设，一本泰西之成法，兼录齐东之寓言，惩劝虽殊，原属并行不悖”⑨，而新闻写作则“凡有奇闻要事，耳目所周者，罔不毕录”⑩，即使阐述西方新闻观念，也往往基于与中国传统小说的对照；另一方面，即使报人已接受一些西方的新闻观念，而访事人与投稿者则大多积习难改，所投稿件或叙述新闻而难脱小说格调，或完全就是小说。《夜录》赝本所选《申报》小说多是这种情形下的产物。在六七年后，当《申报》的新闻生产逐渐步入正轨，新闻大多脱去小说趣味，版面上的小说数量也逐渐减少。因此，尽管晚近的《申报》被保存下来的可能性更大，但赝本《夜录》采录《申报》的范围也只能仅集中于《申报》创办初期的短短数年。

再者，从《申报》创办时起，其报尾一直为诗作所占据，其中文人对妓女的品赏，以及文人与妓女相互酬唱之作在其中占相当大的比重。最初报馆只是因为稿件不足，以此凑足版面；随着《申报》影响力的急剧扩大，稿源大开，一再扩版，而由于读者的热衷，《申报》不得不长期保留着这块园地。直到光绪二十三年(1897)，李伯元创办《游戏报》，小报随之风行，此类题材方转入专门的小报，这种风气在民国年间仍一直盛行不衰，鸳鸯蝴蝶派小说即由此产生。赝本《夜录》三集、卷四中的诗作与诗序就体现了这种风气。

这种风气不仅仅影响到赝本《夜录》中的诗作，同样也影响到其中的小说。纵然上海租界及苏、杭等大城市狎妓之风极盛，但早期《申报》小说题材包罗颇广，除妓女题材外，志怪、讼狱、家庭伦理等题材均占相当的比重，仅从《申报》所载而言，决不至于两卷赝本中几乎清一色都是“烟花粉黛”。真正以“烟花粉黛”为主导的报纸，其实是清末至民国的小报。作为艳情小报的重要消费者之一，制造《夜录》赝本的洋场才子很可能长期浸淫于小报的语境，并熟悉与其文化层次相近的读者的口味，因而选辑《申报》之时，有意无意地专选香艳之篇，浑不顾其是否与宣鼎原作相类。因此，鲁迅所谓“狐鬼渐稀，而烟花粉黛之事盛”，与其说是《夜录》的特点，不如说是清末民初的社会与文学风气。

当然，狭邪小说风气的泛滥并不始于清末。道咸以降，随着社会风气的腐化、租界的开辟、城市化的加速，狭邪小说渐已蔚然成风。申报馆敏锐地抓住这一变化，出版了《秦淮画舫录》、《白门新柳记》、《青楼梦》等一大批狭邪题材的小说，一直与申报馆关系密切并曾一度出任申报馆主笔的王韬更是此中巨擘。从这个意义上说，《夜录》膺本虽伪，但狐鬼与“烟花粉黛”相杂，倒恰恰反映出《夜录》成书之时的小说风气。

对于《夜录》本身而言，“烟花粉黛”的窜入无疑是以伪乱真，然而对小说的发展而言，这种题材的转移未尝不是一种新气象。在清代的政治高压下，大多数小说或走向虚无的才子佳人，或走向虚幻的狐鬼仙怪，或走向枯燥的炫耀学问，对现实社会人生的反思与叙述总体上仍延续着古典的传统，在深度与广度上大都缺乏进一步的挖掘与拓展，如《红楼梦》者，只是凤毛麟角。晚清的狭邪小说虽然在题材上难登大雅之堂，但在新闻产业的带动之下，作者开始直面现实社会，逐渐从对妓女的品赏转入对人情世态的深入体味，对小人物外在生存处境与内在精神感受的精心描摹，其叙事视角与叙事技法都大大进步。正是这种探索，催发了中国小说现代性的萌生，为小说界革命的兴起与“五四”新小说的诞生做了极其重要的准备。《夜录》赝本中的伪篇虽然仍未脱古典小说的意味，而且在水平上也与宣鼎原作相去甚远，但从整个小说史的尺度来看，这些平凡的篇章所蕴含的新气息、所预示的小说史的重大转变，也不能因其本身的渺小而被忽视。

民国初年书商辑录早期《申报》中小说成书并非偶然现象，潘建国所发现的《松荫庵漫录》(自由杂志社1926年初版)即辑录同治十一年(1872)至光绪二年(1876)《申报》小说笔记四百八十五则而成。其实当时《申报》中的新闻与小说实难截然区分，若以较宽泛的标准而论，据笔者粗略统计，同治十一年至光绪二年的五年间，《申报》所载小说当在一千则以上。早期《申报》小说影响之广泛久远，可见一斑。而在这一时期，类似的情形并不止存在于《申报》，上海的《汇报》、《字林沪报》，香港的《华字日报》、《循环日报》等都普遍如此。民国书商利用《申报》和《海上群芳谱》对《夜录》造伪，这本身虽属偶然，但足见晚清数量庞大的报刊小说对后世的影响，而其中所蕴含的小说的新变则更具有继往开来的深远意义。这一赝本提醒我们应对埋没已久的晚清报刊小说(尤其是早期的)引起更多的重视。

注：

①④⑥ 参见恒鹤《夜雨秋灯录·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② 恒鹤《夜雨秋灯录·前言》称十二卷本所收为113篇，其中初集、续集所收为55篇，三集所收为58篇，或系计数之误，于师号硕士论文《宣鼎与〈夜雨秋灯录〉研究》第二章第一节《〈夜雨秋灯录〉版本综述》中也沿其误。按《夜雨秋灯录》与《夜雨秋灯续录》各收小说115篇，民国赝本也凑足115篇之数以与宣鼎《夜雨秋灯录·自序》中所说“计得文一百一十五篇”相合。

③ 恒鹤《夜雨秋灯录·前言》称三集“系抽自长白浩歌子《萤窗异草》、吴乡厈《客窗闲话》等书”，但此集中实无出自《萤窗异草》者。

⑤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卷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23页。

⑦ 赝本《夜雨秋灯录》摘录《申报》时大多不改篇名，少数有改动的，在括号中注出《申报》中的篇名。

⑧ 胡宝玉一篇在《海上群芳谱》的目录中为秀品末篇，但在正文中为秀品倒数第三篇。

⑨ 《本馆自叙》，《申报》，同治十一年七月十二日(1872年8月15日)。

⑩ 《本馆告白》，《申报》，同治十一年四月十一日(1872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