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镜指的是镜子与镜头。虽然两者都是用光滑、透亮且易碎的玻璃制成的,但两者之间其旨甚异,其意甚远。镜子是真实的对照,对自己看时可以顾镜自怜、自恋、自责、自嘲、自欺、自爱……而镜头不管是摄影机或照相机)是假眼对你看,它可以任意放大、拉远、推近、缩小、切割、局部、特写……
我的生活一直有“镜缘”。到目前为止,在我的事业中,镜子与镜头,虽然扮演了两个重要的角色,但一字之差,带来的却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意义。从镜子迈向镜头再回到镜子,都是有段历程的。
十六岁那年,离开了北京舞蹈学校教室中那些熟悉的大镜,不能每天看到镜中的自己,我失落了。照不到自己,也就看不到路。打十岁上舞校开始,我就习以为常地在练舞时照镜,六年以来对镜练舞,已由习惯成自然。在镜中,我看到了自己舞姿的美与丑、重心的正与斜、动作的优与劣,一切全都真实地摆在眼前,逃避不掉也躲藏不过自己的双眼。只要练舞,我就会自然而然地紧盯着镜中的自己看,这样目不斜视,心不遐思,我就能稳稳地掌握住重心,把握住平衡。一念之差——留在香港,镜子抽离我的眼前,突然眼前出现的是重重机关布景的人生舞台。在台上我弄不清楚自己扮演的究竟是何许角色?五光十色炫目耀眼的香港太平山的灯光,像舞台上的聚光灯直射向我的脸,尚未训练有素的双眼,看黑压压的社会就像在台上看黑压压的观众席,分不清隐藏在观众席之中宽、扁、长、尖、方、圆的嘴脸。于是我闭上眼睛,变得像一个盲人,连上“舞台”摸索的勇气和愿望都没有,当然更不可能手舞足蹈了。
我没有勇气继续练舞,为的是怕睁眼看镜子,照一照只会看见那丢弃的岁月,荒芜的躯体,遗失了的朋友,捡不回的梦想,追不到的……
精神上的孤苦无依,使我每天生活在昏睡状态中,对一切采取自暴自弃的态度。内心对周围环境的反感使我不屑学广东话,对“殖民地”的厌恶感也使我对学英文有抵触情绪。家里让我考虑再重新当学生,学哪一行呢?英文连香港小学程度都跟不上。读中文学校,香港教员也一律用我听不懂的广东话教课。试着去念“岭英中学”,付了一个月的学杂费,结果我只去了三天就开始“罢课”了。半年下来,母亲看我这样不振作,依然是在无所事事的状况下,整天躺着瞪眼朝着天花板,十分担心,一再告诫我:“你才十六岁,要学什么都还不晚,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打算呢?”我从来没有想过将来,我只觉得血缘和亲情这些传统的道德观是紧箍在我脖子上的枷锁。我怨恨自己无力挣脱枷锁的懦弱,为此我平白无辜地牺牲了自己的“将来”。虽然这是违背了自己意愿的选择,但最终的选择是自己做的,能怨谁呢?憋着怨气,使我在家时甚少开口,怕满腔怨火喷出来会灼伤我爱的人。我的脑子和我停止练舞的四肢一样开始变得迟钝起来,越不用就越呆滞,就像呆滞不动的空气,空气纹丝不动也就扬不起火势。
懒散的生活使我感到厌倦疲乏。一天,上海旧日的友人陈又新夫妇来家中做客,他是影剧界资深的演员,闲谈中他告诉我,香港邵氏电影公司办有“南国演员训练班”,正在招学员,也许我可以到那里,一方面学演技,一方面兼职教舞蹈。据他所知,那里有很多新近从大陆出来的学员,大都用国语交谈。于是在百无聊赖的情况下,我去“南国”报了名。“南国”设在九龙旺角弥敦道上,办公室、教室都在同一层面积不大的旧楼里,除水门汀地上放着几张简单的桌椅和吊在屋顶的几条日光灯、电风扇之外,就不见其它的设备了。简陋得出乎我的意料,耳闻邵氏影业机构在香港显赫一时,想当然地以为所属训练班会有一定的规模,目睹之后,我有些踌躇,但既然去了,也就填了张报名表,写上了履历,缴了照片和报名费。初试我没去,我无心要进影剧界,也没想当舞蹈教员。
几周后的一个下午,我家后门有急促的敲门声,一个女孩在高声地叫:“有没有个叫江青的住在这里?是北京舞蹈学校刚刚出来的……”一听口音,和我一样的上海“国语”。打开门一看,一头乌亮的长发,一张美丽的笑脸:“我叫郑佩佩……”然后像机关枪一样,她把所有的话都一股脑儿地扫了出来。虽然舞蹈她是在业余时间学的,但对舞蹈溢于言表的热情,使我马上对她产生了好感。我请她进了家门,由这次促膝谈心至今,我们的友谊持续了近三十年。
一九六二年同入“南国”,因志趣相投,我们共享过欢愉,也分担过烦恼;后来一系列的巧合,也可称是缘分吧,生活的波浪虽不规则地起伏,我们却同样地步入了影界;我们从影不在同一机构却又不约而同地跨过海峡到了台湾,然后又先后在台湾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家;后来又基于全然不同的理由和心情,但几乎又是先后同时地飞越过太平洋,到达美洲的彼岸洛杉矶。当年在我家后门口的“一见如故”,使我们到现在彼此之间无话不谈。一九七〇年受到婚姻破裂的打击,在台北几乎站不起来的我,收到她找人递来的短短的便条:“……我不方便来看你。我到美国后的联络地址是……”一九七一年我在洛杉矶加州大学学英文,一天,一踏进课室发现黑板上赫然写着大字:我在找你!为什么不和我联络?佩佩”。马上抵消了原先令我生气的“不方便”,下课后就和她联络上了。
一九八二年至一九八四年,我在香港舞蹈团任艺术总监,家在瑞典而自己的舞团在纽约,经常来往于三点之间。那段时间,佩佩因主持电视节目,也不谋而合地经常在香港。旧地重逢,不必多说,她干脆就登堂入室搬来我的住处,为的是可以夜半私语。在我离职前主持的最后一次舞蹈晚会上,她被特邀演出我在一九七四年编的第一支现代舞独舞《阳关》。我怀着即将出世的汉宁,大腹便便地在大会堂舞台上给她一遍又一遍反复排练时,不禁忆想起二十多年前我们同入“南国”后,两人在大会堂中先跳《牛郎织女》,后又演话剧《香妃》的情景。
一九六二年在我家第一次和佩佩见面时,知道我是那届“南国”正取学员,没考就取倒也很妙,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为解闷,当上了第二期训练班的学员。“南国”晚上才上课,白天我和佩佩都游手好闲,正好“南国”要负责国际狮子会的筹款义演节目,我俩一搭一档很快就有了构想:选《梁祝小提琴协奏曲》编排《牛郎织女》,她比我高大,女扮男装演牛郎,我演织女,用训练班上的十多位女孩子扮喜鹊。不到一个月的工夫,节目就排出来上演了。我当然明白是业余水平,但拿当时香港的舞蹈水平来说,倒不算太差。得到了不少的夸奖,并没有使我高兴,倒是排练时期每天和佩佩形影不离,谈天、看电影,走在街上吃炸臭豆腐,冰砖当饭……使我心情开始舒畅些。之后,“南国”开排话剧《香妃》,作为训练班结业演出。我们两人都扮演香妃(分AB两组),我还要负责编排香妃给乾隆皇帝献舞的片段。
在“南国”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新的朋友和一些能打发时间的活动,使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对离开了镜子的事淡漠起来。我、佩佩和另外三个也是同期离开中国大陆的男生,结成了“五人行”,上课排练在一起之外,课余消遣也都约在一起。大家年龄相近,在大陆有同时期的经验,到香港后面对的问题也相同,因此聊起天来也就会有同样的话题和共同语言。最后《香妃》在香港大会堂公演了,我和佩佩分别和在对方一组里演对手戏的乾隆皇帝假戏真做恋爱了。现在看来,在爱情与性的关系上,总是包含着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誓言与谎言之间,坦诚与回避之间,以退为进之间,理智与感情之间,现实与理想之间,爱人与被爱之间,蜜糖与苦果之间,神离貌合——同床异梦与貌离神合——异床同梦之间,总是在互相对立、轮回、抗拒、重叠……而又成为相辅相成的关系。比较之下真情真意比假情假意难能可贵得多,而假戏真做与真戏假做更不可同日而语。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演话剧,也是第一次恋爱,“五人行”也就成了“两人行”,或者有时“两对行”。
爱情弥补了破镜,我恢复了常态和往日咯咯的笑声,也意识到光想过去是徒劳无益的,需要振作起精神往前看。我仍然对香港无法产生好感,决心利用业余时间学英文,做好离开香港的准备。就在报名念易通英文补习学校后不久,“南国”通知我,要我去邵氏公司拍胡金铨执导的黄梅调影片《玉堂春》,扮演戏中卖唱又卖笑的妓女。“南国”的同期学员李国瑛(艺名李菁)、倪芳凝(艺名方盈)也被同时选上。当时邵氏把拍这场戏作为南国训练班的一门实习课,到后来我才懂得完全是为了可省下一笔工资的高招。初入香港社会,我当然不懂生意上的算盘,也就老老实实地当“实习”去拍了几天戏。在舞校时我拍过纪录片,扮儿童在北京天坛公园的大树下捉迷藏,所以毫不怯镜。
正式将我带入影坛的是舞蹈。一九六三年夏末秋初,香港邵氏影业公司开拍新片《七仙女》,导演是李翰祥。当时他被誉为“金牌导演”,头衔得来的原因大概是:他以拍耗资巨大的历史古装片著称,得过几次亚洲最佳导演奖,所导影片卖座率高。《七仙女》是个家喻户晓的民间神话故事,以连唱带做的黄梅调形式拍摄,片中需要编排几场舞蹈,并需要设计和指导演员的动作。我也不知道李导演从哪里听到我是北京舞校科班出身,通过“南国”就把我找了去。在邵氏影城的办公室中,副导演刘易士带我与他见面。他把拍摄的情况大致向我介绍了一下,要我拿了周蓝萍作曲的音乐带,根据唱词把“天空岁月”、“瑶台舞曲”两段舞先设计一下,两天后就要拿出构想来与他再谈。走时刘易士还给我看了《七仙女》主角定妆照,乐蒂饰演七仙女,凌波反串饰董永,两位都是港台影坛巨星。能有机会和“金牌导演”合作,又能指导名演员, 我当然乐意做。
回家后自己听着音乐,根据剧情揣摩,想了几个不同的方案,同时还画了一些舞蹈场面的设想。当时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自己从来没学过编舞,又加上是需要符合剧情给电影编排,更使我抓不着头绪。硬着头皮,在摄影场棚中又见了李翰祥,他似乎并没有架子,也没有耐心,见面时好像已认定了我能胜任这项工作。他听了一下我的设想,但没等我解释完所有不同的方案,就迫不及待地把他的想法和要求三言两语讲完,然后就叫我马上准备开始工作了。
为了排名问题,结果乐蒂罢工,仓促之下换上了新人方盈饰七仙女。先拍的是七仙女下凡后与董永“路遇”这场戏,这场戏中七仙女有许多身段动作。在摄影棚现场,我看完导演拉下来的“戏架子”后,马上需要设计出符合剧情需要的动作来,自己先示范,等导演满意了,再依样画葫芦教给演员。记得那次编得得心应手,导演只是偶尔间提出些不同的意见,稍加改动就行了。但是在教给演员时速度就慢下来了,几天之后李导演脑筋一转,干脆就把我这个小老师派上了用场——饰演七仙女。这个戏剧化的“越俎代庖”,实在不是我所意料得到的,我毫无心理准备,不但没有兴奋,反而踌躇起来:我初从大陆到香港,影剧圈太丰富而又五花八门的新闻和宣传,使我和妈妈同样地觉得此圈是“是非圈”、“大染缸”。《七仙女》布景占了两个摄影棚,但戏已经停拍了,公司和导演都催我快做决定。我想这部戏和舞蹈有关,当演员可以发挥自己这方面的特长,在一部戏中又编又演,两者都能兼顾,倒也很好。但是我只肯答应演一部片子,因为镜头对我并无多大吸引力,我仍想出国继续进修,回到舞蹈大镜前去。“南国”的老师和周围的朋友们都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要我赶紧把握住。邵氏公司坚持,如果我不签基本演员长约,不能拍戏。原因是金牌导演执导,又是饰演女主角,以免公司捧红了新人,新人翅膀一硬要飞或者抬高片酬。没有耐心的李导演像救火车一样直拉警报,公司也一个劲儿地猛催。当时父亲不在香港,妈妈不愿意一个人做主,我自己又抱着仅此一次下不为例的想法。就在僵持不下时,有人出“点子”要我自己出面与邵氏签约,因为那年我才十七岁,不到法定年龄,签约后先拍完《七仙女》,戏完之后就是想打退堂鼓也不会出现法律问题。于是我与邵氏签了基本演员长约。
戏开拍了没几天,因李翰祥将要脱离邵氏自己另起炉灶的事被公司洞悉,双方起了冲突,引起了邵氏公司一场大地震。结果在极短的时间内,李翰祥决定自组香港国联影业公司。既然导演已经脱离了邵氏,我留在邵氏的意义也随之失去,于是决定退还才领到手没多久的女主角的月薪,取消了原就不被法律所承认的“合同”。几天之后李翰祥找我,要我随“国联”赴台湾,拍他公司的创业片《七仙女》,并且仍然要我负责编舞,照样与凌波分任主角。我欣然答应了,同时也提出了赴台湾拍片的条件:不能打着“反共艺人”的招牌作为宣传我的手段,虽然那时在台湾会是一个最吃香且方便的宣传伎俩。我感到为人的原则是不能过河拆桥,况且我离开中国大陆的前前后后完全与“反共叛逃”无关,我对政治加之于人的无谓的伤害和烦恼,听得越多,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也越感到厌倦和无聊,不愿再受任何株连。
结果凌波临阵未加入国联,留在邵氏拍《七仙女》。李翰祥仍然坚持原计划——摄制《七仙女》,导演之外任监制。两部《七仙女》同名,同编剧(李翰祥),同作曲(周蓝萍)。这样的电影双胞案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所以成了港、台报章杂志上的热门新闻。“七仙女之争揭幕”、“两个七仙女斗法”、“七仙女的对台戏”、“七仙女之战”的标题每天可见。双方在两地抢拍,还赶着抢先上映,因此一面斗拍,一面还斗着做上映宣传。摄制过程中,事无巨细都不断地详加报道,加上加油添醋满天飞的谣言,就更加造成新闻的轰动性,使我“运气”地成了新闻人物,报章均以“未演先红”来介绍我。
李翰祥如《七仙女》中的王母娘娘,调兵遣将,用“大跃进”的“鼓足干劲”精神,日日夜夜赶拍,最后以十八个工作天抢先拍摄完成。紧接着赶赴日本配音,并完成一部分的特技摄制。虽然因为拷贝在日本海关上莫名其妙地被扣留了几天,以致国联《七仙女》在演出时间上晚了邵氏的《七仙女》几天,但上映后观众如潮,好评如潮。十七岁初入影界的我,那年被台湾影剧记者选为“最有希望的演员”,在十一届亚洲电影节时,我被提名角逐最佳女主角。关于写我的报道也从“未演先红”改成“一炮而红”、“一鸣惊人”、“一举成功”、“一颗新生的灿烂的星”这一类令我浑身上下不自在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