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弦歌

2013-12-02 07:45宋利萍
教师博览 2013年4期
关键词:英子二胡老师

宋利萍

家有一盆文竹,要长到窗外了,教师节得的,学生特意全体起立唱《感恩》,一百零八支花朵一百单八杯红酒,我那天臭美得四处得瑟。

窗外秋玫瑰开得正好,我的记忆跨山跨水一直通到故乡,村庄小学课堂上。那时我们也给老师送花,五月初山丹丹开成焰火,我们都是采花大盗,家里,老师的办公室桌上,教室里的水桶也栽满了,香气汩汩穿流,我们就是一株株快乐的植物,老师俨然是护佑的树头,还必带一束花回家,给他病瘫的老婆看。

他疼爱那个病怏怏的女人,尽力让她活得舒服,每晚为她擦洗躺下,才去判作业。女人不想拖累他和孩子,偷喝了农药,恰好他有事赶回家救了命。他严肃地哄她:“为啥坐着动不了,你是树根,树头的主心骨,你没了我们活不好。”女人便高兴地做起了树根。

贫困,劳累,睡眠不足,他的脸像松树那样常青着,又永远地穿草绿的衣裤,背草绿的挎包。早起去田间劳动,奔回家做饭侍弄老婆孩子,拿了饽饽路上啃,小跑三五里到学校,用现在的话叫深圳速度。校长吹口哨了,他衣衫整齐,及时站在了课堂上,看他的虾兵蟹将跟头马爬地闯进来,细长的眼睛荡起得意的笑。

他的话其实不多。说到一些地方,似有说不尽,没有更好的语言能表达,便右手抬起做舀水状,连续快速地深舀两次再轻轻泼出去。正是意犹未尽,含蓄有加,大家一笑明白。

有个男生性子急,老师一道题没念完,一碗水没泼舒展,他就急迫兴奋地喊,会,会,站起来却吭哧瘪肚。老师一笑:“热豆腐烫舌头吧?凉凉再说嘛。”下次男生还照样喊得痛快。老师再笑:“顾头不顾腚,吃豆腐脑的命,只能勺子崴(方言,义为舀),没法夹起来。”

后来这个男生一直在家牧羊,胡茬蹿得满脸黑,几年工夫三五只羊就咩声如浪繁衍百十多只了,后面跟着他的女人两个孩子。还是那么性急。学生当羊倌,老师后来当牛倌,站在山头对着吼歌,之后学生伤感地教育老师:“还叫树头呢,干吗那么心急,顾尾不顾头,好事成坏事,后半生搭进去了。”老师说:“八升命求不了一斗,老天知我,无愧于心罢了。”

午后的课实在困,窗外知了一直较劲,盖不过树头的“顺藤摸瓜法”。他告诫说,不拘怎么摸,一定摸出圆滚滚的瓜来,东西南北瓜丝瓜哈密瓜,都行,啥都摸不出来是笨瓜,懒惰不思考是呆瓜。一时教室炸掉,大家抢着表达自己的摸瓜法,竟没有一个笨瓜呆瓜。

树头对这一激励措施奏效洋洋自得,总结辉煌战绩:“这就是不怕小鬼子进村,八路军善打游击四面包抄,就等砍瓜切菜吧!”又提高八度:“屋里太闷要中暑,全体起立,拿上语文书到树林里听鸟叫背课文去吧!”大家鼓掌欢呼作鸟兽散。

树头脾气好,但对男生犯错误不客气,脑绷子弹得铮铮响,一脚踹屁股从讲台踹到门外去。乡间的孩子太野,课间也跑到树林里转一圈打一两只麻雀,拔光毛用纸包起来,就地挖坑烧烤,吃得嘴边黑漆漆。要么大河套截水抓鱼,顺便拎几只青蛙水线虫回来捉弄说话咬舌的女生。

冬天冷,那女生脆生生地报告:“老师我找找脚。”老师故意问:“去哪找?”“炉子呗。”

女生打开文具盒,一只青蛙无比矫健地蹿出来,女生哇哇长叫“河马”,手脚顿时抽筋,缩成一团僵硬了,牙齿咬得咯咯响,树头三下五除二塞进木格尺子让她咬着,扛起她大步奔到赤脚医生那里针灸了。回头怎么收拾这些男生:他们早捂着屁股贴墙根等着一脚踹了。

树头对女生就宽容多了。课间休息时间长,我和女伴也上山了。男生摘杏女生坐在树下吃,吃完把水泡泡的嫩瓤瞅不冷子挤到别人的脸上玩闹,牙酸倒了,方想起还在上课中,妈呀一声跑回去。

树头的眼光似立秋的剑,穿透几个女生冷而不滴血:“下次注意!”转到男生处立刻霜降了,全部面壁,一屁股一脚,写三篇深刻检查。一篇班上念,一篇拿回家,一篇留底,敬待期末表现。

树头一反数学课的严谨,作文课上格外活泼,声音敲大缸似的,震得土墙都掉渣,总算换了白背心,讲出汗了便撩开去挠挠肚皮。小学老师很累,两个年级同上复式班,要变幻多种角色教所有的课程,我是觉得好的,早早做完作业听高年级课文,趣味得紧。

作文题目“我的二三事”,先对话。写的是啥?事儿。写谁?个个。什么个个,山话,是自己,要用书面语。即刻口占一文,绘声描述,主人公宋大平,要么宋小平,照顾孤寡老人,勤奋学习,热爱劳动。同学都看我。我心想老师别说我名,一说就有事,果然,他停下:“小萍你快跑趟中心校,找你哥要支大号毛笔,开会写标语。”

我愁啊。十岁的女孩,要穿越一个村庄,一条诡异的深沟,上山下梁,有枯柳坟包鲜艳的花圈哀叫的鸦,又不敢要个伴。十几里路几乎是跑着来去,三魂出魄浑身是汗。跑过几次,我真是十腿了他,给我一把斧头能把树头砍了。好在治安绝对没有问题,胆子也就练出来了,以后想去哪,背上包就走,不发怵。

蛤蟆骨朵儿在黑板上游来游去,音乐课上,他摆弄五线谱,想给榆木脑袋们开开仙窍,我们这些笨拙的牛儿苗针,没一个走得准,干脆画小人描张飞赵云大刀王怀女去了。老师看情形不对,立刻又张开大嗓门:“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声震林樾,一群亢奋的鸟呼啦啦扑过来。他的青黄的脸也变红了,像年轻的没有任何压力的男孩,在田野小径上自由地奔跑,忽而眼睛湿了,他转身出门。我们仍扯着吼“你把美丽带给人间”。

黄昏,我们值日锁门,听到幽怨的二泉映月,树头老师坐在台阶上拉二胡,专注,颓废,忧郁,满目悲伤的水气。地雷花静静开着落着,空旷的校园,后面萧条的秋草坡,是整个小学时光最寂寥的一瞬。我们不懂他的忧伤。

复班有个英子姐姐,鼓鼓的胸撑开了碎花小卦,水蛇腰杏核眼吊眼梢,嘟起来的桃唇,那时不知道韵味或女人味这样的词,只觉好看,就常常看她。她学习差,天天迟到,树头无法,让她在班前检查,她嘴巧说得好听又极深刻,第二天照样迟到。老师下去家访,问题出在她母亲,不想让她念了,上学也行,每天早上推碾子压一盆猪食来。树头看重她鼓励她,准许她晚到,并放学后给她补课。

眼见成绩就上来了,英子嘟起来的桃唇变成月牙了,树头的眼睛更青了。他天真地笑:“保你顺利升入初中。”过几天她母亲来学校了,我们以为来感谢老师,她却狠狠地瞪了老师一眼,闯到英子桌前,啪啪打了她两嘴巴,胡乱抓起书包课本,像一阵旋风把英子卷出去了。我们和老师一样傻呆了,仿佛被沙尘迷了心眼,忘了“风是雨头阵”这句谚语。

英子的日记本落家里了,英子说老师善良厚道,她喜欢,如果老师的老婆不在了,她愿意去照顾他。

老师被停课了。上边来人到英子家查访,我们偷偷猫在英子家窗下,英子的眼泪像石缝间淌下的水滴,不停地砸在炕席上,问什么都是摇头。英子妈气哼哼说这说那,搅动一场大雨,非把遇到的一切都淋塌了冲走了才清爽。

树头老师无力辩解,被拔了。民办教师,任由宰割。他的认真与多才上面也知道,历次全乡统考前几名多出自他的学生,且马上要转正了。老师请求,送走这一届学生吧,还有一个月小考了。但已经没有他话别的空间,新老师早站到讲台了。

牛群气昂昂地冲上河滩,一阵躁动的腥臊,牛倌一身草绿,扣个破草帽,背个破军挎,装得鼓囊囊,还搭着二胡,正是树头老师,挥着牛鞭大声吆喝。他和他的学生、一群牛、一群羊各占一面山坡对望,有时同坐大石盖上吃咸菜饽饽,喝山泉拉二胡讨论人生。

牛群比学生多,山里比教室大,牛鞭比教鞭甩得更响,牛不淘气不说话只是低头吃草,放牛没人管,自己就是王。总之,放牛比教课自在。

可他还是忍不住哭了,在他的学生面前,像二胡的颤音在山谷里呜咽。

十一

树头决定赌一赌,辞了牛倌,鼓捣蔬菜去。没有月工资了,好歹活钱,老婆树根缺药已经坐不起来了。

从各村收了一车菜拉到城里去卖,别人都这样挣钱了嘛。谁知天气暴热,菜一天就蔫了,接着连雨天,没个遮蔽处,菜都烂了,便宜卖也没人要。

他趴在烂菜上一动不动,像巨大的蛹,想努力孵化,那双翅却怎么也抖不出来。

他把菜全部倒进沟里。

知道他的人说,他太忠厚,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

十二

不久小学撤了,给钱少又拖欠,没有老师来,几岁的娃就得过山过梁找学上。封山育林了,拖拉机种地,牛群也没了。孩子老早不念书打工嫁人去,山丹丹花开了,艳也无人采。树头老师和他的老婆孩子怎样了,我不知道。

有时路过他们村庄,白墙红顶都是新房子,他大概早脱贫了,也老了。还能拉得动二胡不?

(摘自《美文》2012年第10期)

责编:戴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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