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狗

2013-12-02 00:00:00何文
山花 2013年17期

猎狗是叔叔的绰号,这是父亲告诉我的,是那些被他捕食过的女人给他取的。我受父亲影响,一直不喜欢猎狗,自打他因强奸女友母亲锒铛入狱后,再没和他有过联系,虽说后经查实,猎狗是被那对母女做货而无罪释放,我对他印象也没改变过来。在外工作这些年,即便和苏尼确立了恋爱关系,我也从不提及猎狗。所以我完全理解苏尼随我回玉城过年去猎狗家时那种又惊奇又害怕的心情,上楼梯时不断裹紧大衣。我安慰她的同时,也不能埋怨父母,尽管是他们一再表示想见苏尼催我们回家过年,可谁能料到,当我们大包小包长途跋涉回来,却接到父母电话,乡下外公突然去世,他们连夜去奔丧,只好安排我们暂住猎狗家。

我有好久没见猎狗了,他竟然还是那么瘦高那么白净,他也说我没变化,老是一张娃娃脸。猎狗对我还算热情,拥抱过后,帮我们提了行李去房间。他在接到我父亲电话后,专门腾出一间房子。猎狗住房还算宽敞,听父亲说,这些年他在外帮人搞设计有点小创意,找了一些钱,去年回到玉城,仍然未婚。猎狗不准我声明要在客厅睡沙发,什么未婚呵纯洁之类的话他不爱听,连我都跟着一旁的苏尼脸红筋胀,其实我不反对和苏尼同房,我可不像外表那么老实,昨晚在火车硬卧里都想干那件事,问题是苏尼做怪,坚持要在结婚以后。猎狗丢下行李出去准备饭菜时,在床边和苏尼撞了一下,关上房门后,苏尼纤长的手指摸着胸口说怕怕,你们一点都不像。我说那是自然的,爷爷奶奶生前一再说叔叔不是正经人。苏尼反对我帮她抚摸胸口,掐我一把后要我保证晚上睡地铺,并命我带她去卫生间沐浴,身上粘糊糊的一股子汗酸味无法忍受。

重新来到客厅已是中午,屋里多了两个人,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她的小孩子。苏尼有些惊讶,我却不以为然,猎狗一向离经叛道,父亲曾对母亲说,猎狗上中学时交的女朋友是他的语文老师,还趁爹妈睡熟时带回家过夜。猎狗笑着给我们介绍,来者是隔壁B幢三单元的晓君。刚说完那孩子就窜上来一把紧紧抓住猎狗,不准他碰他母亲,不依他就要像打鼓一样捶打茶几。晓君亲着孩子总算让他松开手,一下又跳到屋子中央,一双眼睛四处乱转,两只手东摸西薅,晓君赶忙把玻璃烟灰缸移开。我对晓君印象还可以,不光是长相秀气,而且温柔贤淑,真搞不懂她为何会上当受骗,就算猎狗过去在玻璃厂当过吹工吹牛皮可以,晓君也不应该不顾名誉呵。

有人敲门,是猎狗叫的外卖,我们帮着腾好桌子,然后围桌坐下,猎狗开了啤酒,我表示在外多年,别的没学会,酒量倒见长,苏尼一旁清理喉咙,我忙改口不能喝,只要了小半杯。大家伴着窗外零星鞭炮声举杯互祝新年好!苏尼嚼着晓君夹给她的宫保肉丁,说第一次来南方过年真的好新鲜,终于可以不吃饺子了。猎狗要她多吃,一边把盘子往女人们跟前推,碰歪了晓君跟前的杯子,晓君还没怎么,猎狗已扯了纸巾帮她揩弄湿的袖子。其实狗东西这一套我也会,至于向晓君表示很高兴她穿上他买的毛衣之类的我也不觉新鲜,可他趁着说话,手就轻车熟路地和女人的手纠缠在一起倒是值得我学习。看见苏尼嘴角带笑,我也赶紧笑。让人心烦的还是那个小男孩,拼命踢桌子,得到他妈保证新鞋已放进床头柜第二个抽屉后,又缠着要吃的,真给他又推开。晓君承认孩子宠坏了,平时在家早点就是汤圆点心鸡蛋十几样任他挑选。说着叹气,不想带他来的,丢在家里又没人管,他父亲除了上班和赌钱,回家要么睡觉要么坐在电脑前,所有事不闻不问。小孩子不高兴他妈说他,噼哩啪啦两巴掌,猎狗讲他几句,他竟然抱着他手就咬。晓君实在看不下去,把小孩子拎到沙发前,搬动茶几拦着,小崽子竟然爬上茶几双脚跳,边喊着妈妈的名字,威吓要告诉爸爸。苏尼一再朝我眨眼示意不要笑,她赶紧拿出一盒巧克力给了孩子,他才放过他们。

继续吃饭,我正觉得和猎狗一起过年有点意思时,他突然告诉我,放假期间要出去几天,去海狮山旅行,下午就走,三点的火车去牙城。他让我们尽管住,离开后把钥匙交给我父亲就行。

我和苏尼碰一下眼光,他们这是要私奔啊!

猎狗笑了,和我碰一下杯,告知晓君不去,她中午就是特意过来吃顿团圆饭的。拍着晓君肩膀笑对我们说,她是他们家主角,公公婆婆小姑子一大家人今晚全聚在她家过除夕,一大桌吃喝靠她操持哩。晓君无语,只是笑笑,两眼却没离开猎狗。手机响了,家里催她回去,炖的一锅莴笋排骨都糊了。

只剩我们三人后,猎狗吹着口哨开始收拾行装,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漱洗用具,一小包药品,几件换洗衣服和香烟,顺手扔给我一条留着抽。猎狗常出门的,三两下搞定,我问他几个人去?他说从来都是一个人。然后脱下睡衣进卧室,我悄声告诉苏尼,猎狗肩上的伤痕是在农村帮人抬棺材时留下的。苏尼叫了半声就捂嘴。猎狗穿上外衣又出来,没什么好叮嘱的,喂养的狗和金鱼上星期都死了。他提上行李,拍拍我的肩出门,一边接听电话,喂——立马返回,神情怪异地一把拉过我,叫我帮忙。他的手劲大,捏得我好痛,怎么甩也甩不开,不答应就不松手似的。我急忙催他有话快讲。猎狗长话短说,晓君改变主意丢下家小要跟他去海狮山,现已到了楼下,他只好拉我加入,旅行费用由他出。半天我才搞懂,原来猎狗已经约了别的女人,路上要我帮忙照应。我可不想卷入他的破事,况我刚回来。气还没喘够,我可不像他,一双脚野惯了。忙推说总得和苏尼商量商量,我断定苏尼一张冷脸就推辞了,她比我还不爱动。但我的确没想到,苏尼出乎意料一下双眼发光,她说她就是喜欢节外生枝的生活,新鲜刺激。这简直和一向称自闭不善和人打交道的她判若两人。

我可是带着上贼船的感觉,随他们去火车站买票上了火车。

由于是除夕,车厢里空空荡荡,列车员进来对我们说一句祝新年快乐就再也没有露面。

晓君小鸟一样偎着猎狗,说,可惜昨天忘了多买些馄饨皮把馅全包了,给你留在冰箱里。她要他保证回来后生活要有规律,增强营养,每天一份牛奶一个鸡蛋一个苹果。猎狗却是面带微笑抚摸她眼角一小块瘀血,然后要她看窗外,春寒料峭中的田野山川让晓君满眼新奇,可想她平时单位菜场灶台的日子有多乏味多压抑。隔着过道,另一头靠窗的苏尼取下绿黑相间的围巾,解开黑色大衣领扣,活动着白皙的脖颈,朝我努努嘴,那时车过塘口站,有女人走进车厢,靠窗坐下,神情冰冷。

我顿时感到被笼罩在饱含怨气的目光里。

猎狗非常镇静地朝我眨眨眼,我便冲苏尼咳嗽,她心领神会,过来和我一起缠着晓君打听玉城的房价油价。我却留意着猎狗的举动,他说去一下洗手间。估计他会在那里给女人发短信约去另一节车厢,果然我看见女人起身,但我不懂怎么会另有男人进来叫她,莫非又是猎狗请人帮忙?这样更不会引起晓君怀疑,真的是诡计多端。不过我也为他担心,因为晓君坐烦了想去车厢连接处抽支烟,从那里要跨进别的车厢就只一步,我忙捅一捅苏尼,真是默契,她立刻表示也想抽烟,拉着晓君去了车厢另一头。

猎狗回来,听完我的情况汇报很是赞扬了我几句,我制止他贬我父亲,同时劝他适可而止,打发走那女人,为她失去晓君不划算。我说的是真心话。猎狗才不听,揉着我的头说,原来高看了,这里面装了一包糠。我很不舒服他赞那女人气质高雅,什么名门之后,原先一大家子人,后来经过镇压、劳教、改嫁、出国整得七零八落,现只剩她一人住着两百平米的房子,感慨万千之类的关我屁事,更不想听他说就喜欢这种经历过升降沉浮的人,为她值得冒险。真的,如果不是上了火车,我牯牯地调头回去他都拿我无法,不过猎狗弯腰捡起掉地的苏尼围巾让我消了消气,而他说的人生短暂,将来走不动后就靠回忆过日子,有了这段经历就知足了,倒让我觉得有点道理,我说不出话,心却是噗噗地跳。

这会是一次怎样的旅行呢?

窗外,景致变幻莫测,刚还晴空万里,出了桐岭隧道,便是雨雪交加,过了迈沱河桥,天边又隐现彩虹。

到达牙城是晚上,再换乘大巴抵溪镇已近凌晨。

溪镇座落在绵延起伏的海狮山下,在吐着光的灯笼照跃下张扬着一片红和绿,七弯八拐的街巷里响着咚咚的脚步声及马车轮子的吱嘎声,有小贩高喊:冰川刺眼——沿街兜售墨镜,我才知道来海狮山的游客不少,投店住宿不是一般困难,尽管猎狗早就预订了房间,仍要我们做好四人挤一间的准备。幸亏晓君携带的一盒“玉城三宝”给了店老板,加上“木府客栈”地处偏僻高高矮矮的民居问,一时还没满员,我们总算在二楼弄到两个标问。

房内设施简陋,一把椅子只有三只脚,苏尼不管这些,抓紧洗澡。窗外大北河水声滔滔,寒气袭人。我关上窗,眼光透过玻璃外如男女一般缠绕的电线,落在下面歪歪斜斜街巷里行走的一群野狗上,心惊肉跳,它们的前面是铁索桥,对岸便是雾气弥漫的海狮山。

苏尼裹着浴巾出来,要我拉上窗帘。隔壁有咳嗽声,房子不隔音,苏尼担心猎狗他们闹腾起来影响她睡眠。我敢和她打赌,晓君绝不会叫床,凭她那么老实斯文。苏尼撇着嘴,一边梳头,一边压低声音告诉我,晓君是外表温柔贤淑,内心暗潮汹涌,她们在车厢连接处抽烟时谈得不少。晓君和猎狗是因为上星期宿舍区管道爆裂停水,在住地附近洗车场排队接水时认识的,他还请她吃饭,一来二往便俘获了她的心,她早厌烦了死气沉沉的家庭。我不关心晓君是何种人,我倒有兴趣知晓苏尼会不会也是内心波澜起伏?我阴悄悄溜到苏尼身后,可是手刚搭上她肩,便被她拿梳子使劲敲打一下,冷冷地问,忘了昨天才写过检查?看一眼吊脸的我,和气指出她知道我欲念来得急也走得快,且相信我所说善用意念克制自己,这正是她和我好的原因。我真服她惯用的又打又拉的手法,接下来我还得讲笑话逗她开心,可是今天她不再想听老太用舌头治痔疮的故事,更讨厌我学狗叫,一点都不凶猛,恐怕还不如——我吃惊她竟联想到猎狗,并沉着脸责备他太过份,人家晓君几次想断绝交往回归家庭都克服了,这次更是死心踏地跟来。嗯,苏尼说,想着帮他骗人都恶心。她提醒我眼睛不要打架,等她头发干了才能睡,她有话要问,猎狗到底勾引了多少女人?我只能是一问摇头三不知,不是敷衍,的确不知道。一边收拾起苏尼随手乱扔的衣裤,一件件用衣架撑起挂上。苏尼稍一抬腿我立马上前帮她穿上袜子,天气凉,女人必须要享受一下摇篮里被呵护的感觉,我就是要给予她这种快乐。苏尼却是冷冷一笑指出,猎狗也是专会这种得寸进尺,除此外,他没有一点能让人记住的。我正疑惑,嗯,她又问我,手为何发抖?我赶紧夺过梳子帮忙扯掉上面的发丝。门“吱呀”一响,猎狗手拿牙刷进来借牙膏,吓得苏尼“哇”的一声捂住胸口。怪我不锁门没有道理,猎狗进来应该先敲门才对。我非常讨厌他的粗鲁不懂礼貌,什么晓君粗心把洗漱用具遗失在车上的屁话我不听,悄悄把一管治皮炎的地塞米松乳膏挤到他牙刷上。猎狗临走叮嘱锁好门,本地贼进屋偷了东西还要坐下来抽支烟才走的。一边闻着牙膏刷跨出门去,又猛然转身,我赶紧双手递上牙膏,在其身后关上房门,并检查了三遍确定锁好才放了心。苏尼凑到我跟前,仔细打量我,问,你不会像叔叔一样骗我吧?忽又一笑,带着轻蔑地摇摇头。她又来了,认定我只能对她忠贞不二,因为我又黑又圆,像个煤球,我的价值就是把自己烧成灰给她取暖!不过我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我深信苏尼也只适合我这样的,要是遇到猎狗那种——嗨,我抠着头皮承认猎狗是我们家异类,真的,无论长相还是肤色,父亲和爷爷都像粗糙木头砍出来的,身上常有拔火罐的痕迹,浓眉水泡眼,一点不假,眼睛都像灌了水一样。我确定苏尼没有嘀咕“包括你”的话,才继续往下讲,不光我们家,在我们家原先居住的煤镇,几乎所有男人都很粗糙。

苏尼优雅地走到窗口,拉开窗帘看一看外面,要我继续说。

我告诉她,说是煤镇,其实就是人长得黑,那里并不出煤,是交通要道,距玉城三十公里,是好几个县去玉城的必经之地,旅客往往镇上住一夜,第二天进城。我上去触摸一下她的秀发,证实差不多快干了。苏尼却皱着眉怪我怎么又犯困?她正想听一听我家的事,她要我把什么老一辈人说从旧社会起,煤镇就是旅店饭铺油站林立,说书贩茶贩鸦片鱼龙混杂热闹非凡等一大段跳开,直接说家人。好的,我努力挺直身板说,父亲从小就老实巴交跟着爷爷经营着旅店,而细高挑的猎狗却是两手交叉在袖筒里东游西逛,走到哪里哪里丢东西,而他从不承认。爷爷看不惯,没少打他,听父亲说,爷爷下手重,每次都把他打得满身瘀血。你怎么了?眼看苏尼一脸疑惑,我叮嘱她保证不外传后,又烦她东躲西藏,我凑近她是为了便于压低声音嘛,因为我说的是绝密,听母亲说,爷爷一直怀疑猎狗身世,奶奶年青时曾和玉城首富高家少爷有过交往。“野种哇!”苏尼惊叫半声赶紧捂嘴,我心里很不舒服,贴墙听听隔壁没有动静,才回身说那只是猜测,莫非我们家就不能有白皮肤的?苏尼还想说什么,我“唰”地一下拉上窗帘,说,睡觉。苏尼乖乖地上床,说,好冷。她要我给她温暖被子再离开,她紧挨着我,叫我不要生气,其实她只是对不了解的人有猫一样的好奇,并不讨厌。她认为猎狗毕竟平易近人,不端长辈架子,也不知他对她印象如何?我指出那无所谓,我家的事他根本插不上手,苏尼开始推我,我回到自己床上时,她又嘀咕:猎狗怎么安排那女人呢?

次日一早,我们去海狮山,买了门票后,坐观光车沿弯曲山路上升,灿烂阳光抛在山下,窗外一片白茫,到半山腰换乘索道时雾气更浓,能见度已经很低,抵达山顶更是云缠雾绕,除了时隐时现的晓君的红围巾外,其余人已不存在,更不要奢想遥看远处的雪山冰川美景了。有人说中午雾会散去,我从手提袋中拿出厚毛衣给我和苏尼加上,站在观景台耐心等待。可午后大雾越发浓稠,三点过后,我们开始下撤,改去半山二号营地泡温泉。猎狗就是那时失踪的,当晓君买好单间票时就不见了猎狗,手机也没有信号,把晓君急得,苏尼也帮着大呼小叫,哪里喊得应。我当然知道猎狗一定是去找火车上那女人了,便安慰晓君,他绝不会掉下悬崖,也许去方便,弯弯拐拐走错路一会儿准回来。晓君同意为便于猎狗找到我们,改去泡露天大池。不过她仍旧情绪低落,认为猎狗不打招呼就走肯定还在生她气,这次出来才知道他小气,昨晚就为找不到漱洗用具一夜不理她。

我裹了浴巾往男池里走时,遇见猎狗,他头顶毛巾,一脸轻松,还打着手势示意我不要哕嗦,他不否认是去见那女人了,还怪晓君不该来,搞得他两边跑着非常累。嗨,如果猎狗不是我的长辈,我真的要骂他,猎狗可能觉察到我的心思,拉我朝左边走时,一边解释那女人这次为了他放弃和老总出国的机会,他不能冷落她。我还能说什么呢?那种诱惑放我跟前,我这种品位的人都不一定能抵挡。不由又有点佩服猎狗,转又不明白,他痞里痞气凭什么迷住女人呢?一边抬手抹汗。前面热气腾腾,猎狗面对一池子男人笑说,一帮杂皮赤身裸体比鸡巴大?我忽然十分反感猎狗,哦,莫非就凭你有个没有白长的家伙,就如此骄傲猖狂?我没开过荤说明我纯——到底心酸,无论怎样骂自己低俗也不管用,尽管发誓远离猎狗,但又稀奇古怪老想沾沾霸气而忍不住往他跟前凑。猎狗却是站在池边喂喂地接听电话,边说边朝外走。莫非有了信号,那女人又在找他?我追出来劝他留下,猎狗把我推开,说我一样不懂,脑子同脸一样幼稚。我不管,认认真真劝他不要太过伤害晓君,否则我不再帮他遮掩,猎狗略眯了双眼斜视着我,笑了,搂着我问,要不要——我表示金子也不需要。他笑说反正他从不招家人喜欢,无所谓。转身就走,我正心凉,他却停住。让我高兴的是,他竞朝我一偏头,最终跟我一起去和晓君汇合。苏尼见他俩拥抱,忽然问我,你会什么呵?

玩电脑呀,我奇怪,她早就知道我玩这个厉害,特别是游戏。

苏尼才说一个“你”字,下面的话就被晓君摆手压了回去,已是傍晚,不饿吗?那时雾越发浓厚,观光车停开,猎狗便提议去营地附近农家小饭馆用餐,晓君担心天晚了回不到溪镇,猎狗无所谓,哪里黑哪里歇,不怕,都问过了,营地有八人一问的大通铺,男女共用。

走进冷清小饭馆,才知人家已经停止营业,由于天气糟糕,游客不多,老板夫妇已下山回家过年,留守的小妹正收拾东西,也准备明日下山。晓君用开水烫了四个杯子,从包里拿出带来的茶叶泡上,然后叫过小妹。经过协商,交一定金额,炒不了玉城风味菜的小妹给我们煮了一锅饭,其余蔬菜肉类和调料交由我们自己弄。我赞同晓君过日子的精细,她嫌菜比山下贵太多,比如蒜苔,山下卖四块,这里要十二,便趁小妹不注意偷着多拿一把。虽然我平时不斤斤计较,但也不能明摆着吃亏。我讨厌苏尼扯我袖子,她一向饭来张口,还大嘴马牙说她像患有洁癖不能容忍灰尘一样讨厌精打细算。我决定若再扯就搞她几句,可一见她朝我伸开双臂,明白的我赶紧帮她脱下厚毛衣并递上保暖衣,一旁的猎狗和晓君都笑了。晓君也脱去外衣,此时她自然要显示一下自己家庭主妇的本事,拴上围裙,还一再惋惜不能做辣子鸡给我们吃,那是她的拿手,“呵呀”一声惊叫,一只猴子上了窗台伸爪捞走她外衣口袋里的苹果,晓君笑着关上窗,叫我和苏尼帮忙洗菜,自己打开冰箱拿出肉,洗净放在菜板上。猎狗带着在家时一样的亲切笑容,走上去要晓君休息。她莞尔一笑,说,莫非你细皮嫩肉的能帮我?猎狗要求让他试一试,晓君笑他切的肉都能吃?肯定是筋筋吊吊的。猎狗不语,操刀切肉。我都没想到印象中一塌糊涂的猎狗刀法了得,切丝切片之精细匀称让我叹为观止,父亲一再说猎狗游手好闲,看来不对。猎狗放下刀后又自告奋勇上灶台,大家更是惊奇,莫非你还会炒菜?猎狗才说过去在惠城食堂干过,师父要求很严,那次因为他没有把青辣椒炒出虎皮就放调料还打过他,不过他笑称师傅人不坏,打完了就带他去喝早茶。猎狗打开抽油烟机并开了火,晓君从身后帮他拴上围裙,腾腾的火苗中,猎狗咣咣地挥舞锅铲,手脚麻利,一会儿就炒好七八样菜,我帮着端酱爆肉、鱼香茄夹、紫花菌炒鸡杂、青椒炒肉丝、脆皮四季豆、尖椒牛肉及芹菜豆腐干,最后一大钵酸菜粉丝汤是猎狗端上来的。小妹开了灯,大家围桌坐下,晓君不用品尝已经非常满意了,摸出纸巾使劲揩净凳上油腻让猎狗坐,并点上一支烟插进他嘴里,我为猎狗高兴,尽管被辣得直哈气,仍然赞不绝口。猎狗笑说,你好久没回来了,这些年玉城好吃的东西很多,回去带你去吃。他说他自己就很好吃,专门坐车去郊外吃白渡的酸辣鱼和水豆腐,绿瓦镇的卤牛肉、保同乡的蹄髈,但是再吃身子也不买帐,还是那么瘦。晓君嘿嘿地跟着笑,说,不相信玉城还有比你炒菜更好的。我完全赞同,转朝苏尼,你觉得好一笑声戛然而止,她根本没动筷子,冷冷地指出炒菜无非是雕虫小技,没有大出息。我急得差点捂她嘴巴,你不能小点声?她说她就那样,不善和人打交道,不知道怎么处,我很不安逸,离开小饭馆后还一再缠着苏尼表明,我已感觉到猎狗深潭一般不可测。她白我一眼,说你以为谁都像你?一眼就能看穿!我有点懵,你不是常表扬这正是我的优点,透明!苏尼忙又笑称对的对的。挽着我的胳膊说,今晚很愉快,只是看着晓君得意样,有点小恶心。

当晚我们就住在营地,八人一间,不分男女。趁着晓君和苏尼去卫生间,猎狗要我睡他旁边顶替晓君,拜托了,他不要脸地说他太累,招呼不了晓君。我笑他也有遭不住的时候。一边要求回去跟他学几招,我说的是厨艺,以便婚后搞给苏尼吃。一边欠身看门,确定晓君还没回来,才悄声问,那个女人现在哪里?猎狗打着呵欠说,她下山了。我感慨她真的听话,随他安排。当然当然,猎狗大言不惭:说东她不敢朝西。我又问,两个女人,你到底喜欢哪一个?猎狗说他喜欢自由自在,比如旅游。我求他不要乱扯。他朝我翻过身来,说他听见四脚蛇在廊上爬来爬去。见我瞪大眼睛,又笑说,你和你父亲一样,脑壳又大又圆,就是少弦。我当然不服气,少弦我能考上大学?尽管是一般学校,只教会我装模作样,但我毕竟凭此在外立足。猎狗当然不想和我争这个,他自己顶多是一个初中文凭。我躲开他伸过来的手,原来他是想替我掖被子。的确冷,屋外山高谷深,风呼啸着从房顶上跑过,我不由朝猎狗挤一挤,又赶紧避开他的目光,实在怕他问我昨晚和苏尼爽不爽?以他的油条眼光,我吹牛皮肯定被识破,坦白交待我又不愿意。猎狗翻过身去,我又暗暗后悔,说不定能向他讨教搞到女人的高招。虽然我从心底反感他教我用下流手段得到苏尼,但我保证我不坏,搞到苏尼后我会更好地爱她,这和猎狗有质的区别。正东想西想,晓君她们回来,猎狗“嘘”的一声,我们赶紧扯被子蒙了头,并打起呼噜。我注意到晓君在铺边站立好一会儿,才上了大铺另一头,挨苏尼睡下,“啪”一下关了灯。黑咕隆冬中我又心酸,苏尼可不会为和我分开而难受,跟着眼睛就湿润。撩开被角,窗外天已放晴,一弯冷月挂在冬眠的雪山上,透来的月光照着熟睡的猎狗,轮廓分明,不难想象,年青时迷住多少女人。

天亮后,我们按计划去主峰下的野措湖,乘船游在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湖面上,真有点心旷神怡的意思。但在草甸子上骑马照相时,晓君忽感身体不适,头晕心跳,猎狗搀扶着晓君称这是高山反应,这里海拔近四千米,下山后自然会好。真如他所说,回到溪镇后,晓君完全恢复,兴高采烈接听儿子电话,那小崽子要她立刻到楼下超市给他买盒巧克力。晓君脸色就开始难看,直到背过我们在街角叽哩哇啦一阵后,才又还原。猎狗提议上街逛逛,我却只想和苏尼呆在屋里,但我拗不过大家,只得跟随往前走。黄昏时分,她俩在店铺里各买了一块有地方特色图案并吊着风铃的披肩,走起路来叮叮当当,让我想起一望无际的沙漠,我奇怪自己竟然没有更觉得累。

经过教堂,往右一拐,夜色中广场上一片喧闹,坝子中间燃着熊熊的篝火,游客和当地居民正踩着鼓点围绕篝火跳舞,那种节奏激烈的当地舞蹈让苏尼和晓君兴趣高涨,拉着我们加入人群。鼓声完毕,已经气喘吁吁。商贩们过来兜售啤酒和羊肉,在人群中简直是横冲直撞,每人身后还跟着一条狗,有小贩踩着香蕉皮摔一跟斗,惹来一阵哄笑。猎狗一脸痞笑对我说,香蕉皮是他扔的。一边叫住小贩,拿一串羊肉塞进嘴,说他两样都要。我们在场边一溜摊子前坐下,猎狗翘起二郎腿,晓君尖叫一声,忙摸出纸巾蹲下身帮他揩去大皮鞋上粘着的狗屎。猎狗心安理得喝酒,半个谢字没有。他的酒量吓人,我也不示弱,喝得正酣时,旁边摊位上有游客开始唱歌,并有人用吉他伴奏,唱的是一首老歌,遥远的地方或者美丽的姑娘什么的,我不太熟悉。猎狗嫌那人弹得不好,上去要过吉他。嗨,先前我拦他没拦住,他说在北方跟一个高丽吉他手一起混过,现在我倒要看看猎狗是否真有本事,我在中学时接触过吉他,虽然只会两三个和弦,好坏还是能知一二的。我不能不承认暂时挑不出猎狗的毛病,他独特细腻的弹奏引来一阵欢呼。一曲终了,他意犹未尽,又用轮指技巧演奏《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这就不是挑刺的问题,简直让我彻底投降,真不是我夸张,这远比看他切肉炒菜要震撼得多。不消说,身旁的晓君更是一脸幸福,不断要小贩往猎狗盘子里加肉。我不由担心苏尼会不会也疯掉,她却是冷冷地提醒我,不要摸她的手,当着那么多人像什么话嘛。可能觉察到我的恼怒吧,又马上贴着我耳边道歉:“不好意思,对谁都是不远不近,冷惯了,忘了对你要有所不同才对。”我不想和她的忽冷忽热作计较,只盯着激情洋溢的猎狗,我不同意苏尼说的从他指问听出孤独和迷惘,顶多就是猎狗的演奏不是为我们,我忽然明白,人群中一定有那位火车上的女人,尽管我眼观八路也没看到她身影。猎狗回到座位上一幅心不在焉的表情,更加确定了我的猜测,突然为那人没听到猎狗演奏而遗憾,同时真想劝晓君加把油,不要只顾着和苏尼说话,苏尼十分作怪地又是一副矜持样。

好在场上鼓声又起,我们离开摊位去跳舞。苏尼太疯狂了,拉起我不停旋转,节奏太快,她忽然大叫,一个踉跄,不是地不平,是后面有人朝她一甩屁股。一阵哄笑中,我扶稳了苏尼,本来事情完了,可我是要面子的,特别是当着苏尼,我要求那位游客道歉,可话刚说完,就被对方封住领口,同时一窝蜂上来一群人围观,我顿时冷汗直冒,丝毫不敢动,我想只要稍稍扭动一下,肯定被扁,乱脚猛射,我又长得太圆,在地上滚来滚去一定非常难看,他们说不定还会当着我面骚扰苏尼,那就更丢脸。可是被人封领也很糟糕,我正为哀求松手对方却越发使劲而焦虑时,救星猎狗跟着苏尼走过来了,狗东西一句话不得,一把拎过那个厮儿就是两个耳光。不要看猎狗长相斯文,却是心狠手辣,抓住对方裤裆不放,那厮儿的惨叫引来众人劝说,猎狗才饶了他。返回的路上,猎狗得脸兮兮揉着我的脑袋训斥,哪怕死,也要反抗嘛。我一时觉得被他解救也很难受,有心顶他又自觉底气不足。晓君上来挽着他胳膊隔开我们,猎狗却是满脸坏笑地说她其实是借着劝和靠近他,因为她内心不是一般渴望捣蛋。他还非常下流地用中指勾起她下巴问,对不对?这让我先前对他的好感一古脑烟消云散,而晓君并不生气,只是嗔怪他不小点声,人家苏尼还是未婚哩,要注意文明。身子却是紧紧靠着他。我真不懂,莫非猎狗越痞越陌生越吸引她?我懵啊!猎狗呵呵笑了两声,忽然扬手飞石击碎路灯,一片漆黑怎么走呵!我们骂他,他突然拉着我们就跑,东绕西窜,经古井、药店,再进深巷后往右一拐,回到旅店,他才告知那厮儿带了一帮人追来,他倒不怕,不过不想惹麻烦。晓君喘着气赞叹他太厉害了,对地形的熟悉简直就像常来这里一样。猎狗却嘲笑晓君说憨话,晓君忍气吞声挽着他胳膊上楼,他又骂她笨,不晓得他累呀,还拽着他。一边回头朝我眨眼,我多聪明,立马知道是暗示我要配合,我也知道自己虽然受不了,仍然不能不做,这可不是为了他付出旅行费用,而是他和我的关系,我认这个,这是我的软肋。猎狗又打着手势对晓君说,他十多岁就养成了记路的习惯,那时和朋友们去乡下赶场摸包常和当地土牛打群架,不熟悉路怎么逃啊,特别是那次他用杀猪刀割掉民兵连长儿子的耳朵。苏尼“哇”的一声,我担心她呕吐,回到房里一劲帮她捶背,猎狗还探头进来安慰,没事的,当年他的左臂右膀讲义气代他坐了牢,他运气不错,每次都能逢凶化吉。我赶紧关门,还埋怨他不该讲那些流氓事。一边整理床,垫高枕头请她休息。

苏尼却不想睡,奇怪地看着我,我想她该嘲笑我了,该说反感一切了。我预备着接受她提出结束旅行的建议。苏尼走到窗口,忽然说她喜欢起溪镇。回过身来,双手合十,异常兴奋地说,这次旅行当有不错的收获,我当然高兴她没受猎狗影响,精神百倍握住她的手。

谁在敲门?

是晓君,猎狗叫她送来一瓶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水。我心那个跳哦,我并没受伤,自然明白猎狗用意。只得不顾死活热情挽留晓君,苏尼也拉着她比试衣服。我留意着门外轻微的脚步声由近而远下了楼。真是不能不佩服猎狗有如此旺盛的精力,反正我做不到。我为晓君难受,尤其是她出去一趟返回说猎狗不在,大概去买烟了,先前就说没烟抽,又不让她买,她还对苏尼说我好,没有一点恶习。我实在忍不住劝她不要和猎狗计较,他无非就是有点卑鄙无耻,你不必——忙捂住嘴,面对晓君瞪大的眼睛,我真想扇自己耳光。来,来,苏尼拆了一袋五香花生叫晓君吃,剥的壳就随便扔吧,无所谓的。我也说不要指望服务员打扫房间,就住几天,都是我打扫。苏尼伸手轻轻揪一揪我脸皮说,怎么热辣辣的?她叫我开窗透透气。手绕到我身后又往下滑,噫,莫非她听了晓君表扬我的话后心有所动?我便翘起肥臀,巴望她来摸一摸,哪怕掐一把,可是她的手指到我腰际就离开了,并且不再理我,和晓君坐在床上说起女人的事。我面对窗外清冷的月色,渐渐睡意袭来。

迷迷糊糊中,有人摇我,是苏尼,那时天已麻麻亮,用行李包垫上一只脚的椅子上坐着晓君,两眼红红的,半天我才反应,猎狗出事了!

咝——我睡意顿消。

晓君说猎狗一宵未归,手机也关掉。

我松口气,正想接着睡,又被苏尼制止,说人家晓君实在担心他出去遇见那人遭报复,想去报警。我忙劝住,一边凑近苏尼耳语,莫非你不知道猎狗干嘛去了,还不快帮忙打打圆场嘛。不料苏尼忽然暴怒,盯着我,说她真没想到猎狗会如此无情!我忙咳嗽,提醒她掌握尺度,不要让晓君醒水。我这样做并没有丝毫激怒她的意思,她却把杯子摔了,冲到窗前,指着院墙上黑爪印,断定猎狗是翻墙出去的,那时院门已锁,女人在墙外接应。我认为苏尼简直不可理喻,而且根本不听劝阻,坚决主张去找猎狗,拉了晓君就出门,把她搞得万分紧张,实在无法我也只好跟随前往,一路上宽慰晓君要想得开,猎狗出轨太正常——真想再给自己一嘴巴。虽然溪镇不大,所有酒店客栈搜寻一遍,已是午后了,一无所获,猎狗的确高人一筹,没让我们捞到珠丝马迹。回到旅店,晓君反而比去之前精神许多,什么也没发现,正好说明猎狗没有背叛她嘛。她猛然一顿足,说刚才忘了搜寻饭馆,说不定正嘻皮笑脸和那厮儿喝酒哩,以他德行,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啊。连我听着都心酸,苏尼更是一脸冷笑,怪晓君不动脑子,出来几天,猎狗为何总回避她?晓君笑说猎狗从小就缺少抚爱,所以性情古怪。

你憨啊你!我脱口而出。

晓君看着我,又看看苏尼,说,你们一直在隐瞒我什么?忽然又笑,摇摇头,她仍然不相信猎狗会对不起她,就凭初识他对她孩子的那份喜爱就不相信。晓君起身准备去各个饭馆转转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猎狗打来的,非常轻松地告诉我,他正和那女人坐在去洛康的班车上,贴着大北河走,翻过海狮山,就能遥望洛尔大草原了,他要去那里自由打滚。我放声骂猎狗太过分了,我真是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咬他几口。虽然我对猎狗的冷酷无情早有所知,早先爷爷去世时,他谎称出差在外回不来,其实他就在城里“沙吧”泡妞。但那毕竟还有点理由,因为爷爷对他不好,可是人家晓君——我一时哽咽,猎狗却是索性关掉手机,我简直不敢和晓君说话,那个杂皮毕竟是我长辈。晓君一言不发,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圈,最后出门,不准我们跟着,“乓”一声锁上自己房门。

我和苏尼四目相对,怎么办——我赶紧拦住她不准再砸杯子,不光是要赔偿,好歹也得爱惜物品嘛。

傍晚,晓君来敲门,非常镇静地告诉我们,她决定离开溪镇。苏尼拉她坐下,在昏暗的灯光下命我快去买明天的车票,三张。晓君扯住我袖子要给钱,我说我有,并问她想吃点什么?好带上来。晓君摇头,她一点不饿。话刚说完,眼圈又发红,我赶忙抓起纸巾递给她,然后换鞋开门,一下呆住。

门口竟然站着猎狗。

他一伸手捂住我嘴巴,什么也不想听,他已在那女人和晓君之间作出了选择。猎狗绕开挡在前面的苏尼,走向晓君,晓君别过脸去,我也希望她坚持下去,可是当猎狗的手放到她脸上时,她已感动得泪流满面,我不由也鼻子发酸。

窗外下着雨,这是我来溪镇后最愉快的时刻,一边打开猎狗带回的盒饭盖子。晓君嫌饭菜太淡,回屋拎来一袋辣椒、榨菜、豆豉等各种调料,看来她对此行早有准备。只有苏尼决定不吃晚餐光喝水,她要保持体型,昨晚路经小超市在磅秤上站一站发现体重已增加。她回过身,冷冷地给大家一个背。

饭后收拾完毕,晓君对猎狗说想早点休息,明早再上山去看冰川。我能猜到她的另一层意思,所以也帮着催猎狗回去。他却意犹未尽,提议明天哪也不去睡个懒觉,今晚大家去他们屋里聊天打牌嘛。先前还呵欠连天的苏尼完全赞同,她根本不管我的暗示,定要我跟猎狗走,她不否认,对不讨厌的人总也放不下。一只手伸过来亲亲热热牵着我,我讨厌她又来这套表面的,其实我们的手并没连在一起。过道风很大,把苏尼头发吹得纷纷扬扬,猎狗撩开蒙住脸的发丝时,手肘触到苏尼高耸的波上,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可是我梦寐以求又被拒之千里的圣地啊。不过苏尼好像并不反感。侧脸看猎狗时,嘴角似乎还带有笑意,我才要提醒她小心脚下门坎,猎狗已大步向前,噫,我明明看见他要伸手扶她,听见我咳嗽后,一刹那间改为扶正被吹歪的那盏灯。苏尼一低头进了房中卫生间,她要漱漱口,先前水杯有股子酸酸麻麻的怪味。晓君刚从悬吊的衣架上取下从家中带来的浴巾给猎狗披上,又翘起肥屁股弯腰从床下薅出拖鞋递给猎狗,规定他不能用旅店的沐浴液,洗浴时必须穿拖鞋进池子,她嫌池子不干净,又笑对我说,你叔叔平时没人管,日子过得简单,又没规律,这对身体很不利。我心里忽然酸酸的,这方面苏尼连她一半也赶不上。看看,人家晓君把这临时住所布置得像家一样温馨,一尘不染的桌上摆着水果小刀和点心,床头柜下是鞋油和刷子,估计结婚后苏尼也不会有多大改变。晓君拉着猎狗进卫生间,正坐在马桶上的苏尼一声尖叫,晓君赶紧关门,又要猎狗先换上睡衣,猎狗其实不想被安排,拿掉嘴里的烟,警告晓君再哕嗦一杯残茶泼向她,他喜欢无拘无束。我暗骂狗东西这么快就米汤泡饭又还原了,还没考虑清楚要不要劝他几句,他就要我让一让,然后拉开抽屉取出扑克牌,征询站在屋里的女人们,是不是“玩怪噜”?我可是坚决反对赌钱,赢了别人我不安,输了又不舒服,可是大家认为打牌来点小刺激才有意思,最后决定输者罚喝酒。苏尼很兴奋,脱鞋上床盘着腿开始洗牌,一边伸手进衣内抠一抠,还叫我看她背上是不是被蚊子叮了?今天立春,天气转热。但我知道其实没有蚊子,所以站在她身后不敢撩其衣服,我实在吃不准忽冷忽热的她的用意。那时猎狗正提了一件当地土酒回来,这是他软磨硬泡才叫开小卖部买到的。拿出一罐咬开盖子。晓君捂住鼻子说,这是什么酒呀,一股阴沟水的味道。猎狗说将就点喽,这就是地方特色。凑近罐嘴嗅嗅,承认是有点怪。“乓”一下放在桌上,液体冲出来飙湿了晓君衣袖,她莞尔一笑,扯了毛巾揩了,一把拉住猎狗,叫他不要去找小卖部换,她无非随便说说。端起罐子品尝一口,嗯,口感还可以,一边在床的另一头坐下。我却觉得最好还是换,我是担心苏尼受不了,她却把我头上帽子往下一拉扣住整个脸,问,有哪样感觉?我嗡声嗡气回答:黑!她说对喽,黑灯瞎火要求叔叔再跑一趟,是不是过份?我无语,晓君笑了,帮我戴正帽子。说打牌打牌。我扫一眼苏尼,有心想学点猎狗的霸气,猎狗却一旁阴阳怪气提醒我,不要和苏尼对视,否则惹祸。真让我泄气,在大家笑声中,我乖乖拉了椅子在苏尼对面坐下。苏尼“唰”地一声再次洗牌,说少了一张红桃K。又洗,噫,还少了黑桃、梅花七八九。晓君承认自己藏了牌,她真的想早点休息,两眼含隋地看着猎狗。我那长辈却是对眼前食物视而不见,坚持要大家在一起玩,逼晓君拿出牌来。我看见苏尼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心里忽然涌上不快,才意识到其实我并不了解苏尼,原先她是我供职公司附近高校研三学生,那时我常把自行车存放在该校南大门内,下班去取每每遇见她也取车,时间一久我们开始交往。她一直说最看重我的是厚重安静简单让她有安全感,因为她从小跟随父母四处躲债,遭人歧视非常胆小,对谁都不远不近。现在看来她比自述的要复杂得多,这和我要找老实本分下崽过日子的女人有着明显距离,意识到这个,我非常沮丧。

打牌结果,我们四人都醉得一塌糊涂,尤其是我和猎狗,因为我们又帮自己的女人喝了不少。猎狗一再说料想不到本地土酒后劲十足,让他头昏脑胀,脚酥手软,他实在后悔喝了那么多酒。一阵打嗝过后,猎狗说讨厌这里,不该回来,昨晚这个时候多么快乐。晓君去堵他的嘴,被他推得东倒西歪,苏尼凑过去,我想劝她不要发脾气,可是一阵恶心,赶紧去卫生间,一阵翻江倒海后,便趴在了马桶上。清醒时也不知几点,反正楼下的鸡一个劲地叫,我口干得要命,东摇西晃走出卫生间,天气的确不正常,乍暖还寒,张扬的风吹得窗子噼哩啪啦响,夹杂着疯狂的大北河水声。摇摇晃晃的灯照着我跌跌撞撞绊着鞋子差点摔倒,赶忙扶住墙站稳身子,想再往前走却迈不动步,我看见床前晓君从猎狗身后反绑了他双手,而后从容地撩起他被酒浸透的内衣,背对我的苏尼紧贴着猎狗被掐得又青又紫的身子上下搓动,淫荡之极顷刻让我感到天崩地裂!我要杀了极端过份的猎狗才解恨,可我还没行动只觉一阵发软,猎狗面对忽然脱光了衣服的苏尼却是一脸麻木,而他的烂醉并没能让两个女人住手,晓君拉开猎狗裤子拉链手伸进内裤,一声惊叫猛地缩回手,苏尼跟着伸手进去,也迅速收回,两个疯狂的女人干脆扒光猎狗裤子,我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猎狗的那个东西根本不存在,这简直让我目瞪口呆,这太不可思议!他在哪一次艳遇后失去了那东西?

在晓君悲愤的哭声中,叔叔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像要告别以往的生活一样,扯了枕巾盖住脸。我心里忽然腾起一片苍凉。

记不清怎么回到屋里的,我一宿未睡,满脑子全是叔叔。

没有睡的还有苏尼,被我一阵狂风暴雨般痛斥后就蜷缩在屋子角落,两手抱着膝盖,一言不发,跟前是一片烟头。我关了灯,又重新打开,她没有任何反应,要在以往早闹起来,我后悔没有早点对她狠一点,人就是贱!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虽然我并不认为我们的关系会完结,但我表面上坚持分手。天亮后我凶巴巴命她收拾好行装独自去车站,苏尼不吭一声乖乖出门。我料定她是希望我拦她的,我却强撑着让她离开,我打定主意让她孤单单在车站呆一呆再和她汇合。现在我要做的就是见叔叔,我真想见他啊,想要说的话太多太多,我当然不会问火车上的女人啥的,那人根本和他不相干,我只是要好好安慰他,叔叔此时正需要这个,不过我不能保证我的安慰会不会带有居高临下的味道。然而无论我怎样敲门,屋里一点动静没有,手机也关机,到前台打听,才知叔叔清早退房,晓君走得更早一些,天没亮就走了。

我随即离开旅店,想起来时的种种,真的恍如隔世。此时接到父亲电话,他们已回家,向苏尼问好,他们会准备丰盛的年饭恭候我们。

车站挤满了山南海北的游客,我买好去牙城的车票,正要往候车室走,见到了苏尼,我等着她来向我认错,我都想好了怎样说原谅她的话。然而半天没人叫我,回过身,才发现苏尼往前走,我悄悄跟在她身后,才知她奔的是三号售票口,那里刚开窗,卖的是去洛康的车票,那是和牙城相反的方向,一路山高水远,洛康往前就是洛尔大草原,她怎么会去那里?苏尼买了两张票朝外走,我刚要喊就打住,我看见了叔叔。

我一下觉得自己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