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2013-12-02 00:00:00刘自力
山花 2013年1期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

——《诗经》

再过几天,便是母亲诞辰96周年的日子了,越靠近这个日子,我心里就越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忐忑,浓浓的思念也随之升起。

回想母亲在世之时,从60岁开始,母亲的生日就是我们这个家庭的大事,除了至亲之外,总会相请母亲的几位“拜把”来家一聚,至少兩桌酒席要摆。而在母亲进六十、七十、八十的满“十”之年,更是承亲朋好友的盛情,认真而热闹地办寿酒为母亲祝寿,其欢乐的场景,特别是母亲的喜悦令人难以忘怀。

而今母亲离我们而去已有十五个年头了,虽已久远,但要忘却母亲的生日,却是不可能的事。母子情深啊……。我们只是想着怎样将儿子深切的思念呈送于九泉之下,让母亲感觉宽慰。然而我也深为惋惜,即使我辈现今孝意涌淌,意欲卧冰求鲤、老莱娱亲,也是永远没有了机会。该以怎样的形式纪念这份最平凡也最浩大的亲情、恩情呢?

顺从心灵的引领,我自然而然地拿起了笔。

我再次浸淫于过去的岁月,从文字中,从温柔亲切的、饱含着生命灵动的词语里找到一条时光隧道,回到过往,在那些日子,在那样的激情与怀念中,我将再见我的母亲……

为了纪念我的母亲,我曾先后写过几篇文章悼念她老人家。而我的父亲,我却从来没有提及,这对我确乎是一件难题,也是许多朋友渴求解开的谜。这次,我想直面内心真实的自己,在这一系列缅怀母亲文章的终篇里,说说我的父亲。我想,这是对曾经贴近我的一段人生的缅怀,也是一次对父母亲之间的爱恨情怨的认识,我希望能够带着这种理解,穿越时空的羁绊、飞越“迢迢兩地”之阻隔去亲近父母,去感受他们,认知他们,去敬重他们……

我的父母同年,父亲比母亲长半岁,今年正值本命年。父亲已于1992年在仁怀中枢镇他的家中去世。正如我在回忆母亲的文章中讲到,父亲在我7岁那年就离家而去重组家庭。因此,在我印象中,父亲并没有留下太多温馨美好的回忆。童年和少年时代,父亲在我心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定格,那些记忆片段中,多是父亲的发怒和与母亲的争吵,以及之后母亲长长的痛苦的哭泣……最难以忘却的是在一次激烈的矛盾爆发之后,绝望的母亲曾牵着少不更事的哥哥和我,准备走向不归之路,幸而被族中的伯父发现而制止。

我们和父亲隔着岁月及心灵的距离……

听其他长辈说,父亲年轻时豪爽侠气,俊逸精明。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他曾经在云南闯荡,有过和其表弟共同拥有一辆嘎斯车的记录。但由于放荡不羁,加之时局动荡,变化非常,富贵于他很快成为过眼云烟,直至力竭途穷,最终又回到了茅台。

在我和哥哥的记忆里,父亲的正面形象是善于舞文弄墨,写一手好字,而且会魔术。记得年幼时,他曾在我和哥哥面前将一包缝衣针放入嘴里,让我俩用手去掏,却顷刻不见,末了又将针从口中取出,令我们大为惊奇。同样令我们惊奇的是,没受过系统教育、甚至连基础教育也残缺的父亲为何文采斐然,难道他真是天生聪慧,有常人所不及的弄字贪书、嚼墨喷纸的另一面?

1962年,父亲弃家出走,母亲无奈地承担起了抚养我们兩弟兄的重担,艰难的程度可想而知。特别是在“文革”早期那个恐怖的年代,可以说单亲家庭面临的困难,母亲都遭遇了。因此一家三口闲暇小叙,话题只要涉及父亲,母亲总是痛诉和抱怨,从无一句赞赏或是认可的话。我由此而认定父亲可能是母亲这一辈子最大的“仇人”。潜移默化的感染使我认为怨恨、否定、批判、甚至不理父亲,这都是母亲所期望的吧。

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

那时我已经参加工作许久了,有一天刚回到家。母亲就马上对我说:“你爸今天来过。”我以一如既往的态度不屑地说:“他来干什么!”母亲并没有理会我的态度,继续讲述着:“我在厨房听见外面有人喊‘钟二娘、钟二娘’,跑到堂屋去一看,才知道是他,我就把脸垮起,他嘻嘻笑了几声也没说什么就走了”。我有点诧异,这次母亲的讲述态度怎么这样平和。

就是这天下午,我在家里打扫卫生,失手将一个印有父母亲合影照片的瓷盘掉在了地上,差一点摔坏。那是在六十年代初,父母亲请人烧制在瓷盘上并镶在木框里的一幅结婚照片。母亲大怒,厉声训我:我和你爸就这一张相片!你都要给我摔烂,我还有啥想头!母亲的愤怒之态令我和哥哥不知所措。

我于母亲的怒火中突然明白了什么,那是母亲对父亲那份复杂的感情,一幅照片述说了母亲与父亲的短暂婚史,自然也凝聚了他们那一段短暂的然而也是甜蜜的感情。可以说,父母亲在一起的曾经的温馨和谐,曾经的爱恋情牵,所有的幸福时光,都被母亲收藏于这张烤制着她和父亲亲密合影的照片中,如果摔碎了瓷盘,那就是摔碎了母亲对父亲唯一的怀念,那就是摔碎了母亲那遥远的瞬间的幸福。而对于母亲的真实感受,这么多年来作儿子的对此居然懵然无知,自以为实践着母亲的意图,其实全是自己可笑而轻率的臆断。

母亲虽然怨恨父亲,但他们曾经在一起的生活并非全是痛苦与仇视,虽然有矛盾,生活中有着太多的叹惋,但温馨与幸福、爱恋与牵挂也交织其中。怎么说呢,一个走进了自己内心的人,难道能够仅仅留下怨恨吗?圣洁与美丽的记忆也可能不时掠过眼前。可惜,我们作儿子的判断太过轻率,以至于没有走进母亲心灵的世界,没有真正地理解母亲,没有真正地认识父母亲之间的“爱怨情恨”背后的故事。

1992年,父亲辞世,母亲接纳了我们同父异母的兄弟和妹妹。1997年,母亲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也为人夫、为人父,对于父母给予我们的爱,对于父母的内心世界,对于“父亲”一词所代表的责任、权利,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而越是这样,我越真切地发现——和母亲相依为命四十多年,我真的没能理解母亲的内心世界;父亲生我养我,一生并无恶行,我竟然没能从内心里谅解父亲,每每想及此处,我都愧疚难当,唯有一声叹息,一生抱憾!

人生的大多数遗憾都无可挽回,如我一样,只能在醒悟之后反复责怪自己,却是更添沮丧。我只是想说:走进父母的内心世界吧,了解他们的精神需求,而不单单是物质的给予和言语的顺从。做儿女的,不要总认为自己懂得父母,总是在孝的基础上用自己的观念和方式去误解老人的思想,去安排甚而干扰父母亲的生活,总认为自己是为父母着想并以此来处理和解释一切。殊不知,我们真正理解父母多少呢?父母的包容、大度、迁就,常常使我们对自己的无知和荒唐的行为心安理得,而当有一天自己也老了,知道这一切时,已悔之晚矣。

孝心易鉴,孝行难寻啊。

可贵的孝行是什么呢?我无数次地认真拷问过自己,也许老人只是想爬一次山,儿女们则不要以怕老人摔倒而阻挠;也许只是想家人团聚一次,儿女们则不要以工作忙而拒绝;也许只是想看望远方的故友,儿女们则不要以有诸多不便而使之难以成行;也许只是喜欢听段戏剧,儿女们则不要抢占着电视,也给老人留下一处自己的心灵频道。适当放慢自己奔波的脚步,停驻一下,营造一种氛围,让父母永远拥有唠叨子女、教育子女、关爱子女的权利。是的,孝老如我,也终因没有走进母亲的精神世界而留下种种遗憾。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当尽我最大的耐心,尽我最细致的理解,尽我最周全的谋划,处处为父母亲考虑周到。

就快到父母亲诞辰96周年的日子了,我愿意在悼念母亲之际对父亲也献上我深深的敬爱之意。《诗经》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父母恩情比天高,人生短短,念仇思恨,情何以堪。只可惜我们没能更早明白这样的道理,在他们在生之时,浪费掉了无数宝贵的时间。

带着深深的悔意,我真希望能够飞越“迢迢兩地”之阻隔,在梦中乘着清风追寻千里,像儿时一样依偎在他们的怀中,把我的感受,把我的遗憾,把我对他们的爱,一一倾诉,让他们在天之灵也感受到作为儿子的一片心意。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父母是儿女们无尽的思念。

纪念父母双亲诞辰96周年,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