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坡

2013-12-02 00:00:00唐棣
山花 2013年1期

我爹说,他在这五里坡上见過一种大白马。至于他说的那种白马,我们很难想象到底有多大。总而言之,按他的说法是,在很多年前的一个清晨,一匹体型庞大的白色的马从远处朝他奔来……大白马越跑越快了。马背上有件东西,就在哒哒地奔驰中像一块烂布头似的飘着。大白马越跑越近了。后来,就跑进了他家院子,就吃起了院角草棚里的草。

天光未开,村人都在睡梦中。他们泥鳅般的身体,正趁这时,光滋滋地在被窝里滚着来回。没人看见那些平日跟老伍吹嘘自个多硬的人也有软绵绵的时候。老伍清楚这帮屄扯的!还不是一样?老伍咽下唾沫,忽然又觉口干,便伸舌头去舔。这一舔,舌头沾了嘴皮上的血。当它倏地收进嘴时,老伍就觉得嘴里游进来一条蛇。

这会儿,阳光透過窗户照进来,也不顶啥用。

他想到刚才那梦。这是第几次梦见白娘娘了?自打那年過路说书的给他说過一遍“水漫金山”。他就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白娘娘多俊?以前,他把村里的新媳妇、小寡妇、過路的窑货,梦了个遍,烂事干了个全。直到梦见了白娘娘,他才不再敢随便伸舌头去搅女子舌头了。见白娘娘,他都只顾咽口水看。好像每次,白娘娘都是从遥远的地方来到他的梦里。老伍只顾咽口水看了,可不敢问她哪里来?反正,他知道那里很远很远就是了。

老伍一落生便在五里。所以,他娘为他取名伍里坡。五里坡是地名,又是人名。这样的事在他们五里坡,当年是头一遭。五里坡在马州边缘,倚着一麓山——这地方相当闭塞,没有牲畜。听说,是毛主席为他们带来了牛羊。

这会儿,老伍还靠窗笑他的。他觉得梦里有人喊他伍里坡哎,伍里坡哎,伍里坡哎哎哎。白娘娘喊我?今天一应:“哎哎哎”,他人就醒了,再睡不着了。五里坡的冬天,一村冰颤颤的。屋里也冷。他在被窝捂住嘴巴,也不顶啥用。牙齿磕碰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令他恼得把被子一掀,套上衣服。眯眼,人晃着往外走去了。

外面的地踩上去吱吱响。老伍每天穿好衣服第一件事,就是眯着眼睛往外面走。老伍也知道村人进冬都有个憋尿的习惯。问他们难受不哇?他们就给他说其中的道道儿。说尿好比热水在身上循环,浑身能不热乎?

他这时在墙角撒尿,忽然想起他们的道道儿。看黄色的水柱在土上冲出一道沟,他就不想了。他们的道道儿是他们的,他跟自己说:“水多了咋能不开畦口?”这是他自个的道道儿。按他的道道儿,老伍每天起来都给流了一宿的水开畦口。他乐呵呵地看着刚放出去的水给浇出来的沟沿涂上了一层白沫子,心里想:“看,这劲头!”

想完,一阵无奈。他带着没个女人的无奈站在了风里。从他嘴里呼出的热气缓缓浮上了半空。忽然,一声响引得老伍把脑袋转了過来。他转着脑袋看,竖着耳朵听。手把着裤子,呆呆地在院里四下地找。

“哦乖乖!”

一匹大白马正在他家草棚里探头看他。狗日的马吃着他引火用的草枝。“哦乖乖!好大的白马!”他奔過去,夺了草枝,伫在那里看。也许被他“哦乖乖、哦乖乖”的叫,大白马停下嘴,不吃了,拿大眼跟他对瞪。

“哦乖乖!”老伍顺阳光瞪過去。看见一对精白的脚踝被阳光打亮了。

“哦乖乖!”老伍狠闭了一下眼,等了一会儿,又顺阳光瞪過去。

“乖乖!”

大白马刚停一会儿,又低下头。这会儿,不管老伍怎么喊“哦乖乖”,它都不理,自个咀嚼起刚没吃完的草。其实,老伍后退的几步是被马背上闭着眼睛的女子吓出来的。后来,他再不敢前走,就手提裤子,呆站在越来越明亮的清晨里。

这样的天,裤裆淅沥出的几滴尿经风一吹,便结成冰珠,沿他的裤腿滑在了他的脚面上。而后,他一个冷战吓得马抬头看了看他。

他彻彻底底醒了。

“哦乖乖!”他定了神。

阳光已不像刚刚那么微淡。他穸起胆,向前走,靠近点,再靠近点。人快进草棚时,他顺阳光慢慢地,慢慢地瞪過去。老伍只看到一蓬乱发垂散在马肚上。就啥也看不到了。他想看清,就得从草棚退出来,绕過草堆,来到马的斜侧方。

“哦乖乖!”

他看清了。

起先,老伍以为人死了——五里坡外正战乱,死人的事也多,不足为奇。起先,还听说有人在田里见了尸首、在山上猎兔子遇了断手断脚将死的军人……他想起来,嘴上骂骂咧咧:“死人咋还给送上门!”

还好,白捡大马一匹。这么想着,就觉得眼前的事不算啥了。这么想着,胆子也不用奓着,就敢往前走了。他拴好裤子,大摇大摆走了過去。后来,手抹了抹马鬃上凝着的白霜,才知道,哦乖乖,人还活着!

女人就是那天清晨被老伍从马上解下来抱进他屋里的。

很久后,老伍在坡里吹嘘自个的女人是白娘娘转世,还说是自个走了狗屎运!几个爱说笑的说:“那你晚上做那啥前还给她上香不?”老伍顾着高兴,不理他们这些屄扯的。以前,他们在他跟前吹嘘。这下轮到了他。老伍觉得吹嘘起来心情舒坦。那也是他第一次理解,以前他们为啥跟他吹嘘自个女人。原来是心里舒坦。此刻,你们屄扯的,谁也管不了我心舒坦!我心难受的日子好久好久了。

一堆人说笑。

幽深的巷里只留了弯长的影子。那时,天有点晚了。老伍看着天想,屄扯的净胡说!才想起他们刚说的,天还早。

“哦乖乖,还早?”

他嘴上叨叨着这些,推了门,进了院。老伍的女人现在能给他洗衣做饭了。他进了院,就看见女人提着水桶来来去去。这时,他不由想女人被他从大白马上抱下时的样子,松松垮垮,活像一块角落里的烂布头儿。她是昏睡一个礼拜才醒的。醒时,就睁开大眼睛看。老伍就愣头愣脑地出现在了她眼里。到现在,老伍还是想自己走了一遭狗屎运。

他还说:“你那会儿朝我看啊看。”

女人听了就笑。

还说:“看得我啊心舒坦哩!”

女人就笑。

一个月不到,爆竹声就在村里传了个遍。

故事发展得有点快。“就快吧,就快吧!”老伍这么想。他不怕快,快弄个娃出来才好!老伍在这个女人醒来时,第一个问她叫个啥?女人看着他。過完洞房,俩人呼呼地在喘。老伍抚過身去再问:“我看你背上有个月牙儿……”他就说:“叫月牙儿咋样?”女人不说话,还是拿一双怜人的大眼咕噜噜,还是看着他。

“月牙儿,月牙儿!月牙儿!”

女人听了就笑。

“咯,咯,咯。”

老伍在村里当過几年赤脚医生。月牙儿哪都好,就是不跟他说话。他为这找了很多土法,始终也没能让她开口。有时,俩人晚上躺一块,呼呼地喘完气。老伍吧嗒半天嘴,问月牙儿:“知道为个啥给你吃那百灵鸟?我想你给我说说话。”女人看着他,瞪大眼。

“让你说个啥?让你说你从哪块天上掉下来的……”

女人扭過身去,生气似的。老伍还在说:

“哪块天哟。”

这时,女人忽然扭過身来,笑着捶他,捶完呼呼地,便躺进他的怀里。抱着月牙儿,老伍觉得浑身是暖的。以前,梦里干過那些个烂事,他有时想起连声骂自己畜生!自打有了月牙儿,老伍下田也再不多看那些新媳妇、小寡妇一眼。梦過的,他看了真人,都觉得不好意思。

有时,老伍和村里人想的一样。就像他说的,看到了大白马,也就看到了马鞍上搭着的一个人。那个人此刻窝在了他怀里,成了他的女人,这都来得突然。他知道这里面有事。不過,又觉得挺好。比如,无论村人怎么说到他,他都可以拿狗屎运搪塞自己,搪塞多了,就习惯了。

五里坡没人知道伍家媳妇从何而来。只能怏怏地听老伍屄扯她从天而降。她到他们五里坡前有過啥经历,没人知道。还有那匹大白马。老伍奇怪的不仅仅是这些,他更好奇的是女人背上的月牙儿痕迹。但是,他才不会跟村上人说。这属于他一个人的事。有时,夜了。等女人睡沉,他就会迎上月光,慢慢地趴去她光溜溜的背上看啊看。月牙儿啊月牙儿。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第二年秋末。月牙儿给老伍生了娃。老伍又多了一件想来心舒坦的事。他前前后后围着村里走啊走。眼里看着人,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人都说,自打老伍有了女人就变了。还有个人凑過去,说见他昨几日才在田里,愣愣坐了一个下午,你说怪不怪?你说怪不怪!老伍不理他们。他们没少说道别人。嚼舌头在村里闹出很多事。老伍亲见過,一对儿好好的小青年被说道得散了,女的就投了河,男的就疯了。女的出殡时,这些说道的人都去哭丧。老伍没好意思去,他也在其中跟着说道過人家的事,他不好意思见那姑娘的大照片。

他是这么个爱不好意思的人。

还有,偶然间知道女人会写字。老伍也跟着村上的孙先生学過一年字,简单的,能认识。这发现让老伍高兴坏了。

他想知道月牙儿大着肚子,每天瞪着眼睛想个啥。

月牙儿拿起笔在纸上划:“好了没?”

又是这仨字,又是老问题。老伍扔开纸,不说话了。

他瞪了一会儿女人的大肚子,脸有点红地出了门去。

“好了没?好了没?好了没?”

女人大着肚子每天就在想这。老伍知道了,更不好意思了。到娃出生的那个午后,女人四下也找不见老伍的人。

那时,老伍正独个在田里坐着,就那么過了一个下午。那晚,娃出生。他回到家,看见女人又像一块烂布头似的躺在那里,便自个走到孩子身边:

“好啦。”

老伍给儿子起的名字就叫伍六一。六是家族的排序,一是开始,是他遇上月牙儿的日期。伍六一不到四岁,战火波及进了坡。鬼子开始在镇上出出入人杀人放火了。看来,五里坡命中有此一劫。大扫荡的消息没传进五里坡时,老伍早已做好准备。

这头一件事便是牵着那匹大白马出了院。

他把马牵给了村里最富的人看。那人转圈看着马,转圈点着头,转圈都是一个声:

“好大的马!”

老伍要了个价钱,那人划了个价钱,彼此想了一会儿,这买卖就成了。大白马为老伍一家换来了逃亡的盘缠。乐呵往家回时,老伍没敢回头。他在这五里坡上从未见過这么大白马……马是他的恩马,卖马这件事情办得他不好意思。可拿着手里的钱,他还是乐呵呵的。到家,他跟月牙儿说:“赶紧准备。”月牙儿点了点头。

看来,五里坡是躲不過了。月牙儿把伍六一从院里抱进屋。伍六一没少见他们准备干粮,早知他们要离开了。

“一走,不定能回来……”老伍心里忽然来了悲伤——他是个不知道悲伤是个啥的人。悲伤,他是听村里的孙先生(私塾老师)说的。

他念叨着,念叨着,冲月牙儿呲牙笑。月牙儿也笑,学着老伍的怪模样笑。

得到消息的当晚,老伍狠狠被摢了一把心。早已准备好是真的,这下走也变成了真的。

月牙儿都看出来了。

老伍在五里坡里长大。一辈子没敢想离开五里坡。在他心里,五里坡不止五里,五里坡要多大有多大。至于前段,村上人说鬼子在坡外搞屠杀时,他的反应有些事不关己。村上人都说,女人把你变傻啦?老伍是笑大伙瞎操心。不是他傻。傻才不会自个在家琢磨,那些事在坡外吧?五里坡那么大,离自己远哩!

他这么琢磨過之后,再看到大伙瞎操心就笑了。

鬼子打进五里坡是一件超乎老伍想象的事。那次,他下田看见了举着刺刀的鬼子一晃而過。那时,他抹了抹眼睛,鬼子叽里呱啦的声音还在耳畔飘,他这才相信。

老伍匆匆跑回家找月牙儿。月牙儿又抱来伍六一。三人在屋里拿出早已备好的行囊,第一时间开始了逃亡。老伍不知道去哪里。他就知道不能等鬼子把月牙儿他们一家祸害喽。那就得走。老伍就带上她们娘俩走。为避开村人逃命的人流,他们选择了密林外的一条小路。走啊走。没多久,就遭到了一队鬼子的追击。跑啊跑。鬼子追着他们跑。跑啊跑。老伍一路跑啊跑。还一路不时回头看。

“哦乖乖!”他说着,路也越来越深了。跑啊跑,两侧的树木就向他们抱過来,那种扎进鼻子里的气息引起了老伍熟悉的记忆……他自己叨叨,还没走出五里坡,还没走出五里坡,还没走出五里坡。

鬼子追近了。老伍跑啊跑,老伍还得扯着月牙儿他们娘俩跑啊跑。后来,他们的方向神奇地偏离了这条小路,直拐入一层苍莽幽深的丛林去。在莽林中,老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被陌生的气息吓住了。这时,他才觉得是刚才那一拐弯出了问题。

这地方飘满了陌生的泥草味。

老伍是以此判断他们现在离五里坡的确有些远了的。耸了耸他灵敏的小鼻子,他在心里想的还是那件事:“出了五里坡不定能活着回来。”

现在,五里坡的味道淡得让老伍的心里发虚。

“你问我咋啦?”月牙儿正看着他出神,生活把他们之间的交流训练得无须张嘴,老伍便猜到了自个女人的意思。

老伍想说,他有点怕。可后面追来的鬼子越靠越近,他没顾上说这句话。有风入林,树叶哗哗地打将起来。枝叶参差,摇晃,一团树岗外散落着追兵星星点点的影子。

老伍往远看,看着他们:

“乖乖!”

五里坡的沟沟坎坎都刻在了老伍的脑中,鬼子们别想追上他。说是这么说,鬼子们还是在朝他们靠近着。老伍低头看了看月牙儿背上的伍六一。孩子小脸被棘子滑出了几道带血的口子。伸手一边跑,一边摸索。脸皮上的鲜血让他的手粘粘的。

这么久了。老伍还没有甩掉这些鬼子。

“这么久了。这么久了。乖乖!”

伍六一安安静静。老伍看了一眼月牙儿,又看了一眼她背上的伍六一,想孩子睡得好香哇。

“这乖乖!”

有月光把鬼子的刺刀照亮。远远看去,夜晚的莽林在风中显出来的轮廓有些像水面,而刺刀摇曳就像渔火点点。月牙儿拽了拽老伍。老伍扭過头来,他们继续往前跑啊跑。鬼子在后面追。怪里怪气的腔调,虽低低的,可还是弥漫了過来。最后,老伍喘不上气,月牙儿在身边拽着他。

“好,好。”他又跑了起来。

他们凌乱的步子洒满了那条林中狭路——这是树间的缝隙,他们就沿着它冲进风中。

走投无路时,他的前方出现了一片乱坟岗。围着坟岗的树是矮矮的,反射出来的影子和人似摇摆着。因为晨雾,看不清坟岗到底有多大。只听见树叶响得叫人害怕。赶上这情况,也没办法,只能进去。再怎么怕,你也得进到黑暗里去。

那时,鬼子离他们很近了。他们站在林外,忽然停住,不走了,往里面看。这时,老伍靠在一棵树下,紧抱着月牙儿。月牙儿看着他喘了几口气,接着便垂下了头。

“你说跑不动啦?”

老伍随之“嗯”了一声。环顾四周,坟边的矮树筑起一圈灰墙。空气中穿梭着浑浊的焦灰的气味。杜鹃鸟在黑暗中嘶鸣。透過林子,看得见杜鹃叫声传来的地方,随着星星点点的火光越烧越亮了。

出逃的一路上很多村庄就是这样消失的。老伍躲在那,听着四周的声音。隐隐看见鬼子们似乎忍不住了,走出了树林,一点点向他们逼近。

老伍:

“乖乖,完了。”

这时,才想起月牙儿刚才的动作——指脚。他就说:

“我也走不动啦。”

月牙儿“嘘”了一声,看了看伍六一。孩子睡得正香。老伍咽下一口气。和很多临死前的人状况一样。他把自己这一辈子飞快地想了想。一辈子走過一回狗屎运!他以为这辈子也摸不到个女人。穷棍子,村里多着呢。他心难受。哦,他忽然想。对,悲伤,是有点悲伤。月牙儿看着他。

“我说,我、我、我这这有点悲伤……”

老伍拉住月牙儿的手。

这时,伍六一在月牙儿的背上传出轻微的鼾声。他俩转身,背对树,看着远处逼近的那些渔火似的刺刀。

“牛头马面是从你们天上下来的吧?”

老伍说时,月牙儿也看见了,看见了老伍脸上荡漾着的无奈的笑容。说实在的,老伍觉得和月牙儿她们娘俩死一起也值了。

虽然,虽然……他们等着死亡,等着这些牛头马面将他们带走。老伍捂着胸口,抱着月牙儿,看着儿子,等着死亡,等着。

鬼子们却没有继续朝他们走来,而是在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站定以后,他们就把锃亮的刺刀,狠狠在地上一戳。并在刺刀后,站成了一排。然后,不动了。

老伍把这些看得真真的。

回過头时,月牙儿眼里的异样光芒又把他吓一跳。

鬼子们似乎为了啥事僵持住了。過了一段时间,躲在树后的他才看见一个高个鬼子对另一个矮个鬼子指指点点说了点啥。而后,矮个鬼子胆怯地走出了队伍,从地里拔出刺刀端在了手上。

老伍叨叨:

“这是要做个啥?”

他看到那人动起步子——那个鬼子好像不情愿,但那高个又冲上前来打了他一巴掌。步子这才又动起。矮个鬼子向他们这边走来了。横在半空的树叶,被他手一次一次拨开,再聚拢上。拨开了树叶,月光就露出来一小会儿。一次一次照亮那张年轻的脸。他摸索前进,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老伍他们躲在树后。近了一点,才看见他比老伍要年轻。老伍心说:

“乖乖!鬼娃子。”

相距不远时,老伍几乎凝视着刺刀一点点靠近他。等来了,等来了。他心里忽然就不难受了。他反而觉得他要死在第一个。没想到在他准备站起来挡第一刀时,鬼娃子停了下来。随后,那个高个鬼子跑過来拉住了他。他俩指指点点说了点啥。之间,又過了一段时间。天色在这段时间里变得不那么暗了。

他们一起朝着那棵树走,朝那棵树走时,步子很慢。

咚——巨响之后,老伍傻了,他没想到坟岗里埋了炸弹。爆炸掀起的烟尘霎时充满他的视野。什么也看不见了。事实上,这里还被烟尘里的喊声笼罩着。老伍抱過伍六一、拉起月牙儿,下意识地往远处窜。他们在烟尘中前进,只能从一个低矮的地方爬上一个坡。他们就在坡上爬啊爬。伍六一从月牙儿的背上落进了一个洞里。月牙儿喊着孩子的名字,随着落了进去。老伍是自己跳下去的。在他跳前,耳边都是鬼子的喊声。跳下去之后,眼前展现出了一个黑洞。鬼子们的喊声也远了,刚还冲耳朵的声音像被身边的土壤埋在了下面。地洞里悄无声息,只有他们手肘拖动身体前移,和身体摩擦洞壁的咝咝声。地洞最先一段是平的。越往里爬越安静。黑暗中泥土的味道扑鼻而来。一点光亮都没有。突然地下沉,老伍不及想便随着月牙儿掉了进去。那个地洞似乎大了一些。身体可以动弹一下了。老伍甚至还转了转脖子。转脖子的声音在洞里传了不远,便戳进了黑暗中。老伍看见了一对小光亮看着他。他就说:不怕,是爹,是爹。还说,再爬一会儿就出去了,其实,他知道自己也是屄扯!伍六一很乖,跟着月牙儿往前爬啊爬,爬啊爬。后来,他们不得不停下来面对一下子冒出的很多个洞口。老伍选择了最阔的一个爬。他们爬啊爬。老伍和月牙儿,月牙儿背着小伍六一闷头爬啊爬。等鼻子不闷了,空气涌进他们的喉咙,老伍咳了几声,抬起头来一看,是星星。原来,他们已来到了一条狭巷。巷子的尽头有好几条岔路。老伍往前走时琢磨走哪一条。月牙儿跟在老伍身后。他们越走越深。走啊走。走完一个深巷,又一个更深的巷口出现了。一个又一个。走啊走。走出很远。可老伍仍为刚刚差点死了的事情感到发冷。

他们在巷中东撞西撞,像极了釜中之鱼。对于他们的逃亡来说,没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了。他们走啊走。走很久。突然,月牙儿刹住脚步。老伍踉跄几步。他停住后,愣愣看着月牙儿。他问月牙儿,你做个啥?月牙儿动动嘴巴,示意老伍听。

果然,有含混不清的说话声传来。循声拐過他们所在的深巷。他们躲在暗处,看见一高一矮两鬼子正在巷口指指点点说个啥。

“乖乖!”老伍捂住了嘴,“又是他们。”

两个日本子谈了很久。老伍看都看腻了,听也听不懂,就低声对月牙儿耳朵说:

“俩屄扯的没个完!”

这边刚说完,鬼子那边突然喊了起来。就看他们互鞠一躬。之后,退出一段距离。啊!他们嘶吼着,手举刺刀刺向对方。老伍躲在暗处目睹了他们手舞足蹈的拼杀過程。两个鬼子经過一阵狂躁的操控后,双双倒在猩红的血泊中。

自从逃离了坟地,他就蒙着。他搞不明白这是咋了。他头疼。想到刚才千钧一发都没死成。我还怕啥,怕逑!他站起来为自己鼓劲。在巷子里,站了半天。看哪里能走出去。最终,老伍还是放弃穿過那个交错着两具尸体的巷口。他们三人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虽然,眼前的敌人死了,可对死亡的怕,还在他的心里酥酥地蠕动。巷子走不到个头,越走越长。小路在脚下延伸着。尽管,老伍他们走得小心翼翼,脚步的回声却越传越远了。咚、咚、咚。在一处拐角,月牙儿从他手边滑落,整个人栽在地上。她奄奄地躺在地上,半天才摆起了手。她是让老伍带儿子走。

老伍倒跪在她身边:

“你从天上掉下来,就是跟我们一起好好活着的啊,我咋能走?”

月牙儿笑了。

最后,老伍找到一面墙。他就抱着月牙儿和伍六一蜷在那里,想到了死。他不想走了。五里坡以外,有这么多鬼地方是他走不完的,有那么多事是他想不懂的。他头又开始隐隐地疼。

他们等待黎明的心情有些绝望。但他们等着,等着有光翻過墙来,照到他们身上。他拍着月牙儿的头:

“天就要亮啦。”

后来,几缕光从墙头翻過来,深巷的地面上顷刻淌出了一片清浅的明亮。

“天亮啦!”老伍说着,“就要亮啦。”

在接近黎明的小段时间里,老伍被困倦笼罩,慢慢闭起了眼睛。月牙儿就在那段时间不见了。老伍清楚地记得月牙儿在他怀里时,她那双眼泪汪汪地还看着他。后来,他觉得天要亮起来了,月牙儿的脸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月牙儿!”他喊。

巷子看不到个头。在巷子深处传来回响:“月牙儿!”

“月牙儿!月牙儿!”

“月牙儿!月牙儿!”

老伍喊哑了嗓子。怀里的儿子睡得还是那么香。虽然,天越来越亮。但他们父子依然被身后树布下的阴影放入了黑暗中。从更黑的黑暗处向远处望出去,视线擦着巷壁向远方延伸,什么也看不见。

“大概没人啦。”老伍想,“巷子外的地方也许早被一层一层的死尸填满……”他打了一个冷战。尤其,想到那些尸体你压着他,他压着你,血融着血,交错纷杂,腥味弥天的情景,他就觉得有一阵带着血腥味的风,擦過了他的脸。

后来,有人跟幸存者老伍说,他猜对了。那一晚的确有人在巷子里发现了两个日本军人。至于,他们怎么死的,只有老伍一家看见了。第二天的晚上,几乎同时,鬼子开始了对那片莽林的大扫荡,马州西侧,五里坡范围。到凌晨,长长短短的,尖锐的叫喊声已消散得差不多了。

很多人说老伍是距离五里坡屠杀最近的一个人。

很多人说五里坡屠杀没留下一个活口。

很多人认为伍里坡只是凑巧叫了这个名字而已,与历史无关。

他不愿意被人称为幸存者。有人这么叫他,他很生气。有人就说他古怪!古怪的幸存者老伍,不愿意跟这些记者们回想当时,绝不是因为他后悔了。

……当时,情况危急,他没有去找妻子。他没有后悔还因为他慢慢把自己给说通了。“月牙儿呢?月牙儿呢?月牙儿回天上去了。月牙儿就是从天而降的!”老伍把自己说通了。他这么解释当时为啥一个人抱上伍六一逃跑。若不这样,就没有之后小伍六一幸运的存活。五里坡人都相信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些事情注定了之后的故事。

据说,伍六一是五里坡第一个读大学的人。他学历史也和他的这段经历有关。老伍随儿子住进城,一晃多年。伍六一在另一城市求学。老伍知道这孩子是幸运的。他放心。他在小时候已经历生死分离。你在天上的娘时刻看着你,就像她拿水汪汪的眼睛最后看我的那一眼。也就是这种眼神,伴随老伍度過了漫长的孤独生活。老伍没有再娶女人。有人说他等着月牙儿再从天上落下来。他们这样说是因为他在人生最后那几年,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坐在阳台上望着天空出神。老伍很久不说话,不肯闭眼,生怕错過什么似的。

儿子伍六一平时看到爹这个样子心里很难受。有一次,老伍又发现他在门后偷看,他便忽然摆起手。

伍六一走到了阳台:

“爹,你要说个啥?”

老伍说话的声音当时已变得十分低微。伍六一听出他在说“这儿,这儿”,看到他手捂在胸口。

伍六一忽然说了一句:

“爹,咱们回一趟五里坡吧?”

三十五年后的一个秋天,伍六一带爹和妻回五里坡。他们按老伍想象中的路线进入了五里坡。

“你们的车就像一匹大马从远处奔来……”在五里坡住着的人,看见老伍跟他说。

其实,“五里坡屠杀”并没有斩断五里坡人的香火。在那么多尸首中总有那么几个没有死透的。后来,天一亮,慢慢活過来。

老伍问说话的这人:

“你爹是?”

他说就叫个伍里坡!

一路,老伍就发现屠杀過后,一下子多出了很多叫“伍里坡”的人。所以,只要有他们在,有他的子孙在,五里坡就不会消失。伍六一也能了解这个心情。这里毕竟发生了这么惨烈的事件。他们开车一路看到的山水沟壑,据爹说和当年都一样(伍六一却早已忘记娘的模样)。入五里坡时,他还和村人问起他娘,人们都摇头。月牙儿的出现和消失在伍里坡人心中始终是个迷。这个谜和屠杀相比,显然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这次,伍六一夫妻搀扶着老伍在五里坡最高的坡上,站了很久。最终,也没能看到什么马,他们也没能找到当年的老院址。问人,那人说五里坡根本没有過马!还说,他长这么大也没见過一次马!别提什么大白马啦!

也许,那么大的白马在别处也很少见。伍六一的妻子后来偷偷跟伍六一说:“那种马,日本有。”她从电视里看到,没敢跟爹说。她跟伍六一说了。伍六一说:“我们五里坡万一还有呢?”

可他们在五里坡什么也没能看见。回来的路上,妻子跟伍六一说:

“说对了吧?”

他们的车,奔驰在五里坡与县城之间,漫长的林问路上。树影不断朝他们扑来。

老伍似乎还没有从故乡回過神来。

“爹。”

老伍:

“竟屄扯!”

伍六一为转移话题再次跟爹问起娘的故事。他记得爹总说娘多好看,多好看!他带妻子回家看他时,他还说她们长得像哩!

“爹,再跟我们说说娘吧。”

于是,老伍从头说:“你娘是我走狗屎运捡的。那个早上,一匹大白马从远处跑来。后来,马驮着你娘进了咱家院,我就把你娘抱下了马……”

关于“月牙儿”的失踪,据伍六一分析和那两个在巷口互相残杀的鬼子有关(还有爹说的那种大白马也是当年鬼子来马州执行任务时,上等军官才会有的)。但他也没跟爹说这些。他宁愿相信爹所说:“娘被老天收了回去”。他的历史研究工作一直继续。从五里坡回来,把爹安排好,他便启程去采访屠杀五里坡的鬼子的孙子三宅后哲。他让妻子留下来照顾他爹,他查清楚就回。临行前,他把爹的床铺了又铺。那时,他爹靠墙坐着。伍六一走得匆忙。

妻子说:

“放心去吧。”

然后,他就走了。伍六一走后,老伍身体靠在墙上,再没跟人说過话。儿媳给他吃的他都接過去,吃一口。眼睛不在她身上停留一会儿。几天,他人就老了下去。伍六一去了几个月。因为,三宅后哲来华后忽然中风,采访被迫中止。但他通過家人为他提供了一些当年的书信影印件。正当伍六一面对这些看似无用的资料烦心时,电话响了。

他推开家门,出现在他眼前的景像与妻子在电话中描述的差不多。妻子躲在他身后,小声说:“你看吓不吓人,爹那双眼似乎看到了……”

老人似乎只剩了一具躯壳。看样子是不行了。伍六一只想让爹躺下来舒舒服服走完最后一程。谁知道,伸手去扶时,爹却像一根棍子似的僵在了墙边。随着伍六一的扳动,老伍转過头,看了伍六一一眼。那一眼很快就转移了,而后,继续将黯淡的视野投向窗外。

“爹,你躺会儿吧。墙多凉哇。”

過了好一会儿,才有模模糊糊的喃喃声传来:“我背后这都是树……”

“是呀,这是哪里?”

“这里离五里坡不远了。”

“爹,你站得起来么?”

“我有点累了,你再扶我一下。”

“咱们回家?对了,你看那有一匹马。”

“哦,扶我過去,咱们回家。”

“娘在家等……”

在通往五里坡的蜿蜒山路上,伍六一看见爹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他们爷俩越跑越远,最后只在林中留下了一阵马蹄声,遥远得仿佛召唤。灯咝咝响着。妻子说爹一直看着灯发呆,屋内一直回响着一句话:

“天就要亮啦。”

伍六一靠在墙上只是想最后感受一下爹的所想。他的视角与他爹保持着一致。他们把目光投向了窗外,投向了窗外漫漫的夜空。天没有很快就亮起来。出现在他视野尽头的是一片无垠的黑暗。后来,故乡伍里坡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甚至一点点驱散了黑暗……假如,这些都将被称作是幻觉的话。伍六一看到的那种幸福的微笑也是因为这幻觉。

天亮了。

伍里坡在天亮之前就已咽气。按我们乡间的说头,死时瞪着眼是一种不祥的表现。也许,这与幸福的微笑相去甚远。不過,伍六一趁有人来之前把爹的眼给阖上了。接着,又抻起备好的白布盖在了他的头上。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大家会以为老伍是笑着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