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排列并组合词语,
用那么多的方式,
可我们如何才能
与一朵玫瑰相称?
——里尔克
一个兴许意蕴丰满的故事,就要在今晚徐徐登场了,放下电话,陶然便有了这样一种预感,至于它是不是足够美妙,他就没多大把握了,毕竟这故事才刚有了个开头。但有一点似乎可以确定,那将会是一个比较悠长的故事。或者说,如果可能的话,他想让这个故事进行得漫长些,一如这个隆冬的夜晚那般漫长。感觉到自己即将成为这个故事男主人公的陶然,眼下他是有这种心境的。看那窗外的雪花,犹如秋叶那样纷纷飘落着,恰是个适宜故事诞生和滋长的好时候。当然啦,这得有故事的女主角来配合。事实上,她已经配合了,还是由她主动开启了这个故事的呢。现在,一个质地良好的故事,找到了他这个原本就喜欢故事的男人的头上,他当然地要去迎接它了,且兴致勃勃的。
当时,陶然已经很简捷地吃过了晚饭,看完了电视体育新闻,换上了羽绒服,登上了防滑户外运动鞋,就要出门赏雪去了。在这个看上去就很美妙的雪夜,他的打算是这样的:先漫步到都乐公园那边,去看看月亮湖畔那几株腊梅,她们是否真的傲雪绽放了?拜访过雪中的梅花,再拐到银子河那边去,沿着那积雪覆盖了的岸边小路,朝着东南,或者朝着西北方向,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一直走下去,当然也可能走一段拐回来,然后再掉过头去朝前走,走到哪儿算哪儿,若是到时候兴头十足,顺着白茫茫的河道,那就索性走出这个夜晚披上了干净外衣的城市好了。要不,就随便从哪条小道上岔出去,走入一条又一条雪夜里的大街小巷?至于究竟会走到哪里,那就得看腿脚的意思了,凭当时的情绪了。反正他主意已定,要在这个雪夜里踏踏实实走上一阵儿,甚至会一口气游荡到下半夜里去。若真的是这样——飘雪时节到户外去,做个寒冬夜行者,应该算是一桩很浪漫的事情了吧。这个身上埋藏着一窝浪漫种子的男人,他就愿意是这样的。
就要带着一团浪漫的想象出门去了,一种现实的声音拽了腿脚:电话铃响了。他回过头来,扫了一眼显示屏上那串阿拉伯数字,觉得它们好像不止一次出现过,却记不得其掌握者的名姓了,他有点想知道对方的性别,可又怕这个雪夜来电者坏了他的好事儿,犹豫了片刻,还是求知欲占了上风,决定先接听一下再说。掂起听筒之前,他已想好了退路,或者下一步:对方若是他不待见的,他将会这么说,我有事情,马上要出门去,或者说我这儿有朋友在,不便多聊;要是他希望听见的声音呢,他倒愿意坐下来与其聊会儿天,比如可以说说外面的这场雪什么的,如果可能,甚至会顺便邀请对方一起去雪地里走走。
喂,你好,他说。无论电话那一端是谁,他都会这么说的,声调不高不低,温度不冷也不热的。
哥哥好。那边传来的声音温柔,急促,清亮,似纤指轻按了一下钢琴。
噢,雪儿,你呀!他长叹了口气,坐到了沙发上,有点甜,有点酸地笑道,久违了啊!很高兴又听到了你,这些年,你还好吗?
我,还好吧,她在那边停顿了片刻说,你呢,哥哥,最近,怎么样?
我挺好的,也就是还那样,一直都那样。
嗯,我想也是,哥哥,你总是心态很好的,生活状态也总是很好的。
呵呵,是吗?雪儿,我们有多久没见过面了?
不敢细数呢,哥哥,一晃就是五、六年了呀,嗯,准确些说,我们已有六年零三个月没相见了。
有那么长时间吗?他点着香烟,深吸了一口说,记得,今年阳春三月时,你曾给我发过一条信息,说是让我们约定在金秋时节相见吧。
是啊,记得你是这样回复我的:好啊,随时,不一定非得是秋天……
呵呵,是的,然后你又回复说,有个秋日里的约会,让生活有个念想,多么好啊。
没错儿,你接着回复道,即使不约会,不相见,我也时常想起你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最后是这样回复我的:是啊,这么多年了,没有相见,但思念无处不在,虽不常联系,惦念一直萦绕心问,我很愿意享受这种美好的感觉!
嗯,的确如此。我还记得,你最后回复我的是两个标点符号,一个是感叹号,一个是省略号。
呵呵,有意思啊,雪儿,你和我在春天里约定,秋天时要相见的,可现在眼看冬天就快要过去了,我们还是未能见成面。
其实,这期间我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可碰巧你都不在家,我也没什么具体或要紧的事情找你,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什么的,就未再打你的手机。
噢,是吗?其实,他是知道的,来电显示曾明白地告诉过他这个。可由于当时他在忙别的人与事,或者是没心情,或者是觉得没必要,便只当是没看到,也就没再给她回过电话。
嗯,我想,反正我们总是要相见的,总是会相见的,你说是吧,哥哥?
是的雪儿,我想也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问道,那你今天你打来电话,有什么具体事情吗?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她那边迟疑了一下说,哥哥,我想见你了,最近,哪天你有时间了,我们见一面吧。
好啊!随时。他答应道,明快而简洁。从前,当她在电话上,或短信息上提到相见的字眼时,他都是这么应答的,可这一回有所不同的是,他趁机追加了这样几句:最好你能确定一下具体的时间,不然我们还是见不成面的,比如某一日的某个时刻,比如今晚,比如明晚。看来,这次他不愿再跟她只是理论上,也就是只在言语里相见了,他想和她来真格的,真的要相见。和她这么多年不见了,也真的该见次面了。干脆说,今晚他就想见到她,如果能够,在这个雪夜里,跟一个曾经和自己有过故事的,应该还很好看的女人相见,毕竟可说是件比较美妙的事情,他想。
好!那我们就定在明天下午吧。她在那边说,明天下午我不上班,咱们可以好好说说话。
哦,很不巧啊雪儿,明天下午我正好有别的事情。他啧了一下嘴巴,很遗憾的样子。至于他明天下午究竟有什么事情,他没说,也不能说的。明天下午,那位军校英语女教师要来和他相会,相会时间通常为两个半小时。每个周四,午后三点钟,她准时敲响他的门,五点半钟离开(她打车大约需要半个小时,赶在她丈夫六点钟下班前回到家),近几年来,他和她的情况大体如此,节假日以及他出远门时除外,英语女教师也算军人,纪律性很强的。他也很尊重她的这种纪律性,不太愿意把属于他俩的这个时间段让给别人,他和她每次相见时,几乎不扯爱情之类的空话,只实实在在做他们想做的事情,两个人都觉得那样挺好的。这样的事情,他能跟旁人说吗?眼下,他想跟电话那端的她这样说,要不,我们干脆就今晚相见吧,免得再一回约而不践。他也就是跟她这么说的。
那端犹豫了一下:本来说好了的,过会儿我要回妈妈家去吃饭,妈妈还在家等着我呢。
哦,那你就在妈妈家吃过饭,我们再相见好了。
要不,我跟妈妈说一声,不回她那边吃饭了,咱俩一起吃吧?
可我,刚吃过饭呀,不过……
噢,那就劳驾你给我做点饭吧,像从前那样,好吗哥哥?
好啊!那你想吃什么呢?
让我想一想,嗯,我还是想吃你做的胡辣汤。麻烦吗哥哥,今晚你能做吗?
一点也不麻烦,当然能做呀,随时我都能做的,只要你想吃。雪儿,你的小嘴巴很刁呢,在这寒冬雪夜里,喝上一碗热乎乎的、香喷喷的胡辣汤,那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啊,说是沁人心脾都不为过,尤其是我亲手给你做的,呵呵。你知道的,我会很精心地给你做……
哥哥坏!我怎么听着你话里有话呀,你这不是分明在诱惑我吗?
雪儿,我和你之间,还需要谁诱惑谁吗?呵呵,我只需做好胡辣汤,等着你来享用就是了。
是的哥哥,那你等我吧,我一小时左右就到。
挂掉这个忽如其来的电话,陶然暗自笑道,本来我想今晚出去浪漫一番的,看来,今天是浪漫不成了。眼下,他要做一件很现实的事情,那就是去做胡辣汤,但它很有可能是更为浪漫的呢。
她跟他所说的胡辣汤,本是来自豫东西华县逍遥镇的一种风味小吃,多年以前,说不清究竟是多少年以前了,只记得那也是个冬天的早晨,他们一起过了个不眠之夜后,他骑车陪她去上班的途中,在天方路口一家牌子很招眼的胡辣汤店里,两个人一古脑喝过三大碗,先是每人一碗,喝完了觉得还不过瘾,便又要了一碗,俩人分着喝。那时候,一脸文静的夏雪直喝得咕噜作响,优雅的纤手问或弯成把小折扇,轻扇几下那辣乎乎的嘴巴,末了,她发出了一声小抒情:哦,真过瘾哪!而他,则用餐巾纸替她拭去鼻尖上沁出的汗珠,有点诡谲地笑了笑说,是啊,是挺过瘾的。那意味,显然是深长到昨夜去了。聪明的夏雪当即回过神来,脸上飞过一抹红云,甜蜜地瞪了他一眼,小嘴儿一噘嗔怪道,瞧你那坏样儿!我说的是眼前这胡辣汤,你那歪脑袋想哪去了?他嘿嘿一笑,轻轻巧巧杀了个小回马枪,我说的也是眼下的早饭呀,你以为我在说此前的事情吗?当然,此时他是在回味,回味那黎明时分才离去的狂欢之夜的情景,一点一滴的,就像刚才他们一口又一口品味着那可口的胡辣汤一样。其实,即使是在喝胡辣汤时,他脑海里也一波波泛起那逝去不久的朵朵浪花,甚至不禁一丝一缕地辨别着床上的那个夏雪,和眼前小餐桌上的这个夏雪之异同,他感觉着这种对比很有趣,不知她当时是否像他那样并非眼前只有胡辣汤,反正是那个夜晚,以及此后的这个早晨足够美妙,足够欢快,也足够回味的了。此后,他们也果真多次提到过胡辣汤这种很有味道的小吃。比如,哪天谁想见面了,或者是先预约一下某日相见,都并不直说相见这个字眼儿,而是别有意味地说一起喝胡辣汤吧,对方若是有空,正好也想见面的话,便心领神会说好啊,于是就相见了,或者就约定了相见的时间,至于见了面是不是一定要喝胡辣汤,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事实上,那天早晨之后,他们还是又在一起喝过几次胡辣汤的。胡辣汤,胡辣汤,这种虽说味道有些特别,却也寻常如水的地方小吃,竟成了他们之间独有的一种隐喻,或者是俩人要接头时一个特定的暗号了。几年不见,各自的生活当然都发生了许多变化,现在又接上头了,她竟然旧事重提,还是说要喝胡辣汤,并且要他亲手做,这就有点意思了,很可玩味的,甚至不妨说颇有些值得期待。此刻,他思绪就像那窗外的雪花一样纷飞着,等候着一位故人,想象着一篇新故事的形状及其方向。要说,他本是个当事人,却又像个旁观者一样,他想看看即将到来的,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她就是这么说的,我还是想吃你做的胡辣汤。看来,她一直都未忘怀,他曾经给她做过的某些事情,即便是那不足挂齿的,不知道那些难以启齿的,她还记得吗?嗯,他是为她做过胡辣汤,用那种超市里买来的逍遥镇全味胡辣汤粉(调料的确挺全的,有八角,茴香,肉蔻,胡椒,草果,白芷,山楂,香砂,肉桂,淀粉,藕粉等),再放上些切碎的花生,粉条,木耳,牛肉丁,黄花菜,红辣椒,有这么多好佐料,由他精加工做出的胡辣汤,味道当然十分鲜美,远胜过街上那些免不了偷工减料的所谓逍遥镇胡辣汤。那天晚上,夏雪就是这么说的,哥哥做的这种胡辣汤,味道真是美极了,至少比我们在街上吃的那种要好上十倍,今天我少说也得喝两大碗,下回,我还要你给我做这个。她有点夸张了,但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被她赞赏并享受着,他心里还是滋润的,便微笑道,只要你喜欢,我就给你做。他这样说着,自觉得这句话有点意思,有点另外的意思了,就又故意地重复了一遍,似乎还加重了些语气:只要你喜欢,我就给你做。她显然是一下子意会到了的,当时她正嘴里嚼着一块很筋道的牛肉丁,伶牙俐齿的她只吐出了这么一句话,我的好哥哥呀,你真是太坏啦。他见好就收说,好啦雪儿,不逗你啦,先专心享受我们的胡辣汤吧。他的意思是,等吃了饭再说。其实,享受过味道鲜美的胡辣汤之后的事情是不用说的,更有滋味的情事就在床上等着他们呢,那是免不了的。当然啦,他并非满脑子净想着和她上床,就像她不光是为了喝他做的胡辣汤一样。但不管怎么说,喝过了(胡辣)汤之后,他们毕竟还是上了床的。有时候,次序也会颠倒过来,先上了床,之后再喝(胡辣)汤。反正是这样:两个人在他家里喝过好几回胡辣汤,究竟是多少回呢,他没统计过。有趣的是,在他们不再相见,也鲜有联络的这些年,胡辣汤并未从他的日常生活中流失,冰箱里总是储存着这种食物,他自己还会时不时做一碗喝喝,而这并无任何怀旧的意味,几乎从未想到过故人,那个跟他一起喝过胡辣汤的夏雪,今晚她又猛丁冒了出来,还指明说要喝他做的胡辣汤,让他觉得时光犹似一匹毛发细软而上窜下跳的小精灵,它远去晃悠了几圈儿,现在又拐回头了,距离她上次来家里喝胡辣汤仿佛时隔不久,今日又要接着来喝一回了。好啊,你愿来就来吧,想喝我就给你做,好在一切都是现成的,那种逍遥镇胡辣汤粉就在冰箱里放着,其它的配料也应有尽有,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儿。他当然知道,今夜她要来访,决不是为了什么胡辣汤,至于她喝过饱含象征意味的胡辣汤之后,还要做些什么,他真的不知道。坐在沙发上,燃起一支烟,他微闭着双目。噢,大约再过一节课的时间,她就出现在眼前了,我该去做些准备工作了,比如,先泡上木耳和黄花菜,再切碎十几粒花生米,然后把那块五香牛腩切出些肉丁,与此同时,顺便想想我和她的故事。她还得好一会儿才能到来呢,这段工夫用来回顾某些往事还是足够的。
和夏雪相遇是在一个春日的午后,也许是在秋天,时令有些模糊了,地点他却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个容易让人萌发联想的场所,《爱情与婚姻》编辑部,这家杂志名字听上去有些白,有些俗,其实却巧,却妙,比较诱人,人嘛,大多都免不了想有或要有爱情和婚姻的,另外还想知道些别人的爱情与婚姻什么的,投众人之所好,它就专门刊登那些恋爱与婚姻方面的纪实故事(其实是写手们编造的),以及诸如此类或抒情、或感悟的散文短章。要说,他马牧与它们没什么瓜葛的,因为他从未写过此类文字,也很少翻看这种读物,可硬是有人把他给拉了过去,那人名叫秦岭,可说是他的朋友,同行,也是写小说的,就是这个《爱情与婚姻》的编辑部主任秦岭给他打电话说,哥们儿,如果你今天下午没别的安排,就来我们编辑部参加个座谈会吧。一开始,他是笑着推辞了的,我就不去了吧,你们那类文章我不会弄,再者,对座谈爱情什么的我也没多大兴趣。秦岭随口冒了句亲切的粗话之后说,座谈会不过是个由头嘛,大家凑一起喝场酒才是正经呢。这个,也未能吊起他的胃口,他坦白说,秦岭兄,你知道,喝酒我不行的,也不怎么好那一口儿。秦岭那边以退为进诱惑他,你可以不喝美酒,但总不会连美女也不想见吧?今天少说也得有四五个美女作家到场呢。来吧哥们儿,见个面嘛。他笑了笑,活动了一下小心思,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说,咱们倒是有些日子没见面了,我就过去看看哥们儿吧。于是,他就见到了夏雪,她,美女是说不上的,或者说,他不想把她说成是美女(在他看来,美女这个称谓如今显得很恶俗,听见它就叫人倒胃口),但他得承认,这个名叫夏雪的女子确实很好看,至少在秦岭统称为美女作家的几位之中她是最出色的,或者干脆说,当时他的目光就没在另外四位女性身上停留,觉得她们似乎没什么可停留的,而只是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看夏雪。看着她,某些俗中见雅的词语就欢蹦乱跳了起来,比如,清秀,优雅,纯洁,大方端庄,婷婷玉立,就有了那种说不出的,不能说的,也不可能说的喜欢。他在听她说,听她说那些关于爱情与婚姻的见解,她口齿伶俐,很能说,也很会说,像是写文章,又像是在朗诵,措辞讲究,字正腔圆,情感很充沛,声音很悦耳(稍微带着些鼻音,有一种胸腔共鸣),且头头是道,一套又一套的,一环连一环的,她那副灵敏的小舌头来回搅动着,吐出了一串串珠子般的言语,真个是巧舌如簧啊,他暗自感叹道。这么灵巧的舌头,接起吻来一定会很棒吧?他居然想到了这个,很忽然,也很自然的。他想,可否找个适当的时机,跟她相互留个联系方式呢?比如电话,也只有电话。那时候他还没有手机,他不太喜欢手机这种通讯工具,直到现在也不怎么喜欢。
就在他这么看着,听着,想着她的时候,有人要他说话了,是秦岭笑着点了他的将,下面我们请著名小说家陶然教授,发表关于爱情与婚姻的高见。他怔了一下,赶紧拽回那已经跑得相当远了的小念头,摆着手笑道,先纠正一下秦岭兄,第一,我只是个写小说的,与著名无关,第二,本人只是副教授。关于爱情与婚姻,我哪有什么高见?连低见——陋见也没有的。
可秦岭并不想放过他:谦虚什么呀哥们儿,在爱情这档子事儿上,我可知道老兄你是很有一套的,说是高手也不为过。至少,你写过很多意味深长的爱情小说。他呵呵一笑说,小说是一回事,现实则是另外一回事。在作品里,我免不了要虚构和叙述某些爱情故事的,而在日常生活之中,我是不大想谈论什么爱情的,在我看来,爱情从来就不是个理论问题,而是一种实践的事情,即身体力行的事情。换句直白的话说,爱情不是要说的,而是要去做的。还有呢?秦岭笑着追问道。没有了呀,他就说了这么几句。
哪能想到,自己就这么不咸不淡的几句话,却引来了一阵噼哩啪啦的掌声,是那个夏雪带头鼓的掌。似乎,在他刚才说话时,她那双明亮的眼神就凝视着他,还轻轻地点了点头,也许这是他的错觉吧?不,看来不是,鼓了掌的夏雪又发出了赞叹之声:妙啊!陶然老师的话虽不多,却很有意趣,很可咀嚼玩味呢。他随即说了声谢谢,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发自内心。
这时候,秦岭插言调侃道,关于爱,关于情,看来陶然兄是只做不说呀!我呢,是只说不做,不知有没有又说又做的,以及不说也不做的?
接下来,就乱了套了,十几位男女围绕着关于爱情的说与做这一话题,展开了讨论,甚至是争论或辩论了起来,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吵吵嚷嚷,热烈得很,热闹得很,那伶牙俐齿的夏雪自然少不了要再次发言,乃至多次发言的,而戳出了这么一个头来的陶然却几乎成了个隐身人,他一声不吭,只是抽着烟,微笑着,听,看,想,不知是否有人注意到了,其实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投向了一个人,那就是夏雪。后来,夏雪告诉他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的眼神儿不一样呢。他笑了笑说,看来我到底是个不善于掩饰的男人。当时他是一边看,一边听,一边想的,想不到啊,这个看上去那么优雅而文静的女子,竟是这么爱激动,这么喜欢辩论,她似乎对每个话题都感兴趣,全当了真,皆有话要说,且滔滔不绝,有一阵子,夏雪俨然成了主角儿,成了焦点人物,有点女诸葛舌战群儒的味道了,一直在倾听与观察的他觉得,她跟人辩论着的声音也很好听,她那跟人争得面红耳赤的小模样煞是可爱。更有趣的是,像个大学生辩论擂台赛上的选手那样,处于激烈论辩状态之中的夏雪,居然还不忘使用那些礼貌用语,请问,谢谢,抱歉,对不起,请允许我插几句话,等等,嗬!这个夏雪啊,挺有意思的。其实是,分明是,他对她已经很有些意思了。
中断了她和他们发言的,以及他思绪纷飞的,是另外一件事情:晚宴时间到了。《爱情与婚姻》编辑部主任泰岭急不可待地宣布道,姐妹们,弟兄们,座谈就到此为止吧。下面,我们该去坐桌了,走!喝酒吃饭去!对于座谈会主持者秦岭而言,这才是正事呢,当然啦,他还要顺便在酒席上约约稿,正是为了这个,他才把大家召集过来的。至于此前进行的所谓座谈,不过是一折子垫戏,正餐之前奉送的几碟小菜罢了。此时秦岭显然不会知道,他请来的这个哥们儿陶然,若不是看见了夏雪,很可能就要提前告退,不再去参加那场即将开始的晚宴了,因为他不习惯跟陌生人一起吃饭,也不愿意和他不感兴趣的人坐到一张餐桌上去。可眼下就不一样了,因为有了夏雪,他觉得这场晚宴来得正好是时候,至少能因此而多看看这个很有意思的女子,还可以趁时机,或找机会,有意地跟她聊些什么,当然会是比较含蓄的。当时,他就是这么想的。然而这得有个小前提,他和她正巧坐到了一张餐桌上。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一个大包问,两张大餐桌,十五六个人,大家是要分开坐的,那么多人蜂拥进来,谁跟谁坐到同一张桌上,很简单,也很微妙,既是很随意的,看脚的意思,凭你当时所处的位置,又是凭感觉,凭眼神的,甚至是凭气息,凭缘分的。他看见,秦岭和夏雪走在了前头,好像前者还勾着头跟后者私语着,看样子他们是要坐到靠里那张桌的,而他则落在了后面的,显然不太好意思挤过数人,再硬往里面凑了,那就坐在外边这张桌算了,他轻摇了一下头,暗自感叹道,看来今晚这顿饭算是白吃了。不料,这时候情形忽然发生了变化,他视线中的夏雪忽然转过身来,随意踱步一样,朝他这边走动了两下,于是,他和她的目光便相遇了,她冲他粲然一笑,当是给他打了招呼,他朝她点了点头,算是向她致意了。她先开了口,陶然老师,您坐哪儿?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想说你坐在哪我就坐哪,或者想干脆说,我当然是想和你坐在一起的。可他说出口的是,随便吧,哪儿都行。而她,却又朝外走了小半步,小手一指两把相挨着的椅子说,那我们,就坐这儿吧。他微笑着说,好的。他想说的是,很好啊,太好了!
由于当时他和夏雪所站的位置介于两张桌子之间,大家还没有最后坐定,有的还站着,相互招呼着,推让着。现在,他和夏雪坐到了靠外那张桌上,倒也显得比较自然,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不,还是有的,他感觉到了,他听见秦岭叫了两声夏雪,可她装作没听见,头也不扭过去一下,而是故意大声跟他说些很随意的话。他有点纳闷,夏雪为何忽然就跟秦岭分开,而走到他这边来了,刚才他俩还紧挨着,私语着,分明是要坐在一块儿的。就那么一会儿,那个秦,和这个夏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呢?要说,那是与他陶然无关的事情,可他还是有点想知道,他知道这是不能问的。
大家都坐在了各自选定,或被选定的位置上。白酒,红酒,啤酒,可乐,雪碧,以及荤素凉菜什么的,都已摆上桌了,可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并不能马上享用,因为还有一个人没到,大家都得等,不等不行的,这个人很重要,除了他陶然,这个人对于在场的所有人都重要得很,他就是《爱情与婚姻》社长兼总编辑杜松,秦岭和另外两个编辑不必说了,他们就是杜的手下,岂敢不等他们的头儿?其余的,都是该刊撰稿人,稿子最后都是由杜松签发的,他们得等杜总编,从未为《爱情与婚姻》写过稿,也不会为它写稿的陶然,眼下也只好陪着大家等那个姓杜的。秦岭安慰大家说,请稍安勿躁,诸位先聊聊天儿,杜总去宣传部开会了,马上就到。
等就等会儿吧,宴席嘛,毕竟不是足球比赛,哨声一响就得开始,等人什么的是常有的事儿,既然你到场了,就得有点耐心,他想,好在夏雪就在我身边,正好可以多跟她聊些什么。其实也聊不成什么的,七八个人围着一张桌子,都离得那么近,你和她说什么话,都会灌进别人耳朵里去的,而他想说的只有心里话,只是悄悄话,只愿让她一个听到,眼下他却只能跟她说那些可以摆到桌面上的话,也就是那些无甚新意,表达不了什么心意的话语。与此同时,他听见另一张桌子的秦岭讲开段子了,那种陈谷子烂芝麻的,很黄很黄的黄段子,笑声响起来,笑声鼓励着秦岭讲了一段又一段,笑声一阵又一阵的,他陶然也笑了笑,是那种鄙视的笑,不是鄙视秦岭,而是鄙视秦岭讲的那些黄段子,以及黄段子所引发的那些笑声。夏雪没笑,她从鼻孔里哼出两个字:无聊!真的是很无聊啊,这种场面,这种等待。那个姓杜的,秦岭说是马上就到,还不知姓杜的现在哪里呢。他,陶然很有些烦了,耐心临近了极限,再看看大家一个个干坐着,大眼瞪小眼,望着酒和菜,条件反射呢,想必是馋虫都被勾出来了吧,饿了,想吃,想喝了,但都很矜持,谁也不好意思开口,于是,他说了话,秦岭兄,你说杜总马上就到的,可骑上马都能跑几十里了,一场足球赛都踢完上半场时间了,杜总还没到呢,这么多人等他一个,都等了那么久了,他还不来,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开始了?
还没等秦岭那边表态,身旁的夏雪就伸出大拇指在他眼前竖了一下,接着帮腔道,是啊,杜总也有点太不尊重人了吧?他轻声一笑应接道,呵呵,我觉得,大家都应该尊重时间,尊重肚子。我的意思是,现在大家都饿了,该吃饭了。
那秦岭也是个性情中人,并不呆板,看情形如此,就做了主说,那我们就先进行着吧,待会儿杜总来了,让他吃罚酒,给大家敬酒,我到外面看一下杜总来了没有。估计秦岭是出去打电话了,大家在他陶然的带动下,纷纷动起了手,动开了口。可是秦岭很快就又回来了,一进房间就嘻笑着,大喘气说,还未等我给杜总打电话呢,杜总就来了,来了电话,说他不能来了,就在他来我们这儿的路上,被人抢劫了,劫到别处去喝酒了。那咱们就喝吧,吃吧,尽兴啊,一定得尽兴啊,弟兄们,姐妹们!于是,大家就尽情地吃,尽兴地喝。
吃饭和喝酒这种事儿,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吃就吃了,喝就喝了,至于吃与喝的那些东西,过后就忘了。倒是非得跟他碰了两杯干红而红了脸的夏雪说的那句话,当时就让他像饮了烈酒般兴奋,又像喝了杯陈酿,越品越有味道,直到多年以后的今日,它还是那么鲜亮亮的,犹在耳畔及脑海,于他们的故事而言,就是那种真正的开端,也是句关键性的话语,还可说是个相当重要的细节呢。
让我们一路同行吧!夏雪说。她就是这么说的。
好!他毫不犹豫,跟她又碰了杯干红。
夏雪说出那句话之前,还是有些铺垫的。他们碰过第一杯干红,她问他吃过饭回家吗,他说当然,她接着问他家在哪条路上,他告诉了,又反问了她,可以也应该反问一下的。她答了,随之很有些兴奋地说,正巧啊,陶然老师,我们离得很近,那就让我们一路同行吧。
后来,他这么问过她,如果不巧我们是背道而驰的,或者相距甚远时,又该如何呢?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她甜甜一笑说,我会,我会请你送送我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哦,我当然愿意了,他说。岂止是愿意呢,那正是他想要做的事情。在她说出那句话之前,他就想瞅个时机跟她这么说的。
那场晚宴结束之后,他和夏雪果真就一路同行了。二人骑着自行车,两辆车把紧挨着,肩并肩,说着话,慢悠悠地朝前走,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一对恋人骑车轧马路呢,一点也看不出他们是初相识。其实,刚开始一同上路时,他们之间还是有点客气的,比如,夏雪口口声声叫他陶然老师,他适时地纠正了她,别再叫我老师了好吗?我可不是什么老师,也不想做那种好为人师者,你总这么称呼我,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想说的是,你叫我陶然老师,有些话陶然我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好的,我不再叫你陶然老师了,夏雪有点调皮地笑道,那就叫你陶老师吧。瞧你这个丫头!他笑着,用手指了指她额头说,一点都不乖呀。这话,就有些亲昵的意味了。而夏雪,则做出一副有些发愁的小模样说,那我叫你什么呀?你就直接,他说,叫我的名字好了。那怎么好意思呢?夏雪腾出一只手梳了下头发说,这我可不习惯呀。呵呵,他笑了笑说,以后,你慢慢地就习惯了。不知他是有心,还是不经意问说出这两个字,以后。那时候,他就想和她有以后了,就想到了和她会有以后吗?
事实上,以后夏雪也没有直接叫过他的名字。当时,她是这样解释的,我之所以叫你老师,不仅仅是出于礼貌,更是源自于尊敬,实话说,就凭你催促秦岭开宴的那番话,我就愿意尊称你为老师,你很率真,敢直言,感觉你这人挺正的,挺男人的,这样的人如今很难得了,我很赞赏,真的。
没那么严重吧,他浅笑一下说,我这人你不知道的,只要是一饿,胃便会闹情绪,就得尽快满足它的要求。当时我真的是饿了,所以就那么说了。
夏雪摇了摇头,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现在,我也直言吧,她说,正是因为你的那番话,我才想和你一路同行,要请你送送我的。反正,我觉得,跟你气息挺对的,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是吗?他扭头看了看夏雪说。气息,熟悉?他想到的不是它们,而是些看似普通却很难得的词语,新鲜,生动,好看,动人,这是她给他的感觉,当然还有一些当时他道不出的东西。
而有的人,夏雪哼了一声说,却令人感觉很不舒服,甚至有些恶心!哦,他这么回应了一下。谁让她感觉不舒服了,他隐约猜到了。可又是什么让她觉得恶心了呢,他就不知道了,可他有点想知道,如果她想说,他是愿意听一听的。
再过一个十字路口,我就到家了。夏雪朝前边指了指,然后提议道,我们下来走会儿吧。看来,她不想很快走完这段回家的路,显然是她还有话要说的。好啊!他说。同样的,他也不想这么快就把一起同行的这段路走完。
与此前走过的那些街道相比,这条路显得僻静了许多。两个人推着自行车,一前一后,走在一排阔大的悬铃木下的人行道上,夏雪忽然扭回头来,抛给他一个问题:你觉得秦岭这人怎么样?
他怔了一下,迟疑了片刻,淡淡一笑说,秦岭这老兄,挺有趣的。是啊,他就是觉得秦岭这人挺有趣,就在此前他和夏雪一起离开时,喝红了眼和脸的秦岭抓住他的胳臂,恶狠狠地笑道,行呀你!我可没料到,今天我请来个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他当然明白秦岭的话,不过他并没太在意,他想,这事儿可不能怪我,于是,他冷笑着拍了拍秦岭说,老兄你喝多了,找地方醒醒酒去吧。他和夏雪刚一路同行时,夏雪就问他刚才秦岭拉住你说什么呢,他的回答是,秦岭跟我约稿子呢。而实情,那样的实情,他是不想跟她说破的。
有趣?夏雪哼了一声说,我不觉得,恰恰相反,我觉得这人太无聊了,说他无耻都不过分。你不可能知道的,今天他居然那么直接地跟我说,晚宴后要我跟他去宾馆,他开了个房间,切!这种事情,亏他姓秦的想得到,说得出口,他把我夏雪当成什么人了?简直是污辱我人格!他以为他发了我几篇稿子,就可以这样和那样了?!殊不知,我给他稿子,竟是帮了他,为其刊物增色了呢。不瞒你说,约我稿子的刊物多了去了,我还写不及呢,反正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给他秦岭稿子了。不,不是他得罪了我,而是他伤害了我,挺深的。若不是顾及他的脸面,和我自身的修养,我当即就会痛斥他几句的,或者干脆就拂袖而去了。可我感觉到你这人挺特别的,想跟你认识一下,便留了下来,这才有了我们的一路同行。或许,或许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可我实在是憋不住了。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看上去情绪很激越,昏黄的路灯下,一张清秀的脸庞衬托得红彤彤的,她那动了气的小模样很可爱,甚至有些招人疼。她再次扭头望着他说,你现在还觉得秦岭这人挺有趣吗?
是呀,他淡然一笑说,秦岭这人挺有趣的。他还是这么说。眼下,他不想说秦岭别的什么,至少在夏雪面前他不想。毕竟,秦岭是把他当成朋友或哥们儿了的,而且正是秦岭今天硬把他请了去,他才跟眼前这个夏雪相识,一路同行了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很有些感谢秦岭的。
这样的人,你居然还说他挺有趣?夏雪有点茫然地看着他,似乎在质疑他这个人的立场,还有她自己的眼光。呵呵,他轻轻拍了拍夏雪那瘦削的肩说,这么好的夜晚,我们还是说些更有趣,更美妙的事情吧。
嗯。夏雪点了点头,一下子就明白了许多,接着便很兴奋地说道,刚才,我就想到了一件很有趣,也一定很美妙的事情呢。噢?那就说来听听。听她这么说,他自然也就来了兴趣。我在想呀,她故意停顿了片刻说,刚才我忽然想到,哪天,我们一起骑车去趟西流湖吧。好啊!他毫不迟疑地回应道。那就看你的心情和时间吧,我随时都行的。好!她说,这就算是我们的第一个约定吧。然而,她和他当初的这个约定,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都未能践行,至于原因,那就说不清了。如今想到这个,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是回到当初吧。
眼前就是十字路口了,夏雪停住了脚步,指了指路边的小摊说,我请你喝酸奶吧。
还是我请你喝吧,他说。我不喜欢喝酸奶。
我想也是,她调皮地伸了一下舌头说,那就你请我喝酸奶,我请你抽自己的香烟。
你这个主意不错,他笑道,我十分赞同。
我每天下班回家的时候,她吮吸了一口酸奶说,都要请自己,在这里喝一杯酸奶。今晚,由你请我来喝酸奶,这酸奶的味道感觉着更妙了。
呵呵,你只请自己喝一杯酸奶呀?他抽一口烟笑道,今晚我请你喝两杯。
不,不行,她抹了一下有些乳白的嘴巴说,不够的,今晚我至少要喝三杯酸奶。
其实,那天晚上夏雪并不是喝了三杯酸奶,而是整整五杯。他想象不出,那么秀气的一个姑娘,怎能够一口气喝那么多酸奶,她的肚子受得了吗?不,不是一口气,而是喝了很长时间的。那时候,两个人就站在十字路一棵榕树下,一个津津有味喝着酸奶,一个悠哉游哉抽着香烟,喝了一杯又一杯,抽了一支又一支,两张嘴除了喝和抽,还在说,一直喝,一直抽,一直说。当时都说了些什么呢,他早就记不得了,但她一连喝了五杯酸奶的情景,多年之后犹在眼前。现在和当时,他都觉得喝酸奶这个细节很有趣,而且不仅仅只是有趣吧。
喝过那么多酸奶,朝前走一小段路,便到夏雪的家门口了。可她并不想马上进去,而是建议扎下自行车,在院墙外那排槐树下的小路上再走一遭。其实,一走就是三、四遭,因为夏雪有那么多话要说,要跟他说,说文学,说写作,说人生,话题一个接一个的。其问,她曾两次说道,我该回家了,妈妈她一定等急了。他便应和道,是的,你该回家了,天太晚了。可是,临到她家院门时,却又要拐回头去再走一遭,她说,我还有些话没说完呢。
两个人终于握手相别时,夜已深入到下半夜去了。她那依然有些不舍的眼神,似在鼓励他做些什么,比如他可以一把将她揽入怀抱,给她一个她想要的亲吻,不,是给两个人都要想的那种接吻。不,不,还是不要吧。不是他不想要,而是他想把眼前这些留待以后,留在下次相见时。
木耳和黄花菜都泡上了,花生米切碎了,牛肉丁切好了,逍遥镇全味胡辣汤粉加水搅拌匀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等夏雪到来,便可以开火做出一大碗陶氏风格的胡辣汤了,足够她喝的了。
从厨房里出来,他去卫生间洗了洗手,接着又洗了洗脸。洗脸的时候他想,干脆顺便刮刮胡子吧,于是就刮起了那刚冒出点头儿的胡子,等胡子刮好了,又抹了些味道很好闻的妮维亚男士须后润肤露,随后,竟又刷了刷牙。做完了这些本该是早问的功课,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有些好笑,兄弟呀,干吗呢你这是,你想做什么呢?
现在,他坐在了沙发上,燃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再吐出来,看那烟圈儿袅袅上升,直至它消失。他想,兴许我这支烟抽不完,夏雪她就到来了,如若不然,我就再抽上一支烟。他抽着烟等她,想着和她的故事。哦,此情此景,跟我等候她第一次来访很有些相似呢。
距离和她相遇一周的那天午后,夏雪再次打来了电话,约定了当晚就要相见。此前有一天,她打来电话向他问好,并装作有些不高兴地问他为何不给她打电话向她问个好,他笑着解释说,我正想给你打电话问个好呢,你就打来了电话问好,那么正好,我现在向你问好,近几天你还好吗?她笑着答道,一切还好,就是你不给我打电话感觉有点不好。好,好,他说,以后我时常给你打电话问好。好啦,好啦,她笑道,你别跟我绕嘴了好不好?我想跟你说点正事呢。好啊,他说,你请讲。可还没等她说下去呢,就要挂断了,说有人找她来办事,我们改日再说吧。他想,她是省高招办的办事员,人找她办事很正常的,可她要跟我说的正事究竟会是什么呢?他很有些想知道,甚至有几次都想给她打去电话问一问,后来还是决定再等等看。等她再次打来电话他才知道,她所说的正事就是要和他相见。相见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半钟,地点就在他的居所。精确地说,就在他的书房相见,这是夏雪明确提出来的,一点也不显得唐突,而是很得体,她是这样说的,我就是很想看看你的藏书,紧接着她又补充道,我总是很喜欢看别人的藏书的。好啊,他很高兴地应答道。在你心爱的书房,与一个你喜欢的女子相会,那当然是件很惬意的事情。不过,到底他还是有点小纳闷,因为她的那句显得有些暧昧的话:今晚,我要把自己很宝贵的东西送你,你也要把自己很宝贵的东西送我。他禁不住追问道,那是什么东西呢?她不说。到时候你不就知道了吗?她说。究竟那会是什么呢?他想。他想不出来。
本来,他是想到院门口去迎接夏雪的,可她不要。我想直接敲开你的门,这种感觉很好的,她说。于是,他就只好抽着烟等她,想象着她到来之后可能发生的某些故事情节。
敲门声响起的那一刻,他的心竟狂跳了几下,站在门后作了两个深呼吸,才打开了房门的。
夏雪笑盈盈地站在门外,他用微笑迎接了她,随即便很自然地牵住了她的小手,把她领了进来,她乖乖地跟着他进来了,仿佛迎接爱人回了家一样,丝毫不像是她第一次来访。那一刻,他暗自思忖,这种开头很美妙。
像事先说定的那样,他领着她直接走进了书房,而没在客厅里停留。
天哪!一进入书房,她就惊叫起来,你竟有这么多的书啊!说着,她就扔下随身小挎包,也扔下身旁的他,快步走近它们,在那些高大丰满的书架前,她的神态那么生动,巡视,凝望,踮起脚尖,昂首,低头,蹲下来,侧着身子,形体动作变幻着,嘴唇嚅动着,像是在默诵,又念念有辞的,她念的是某些书名,她抽出某本书捧在手里,并不去翻看,而是盯着它,轻轻爱抚,像是在抚摸着爱人的肌肤,他想到了这个比喻,心头霍然一动,她看书的时候,他一直在看着她,她这种忘情的样子,今晚果真就是来看我这一屋子书的呀,可他觉得眼前这女子也是一本书,她就是一本装祯好看,设计考究,内涵丰韵的书呢,我也想好好看看她这本书,真的很想。
眼前这本生动的书开口了,她说,你这么多的书,这么多的书啊,你都……算得上个大富翁了!可以说,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最大的富翁了。
听她这么说,他微笑了,是那种欣悦的微笑,她当时不可能知道,这微笑是有内容,有原因的,此前多年来,凡是到过他这里的女性,看见他这么多的书,几乎都会这样说,这么多的书,你都看过了吗?没有例外,哪怕她是女作家,女诗人,女记者,女编辑,女大学生,女硕士,女博士,女老师,女教授,女干部,女医生,她们这么问他的时候,他的神情通常是有点难过,有点悲哀,有点无奈,有点不好意思,那时候他会微微一笑,或者是摇摇头,而从不回答,更不会做什么解释,他只是爱它们,喜欢看它们,愿意日日夜夜和它们在一起。刚才,他生怕眼前这个女子也会说出那样的话,如果是那样,他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好在她没有那么说,好像她是第一个没跟他说那种话的女子,仅凭这一点,他对她的喜欢就多了好几分。
他这儿还在走神呢,她那儿却在神往了。哦,这么多的书,要是我的,那该有多好啊!
看她这么说,他又微笑了一下。有意思啊,他暗自感叹道。面对他的这些书,她是第一个说了这种话的女子。这时候,他如果这样说,你可以把它们当成是你的,或者这样说,它们也可以是你的,抑或是这样说,它们就是我们的,说不定她就会马上给他一个紧紧的拥抱,或者一阵深深的亲吻,这当然是他想要的,可那样的话他不能说,哪怕是跟自己最亲最近最爱的人,他也不会那么说的,只要他还活着,它们就只是他一个人的,这没什么好说的。眼下,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微笑……
我得把话题转移一下了。他忽然意识到,看书,说书的时间有些长了,今晚她应该不光是来看我这一屋子书的吧。他请她坐下来,喝杯咖啡,或者绿茶,说些别的什么。哎,夏雪,你不是说我们要相送自己很宝贵的东西吗?他提示道。其实,他心里一直惦念着这桩谜一样的事情,现在该是揭开这个谜底的时候了。噢,她这才如梦中醒来一般,起身拿过自己的挎包,从里面掏出一本书,递给他说,这就是我要送给你的,你写的书也得送给我。这不是我们各自很宝贵的东西吗?呵呵,他暗自笑道,书啊,还是书!看来今晚我们是跟书干上了。好啊,他点了点头。接着,便翻看起她送他的这本书,《和爱情谈谈心》,嗯,书名取得挺别致,很有意味,我很喜欢。美女美文丛书。看着这几个字,他皱了下眉,她捕捉到了,赶紧解释说,这是出版社的意思,说是出于销路的考虑,其实我也不喜欢他们这样做的。哦,他笑了笑,然后看了看勒口上的作者照片和简介,这才知道了夏雪的芳龄,二十六岁,不像呀,看过照片,再抬头看看夏雪,他说,看上去至多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嘛,嗯,无论是照片,还是真人,都很好看,真的。她哼了一声说,你净说好听的。他接着赞叹道,真不简单,太了不起啊,你已经在各类报刊上发表三百多篇情感散文了!她倒是一点也没谦虚,很认真地说,更多的,更好的,我还没有写出来呢。他噢了一声,望着扉页那娟秀的题字:送给陶然,诚恳地说了声谢谢。
也该我说谢谢了吧?她笑着说,我是说,该把你的送给我了吧?我现在就要!知道吗,我这是抛砖引玉呢。
知道的,他呵呵一笑说,你这是抛玉引砖呀,那我就用三块砖换你这一方玉吧。说着,他起身走到写字台那边,从抽屉里翻出三本书,一本长篇小说,一本中篇小说集,一本短篇小说集,一一在扉页上写了字,第一本上写的是送给夏雪,第二本上写的是夏雪一笑,第三本上写的是夏雪翻翻,龙飞凤舞的,很劲道的样子,站在他身旁的夏雪赞叹道,好字,好字,随后把书捧到了手里说,好书,好书,今晚我来得值了,一本换了三本,赚大了呵。
他从椅子上起了身,笑了笑说,留个纪念就是了,不值得一看的,至多或可闲来无事时随便翻翻。
不,她说,我要认真拜读,仔细研究呢。哎,跟你说个秘密吧,我很想写小说,一直都这么想来着,我想当个小说家呢。
好啊,他说,我想你行的,你能够的。
你这么鼓励我,我很高兴。她望着他说,那,你答应我,做我的老师,好吗?
呵呵,他摇了摇头说,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可不喜欢做谁的,或什么的老师,不过,在写小说这条道上,我们可以一路同行,相互勉励。
现在,我就想学习学习呢。说着,她坐在了他刚离开的椅子上,打开那本中篇小说集,翻到第一页,竞朗读了起来:她们通常是在傍晚启程,穿越许多村庄和城市,在子夜时分抵达我栖居的这座危楼,她们像游魂般的风轻轻拍击我的门窗,趁我不备潜入我的房间,她们静默无语地躲在我背后,或者飘浮在我眼前,可每当我企图面对面跟她们交谈些什么的时候,她们却又像空气一样挤出门缝离我远去,我无奈地眼望着她们不翼而飞,在这个没有雨雪降临的冬季里,她们几乎夜夜来无影去无踪地跟我捉迷藏,许多个枯燥寒冷的夜晚我都闭门不出,思绪如纷地想望着忽来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洗涤一下这个热闹而干枯的城市,我蜗居在房间里夜夜守望,心事浩茫地等候着她们的造访,期待着相互间能有一场披肝沥胆的诉说与倾听,可我总也不能如愿以偿,我实在把握不了该怎样招待她们,也不知用哪种方式才能干净利索地打发走她们,冬日的夜晚寂寥漫长像生活本身一样难捱……好,真好,多么好啊!她停下朗读,声声感叹着。
好,很好!站在诵读者身旁的作者本人应接道,我说的是你的声音,你的朗读。
不,是你写得好,她说。
因为你的朗读,它才显得有点好的,他说。
不是这样的,而是因为你写得好,我真的很喜欢,才诵读得好的。你就认了这回输吧,别再跟我争辩了,好吗?她柔声说着,头仰靠到了椅子背上,紧握了一下他的手(就在她开始诵读时,不知是谁先谁后,但却很自然的,两个人的手就拉在一起了),两眼盈盈地望着他,望着他,他低下头去,捧着她的脸,谁都不再言语,两条舌头十分深刻地交流起来。哦,舌头啊舌头,她的舌头,她的舌头那么好,多么灵巧,那么美妙,那么性感,它竟可以呼风唤雨,能够倒海翻江呢,让他通体酥软,而顿时坚挺起来。事后,多日之后,他还时常会想起她那不可多得的好舌头。怪不得,早在古希腊时期寓言家伊索就说过,舌头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呢。反正,她的舌头妙不可言啊。我真该为她的舌头写首赞歌,有时候他真的这么想过。
那时候,一阵俩人都想要的激吻过后,他把她从书房抱进了卧室,放到了床上,双方开始用全部身体进行了一场热烈而持久的对话。是啊,他和她做了爱,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免不了的。不过,当时做爱的情景,现在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再者说,他也不是太愿意多想那些,倒是做爱时她对他的称呼令他难忘。那时节,夏雪很甜蜜地叫他哥哥,而且是变着样儿地叫哥哥,亲哥哥,好哥哥,我的好哥哥,我的亲哥哥,我亲爱的好哥哥,就这么叫,一直这么叫,她真会叫啊,她叫得真好听啊,直叫得他心潮澎湃,叫得他热血沸腾,叫得他干劲倍增,事后,她也叫他哥哥,直到多年以来的今天,她还是叫他哥哥。他却没有相应地叫她妹妹,那是他觉得这种称呼过于甜,有些腻,不合他的口胃,而是叫她雪儿,她说她喜欢他叫她雪儿,她说妈妈就是这么叫她的,此后,他也就一直这么叫她。还有,做了爱之后那些有趣的对话,他还依稀记得。
哥哥,你感觉好吗?她说。
很好啊,雪儿。他说,你呢?
我感觉,可不是很好啊,她说,而是,非常好,好极了,好死了。
呵呵,他说,那我也是如此吧。
是我先说的,她说。
好,算我后说的好吧?但我的感觉,和你是一样的。他说。
嗯,这还差不多。她说,哥哥,喜欢我吗?
喜欢,很喜欢你雪儿。他说。
爱我吗,哥哥?她说。
当然,他说,这还用问吗?
不,我要你说,我要你说出口,我要你说爱我!
雪儿,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欢说爱这个字眼。
哦,我想起来了,那天座谈会上,你这样说过,爱情不是要说的,而是要去做的,是实践的事情,是身体力行的事情。是吧?现在实践过了,身体力行过了,你不想再说点什么吗?
呵呵,你记得倒是挺清的。实践出真知,现在我更知道了,你是个很难得的好姑娘,真的。
好姑娘?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她说,这是我们第二次相见,我第一次到你这儿来,就和你这样做了,我还是好姑娘吗?
雪儿,瞧你说的,做不做爱,跟相见的次数多少无关,而是跟双方的愿望和感觉有关。我们这样做了,你就不是个好姑娘了吗?好姑娘就不能,就不要做爱了吗?
嗯,哥哥,你是说,我们依然是很纯洁的,是吗?她说。
我们是很纯粹的。他说。
纯粹?怎么理解呢?她说。
无功利的,无目的的,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的,两厢情愿的,两情相悦的,审美的,感觉的,等等,他说,或许不必有更多的解释,一解释便不那么纯粹了。
噢,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她说。
其实,在他们做爱之前,之中,之后,有些话,两个人谁都没明说。比如,他已有了未婚妻,在北京一所院校教书;她也正在恋爱之中,男朋友在人事厅工作。问题是,当时他们谁也没有问过对方的婚恋状况。
坐在沙发上的陶然已经抽了三根烟,估计很快就要到的夏雪,却是迟迟不来。可他并没有着急,一点也不焦虑,慢慢地等着她就是了。他想,要不,我就看会儿电视女排大奖赛,或者读几页那个比利时作家让·菲利普·图森的小说《做爱》,噢,还是干脆再让我想想和夏雪的故事吧,比如我和她的第三次相见,以及我们第二次做爱的情景。遗憾的是,这些我已经记不起是什么时候了,细节就更是一团混沌。你一向很自信的记忆力出问题了吗?看来,我得去翻箱倒柜,查看那些陈年旧账——检阅一下我的日记了,可它们究竟是发生在哪年哪月的事情呢?这可就又得费一番工夫了。没事儿,反正现在我没事儿,闲着也是闲着,等着也是等着,还不如找点事儿干干呢。
不必折腾了,因为这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应该是夏雪到来了。陶然不慌不忙站起身,慢悠悠朝门口走去,一边还较大声地回应着——来了,天燃气公司那个女抄表员喊着他名字敲门时,陶然就是这么招呼她的。他当然知道,现在站在门外的是他等了好一会儿的夏雪,就要打开门的他心并没有狂跳,也没做什么深呼吸,甚至连思想都没有的,只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这么多年不见了,今日的夏雪会是什么样子呢?
拉开房门的一刹那,陶然怔了一下神儿,站在他眼前的,是个穿着黑色羽绒长袄,头戴黑色绒线帽的胖女人,不是夏雪?他差点就说出那种令人伤心的话来——同志,你找谁?她笑盈盈地叫了声哥哥,哦,雪儿,他笑脸相迎道,快进来,外面很冷吧?嗯,夏雪点了点头。
虽说两个人多年未相见了,但客气和生疏都没有的,免不了要有某些适度的亲密之举:夏雪进了屋,将挎包放到门后的鞋柜上,就朝陶然伸出了双臂,他只是稍微迟疑了片刻,便迎了上去,来了个拥抱。可由于夏雪穿得太厚了些,这个拥抱未能太贴身,更说不上贴心贴肺了,当然这也跟俩人都没怎么用劲儿有关。拥抱的同时,他们还相互贴了贴脸,不是亲吻,也没有顺势接吻,可能两个人都觉得现在似乎不应该那样吧。其实,两张脸也没贴多大会儿,她帽边上的绒线轻刺了他一下,他皱了下眉,便将脸扭开了,接着,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算是完成了他们重逢时还比较亲密的仪式。他觉得,这一切都进行得挺好,很得体。
哥哥,几年不见,你可是瘦多了,更精神了呀。站在客厅里,夏雪上下打量了陶然一番说,哥哥好像还更年轻了,更有魅力了呀。
面对着夏雪这一连串或许是真心的赞扬,陶然呵呵一笑说,哪里,哪里,我还就那样。
我呢?哥哥,夏雪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是不是变胖了些?
在这个问题上,夏雪显然是过于谦虚了,跟那时候相比,她可不是胖了些,而是胖了许多,胖了太多,胖了一两圈儿,要是论斤秤,至少要多上七八公斤的,双下巴很显眼了,这是陶然那一时间的观感,可他不会这么说出口的。呵呵,他笑了笑说,你是有些变了,变得更丰满了。
那,好还是不好呢?夏雪似乎并未听出他的话里的话,这么追问了一句。
挺好,挺好,陶然诡谲一笑说,女人嘛,还是挺的好。
坏!夏雪竞红了脸柔声说道,好哥哥,你还是那么坏!说着,她就开始脱衣服,脱掉了那件显得很笨重的羽绒长袄,现出那种更胖——更丰满的样子来。陶然看了她几眼,一边接过她脱掉了的衣服,一边笑着说,先别脱,先别脱,我还没有准备好呢。夏雪轻轻打了他一下,说什么呢你?坏哥哥!陶然依然笑着解释道,我是说,我还没打开空调呢,怕你冻感冒了。说着,他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摁动了空调。刚才,他说了那么两句显得有点轻浮,但也算是无伤大雅的玩笑话,是故意的,是想掩饰或冲淡他心中的某些失望之情,不愿看到由于自己的失望而带来的尴尬或冷场现象,他想,无论如何,也要尽可能让这次相见的气氛轻松些,至于是否很愉快那就不太好说了。尽量吧,他想。
雪儿,快坐下来,歇歇吧,他关切地说,先来杯咖啡,还是喝点普洱茶?随便吧,都行,坐到了沙发上的夏雪说。那就一样给你来一杯吧?说着,陶然便动手忙活。嗯,好的。夏雪看着忙活着的陶然说,哥哥真是太周到了啊。
应该的,应该的。已经忙活出了成果的陶然笑道,好啦,雪儿随便用吧。
谢谢哥哥,夏雪拉了拉他的衣襟说,哥哥,你也坐吧。有点反客为主的意味了。
陶然也坐在了沙发上,与她的距离不远也不近,中间刚好能再坐下不胖不瘦一个人。他点燃一支烟,抽了几口,望着正在喝咖啡的夏雪,她脸上的鱼尾纹清晰可见,倏然很有些心疼,有些难过,他再次感叹岁月这个鬼东西的厉害,夏雪一进门他就看到了岁月这个厉害的鬼东西,她脸上那种清秀,清纯,清澈之气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或许可称为沧桑的东西,这可不是种好东西啊,对于一个女性而言,尤其是你曾经喜欢过的女子。现在,他望着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夏雪说,雪儿,这些年,你生活得还好吗?这句听上去像是礼貌性的话语,其实是发自他内心的问候。不是吗?这句问候说出口后,他豁然想起,此前在电话上他已经这么问候过她一遍了。看来,多年不见,他的确不知道她生活得好不好,也真心希望她生活得很好。
没想到,他的这句问候,一下就打开了夏雪的话匣子,一场漫长的夜话,马上就要正式开始了。
不好,夏雪放下杯子,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一点都不好,应该说是遭透了。哥哥,知道我这些年为何没和你相见吗?我自己心里清楚,至少有这样三个原因,第一,我蹉跎了岁月,虚度了年华;第二,我丧失了方向感,不知该往何处走;第三,我无所作为,没有了成就感。所以就一直没和你相见,尽管这期间我曾经不止一次和你相约过。
呵呵,陶然笑了笑,只是笑了笑。他想,她所说的这些,或许是些本质上的东西,但听上去感觉有些务虚,跟两个人相见不相见,关系应该不是太大吧?或者说,它们之间没什么必然的联系。还有一点,他弄不太明白,既然你夏雪这些年过得很不好,却为何这么胖了呢?没有道理啊。她应该很瘦,很消瘦,很憔悴才对呀。要是那样的话,说不定会勾起他怜香惜玉之心的。而她现在这个样子,只能让他不太舒服,无论是视觉上,还是心里头。
哥哥,虽然这些年一直未和你相见,她接着说,可我时常想到你,想着你,真的哥哥,一想到你,我心里就觉得很温暖,而且,永远都是这样的……
说到这儿,她眼睛里溢出了一行泪水,忽然哭了,居然哭了,为什么呢?他怔了一下,不知所措了。实话说,听了她刚才这几句话,他还是有些感动的,想不到她竟会这样,想不到我在她夏雪心里竟会是那样,她这么说,我真不知该如何应答。哦,现在我应该把餐巾纸递给她。雪儿,别这样,别哭,有话慢慢说,好吗?
夏雪接过餐巾纸,擦了擦眼泪,挤出一丝苦笑,不好意思哥哥,我不该这样的,也没想这样,可是一见到你忽然就禁不住了。是的哥哥,有话慢慢说,今晚我有很多,很多话要跟你说,我想跟你说……
眼见夏雪就要继续说下去了,陶然赶忙站起身来,微笑着跟她做了个暂停手势,打断她,也是提醒她说,雪儿,人以食为天哪,可别忘了,你还没吃饭呢,还有一大碗香味扑鼻的胡辣汤等着你呢。
哦,夏雪这才想到了那个,不急哥哥,她说,停会儿再说胡辣汤吧。
不,雪儿,我看你还是先享受过胡辣汤再说。你可以听听音乐,翻翻杂志,我这就去做,一会儿就好。说着,他便打开音响,鲁宾斯坦演奏的肖邦那甜美宁静,而带着忧伤的夜曲慢慢响起,接着,他又把几本杂志放在她眼前,然后他去了厨房。
为夏雪做着胡辣汤的陶然,又被夏雪到来之前那些问题缠上了:我和她第三次相见究竟是什么时候,与第二次相见的间隔有多少天?他再次摇了摇头。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呢?想不起来的还有,我和她第二次做爱的情景,一点点印象也没有了,好像就没有做过第二次一样。怎么会呢?事实上,我和她至少做过十几次爱,至多也就是如此。那时候,他们的确度过了一段快乐而美妙的好时光,比如,她每周都会来找他一次,那当然免不了会做爱的,当然也不只是做爱,之前或之后,他们会说人生,说文学,说写作,说他们随时想到的任何话题,她总是很爱说,很能说,他喜欢听她说,那是因为他喜欢听她的声音,另外,他们还一起看过电影,逛过书店,游过公园,吃过夜市,当然也一起喝过胡辣汤,晚上她从他这儿回家时,他都要骑着车去送她,到了她家附近那个十字路口的小摊前时,他一定会请她喝酸奶,她喝酸奶时,他抽着烟等她,等等,真的挺好,真的很美妙,真的是像恋人,又像情人,但谁也没有说是对方的恋人或情人,不明说,不说明,都没要什么名份,她总是很甜蜜地叫他哥哥,他一直那么亲昵地叫她雪儿,两个人想在一起就在一起,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他觉得,这一切都很纯粹的,他喜欢这种纯粹。原以为,她和他一样喜欢这种纯粹,就只要这种纯粹呢,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使他感觉到,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
那件事情,跟一个名叫赵咏华的女子有关,跟她所唱的一首歌有关。那天,夏雪带来了一盘磁带,非要他听听赵咏华唱的这首soYqYa0FcpV9HwErgzk4JA==歌,《最浪漫的事》,他听了,她陪着赵咏华一起唱道,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听听音乐聊聊愿望,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怕他没有听清楚似的,她伴随着那个赵咏华,摇头晃脑的,重唱了一遍。之后,她望着他问道,好听吗?实话说,她和那个姓赵的女子唱得很入耳,很深情的,甚至很有些动人,但他似乎感觉到了某些东西,就没有这么评价,他只是点了点说,挺好。她追问道,歌词呢,好吗?他说,挺好。她两眼放光望着他说,我特别喜欢这首歌,哥哥,你喜欢吗?他笑了笑说,雪儿你知道,我从不喜欢流行歌曲,无论是谁的,我喜欢的是交响乐,钢琴曲什么的,尤其是那些外国古典的。听他这么说,刚才她那股兴奋劲儿,顿时低落了许多。此后,这么多年,偶尔听见这首歌,就会想到夏雪伴随那个赵咏华唱起它的情景。当然他也想到了,夏雪很可能也会给她丈夫唱过这首最浪漫的事。不,那是一定的。唱过就唱过,那是她和他的事情,与我无关的。哦,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兴许,这是很多女人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吧。她夏雪当初也是这么想的吗?而男人,比如我,所能想到最浪漫的事,不可能是想和某个女人一起慢慢变老。不,我不想和谁一起慢慢变老,尽管谁都不可抗拒地在慢慢变老,可我还是不想变老,我这颗心还年轻着呢,我不想和哪个女人一起慢慢变老。当初听到夏雪和赵咏华唱到这一句时,我不想,现在尽管我已是孤身一人,我还是不想和某个女人一起慢慢变老。
好像就是在这次最浪漫的事之后不久吧,有一天,夏雪跟陶然这样说,哥哥,我不得不告诉你,现在我正式开始谈恋爱了,也就是朝着婚姻走的那种,此前只是相处而已,而没有确定下来关系。陶然当时心里霍地一疼,怔了一下,哦了一声,然而他并未打听对方的具体情况,只是故作淡然地问道,感觉还好吗?或许是夏雪不想过于刺激他吧,她只是比较中性的,干巴巴地介绍道,他在人事厅工作,各方面都还行吧,也就是还行吧,是个适合结婚的对象。另外,我很看重对方的一点是,他很理解我的写作,十分支持我写作,他是我的热心读者,也可以说是我的第一个读者,他很喜欢我的文章,有时候他还帮我润色呢,对啦,很巧啊,他跟你一样,都是南开大学毕业的,不过他读的是哲学本科,跟你这个中文系硕士研究生当然比不了的。可他也挺有思想,挺深刻的。重要的是他待我很好,能够支持我,帮助我的写作,我不能要求更多了。哦,他点了点头说,那就好。你呢,哥哥,还不想跟我说说你这方面的事情吗?她说。他笑道,问题是,你从来没问过我这个事情呀。现在她问到了,他就说了说,很简约的,我跟她是大学同学,很多年了,她现在北外教书,就要去剑桥大学访学了,她要我报考北大的博士,可我不想,我不想再读什么博士了,除了教教书,现在我只想写小说,就这样。那,你们感情还好吗?她问道。还可以吧,他说。还可以是什么意思?她追问道。他苦笑了一下说,就是还可以继续下去的意思嘛。而他和夏雪,自这次相互的坦白之后,就难以为继了,很少相见了,至于再相见时有没有做爱,他便不记得了。
雪儿,尝尝吧,看看味道如何?陶然把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胡辣汤放到餐桌上说。
嗡!夏雪翕动鼻翼闻了闻,真香啊!真香!还是从前那个味儿,哦不,比从前那味道更好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能喝到哥哥亲手做的胡辣汤,真好啊!
呵呵。陶然微笑着,又转身去厨房,端过来一盘一碟。盘子上是两片切好的俄式列巴,碟子里是清水杏仁。他指了指它们说,这列巴里有不少核桃仁,葡萄干,味道特别好,这杏仁生津润肺的,正好可去去胡辣汤的火,就着它们喝你的胡辣汤吧。
真有你的!夏雪笑眯眯地望着他说,哥哥真好!那我就不客气了,开始享用了哈。
陶然倚靠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看着从前那个水灵灵的女子,而今这个胖乎乎的女人坐在餐桌旁喝胡辣汤,心里竟十分难过,她喝汤时发出的那种呼呼噜噜声,嚼杏仁时的咔嚓咔嚓声,他也觉得很刺耳,甚至有点粗俗,不禁皱了皱眉,轻轻摇了摇头,不想再想听那些声音了,于是他站起身,掂上让·菲利普·图森的《做爱》,轻轻拍了拍她,指了指卫生间方向,意思是不好意思,我要去那里办点事情,他觉得一声不吭就离开有些不够礼貌,但人家正在吃饭,你却跟人家明说去办那种事情也有些不太礼貌。本来,他想到书房里坐一会儿,可想了想,觉得那样还是有些不礼貌。于是,就决定去卫生间呆上十分钟时间,估计到时候夏雪就喝完胡辣汤了。
其实,他并无大小事要办,只是把马桶当成了板凳,想坐在那儿抽会儿烟,翻几页书,他盯着比利时人的那本《做爱》发了会儿怔,够味道,妈的,书名居然可以是——做爱,有意思,仅凭这个,此书就很有些意思,做爱,嗯,我和她,正在客厅喝着胡辣汤夏雪,最后一次做爱,也很有意思的。那天晚上,她来去匆匆的,像是急着要办什么事情一样,其实就是如此。相见不一会儿,她便暗示他一起到床上去,以往她从不这样,都是由他先动手将她抱到床上去的,当然她也是动了心和情的,这一回却完全翻了个个,她竟那么积极,那么主动,在床上她也那么活跃,令他十分诧异,她吃药了吗,她吃错药了?她声声叫着哥哥,鼓励着他,刺激着他说,哥哥,我现在是你的女人,把最好的你,最棒的你,最厉害的你,最能干的你,全都拿出来给我吧,好好做,让我们做得无比好,让我们做得好上加好,好吗哥哥?好的,他说。尽量吧,尽力而为吧,他想。事实上,那天晚上他们做得的确很好。事毕,她躺在他怀里,流着眼泪,低声吟唱了流行歌曲《心雨》的两句歌词,告诉了他原委,解除了他的疑惑,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最后一次想你,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她是跟妈妈,跟明日的新郎撒了谎,偷偷跑到他这儿的,时间很宝贵,她只能在他这儿待一个多小时。啊!竟然是这样的。你这个姑娘,你这个夏雪啊,受流行歌曲的影响,或者说毒害太深了,但这种毒害流到了他陶然身上,除了觉得很有意思,他还是很感动的,很难得,也很难忘啊。吻别之前,他把新买的,非常喜欢的,放在案头上的,精装十卷本的《卡夫卡全集》给了她,算是送她的新婚礼物吧。这礼物很珍贵,可以收藏,她深深地吻他一下说,我很喜欢,谢谢哥哥……
噢,夏雪在收拾碗筷了,我得赶紧出去了,他想,你不能再想那些事情了。
哥哥,今晚我真的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刚才你不是说,有话慢慢说吗?夏雪呷了一口咖啡说,那我们就慢慢地说?
看来,所有的铺垫都已经完成,一场不知有多久的夜话就要正式开始了,陶然早已做好了准备。其实,他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因为他不知道夏雪准备说些什么。你说吧,他笑了笑说,你尽管说,你就是说它个通宵达旦,来它个彻夜长谈,我也愿意倾听。他故意用了这么两个同义反复词。其实,他有点怕的正是它们。
哥哥真好!她说,那倒不至于,我不忍心耽误哥哥那么多时间的。
没关系,他说。那就好,他想。
千头万绪的,从哪儿说起呢?她斟酌道。
呵呵,这又不是做文章,不是写小说,不必太讲究章法结构的,随便些吧,从哪儿说起都行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说。
那好吧,哥哥,她说,我想听听你对离婚这件事情的看法。
呵呵,离婚?很正常的事情啊。就像有生就有死,有太阳也会有月亮,就像日出日落一样,就像渴了要喝,饿了要吃,困了要睡一样,再正常不过了,甚至对此没有什么好谈的,去做就是了。他说。
精彩!哥哥说得真好,她赞叹道。所见略同,我也这么想。
雪儿为何一上来就跟我谈起了这个?他问道。其实,这时候他已经猜到了某种端倪。
那就实说了吧,哥哥,我,我想离婚!她说。
哦,那就离吧!他毫不犹豫地说,就像跟自己说一样。
那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她疑惑地看着他说。
为什么你不是跟我说过了吗?我还问什呢?
没有呀,我什么理由也没说呀。
你说你想离婚,而你想离婚,他把这个想字咬得咔啪一声响说,这就是理由,这就是最大的理由。
想离婚,就一定要离婚吗?她这样问道。好像要离婚的是陶然,而不是她夏雪了。
当然,他说。既然你想离婚了,那就说明你的婚姻出了问题,就一定要离婚,否则就不要想这种事情。顺便问一句,关于离婚这个字眼,你们提到过几次?
没数过,无数次了吧,她苦笑道,离婚,成了我们之间的习惯用语,家常便饭了,我们动不动就会说,不能过离婚算了。
那为何不尽快离掉它呢?他说,我个人的看法是这样的:夫妻之间,只要有两次以上提到离婚这个字眼,那么,这种婚姻就处于垂死状态了,想复活已不再可能,再维持下去也就没必要了,那就让它分崩离析了吧,而且是越早越好,对双方都是如此。另外,我想知道,你们的性生活如何?哦,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它跟两个人能否将婚姻保持下去有一定的关系。
一般性吧。她苦苦一笑说,我是说我自己。一开始,他是很喜欢这个的,天天都要有的,后来就三四天一次,再后来,等我有了孩子以后,就一周一次了,最近两年,半个多月才有一次,或者时间更长。嗯,我是不太喜欢那个,但也算不上讨厌,更多的是应付事儿吧。哥哥你应该知道的,我的心在写作上,在文学上,在精神上。
哦,他沉吟了一下,对此没做任何评论,接着问道,你们打过架吗?对你,他有过暴力吗?
你是说他对我动过拳头吗?她摇了摇头说,那倒是没有。但是,他曾经掐过我的脖子。掐到哪种程度?再有几秒钟我就会窒息吧。原因?仅仅是因为婆媳关系,他妈是豫西农村的,跟着我们,为我们看孩子,她很不讲卫生,为此我和她时常发生些争执,那天晚上就是因为这个,他上来就掐住了我的脖子,差点就把我掐死过去,想起来这个,我就伤心得要死,怎么也不能原谅他。
呵呵。足够了,不需要更多了。他说,这可比动拳头还要厉害呢,都快跟仇恨沾上边了。
哥哥,你说得对极了。他是对我有些仇恨,我越来越感觉到这一点。他薛贵扬能有今天,哦,薛贵扬是他的名字,现在是人事厅一个副处长了,全赖我妈妈和一个叔叔的关照,没想到他居然恩将仇报,没错儿,他就是那种不顾一切往上爬的官场男人,现在他似乎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有资本跟我妈妈叫板了,还敢跟我妈妈吵闹呢,后来干脆对我妈妈置之不理了。可能他是看我妈妈两年前提前病退了吧。再者,甭看他是南开哲学系毕业的,却根本谈不上什么修养,教养极差。唉,悔当初啊,妈妈那时候也是看他薛贵扬人挺好的,脑瓜灵活,有前途,才让人介绍我跟他处对象的,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啊,我夏雪竟栽倒在他薛贵扬这儿了……
不好意思,他打断夏雪滔滔不绝的控诉说,我想问一下,你丈夫他是不是有了外遇?
是呀哥哥,她很吃惊地望着陶然,你怎么知道呢,一下子就猜到了吗?
呵呵,这个还用得着我猜吗?男人嘛,如今的男人嘛,他这样的男人嘛,你们这样的关系嘛,他有外遇很正常的,要是没有才不正常呢!他说。
真想不到,这种事情会摊到我夏雪的身上。
很多女人都以为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到自己身上,可事实上,很少能有女人是例外的。
可是,他当初多次跟我说过,他会永远对我好的,永远只爱我一个人的。
很多男人都会这么说,很少有男人能做到。
你呢哥哥,跟哪个女人说过永远吗?
说过呀,在我比现在年轻得多的时候,可我没有做到。自从早些年听到一个意大利足球教练说过的一句名言之后,我就不再说永远了,那个意大利人说,永远不说永远……
这么说,男人所说的永远是不能信的?可我总是愿意相信会有永远,只是我没有遇到罢了。她说,我还是跟你细说一下他的外遇吧。
不一定那么细,大致说一下就行了,他说。他想说,在那种事情上,不会有什么新奇之处的,无非是那些老故事,那些老套套,讲得太细实无必要。
可她还是没顾及,也没注意到听者轻度的不耐烦,以她书写情感故事的那种语言,很细致地讲述了其丈夫的外遇故事,讲她是如何感觉不妙的,讲她是怎样精心观察他的言行举止的,乃至他在床上做那种事时种种异常的表现,讲他是如何经常以加班或出差的借口而晚回家或不回家的,讲她是如何趁他不备调出其手机短信息的,甚至讲了她是如何明查暗访甚至跟踪盯梢的,讲他是如何一直抵赖而死不承认的,等等,等等。她讲述这些时,陶然除了不得不听,也在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叙述者夏雪的表情,想象着她的心情,不由得暗自感叹,她真的很会讲故事呢,像这样一个司空见惯的外遇故事,她竟是如此地倾心叙述,而且讲得那么生动形象,甚至津津有味的样子。她的这段故事讲完了,看听者没有言论,就像别人看了她所写的美文没谈读后感一样,她忍不住地问道,哥哥你说,这样的事情,这样的男人,我还能接受吗,我还会容忍下去吗?
这就得问你自己,问问你自己的心了。陶然的这句话还没落音,她就大声说道,不!不能!决不能!他注意到了,她是攥起了一只小拳头表这个态的,像是入了某党在宣誓一样,看来刚才她是自问自答,可见她已下定了决心,并非在征求他的意见。
然而,哥哥呀,她接着说道,这还不能算我最不能容忍的,话说了半截,她却停顿了下来,看了看她口中或心中的哥哥。噢?听者陶然来了兴趣,莫非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内幕?我最不能容忍的,她接下去说,忍无可忍的是,他薛贵扬一再蔑视我心中最神圣的东西,千方百计阻挠我去做我所认为的,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那是什么?他似乎猜到了,可他还是佯装不知地问道。那就是我心中的文学!她高昂起头说,那就是我所挚爱的写作!
哦。陶然感叹了一声,他有点感动,这个女人,这个就要离婚的夏雪,在这个时候,竟跟他说这些。
实在是无法容忍,她怒目圆睁说,他薛贵扬竟然多次污蔑或诋毁我心中的文学,说如今文学是最没落,最没有前途,很快就要消亡了的一种行业,写作是世上最无聊的勾当,写作这碗饭不好吃……
不好意思,我想说几句,陶然禁不住插言道,在我眼里,文学从来就不是什么行业,我从未吃过写作这碗饭,我只是吃过饭后写作,写作不养活人,它只是滋润人心。另外,文学会不会消亡,何时消亡,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说文学就要消亡了的人消亡了很多年后,文学还会稳稳当当地活在人世间……
哥哥讲得好!夏天握了一下陶然的手说,我也是这么看的。你不知道,现在我是多么想写作啊,可我这几年一直没写作的环境,没时间,心境也跟从前大不一样了,什么丈夫啦,孩子啦,婆婆啦,妈妈啦,工作啦,朋友啦,整天弄得我焦头烂额的,等我好歹挤出一点晚上的时间要写作了,他薛贵扬竟阻碍我,乃至阻拦我,他先是故意哄着孩子去书房找我,闹我,缠我,后来干脆他自己闯到书房,找出种种借口,拿随便一桩家务琐事,要跟我商量什么的,其实是故意打断我正在进行的写作,我只要一开电脑,他就可能闯进来,弄得我写作就像在做贼,或者干什么丢人事儿一样,这还不算最糟糕的,再后来他就更过分了,他干脆不让我进书房,进了书房你也不能开电脑,开了电脑你也不能写作,我曾经恳请他每晚给我两个小时的写作时间,他说不行,我说一个小时,他还是说不行,半个小时也不行,十分钟也不行,摆明了说,他就是不允许我写作了,以至于他下了最后通牒,要他和这个家,还是要你那无聊的写作?天哪,他简直是快把我逼疯了。实话说,这个家我还是想要的,可写作是我真正的生命,我更不能丢啊……
怎么会是这样?陶然听不下去了,质疑道,当初,你不是我跟说他很理解你,很支持你,甚至能够帮助你的写作,是你的第一个读者和批评家吗?
那都是解放前的事儿了!夏雪凄苦地笑道,恋爱时,结婚前是那样,后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我还是不太明白,他摇了摇头说,你丈夫他为何要这么做?
他说写作的女人太小资,太浪漫,太危险,太不现实,太不懂生活,太不实用,他说他现在快要混出来了,就要出人头地了,只想让我跟着他过那种夫荣妻贵的生活,决不允许我再沾文学和写作的边儿了。夏雪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回过来头看着陶然问道,哥哥,你对这样的男人如何评价?
我没兴趣评价这样的男人,陶然淡然一笑说。
薛贵扬这个人,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他这样一个男人,哥哥你说,我还能容忍他吗,这样的一个家,我还能再维持下去吗?
陶然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我是不是应该跟他离婚?她又问道。
应该离,他说。
坚决?毫不犹豫?她说。
是的,他说。
哥哥,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坚决的,毫不犹豫地跟他薛贵扬离婚?夏雪盯住陶然说。
这时候,陶然猛然醒悟过来,原来她在使用循循善诱法,要我把话说个明白。于是他苦笑道,这怎么成了我的意思呢,那分明应该是你的意思嘛。
是的哥哥,她也苦笑了一下说,是我的意思,可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我坚决离掉这个婚。
不,陶然再次苦笑着分辩道,是你要坚决离掉这个婚的。
哥哥误会了,我是说,你是支持我坚决要离婚的。是这样吗哥哥?她说。
是的,这一点我不否认,如果你坚决要离婚的话,我是支持的。他沉吟了一下说,其实,不论是哪个朋友,凡是跟我说到要离婚的事情时,我大多都会支持的。理由嘛,刚一开始我就说过了。
从理论上讲,你刚才所讲的都对,至少很对我的口味,或者说我们的看法很一致。然而,她叹了口气说,哥哥,离婚,你不知道的,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啊,不是照你这样说说就行了的。
呵呵,我知道,他说,离婚,就像结婚一样不简单,当然不是说一说就可以了的,那是要你真的去做的事情。
别人可不这么想,很多人都不这么想,她说。
是你要离婚,而不是别人,你离不离婚,应该与别人无关,与很多人都无关的,他说。
可这别人,她停顿了一下说,这别人是我妈妈呀,她并不支持我离婚,甚至是反对和阻拦的,尽管她在我七岁那年,就跟我父亲离了婚。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吧,她知道一个离婚女人的艰辛。
是啊,他感叹道,没有几个母亲想让自己的女儿离婚,哪怕女儿的婚姻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甚至连凑合下去都很难了,母亲还可能想让女儿忍耐下去,维持下去,如果你真的一定要离婚的话,或者真的是离了婚,母亲她也就同意了。
那倒是。她叹息了一声,苦笑道,说起来,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啊!你不知道的哥哥,我的同学,朋友,同事,之前都十分羡慕我,说我们夫妻恩爱很少有,是个幸福的家庭,现在,我却要离婚了,这个曾被很多人羡慕的家庭却要解体了,他们会怎么看,会怎么说呢?我的这张脸啊,真的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丢人现眼哪!还有另外一层讽刺呢,此前我写了那么多篇关于爱情与婚姻的文章,而我的婚姻生活却是如此糟糕。顺便跟哥哥说,以后我不再写那些情感类的美文了,我要写小说了。
陶然笑了笑,说了些没有多少新意的大俗话,比如,鞋大鞋小,只有脚知道啦,生活是要你自己去过的,而不是拿来给别人看的啦;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啦,你的婚姻跟别人无关,哪怕是你最亲最近的人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谁也不会总是盯着你的脸看啦,离婚虽不光荣,但决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你照样可以昂首挺胸开始新生活啦;写作是写作,生活是生活,两者并不是一回事啦,等等,他自己也觉得都太空洞了些。
道理是这样的,我都懂得。当然啦,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难题,我不必顾虑那么多的。可是,我不能不为我的女儿考虑啊!现在她才四岁半,父母要离婚,无疑会给孩子幼小的心灵带来难以抚慰的伤害,影响肯定是不好的,我那亲爱的女儿,她是无辜的啊,可怜我的女儿!一想到她那天真烂漫而又乖巧的样子,将来她会有继父或继母,我就心如刀绞,忍不住要流泪,说着,就有两行泪水流下来。
对此,陶然无以安慰,他连父亲都没打算做,只能想象,而体味不出一个做母亲的心,眼下他只是将纸巾递过去,让她自己擦去脸上的泪水,他踱了几步说,既然你们有了孩子,而你要离婚,就一定会牵扯到孩子的问题的。孩子,你要,还是他要?
我想要,他也想要。我说我一定要,他也说他一定要。我相信,最后一定是我要,而不会是他要。他说他要,其实不过是想为难我,拿孩子要挟我罢了。当然啦,他也爱孩子,哪怕他回家再晚,孩子睡着了,他也要亲她几口小脚丫,孩子要什么他都会答应,就是要星星他也会搬梯子去的,除了他,谁也不能说孩子一句重话。我知道,他这是溺爱孩子,根本不懂得如何教育孩子,怎样才能让孩子健康成长,所以我肯定不会让孩子跟着他的。她绕来绕去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人家两口子究竟谁要他们的孩子,那不关他陶然的事儿。当时,他只是对另外的细节感了点兴趣:丈夫想为难妻子,拿孩子要挟她。这么说,你丈夫并不想跟你离婚?他问道。
是呀,他不想离婚,或者说他就不相信我真的要离婚,尽管此前我们都曾把离婚挂在嘴上。或许正是因为把离婚挂在了嘴上吧,所以他就没把我说要离婚当成回事儿了。当我一再认真地跟他说要离婚时,他竟然跟我耍起了无赖,说我们好好的离哪门子婚呢?反正我是不要离的,你要想离就瞎折腾去吧。你问为什么他会这样?顾脸面呗,怕影响他那看得比命都要重的仕途呗。你想呀,他正在仕途的上升时期嘛,因为他的外遇等问题而离婚了,那不会影响他的前程吗?我当然知道,他不想离婚并非是心中有我,舍不得我,而是不想让他的脸面和前程受损,他想的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家里地里都不耽搁。天哪,天底下哪有这种事情?我能答应吗?不会的,我要离,我当然要离。可他就是说不离,还说要拖死我呢!
可恶,可怕,可耻,可怜!陶然终于这样评价了一下那个男人。本来,他是不想评论的,可实在忍不住,就脱口而出了,之后,赶紧打了个圆说,或许,我不该这么说他。
不,哥哥你说得对,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这样的一个男人,我还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下去吗?她说,尽管他坚持不离,可我是坚决要离的。
这事儿不能他说了算吧?陶然想了想说,若说结婚,只是一方想结,这个婚不一定能结成,但是离婚,只要一方坚决要离,最终是一定能离掉的。
是的哥哥,她说,我想这样做,先协议,再分居,最后还是不行的话,那我就只有起诉了,尽管我并不想走最后这步棋。
陶然哦了一声,对此他不想说更多了。虽说他是赞成或支持她离婚的,但为离婚者出谋划策的事情他不会做。他想,这毕竟是她和他的事情,她夏雪知道该怎么做的。没想到的是,夏雪她却又把话题转了回来说,我知道,离了婚,他并不困难,很快就会有别的女人跟他的。
这就不是你所要关心的事情了,陶然说。
可是我呢,夏雪皱起了眉头说,离了婚,带着一个四岁多的孩子,还有人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应该有吧,陶然说,只要他很爱你。
要是你呢?夏雪望着陶然说,哥哥,你会吗?
呵呵,陶然赶紧躲了一下身子笑道,你别把矛头对着我呀。咱们这不是在讨论问题嘛。
不好意思,她红着脸笑了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想问一问,一个优秀的男人,他会娶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吗?
陶然沉吟了片刻,把话题扯得远了些:大作家劳伦斯就娶了带着三个孩子的女人弗丽达,据说他们生活得还很幸福呢。
你很欣赏他吗?夏雪问道。
那当然,陶然说,我喜欢他的作品。
不,不是,夏雪说,我是问你很欣赏他的那种做法吗?
一样地欣赏啊,陶然说。
那你呢?夏雪还是那样望着陶然说,哥哥,你会这样做吗?
或许会吧,陶然深深地抽了两口烟,慢悠悠地说,那得看对方是怎么样一个人,她能不能让我如此动情,而不顾一切。
哦。夏雪说,哎哥哥,我想问一句,现在你还是一个人过吗?
嗯,他点了点头。他不想隐瞒这个,但他不想细说为何至今还是一个人过。
哥哥,那你到老了怎么办?我来照顾你好吗?夏雪说。她没说清楚是现在,还是等以后。
谢谢雪儿这么说,他笑道,我现在还不老,老了的事情,等老了再说吧。对于夏雪的这番心意,他是未置可否的,是啊,眼下他不好明说是与否,其实他已经隐约地说出了是与否,不知她是否听出了他的是与否。但是有些话,现在他觉得必须说个明白透亮了,因为他不想就她的那些问题没完没了说下去了。于是,他像是要总结发言一样说道,雪儿,今晚你绕了很多圈子和弯子,问我对你要离婚的看法,我们,你知道的,这种关系,我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只要你想离婚,我是旗帜鲜明的,坚决支持的,就是这样。另外,你还说到了离婚所要面临着的诸多问题,那当然都是些实在而麻烦的问题,可在我看来,现在首要的问题是,你应该离开那个男人。一句话就是,你得离婚,剩下的问题以后再说,再慢慢地解决。其实,只要你离了婚,你所说的那一切问题也就都迎刃而解了。
是的,亲爱的,你说得太好了。她抓紧他的手说。
亲爱的?他怔了一下。
是啊!她说,你就是我亲爱的,从来都是,一直都是,永远都是,是我亲爱的哥哥。
哦,他说。
知道吗?亲爱的哥哥,她说,你是我所有亲友之中,惟一坚决支持我离婚的人。而我们,很多看法都是一致的,看来今晚我来找你是对的。
呵呵,他只是这么笑了笑。
感觉着这场关于离婚的谈话,应该告一个段落了,或者干脆就到为止了,陶然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拉开窗户,朝外探了探头,哦,雪停了,他回过头来对夏雪说。时候不早了啊,他想说这句话,可是他没好意思说。他想看看夏雪有无告别的意思,如果她说我该走了,他不会说你再坐会儿吧。可夏雪只是哦了一声,稳坐在那儿,并无半点告辞之意,陶然只好又冲了两杯咖啡,有点困倦了,他想喝杯咖啡提提神儿。
哥哥,夏雪呷了一口咖啡说,有件事,我还是想跟你说一下。
那就说吧。陶然笑道,我们已经说到这种地步了,你还有什么不可以跟我说的呢,只要你愿意,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
其实,我们已经离婚了!她说,我跟他离婚都三个多月了。
啊!陶然怔了好一会儿,才恍过神来,原来她夏雪一直在倒叙,一直在向我求证着什么,绕过来绕过去的,她是跟我玩了个叙事的圈套呢,呵呵,真不愧是个写作的女人啊。于是,他禁不住地笑道,雪儿啊,看来,你已经深谙叙事的艺术了,你不是在写小说吗?我相信你会写出很好看,也很有味道的小说的。所谓太阳下面,没有新事,只有故事。人世间就那么多的故事,就看你怎样意会和叙述它们了。离婚,你的离婚,不过是个寻常故事,但你的讲法很新颖,很独特,很有小说性的,实话说,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跟我叙述她离婚的故事的。不管怎么说吧,现在你已经离掉了婚,可以开始新生活了,我祝贺你!说着,他伸出手来与她握了一下,像是看到她发表了一篇好作品那样,祝贺了她。
哥哥,我还有些事情没跟你说完呢。未等陶然回应,夏雪就接着说她那些还没说完的事情,比如,办理离婚手续那天的心情,他们离婚协议书上的细则,房产,财产分割的比例,孩子抚养费的数目,男方探望孩子的时间和次数,等等,不得不听下去的陶然有些烦了,说到家,这些问题都是与他无关的,他一点也不关心这些问题。既然你夏雪已亮出了底牌,婚都离掉了,再说这些就是画蛇添足了,他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于是他见缝插针说,雪儿,我们是不是出门看看你去?
出门去看看我?夏雪怔怔地看着陶然。
是啊,我们去看看外面的雪儿吧,今晚你来之前,我本想去公园看看雪里腊梅的。现在,你陪我,或者说我陪你,踏雪去访梅,澡雪一下精神,岂不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吗?此时,陶然这么说,其实是他不想把这个夜晚弄成一场离婚专题研讨会,有那种要出门送她回家的意思了。
好啊!哥哥这个主意不错,夏雪兴奋地说道。她站起身来,但很快就又坐了下去。哥哥,我再跟你说几句薛贵扬这个人,好吗?她望着他。还是不要说了吧,他说。可她,还是说了下去。他只好抽着烟,站在那儿听,后来也不得不坐了下来。说是只再说几句的,可她一说就又是二十多分钟,而且好像还才是刚开了个头,不料,她很快便又转移了话题,重提她离婚前后那些已经跟他说过了的车轱辘子话,如流水,如意识流,他很不耐烦了,多次打断她,想是抽刀断水的,可水照样流,硬是流得很欢,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说,雪儿,太晚了,哦,现在已是下半夜一点四十五分了,你该回家了吧?再者,明天我还有事情呢。说实话,他实在不想说这样的话。
这时候,夏雪面露难色说,我的车子放在你们下面的车棚里了,这么晚了,不好意思把人家叫起来了吧?再者,我妈妈和孩子早都睡了,我不想这么晚回去弄醒她们的。哥哥,今晚我不想走了,可以吗?你愿意我留下来吗?
他能说不可以,能说不愿意吗?他不想伤害一个刚离婚了的女人,尽管现在他一点也没有留她的愿望和欲望。好吧,他说,那就赶快洗洗睡吧。
哥哥,今夜我们不做那个,好不好?她说。
不会的。他说。
我们很纯粹,是吗,哥哥?她问道。
应该说我们很纯洁,他更正道。
哥哥,你说,现在我们两个就这样睡在一起,而不做那个,若是跟别人说,他们会信吗?她转过身来,面对着黑暗中的他说。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故事,跟别人无关,也没必要告诉别人的,他有些虚空地笑了笑说,晚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