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金山宝把女朋友叫到树林子里,想和她睡觉。金山宝才21岁,国家规定,他这个年纪是不能睡女人的,但春天到了,身体不听国家的话。他女朋友比他小一岁,国家规定,也不能睡男人,可是她很喜欢金山宝,觉得金山宝这个人吧,要模样有模样,要文化有文化,自然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啦!于是他们就在村外的桑树林子里把事情办了。几个月后,村妇女主任垂头丧气地到乡里报告,说瓦窑头村出了个无计划生育对象,乡里得想个法子把这件事摆平,否则的话,上上下下都不好交待。
书记很生气,把计划生育专管员杨西西叫到办公室,严加训斥。杨西西被训得灰头土脸,肾上腺素涌遍全身。他慌慌张张地从书记办公室出来,立即去找顶头上司,也就是分管计划生育的副乡长。找了一圈没找着,有人对他说,彭副乡长去联系村狗哭岭了。杨西西一点儿没耽搁,又窜到联防队,跟那帮二流子借边三轮。杨西西经常跟二流子们一起喝酒,联防队长二话没说,隔着办公桌就把车钥匙扔给了他。杨西西心里一阵温暖,肾上腺素就收了回来。
长江750吼叫着冲出乡政府大门。漏斗乡是个平原乡,和县城近在咫尺。两年前,杨西西从杭州大学数学系毕业,国家把他分配到漏斗乡。书记和乡长合计半天,发现还是计划生育这一摊跟高等数学沾上点边,恰好前任计生专干老彭刚提副乡长,就叫他顶了缺。杨西西虽然觉得恶心,还是干上了——总比去那几家奄奄一息的国营企业好些吧!头一年,他在彭副乡长的指点下,明白了什么叫放环、结扎和间隔关;第二年,他又把全乡育龄妇女档案做得井井有条并牢记在心,上边领导来检查,问什么他都回答得头头是道,上边的领导和乡里的领导满脸欣慰,都说他是棵好苗子,工作认真努力,文化程度又高,早晚要推荐他进乡领导班子。漏斗乡的计划生育工作是省里的先进,全仗前几年彭副乡长的真抓实干——谣传村里的育龄妇女一听到彭副乡长的名字就没了性欲,打死也不敢怀孕。彭副乡长本人也因为工作出色而荣获全国先进工作者的称号。有这么扎实的基础,杨西西干着也格外顺手,两年下来,没出过哪怕一丁点叫领导为难的事情。
就跟干工作一样,杨西西开边三轮也是又快又稳。快过阳历年了,风刮在脸上有些生疼。乡道坑坑洼洼,却如墨线弹出来一般笔直,路的这一头直通县城东大门,另一头连着画图山阳坡,也是漏斗乡的尽头,串起狗哭岭、瓦窑头和中南甸三个村沿山脚一字排开。南方冬天的山,真的就跟图画一般,放眼望去,绿的墨绿,黄的金黄,还有白色的茅尖,红色的枫叶,全都铺洒着熟透了的张扬和闹腾。一列装满黑煤的火车从山脚下慢慢驶过,仿佛等着杨西西靠近。列车很长,杨西西一拧油门,边三轮就到了道口。最后一节车皮通过,他又看见那个穿铁路制服的马脸男人手捧大号玻璃茶杯,漠然坐在车尾平台上。杨西西挥挥手,马脸男人也挥挥手。杨西西小时候的理想是当个火车司机,没想到当上了国家干部,不过依然对各类交通工具保持着高涨的一往情深。
彭副乡长照例在村支书家里,手气正旺。村支书是个年纪比杨西西大不了多少的少壮派,房子也是刚扯起来的,四楼四底,还留着外墙没粉过,气派模样却已经显山露水。麻将桌支在敞亮的底楼客厅,村支书忙前忙后给他们递烟续水。杨西西直接把边三轮开进天井,年轻的村支书见了,赶紧迎出来,二话不说,先把一包硬壳中华塞进杨西西的兜里。杨西西连忙掏出来,说,不要不要,我又不抽烟。村支书说,要的要的,放兜里!放兜里!两人就在天井里推来推去。彭副乡长在里面打出一张牌,高声说,碰!杨西西,听师傅的,拿着!这个叫日头烟,扛长工的规矩。别看你是个工作同志,一天工钱还不值一包硬中华呢。咱们天天为人民服务,就是替人民扛长工,一天一包,不拿白不拿!尽管当了两年乡干部,杨西西还是有些脸红,讪讪地收下了。
阳光从客厅的门窗照进去,青色的烟雾亮闪闪地满屋子升腾。四个人的麻将,边上倒有五六个喝牌汤的。杨西西正处在慢慢习惯这种场合的过程中:长时间不洗澡的男人的体味,老式家俱的霉味,烟草味,还有屋角腌菜缸里的酸味;每人一只茶杯,每人给每人递烟;听最重要的那个人讲话。这些就像温和的行动迟缓的病毒,一天一微米地往他的血液中渗透。他现在已经不在乎递给他的那只茶杯沿口上是否覆盖着厚厚的色泽暧昧的茶垢了。彭副乡长拍拍屁股底下的长凳,对他说:“西西,过来过来,坐在师傅旁边,好好学学,看师傅怎么把这帮不怕死的家伙口袋榨干!”
杨西西在彭副乡长身边坐下,小书记立马端来一杯茶。书记家的茶杯比别人家的干净多了,杯口并没有茶垢。不过有也无妨。杨西西不知道该不该为这种进步沾沾自喜。
“作为数学系高材生的师傅,彭某人还要教我的爱徒两桩事情。吃,嵌三条!陆站长体谅我,这可是最后一张三条啊!”
“妈的,我说彭副,你胃口怎么这么好?”彭副乡长的上家忿忿地说,“老子今天不当站长,改当饲养员了!”
“彭乡长,你要教杨计生哪两件事?”坐在对家的村主任问。村主任是个复员军人,瘦脸上戴顶大得吓人的棉军帽。
“第一件事情,就是麻将。”
“报告师傅,麻将我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这时候对面的村主任打出一张西风,杨西西见彭副乡长面前正好有两张西风,就大声叫道:
“碰!”
说罢伸出手去,将彭副乡长的一对西风推倒。他师傅回手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兔崽子,手脚倒麻利,害老子得重新凑对麻将!”众人哄地笑了。
“那另一件事情呢?”杨西西问。
“这第二件事嘛,就是如何搞大一个育龄妇女的肚子。”
满屋子的人又笑了。有人说,杨计生的专长是把大肚育龄妇女的肚子搞小,这如何把肚子搞大,倒确实是门新学问。
“师傅,还真有个情况呢。”杨西西小声说。
“说!胡!”彭副乡长又胡了一把。牌桌上八只指关节粗大的手柔和地推搡,彼此不沾边,眨眼工夫,四堵围墙又整整齐齐地垛成一个方框。
杨西西凑近彭副乡长的耳朵,轻声说:“瓦窑头村的皮丫已经八个月了。”
彭副乡长抓牌的手不易察觉地慢了下来。他没吱声,等抓好十三张牌,回头对小书记说:“你替我一会儿。”便起身来到屋外。
杨西西跟出屋。他们在天井站定。
“是不是金山宝干的?”彭副乡长长着张鹰脸,黄褐色的眼珠子盯人时透着毫不掩饰的凶光。
“是。”杨西西胆怯地说。
“豆腐皮怎么说?”皮丫的父亲是做豆腐的,漏斗乡的人都爱吃他做的豆腐。
“他差点没把皮丫的腿打断,现在,他非要金山宝娶了皮丫。如果金山宝不答应,他就叫金家天天吃豆腐饭。”
“娘的,便宜金山宝这个小痞子了!”
“师傅你说怎么办,老板在乡里发大火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发什么火?有什么好发火的?我问你,皮丫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师傅。”
“你干什么吃的?”数学系高材生的师傅把鹰眼瞪得溜圆,凶光像太阳一样照亮天井。
“这个,事发突然,瓦窑头的妇女主任也没说清楚。”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瓦窑头,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把皮丫找出来!找不到,我就叫人把你小子的肚皮搞大!”
乡道和铁道线厮跟着往前走,边三轮用50码的速度朝西开,十五分钟就到瓦窑头村了。杨西西喜欢边三轮。比起漏斗乡那些先富起来的暴发户们经常炫耀的本田王,他更喜欢边三轮。边三轮有体积,从形式上更接近机动车。边三轮行驶在公路上,就跟四个轮子的汽车行驶在公路上一样,可以大模大样名正言顺地占着半幅车道。而本田王呢,再怎么牛逼哄哄,给个人行道也足够它走了,跟机动车毕竟有差距。骑上边三轮,让风掀动自己的头发,拐弯的时候再玩个侧轮腾空,杨西西就会把任何烦恼扔进排气管,突突突地撒在身后烟消云散。所以,当边三轮开进瓦窑头村时,他已经想不起彭副乡长目露凶光的具体样子了。
漏斗乡的乡干部每人都分派到一个联系村,无论谁下村公干,一般都会叫上联系村干部搭挡。可是,瓦窑头村的联系村干部是乡党委书记本人,杨西西不能使唤大老板,只好独自一人进村。对杨西西来说,这样的情况很少见。
全漏斗乡的育龄妇女都喜欢杨计生,因为他长得唇红齿白英俊挺拔。当这样一个玉面郎君动员她们听党和国家的话放环结扎时,她们自然满口答应欣然前往。男计生干部本来就不多见,至少眼下全县就他一个。书记乡长都认为男计生干部比女计生干部管用,彭副乡长能做到全国先进工作者就是最好的见证。
人见人爱的数学系高材生开着边三轮在狭窄的村路上闪辗腾挪穿村而过,最后开进村后砖瓦厂。瓦窑头村书记也姓金,承包了村里最大的砖瓦厂,所以大家都管他叫金砖。听见边三轮的突突声,金砖披件军大衣从平房里踱出来,和杨西西打招呼。杨西西也没熄火,就坐在车上等金砖过来。
“杨计生来了,是皮丫的事吧?”金砖边说边让烟。
“就是,大老板都发火了。”杨西西说着摆摆手,金砖便抽VLElm7Bxi05EPFuOXIaXzMkuaCXTXtjGSynDsg2erR0=出一根自己点上。瓦窑头的书记比狗哭岭的书记年纪大很多,抽的烟也比小书记次,是那种比较符合他的身份的红塔山。
“发什么火啊,不就是堕个胎嘛。”
杨西西心里别地一跳,天灵盖好像挨了一记闷棍。金砖很享受地抽了一大口,一股浓烟从两片厚嘴唇之间漏出来,悉数倒流进两个大张着的鼻孔里。杨西西仿佛听见金砖的肺有滋有味地咀嚼着乳白色的烟,嚼碎了,嚼成淡淡的青烟,再从嘴里吐出来。
“以前也有堕胎的吗?”杨西西咽下一大口唾液,问。
“有,当然有。以前彭副乡长管计生的时候,哪个村不打掉他几个?不过这两年倒没听说有。走,进屋去,先喝杯茶。”金砖拍拍杨西西的肩膀,掉头往平房里走。
“不喝了,金书记,咱们这就去豆腐皮哪儿吧,先找到皮丫再说。”
“这会儿要找到皮丫,难!不过,豆腐皮总是要见见的。走吧!”
“豆腐皮总不会跑掉吧?”杨西西问。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的豆腐店又不长脚。倒是豆腐皮这老家伙,是块难啃的骨头。杨干部,你看咱们俩分分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好不好?”
“好的。”
“你看我呢,乡里乡亲的,不好唱红脸。这样吧,我唱白脸,你呢,代表乡政府,给他放几句狠话,就唱个红脸。你是代表国家的,要有威势。早晚有一天,彭副乡长的位置就是你的嘛。”金砖笑咪咪地说,把脸凑到杨西西鼻子底下。杨西西闻到一股烟火气。
“唔,我唱红脸是可以的,但话不能这么说。”男计生干部毫无把握地说。
金砖撩起军大衣的后襟,笨手笨脚地爬进边斗。座位很低,瓦窑头的书记差不多连人带屁股掉在人造革皮凳上。边三轮晃了晃,开出砖瓦厂大门。
豆腐皮的作坊在村东头,边三轮沿着环村乡道转两个弯就到了。作坊好像整个儿刚从水里捞出来,到处都湿淋淋的。胶皮管子时不时绊脚,豆腐板码放得一人多高。下午两点钟光景,作坊里很安静,只有流水声从角落传来。做豆腐的活儿,总要到后半夜才生动起来。
豆腐皮脚蹬高筒水靴,胸口挂着直拖到脚背的围裙,手里拽根汩汩冒水的黑胶皮管子,从一口七石缸后面钻出来,光秃秃的脑瓜泛着一层油光,刚好够着杨西西的胸口;看见乡计生干部和村支书严肃地在站在跟前,脑门上的油光立马蔓延到了脸上。杨西西努力拉长自己的脸,自然而然就想到彭副乡长的眼光。那眼光,真是一种境界啊!他在心里由衷地叹道,深吸口气,猝不及防闻到一大股豆制品的清香。
“老皮,生意好啊!打算几时盖新房?”金砖递过去一根烟,和蔼地问。小作坊老板警惕地接过烟,夹到耳朵上,胶皮管一圈一圈往胳膊拐上绕,绕一圈走一步,走到水龙头前拧上开关,啪地将胶皮管扔地上,回头盯着杨西西。杨西西抖擞精神,回盯着他。豆腐皮的眼睛又细又长,眼光隐在厚厚的眼泡中,活像暗堡下的枪眼。
“生意好有屁用!就算铜钱银子水一样往里淌,也架不住闺女犯半个钟头的贱,哼!真他妈养囡养强盗,老话说得一点不错!”
“老辈的话有很多,女儿是爹妈的小棉袄,不也是一句老话吗!皮丫呢?”金砖用两只手拢着火凑上去。豆腐皮从耳朵上摘下烟,塞进嘴角点上了。
“跑了。”作坊老板干脆利落地答道。
“跑哪儿去了?”杨西西问,嗓门提得很高。金砖回头吃惊地看着他,好像看一辆开得太快的卡车。
豆腐皮翻开眼皮,瞟了乡干部一眼,突然咳出一口痰,噗地吐在自己脚边。杨西西突然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火辣辣的。根本用不着金砖事前分工,杨某天生就是个唱红脸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怎么知道?四条腿的牲口可以吊起来,两条腿的人谁看得住?”豆腐皮两条胳膊抱在胸口,头转向一边管自抽烟。
“皮老板我告诉你,计划生育是国策,你女儿违反了计划生育规定,如果不及时采取补救措施,后果是很严重的!”
这几句话是杨西西在边三轮上就想好的,说得还算顺溜,就是口干舌燥,嗓子眼发紧。豆腐皮又重重地吐了一口痰,接着又吐一口,却不说话。杨西西一厢情愿地想,也许这家伙患有副鼻窦炎、咽喉炎之类的毛病,还抽烟,痰自然多。
“杨干部,老皮这个人我清楚,”金砖的脸上笑出无数道皱纹,“瓦窑头两百多口烟灶六百多张嘴,谁的内格最清爽?就是老皮啊!老皮是我们村最会算计的人,道理他是懂的。不过老皮啊,”布满线条的脸又转向另一方,“杨计生说得没错,这计划生育,可是高压线,谁碰谁倒霉。要是较起真来,谁吃得消?你说是不是?”
豆腐皮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吐痰,一口接一口抽烟,眼皮耷拉着,谁也不理。他的脚边,原来冲洗得干干净净的水泥地面,眨眼间就像洒满了白亮的硬币。
杨西西清清嗓子,默默地将他在边三轮上临时打好的腹稿捋平,开始唱红脸:
“皮老板,关于计划生育的政策,咱们漏斗乡,还有县里、省里乃至中央,都作了大量的宣传,早已深入人心,相信你也很熟,我也就不多费口舌了。这次你们家皮丫严重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乡政府不会坐视不管,你呢,就更有责任、有义务配合乡政府坚决采取必要的措施加以制止。你是有责任的你知道吗?皮丫虽然是成人,但她还没有结婚,户籍还在你们皮家,你还是皮家的户主,所以,责任还要你来负。你不要以为把人藏起来就万事大吉了。不是的,我告诉你,我们还可以采取经济措施。人躲起来了,你的房子,你的这个作坊总躲不掉吧?你……”
杨西西突然说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声带好像明显不是自己的。这时候他看见豆腐皮仰起头,来来回回打量屋顶和墙壁,还有屋角的碾盘、水槽边的灶台、堆在墙角的黄豆包。他的思路轻易地就被这个矮胖子的眼光给打断了。他的记忆一片空白,腹稿断了,却意识到自己不能停。于是他说:
“你要知道,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作坊里沉寂下来,金砖也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一起看着豆腐皮,等他将自己的作坊看了个够,脑袋重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你说得对,”豆腐店老板淡淡地说,“豆腐店是躲不掉的,它就在这里。我一辈子的血汗换来两个宝贝,一个是败家的女儿,另一个就是这爿豆腐店。现在你们要拿走,好的,你们就拿走吧,都拿走!”
然后他回身拧开水龙头,弯腰捡起黑胶皮管,拉拉扯扯地往里面走。水从管子口冒出来,把他一口一口吐在地上的硬币全都冲进排水沟。
第二天,杨西西来到瓦窑头村背后的桑园地,望见金山宝正在给桑树剪枝。金山宝是职高毕业的,学的就是蚕桑管理。他们家养的蚕会吐彩色的丝。金山宝后腰用宽皮带系着个木套,上面并排插着桑剪、桑锯、嫁接刀之类的工具,显得很专业;脚边还放着个蓝色塑料提桶,里边有半桶乳白色的石灰水。他跟着父亲管理这片桑园有些日子了,干活很利索。桑园有四十多亩,杨西西在桑枝间左躲右闪,走了好长时间才逼近金山宝。他在金山宝背后站定,悄悄地调匀呼吸,轻声说:
“金山宝。”
整枝剪咔嚓咔嚓的声音很响,金山宝没听见。杨西西提高嗓门又叫了一声:
“金山宝!”
这回叫得太响了,像断喝,金山宝吓了一跳,飞快地转过身来。
杨西西也同样吃了一惊,以为自己正在照镜子——妈的这个金山宝长得跟自己太像了。除了相貌外,发型一样,都是五五开的中分头;裤子一样,都是流行的牛仔裤;身高一样,可以水平对视对方的眼睛。就是皮肤略微黑一些。杨西西有些沮丧,问自己,到底是谁把皮丫的肚子搞大了?是他,还是我?
“你是谁?”金山宝问,手里的整枝剪不自觉地提到胸前。
“我不是坏人。”杨西西笑了笑,“你干活挺专心。”
金山宝不好意思地垂下剪刀,跟着笑了。“你是谁啊?”他又问。
“我是乡里的。”
“那你还说不是坏人!”金山宝彻底放松了,又回过头去剪他的枝梢。
杨西西愣了愣,“小伙子,怎么这么说话?”
“嘿嘿嘿,我说的是实话啊。”金山宝快活地说,“你不会是副乡长,更不会是乡长。看你样子,倒像个文化员。”
“我不是文化员。我没文化。再说了,坏人怎么会有文化!”杨西西也跟着放松下来,饶有兴趣地看金山宝剪枝。
“呵呵呵,”金山宝剪刀舞成一团灰影,桑条纷纷坠落,“有人对我说过,不怕坏人没文化,有文化的坏人最可怕!”
“是谁说的?真有哲理!回头我得把它记到笔记本上。”
“我老丈人。”
“哦,怪不得。”
“你知道我老丈人?”
“不就是豆腐皮嘛!”
“咦,你怎么知道的?”金山宝将整枝剪插回后腰,拎过塑料提桶,开始往树干上刷石灰水。
“我是乡里的。乡里的人,什么都知道。”杨西西拿不定主意,是耐着性子跟他兜圈子好呢,还是单刀直入好。“这些是石灰水吗?”
“通常是这么叫的。里面有20倍的新鲜石灰水,百分之二的食盐,还有波美3度的石硫合剂。刷了这个,一来可以防芽枯病和污叶病,二来呢,还可以消毒,看上去又漂亮。”
“金山宝,你真是个行家。过来歇会儿吧。”杨西西将黄书包垫在屁股下,背靠一棵桑树干坐下。
“好啊。”金山宝放下刷子,拍拍手走过来,坐在杨西西旁边。杨西西闻到一股新鲜生石灰的味。“你到底是谁啊?”金山宝又问。
“你抽烟吗?”数学系毕业生问。
“我不抽烟。”蚕桑专业的毕业生摇摇头。
“从来没抽过?”
“没有。”
“我也没有。不过,我恰好有包烟,一起抽一根吧。”
“唔,好啊!”
杨西西从口袋里摸出小书记塞给他的那包烟,用指甲抠出拉丝,拆了封。
“中华烟啊,还是包好烟呢!乡里的人就是不一样。”
“是人家给的。喏,就是狗哭岭的书记,小书记,昨天去他家了。”杨西西费了好大劲才抽出一根烟,递给金山宝。
“我们村的书记金砖也是有钱人,才抽红塔山。看来狗哭岭的书记比瓦窑头的书记有钱啊!有钱真他妈好,可以抽好烟,喝好酒,还可以……总之,可以干许多自己想干的事。”金山宝将烟横过来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还可以买好车。我看见桑园外边停着一辆本田王,是你的吧?”
“是啊是啊,最新款的。”职高毕业生一脸得意。
“你们家也算有钱吧?著名的蚕桑大户。”杨西西嘴里叼着烟,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呆了呆,才想起自己没有火。
“我不知道。我爹老是说钱不够花。可是他每天晚上都要躲到灶头间,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如果有窗帘,我相信他也会拉上的。你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吗?他在那里算帐,因为我听见算盘啪啦啪啦响个不停。你说,没有钱的人,干吗每天晚上算帐!你有火吗?”
“没有。我说了,我不抽烟的。”
“那就麻烦了,我不抽烟,也没带火。”
他们彼此盯着挂在对方嘴唇上的香烟,一起嗬嗬嗬地笑了。
“那只好干抽了。”杨西西说。
“是啊,只好干抽了。没关系,反正又没有烟瘾。”
“你为什么不抽烟?你老婆不让你抽?”杨西西问。
金山宝仰面躺下,头枕着自己的胳膊,很开心地笑了。“我老婆?我长得那么老相吗?告诉你吧,我还没老婆呢。”
“没有老婆,倒有老丈人!”
“你可真会较真!好吧,豆腐皮是我未来的老丈人。”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喂,乡里的,你好像在盘问我嘛!”
“问问有什么关系?你干吗那么紧张?”
“我丈人时常关照我,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我老丈人是个老狐狸。我老婆说,听她爹的,准没错。”
“我同意,你丈人确实是个老狐狸!”
“你认识老狐狸?对了对了,你还没跟我说你到底是谁呢!兄弟,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不是说了嘛,我是乡里的,乡干部,不是坏人。”
“坏人也没关系。我喜欢坏人。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这也是你老丈人教你的?”
“嘿嘿嘿,不是。这是我老婆说的。”
“怎么样才算好人,怎么样才算坏人?”
“谁知道。那得问他们。”
“谁们?”
“就是他们呗……管他呢。喂,兄弟,我突然很想抽这根烟,很想尝尝抽烟的滋味。”
“嗯,我也想。”
他们不说话了。桑园里静悄悄的,冬天近中午的太阳照得泥土发出轻微的嚓嚓声。杨西西浑身绵软,整个人轻飘飘的。他学金山宝那样仰面躺下,依稀看见大老板的训斥变成一只受到惊吓的野兔,飞快地隐入密不透风的桑园深处。真舒服啊,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猛地吐出来。香烟横搁在仁中上,夹在撅起的上唇和鼻翼之间,淡淡的烟草味钻进鼻孔。他听见金山宝也在深呼吸。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便略微侧过去头,避开阳光。有两只麻雀飞来,轻盈的身体剧烈颤抖着,栖息在远处一棵桑树的梢头。天空的另一面,蓝色比任何时候都要深邃。他闭上眼睛,困倦遍布全身。
他被跌落在身上的桑枝惊醒。勤劳的金山宝又在干活了,正修剪他头顶的桑树,那根烟仍然完好无损地叼在嘴里;见他醒来,冲他直乐。
“我怎么睡着了?我睡了多长时间?”杨西西腮帮发紧,含混不清地问。
“不长,也就够你做个美梦!”
“我可没有美梦好做。”
“帐篷都支起来了,还没做!”
杨西西一惊,“呼”地坐起来,裤裆里果然胀得厉害。金山宝放肆地笑了。
“胡说八道……不过,这一觉睡得确实香。金山宝,你是不是也睡着了?”杨西西脸有些热。
“我没有,我去弄打火机去了。”金山宝说着从腰间摸出一只黄色的打火机,朝他晃晃“我姐夫在那边剪桑枝,他是个大烟鬼。”
“等会再抽吧,现在嘴巴里淡,淡出鸟来。”
“也好。喂,乡干部,我这儿可没有茶喝。”
杨西西的烟滚落在地上,他捡起来塞进嘴里,伸个懒腰。“我没想喝茶。金山宝,要不要我帮你干活儿?”
“好啊。不过,我可不会付你工钱。”
“我不要工钱,回头你请我喝酒得了。”
“行。你已经请我抽烟了,就算不帮我干活,我也会请你喝酒的。给!”金山宝说着从后腰抽出一把桑剪递给杨西西,“你去把那棵树上的桑枝都剪掉,剪得只剩下拳头,给明年的新枝生长腾地方。”
桑树干长到齐腰高就分出三五个权,桑枝直接从树杈顶端长出来,也没个分枝过渡。杨西西从来没干过剪桑树的活,照猫画虎,也干得八九不离十。集中在树杈顶的桑条剪去后,树杈就握着个粗大的拳头伸向天空,一副揭竿而起的样子。杨西西很满意。
“我叫杨西西。”他突然对金山宝说。
“噢。不保密了?”
“你这个人看上去比较可靠嘛。”
“你在乡里干什么?”
“唔,这个,我是做妇女工作的。”
“别逗了,又不好笑。”
“爱信不信。”
“漏斗乡鸡巴大一块地方,乡政府里也就那么几个鸟人,一打听就全明白了。你就藏着掖着吧!”金山宝不屑地说。
杨西西点点头,“我可没想藏着掖着,”他说,“我是乡里的计划生育专管员。”
“呵呵,骗谁啊,哪有男人干这一行的!莫非你女扮男装?”
“是真的。男人干这行确实不多见,全县也就两个。兄弟我就是其中之一。”
“真的?”
“真的。”
“呵呵,有趣。”
金山宝仍然专心地往树干上刷石灰水,好像在画一幅工笔画,又好像他从来也没有把皮丫的肚子弄大过。好嘛,这小子,要么缺心眼儿,要么胸有城府,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到底属于哪一种?杨西西觉得很费脑筋。
“喂,乡里的,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管人家计划生育啊?”金山宝停下手里的活,回过头来嘻皮笑脸地看着杨西西问。
“就那样管呗!”杨西西别过头去,两只手合在一起,使劲剪下一条拇指粗的桑枝。
“那你是不是还得脱下她们的裤子检查?”
“金山宝,你真弱智!”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嘛,干吗骂人啊!”
杨西西回过头去,见他又在刷树干了,嘴里嘟嘟囔囔的,好像很委屈。
“脱裤子检查,那是医生的事。我不是医生,怎么能脱人家裤子!”
“倒也是。那你都干些什么?”
“什么干些什么?”
“我是说,你怎么计划生育啊!”
“是这样的金山宝你听我慢慢说,”杨西西心想老子今天就豁出去了。“国家规定,在城市,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孩子。在农村,原则上也是只允许生一个孩子,但如果你生的是个女儿,就可以在间隔关后再生一个;如果头一个生的是儿子,就不许再生了。所有生过一胎的妇女都要放环,所有生过两胎的妇女都要结扎。你总见过路边墙上的标语口号吧?一孩放环,两孩结扎,就是这个意思……”
“哈哈哈……”金山宝突然笑得把头顶到了泥地上,“原来那是‘孩’字啊!我跟你说,我们家蚕室外墙上就写着这条大标语,也不知是谁写的,太潦草了,把个‘孩’字写成了‘孔’字,我总是把它念成‘一孔放环,两孔结扎’,怎么也搞不明白什么意思。现在终于明白了,哈哈哈……对不起,我打断你了……你接着说吧。”
“很高兴你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我要干的,就是把国家的这些规定,落实到每个育龄妇女身上,落实到每个家庭。”
“说穿了,就是不让人家生孩子呗!”
“唔,不该生的就不许生。”
“你还说你不是坏人!”
“我怎么是坏人了?”
“人家想生孩子,你不让生,还不是坏人?”
杨西西呆了。
“差不多了,咱们来抽烟吧。”金山宝说着将刷子扔回塑料桶,站起来开心地大声嚷嚷。
杨西西还在那儿发愣,金山宝走过去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他吓了一跳,剪刀掉在地上。“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咱们来抽烟吧。”
“好的,抽他娘的!”
这回轮到金山宝吓一跳,像看怪物似地看了看他,从腰间挖出打火机。他们的头凑在一起,各自点燃香烟,然后背靠同一棵桑树坐下,一个朝东,一个朝西。
“你以前一口也没抽过?”朝东的杨西西问。
“没有,一口也没有。”朝西的金山宝说。
“我也是。老听人说,第一次抽烟很容易呛着,我怎么一点儿也没觉得呛啊?”
“嗯,我也没觉着。看来咱们俩天生就是烟鬼。”金山宝说。
“我看也是。给,这包烟送给你,算是见面礼。”
“杨西西,你瞧,你我初次见面,你就帮我干活,又给我香烟,我怎么好意思呢?”
“别推了,收下就是了。我有事问你。”
“说吧,什么事。”
“你女朋友现在在哪儿?”
“在她自己家里啊,你找她干吗?对了,你是不是要把她抓走?”
“我们得找她谈谈。”
金山宝猛地站起来。“我怎么这么笨啊,早就该看出来你没安好心!你走吧,我不要你的香烟。”
中华烟划出一道红色的直线,重重落在杨西西怀里。金山宝将桑剪插回后腰,扔掉烟头,用一只前脚掌狠狠踩进松软的泥里,拎起塑料桶,扬长而去。
尽管乡里和村里都布下许多眼线、耳目,可仍然没有皮丫的一点踪迹。大老板一见到彭副乡长就翻脸,彭副乡长一见到杨西西就目露凶光。皮丫成了杨西西每天晚上的恶梦。他不敢在办公室待着,生怕大小老板们以为自己干活不努力,每天一大早,就开着边三轮一头扎进村里,像条猎狗,亢奋地东嗅嗅西嗅嗅,不放过任何一点疑似大肚婆的气味。联防队的人知道他这几天吃紧,也不跟他计较,由着他将边三轮变成自己的专车。
两个星期后,杨西西远远看见金山宝开着那辆红色的本田王出了村口。霜很重,狭窄的小路像积着一层薄雪,四下里一片苍茫。眼看本田王就要开上乡道了,他一拧油门,边三轮从小卖店后吼叫着蹿出来,刚好停在路口。金山宝赶紧急刹车,“吱”地一声大响,本田王的前轮差一寸就顶上杨西西的小腿。
“杨西西,你干什么?这样搞会出人命的你知不知道?”金山宝脑门上渗出一层厚厚的冷汗,气急败坏地大叫大嚷。他穿得很单薄,也没戴手套,两只手外加一个鼻尖冻得通红,鼻孔下面隐隐约约还拖出点鼻涕。
“金山宝,你说过请我喝酒的,说话可要算数啊!”
“下次吧下次吧!我今天没时间。下星期,好不好,下星期三,我到乡政府找你,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你去瓦窑头打听好了,我这个人,从不食言!”金山宝吸溜着鼻子说。
“我相信你,下星期就下星期。你这么急匆匆的干什么去啊?”杨西西一点儿也没有让路的意思。他穿着大衣,棒球帽、皮手套全副武装,心里又上火,没觉得冷。
“我没有急匆匆。做人嘛,每天总会有一些事情,虽然不急,办还是要办的。”金山宝缓过气来,脸上又露出笑容。只是肌肉被冷风刮硬了,笑得有些僵。
“是不是去照顾皮丫?”杨西西突然问。
“皮丫不用我照顾,她在家里好着呢。”
“金山宝,你还是叫皮丫回来吧,东躲西藏的,你也不嫌累?说吧,她在哪里!”
“杨西西,你要找皮丫,干嘛不去问我老丈人?她还没跟我结婚,还不是我的人呢!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你去问豆腐皮吧!”
“得了,金山宝……”杨西西不耐烦起来,越说越觉得自己挺没劲,“唔,金山宝,本田王不错嘛!”
“是啊,”金山宝拍拍胯下高高鼓起的油箱,发出梆梆的声响。“250的,街跑!杨干部,你骑过吗?”
杨西西摇摇头。摩托车鲜红庞大的车身吸引着他的目光,让他有种饥肠辘辘的感觉。
“来,试试我的车,简直是头豹子,油门稍稍一带,就能蹿出老远!省劲!来啊,来试试!”金山宝跨下车,热情得像块香喷喷的山芋。
“行啊,”杨西西说着跳下边三轮,“我还从来没开过两轮的。”
他们分头骑上陌生的座骑。金山宝的边三轮轰鸣着让开路,杨西西左手捏紧离合器,右手轻轻拧动油门,双缸引擎发出深深压抑着的咆哮,果然有如被激怒的豹子。杨西西松开离合器的一刹那,想到了目露凶光的彭副乡长。
本田王跟在边三轮后面,沿着乡道往前开。杨西西不敢开快,毕竟还不怎么熟悉新车的性能。金山宝在前边时不时地扭过头来看他,开心地咧嘴大笑。“快啊,快啊,追上来!”他大声怂恿道,杨西西用心体会引擎声,速度越来越快,渐渐追上边三轮。
“想不想飚车?”金山宝喊道,“我开边三轮,你骑本田王街跑,照样追不上我!”
“行啊,我让你一百米!”杨西西在风中使劲撇撇嘴。
“那好,你来吧!”金山宝吆喝一声,边三轮发疯似地跟着吼叫。杨西西松开油门,慢慢滑行,等边三轮在远处变成一个小黑点,这才加大油门。他发现自己一下子爱上了本田王,整个身子趴在车上,竟是如此地熨贴,胳膊、腰身、腿股犹如长在车身上,血肉相连!乡道与铁道遥遥相望齐头并进,一列货车远远地在前边爬行,显得很吃力,本田王追上它就跟闹着玩似的。乡道在前面拐了个九十度大弯,金山宝和边三轮渐渐放大。杨西西摁响喇叭,警告对手自己追上来了。这时候他看见金山宝的龙头向外稍微一打,再猛地往里扳回,边轮便悬空而起,一人一车划出漂亮的弧线,平滑地拐过弯去。原来他也会玩这一手啊,杨西西像一个孤单的游子突然在他乡遇到故人,心里竟涌过一股暖流。
杨西西最终没能追上金山宝。他们驶上与铁轨十字交叉的乡道时,火车也逼近了。边三轮赶到道口,横杆提前放下了。杨西西在后面看见,不由得在替金山宝苦笑。但金山宝并没有停下来,只是放慢速度,绕过撑着横杆的立柱,硬生生从辅路挤进路口,在火车到达前跨过铁轨。杨西西拍马赶到,正好列车一声长鸣,如移动的长城挡在他面前。等这堵墙移开,金山宝和他的边三轮早已无影无踪了。
于是杨西西就开着金山宝的本田王跑来跑去。他甚至拿着乡里开的介绍信,去临城区派出所调查了皮家和金家的全部社会关系,列出一张黑名单,凡是能找到的,挨个跟他们谈话。又泡在文书办公室里,给黑名单上在外地的人打电话,还给所在单位、街道和乡政府打电话,请求协查漏斗乡漏网的无计划生育分子皮丫的下落。晚上洗澡时,摸着自己一根根突出的肋骨,数学系高材生的脑海里跳出“形销骨立”、“衣带渐宽”之类的酸溜溜的词。第二天早起,看到顶头上司们一个比一个黑的嘴脸,便咬咬牙又满世界奔波。可是,这个皮丫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
星期三上午,金山宝开着边三轮大模大样地来到乡政府。杨西西趴在二楼栏杆上向他招手。金山宝大概头一次进乡政府大院,好奇地东张西望;照旧穿得很单薄,冻成红萝卜的双手拢在嘴边,呵气取暖;脚上雪白的旅游鞋弹性十足,走路便蹦蹦跳跳的。杨西西的办公室兼宿舍在二楼东首第二问,他领着金山宝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时说,这就是我的办公室,不过,彭副乡长想见见你,我陪你过去吧。金山宝眨眨眼,说我认识彭副乡长,漏斗乡的人都认识彭副乡长。他干吗见我?准是为了皮丫的事。真奇怪,皮丫肚子大了,你们不去找她,怎么老是跟我过不去啊?杨西西说,难道皮丫不是你女朋友?难道皮丫的肚子不是你弄大的?走吧!
他们往前走过三个门,来到彭副乡长的办公室。彭副乡长的办公室窗明几净,木沙发旁的方凳上、办公桌上和屋角的文件柜上还摆着君子兰。杨西西在漏斗乡当了两年乡干部,从来没见过彭副乡长笑得这么灿烂。这位令漏斗乡全体育龄妇女闻风丧胆的男人像个老伙计那样用力拍打金山宝的肩膀,吩咐杨西西给小金泡茶,还抽出一根中华烟递过去,亲自点上火。金山宝有点晕头转向,傻笑着在办公桌对面的木沙发上坐下。
“小金啊,今年21岁了吧?”彭副乡长问,金山宝点点头。
“是虚岁!我知道你的情况。”彭副乡长伸手摆出手枪的造型,指着金山宝,狭长的眼睛弯成两个倒扣着的括号。杨西西看得心惊胆战,没想到彭副乡长还有这么媚的一手。
“小金啊,21岁这个年纪,说大也不大,说小嘛,也不小,是吧?”
小金又点点头。
“所以呢,交个女朋友也是正常的。什么叫青春期?青春期就是荷尔蒙分泌最多的时期!咱们都受过教育,像你,也是高中毕业的,懂得生理知识。所以呢,在青春期,做一些男欢女爱的事,也是正常的。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不是禁欲主义者,讲天理,但也不能灭人欲。对吧?要实事求是嘛!”
金山宝聚精会神地琢磨彭副乡长的话。“彭副乡长,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跟皮丫睡觉?”
“哈哈哈……”彭副乡长眼睛眯得更细了,“小金啊小金,有意思。你跟皮丫谈朋友有多长时间了?”
“嗯,时间不长,大概有小半年了吧。不过,皮丫跟我说,我们一起念初二时,她就偷偷喜欢上我啦!呵呵呵!”
“小伙子,有魅力啊!那你呢?你对她怎么样?”
“我也喜欢她。彭副乡长,你认识皮丫吧?”
“认识认识,豆腐皮的千金嘛,见过的。”
“开始的时候,我不怎么在意她,可是处到后来,觉得皮丫是个好女孩。我越来越喜欢她了。我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那当然,谁也不会让她受委屈。谁敢让她受委屈?谁也不敢。不过呢,小伙子,恰恰是你让她受委屈了!”灿烂的笑容刹那间从彭副乡长的脸上消失。
“我没有啊!”金山宝胆怯地说。
“还没有?那你说,皮丫在哪里?”
“她在家里啊。”金山宝不动声色地回答。杨西西觉得也许他是真的不知道皮丫失踪了。
“小金啊,别跟我兜圈子了。皮丫怀孕了,对不对?”
“是啊,是我的,嘿嘿嘿!”
“那你还说没让她受委屈?”
“怀孕怎么是受委屈呢?彭副乡长,你听我说。皮丫跟我说她怀孕了的时候,我们都很高兴。我们都开始给孩子取名字了。皮丫希望生个女孩儿,我呢,当然希望生个男孩儿。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们都盼着他早点来。我们打算过了年就结婚,还想把我们家的老房子翻建成三层楼房。皮丫她爹给了她一笔钱,我爹也给了我一笔钱,盖房子,办个像像样样的喜事足够了。到时候,彭副乡长,还有,杨西西,你们一定要来热闹热闹啊!至于说到委屈嘛,彭副乡长,我向老天发誓,皮丫一点儿也没觉得委屈,我向您保证,以后她更不会受一丁点儿委屈的……”
“金山宝!”彭副乡长提高嗓门,掐死金山宝的话头。杨西西心里别地一跳。
“金山宝你别跟我耍滑头。我刚才说了,我们共产党人不是禁欲主义者,但是,我们更不是纵欲主义者!恋爱可以谈,但计划生育国策坚决不允许违反!你知不知道皮丫违反了计划生育国策?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们不采取断然措施,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什么后果?”金山宝懵懵懂懂地问。
“后果很严重,”杨西西插道,“比方说……”
“不必跟他说这些!”彭副乡长打断杨西西的话,“金山宝我劝你还是好好掂量掂量。”
“彭副乡长,你刚才说要采取断然措施,都有什么措施啊?”
彭副乡长端起紫砂茶壶,撅起双唇嘬住壶嘴吮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抓过烟盒,抽出一根点上。两股淡淡的青烟从他的鼻孔里冲出来,再往上弥漫。他们看不清他的脸,但看到两道白色的眼光从那层青烟后射出来。他说:
“必须把皮丫肚子里的孩子拿掉。”
虽然杨西西早就知道是这么回事,但还是打了个冷战。
“这就是你刚才说的,让皮丫受委屈吧?”金山宝脸胀得通红,声音发颤。
彭副乡长点点头,“小子你听着,你去打听打听,漏斗乡的计划生育工作在全省都是数一数二的;你还可以去打听打听,我姓彭的是不是今天才管漏斗乡的计划生育;你再去打听打听,姓彭的搞计划生育有没有失过手!现在你听好了,趁早叫皮丫回来,乖乖的给我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否则的话,我让你们倾家荡产!”
金山宝的呼吸急促起来,抬头看着彭副乡长。“这可不是我让她受委屈,是你们让她受委屈!”他说,“好吧,你们要是下得了手,就去把她抓来吧!把她像一条狗那样放倒在案板上,想割就割,想剐就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有本事,你们好汉做事好汉当,别把让她受委屈这个罪名安到我头上来!”
金山宝说完就走了。杨西西追出去,把他拉进自己的办公室。金山宝没有推辞,事实上,他已经浑身酸软,杨西西拉他毫不费力,就像拉一个轻飘飘的气球。
杨西西的办公室也像彭副乡长的办公室一样整洁,只是没有花。金山宝坐在木条长椅上,他身后的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幅巨大的图表,上面详细地标注着漏斗乡各村育龄妇女的基本情况。金山宝两手插在裤兜里低头盯着自己的旅游鞋,一声不吭。杨西西坐在他旁边,掏出那盒中华烟。这盒烟他抽了十几天,最后还剩下两根。他递给他一根烟。给他点烟时,他看见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这个大男孩的眼眶里冒出来,几乎把烟头给浇灭。
金山宝双手捂住面孔,哭声从指缝间往外挤,越来越响。杨西西束手无策,长这么大,他从来没安慰过人。哭声传出门外,走廊上有人问怎么回事。他站起来把门关上。金山宝哭得更响了,一边哭一边说:
“杨西西,我请你喝酒!杨西西,我是来请你喝酒的!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好的好的,金山宝,”杨西西说,“我陪你喝酒,我陪你喝酒。你有多少酒量?”
“杨西西,你别小看我,”这个伤心的人还是止不住哭声,两个肩胛一耸一耸的,“你肯定喝不过我!”
“那好,咱们就在这里喝!你等着,我去弄酒。”
他逃命似地跑出办公室,直奔楼下,一路狂奔来到食堂。快吃午饭了,厨房辣味熏人,中餐又有尖椒腊肉。杨西西从灶前转到灶后,满脑子都是金山宝的眼泪,忘了自己到厨房间是来干嘛的。炒菜的老刀是个慈祥的胖子,关切地问他,小杨啊,你要什么?是不是饿了?他摇摇头又转到饭堂,却看见大老板领着一群县上来的客人往里走,彭副乡长笑容满面地陪同引路。他连忙掉头,又从厨房后门溜出去。食堂后门外就是乡道,沿路开着几家小卖部、修车铺、水果摊和小饭馆。他从小卖部里买了三瓶本地产的高度白酒“大水泡”,又咬咬牙买了包中华烟。当他拎着三瓶酒回到办公室时,才想起刚才去了趟食堂,却没买下酒菜。
“就这样喝吧,没胃口吃菜。”金山宝还在抽泣,呜咽着说。
杨西西找出两只茶杯,各倒了半杯。金山宝抓起来就喝,解渴似地一口见底。
“杨西西你说,你们真的要把皮丫抓起来,弄掉她肚子里的孩子吗?”
“恐怕是的。这是条高压线,碰不得。”
金山宝又往自己的杯里倒了半杯酒,还抓住酒瓶不放,“可她已经八个多月了,小孩在她肚子都会踢腿了!活生生的,怎么拿掉?”
“这些事,医生会做的。”
“放屁!”金山宝一仰头,又灌下去半杯。“可怜的皮丫,”他呼嗤呼嗤地喘着气说,“她对我那么好,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无论什么事她都答应我。你知道我的本田王是谁给我买的吗?我爹是有钱,可他一个子儿也不给我,是皮丫从豆腐皮的小抽屉里偷来钱给我买的,整整一万块!再加上她平时积攒的私房钱!她说了,她喜欢看我骑在本田王上的样子,特别帅!本田王的屁股特别翘,她坐在后面,整个人就趴在我背上,就像我背着她。她喜欢我背着她。她还要我教她开摩托车,让我坐在她的身后搂着她。她特别喜欢我搂着她的感觉。她说她还要从她爹那儿偷钱给我买大哥大!为了我,她什么事都愿干。看看,这双旅游鞋也是她给我买的。还有……多了去了!还有一次,她背着大包小包跑到我们家蚕室里,包里装着小煤油炉子和油盐酱醋什么的,还有新鲜的牛百叶,说要烧菜给我吃。她知道我最喜欢吃牛百叶,特地跑到城里的新华书店,买来《烹饪技巧》,照上面说的学着做。那道菜名叫‘滑板蜂房’,味道糟糕透了。她在家里从小娇生惯养,哪里会做菜啊!可她说她从现在开始就要学会做菜,以后天天做给我吃……彭副乡长说,我们是青春期,男欢女爱也是正常的,可是,我们睡在一起,也就这一次!是我要跟她睡的,我看得出她想拒绝我,可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就答应了。我真没想到,这样睡了一次就让她遭这么大的罪!她发现自己怀孕后,跑来跟我说她特别想给我生个孩子,还说最好是个女孩,我说我喜欢男孩,我们还因为这个闹别扭。说真的,只要是个孩子,谁在乎男孩还是女孩呢?只要是我们俩个的孩子就行了,只要是皮丫给我生的孩子就行了!杨西西我跟你说心里话吧,开始的时候,我真的不怎么喜欢皮丫。她这个人吧,长得也不是特别漂亮,普普通通一个人,还有点胖,随便扔在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可是处久了,你就离不开她。怎么说呢,她就是一只会吐丝的蚕,吐啊吐,不停地为你吐,你想要多少她就给你多少,够你穿得暖和又漂亮。这个时候,你却要剖开她的肚子……杨西西,我们,我跟你,你有没有发现咱们俩长得很像?我跟你,咱们一起抽烟,一起飚车,现在又一起喝酒,我可是把你当成知心朋友了。兄弟我现在有难了,你要帮帮我,别让他们把她抓起,别让他们动她的肚子!别让他们杀死我的孩子!你答应我好不好……看得出,你是个好人,你一定会帮我的……”
金山宝哭哭咧咧地说个不停,说几句灌一口,杨西西滴酒未进,他已经开了第二瓶。他想拦着他,心里一动,竟没伸手。职高毕业生的脸红得发紫,连脖子和指关节都好像煮熟了一般。他的眼皮往下耷拉,嘴角渗出的黏液长长地拖挂下来。有条细小的虫子钻进杨西西的心里,咬了一口,咬开很大一个缺口。他说:
“好的金山宝,我当然帮你。你告诉我,皮丫在哪里,我好帮你们。”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嘿嘿嘿,杨西西,她就躲在我们家蚕室里……”
金山宝说着整个人往下溜,软软在瘫在地上。
蚕室在桑园深处,与襟带河隔着一条乡道。杨西西将边三轮停在河边活动坝的泵房旁边。肚子叽哩咕噜一阵乱叫,他饿极了。他还没吃中饭。他把金山宝架进里屋的床上后,去食堂找彭副乡长。彭副乡长指示他立即去蚕室盯着,他随后就到。杨西西还想说些什么,彭副乡长却一个劲地催他快去。
他什么地方都想到过,就是漏掉了蚕室。冬天,蚕室闲置着,看上去有些破败,要到开春放蚕种的时候才会彻底清理出来。这会儿,一溜五问平房里,到处堆放着团簸、箩筐、麦杆扎成的草龙、消毒用的生石灰和木格栅。朝东的山墙上果然如金山宝所说,用草体描出“一孩放环,两孩结扎”八个红色大字。杨西西蹑手蹑足,沿着屋后的排水沟往前走。头四个窗玻璃上积满灰尘,看不清里面的动静。最后一扇用两块木板交叉钉死了,让人确信这个房间废弃了,可窗玻璃却擦得很干净,还挂着窗帘。他从两幅碎花布中间的缝隙往里看,最先看见窗台下面的小煤油炉,然后是电饭煲、挂在铁钩上的竹篮。门紧闭着,光线暗淡,静悄悄的。他两手拢住光线,让眼睛适应室内的黑暗,终于看清有个人坐在对面门边的小方桌旁,大口大口往嘴里扒饭。这人体态臃肿,胃口很好,显然是个孕妇。四周一片寂静,他能听见皮丫香甜的咀嚼声。
杨西西长出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就像在做贼。为什么要这样呢?是出于本能,还是需要?真是莫名其妙。他直起腰来,绕过屋角,来到屋前,一屁股坐在门前的水泥地上,后背重重往门上一靠,长出一口气。
屋里的咀嚼声停止了,隔着薄薄的门板,他反倒能听见皮丫咚咚咚的心跳。他想象着皮丫坐在饭桌前,是何等的惊恐。她一定双手捂着嘴,以免发出惊声尖叫;她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浑身抖动不已。他不喜欢这样,一点儿也不喜欢。
他点上烟,大大地抽了一口,这才发觉香烟的好处。如果没有香烟,他真不知道现在该干些什么。也许,应该和皮丫聊会天。鬼话,他对自己说,跟她有什么好聊的?为什么要跟她聊?
“皮丫,你在里面吧?”他说。屋里没动静。他不担心她会跳窗逃跑啊,窗被钉死了。“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别怕,是金山宝让我来看看你的。”
“你是谁?”皮丫在屋里颤声问。杨西西舒了口气。他得拖住她,不能让她再次溜走。
“我是金山宝的朋友。”
“金山宝他人呢?”
“他有点事耽搁了,马上就到。”
“有什么事啊?”
“没什么大事,很快就到的。他是骑本田王的。他的本田王是你给他买的吧?”
皮丫没吱声,隔了半晌又问:“你是谁啊?”
“我叫杨西西。皮丫你有吃的吗?我还没吃中饭呢。我又饿又渴,你哪怕给碗水喝也是好的。”
过了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胖乎乎的皮丫腆着肚子站在门口。杨西西站起来。皮丫跟他一照面,吃惊地用手捂住嘴,然后又吃吃地笑了。“妈呀,你跟我们家金山宝长得真像!”
“是啊,所以你放心好了,我不是坏人。让我进去吧。”
“他怎么从来也没跟我说起过有你这么个朋友?”皮丫往旁边挪了挪,让杨西西进屋。
“他肯定说起过的,你大概忘记了。”
“不可能,你的名字这么古怪,不会忘记的。”
“从来没人说我的名字古怪。”杨西西在小方桌旁拣条小竹椅坐下,抽抽鼻子闻桌上的菜香。只有三个菜,装在寻常的蓝边瓷碗里,一个是光炒青菜,一个是肉骨头炖海带,还有一个是鲫鱼汤。皮丫吃了一半的饭碗放在旁边。“小菜真不错。海带啊,鲫鱼啊,都是金山宝从城里买来的吧?”
“是,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辆边三轮,每天大清早就去城里买新鲜菜。”皮丫说着磨磨蹭蹭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怪不得。”杨西西说,“你做了几个人的饭?”
“哎呀,对了,你刚才说还没吃饭对吧?我给你盛饭去。金山宝说过中午不过来吃饭的,所以我只做了一个人的饭。不过,我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饭有的是,我给你盛。”她说着又要站起来。杨西西赶紧拦住她。
“我自己动手,你坐着你坐着。”
我怎么这么虚伪啊?他对自己说,其实我巴不得她一蹦三丈高,把肚子里的孩子活活蹦下来呢!“我真是猪狗不如!”他嘀嘀咕咕地轻声骂自己,动手盛了碗饭。
“你说什么?”皮丫问。
“没说什么,我说你的米饭做得真香。”
“也就那样呗,是你饿了吧!不好意思啊,菜不多。那边还有一碗冬笋蒸咸肉,隔餐的,你要是不嫌弃,味道也不错。”
“在哪儿?我喜欢咸肉。”
“喏,就在那里。”皮丫回手用筷子指了指窗台。
他们坐在小方桌前吃中饭。皮丫每扒一口米饭都忍不住看杨西西一眼,然后笑一笑。杨西西说,皮丫你别笑了。皮丫说,我一看到你这么像金山宝,就想笑。
“有什么好笑的?照我说啊,你连哭都来不及呢!”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哭?”皮丫以为杨西西逗她开心,笑眯眯地又多看他几眼。
“孩子八个月了吧?”
“九个月了,快到预产期了。”她放下碗,心满意足地摸摸自己的肚子。
“去医院检查过吗?孩子好吧?”
“去过,前几天刚去过,是金山宝开边三轮带我去的。医生说,孩子很健康。”
“哦,那太好了。”杨西西说,不知是因为吃得太急还是饭太干,竟噎住了。皮丫顺手端起鲫鱼汤递给他。
“慢慢吃,你太饿了。”
杨西西咕嘟喝下一口汤,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你们的孩子,你们,”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结巴,“你们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皮丫一脸的不明白。
“我是说,我是说,呃,你们打算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噢,你问这个啊。是这样的,金山宝我和查了好多次字典,还是拿不定主意。杨西西,你的名字取得好,你帮静忙,替我们取个名字吧。你一看就是个文化人。”
“不行不行,”杨西西摇摇手,他可不想为一个无法降生的孩子命名,“取名字是父亲的专利,我怎么可以越俎代疱!”
皮丫挟了一大筷子海带摁在杨西西的饭碗里,“别推辞了,你就给想一个吧。我们也只是想多听几个名字,不一定就用了。仅供参考总行了吧?”
“好吧。”杨西西闭上眼睛想了想,“金满斗好不好?”
“你又开玩笑!”皮丫不满地说,“我是认真的。”
“不开玩笑,我也是认真的。金满斗,多好的彩头啊,又响亮!”
皮丫歪着脑袋念叨着,“倒是挺响亮的,先留着吧。这是个男孩儿的名字,再给取个女孩儿名。”
“哈哈哈,取个单名,多,好不好?”
“金多?不行,太俗了。”
“那就拆开,叫金夕夕。”
“这个好听,金夕夕,跟你一样了。”皮丫脸上笑出朵花来。“杨西西,你有女朋友吗?”
“吹了。”
“没关系,再找一个。”
“嗯,皮丫你做的菜很好吃啊,金山宝为什么说很糟糕?”
“呵呵呵,他说我做的菜很糟糕吗?这个坏家伙,背后说我坏话!”
“嗯,他确实是个坏家伙。”杨西西一碗饭下去,感觉好多了。
“杨西西,你女朋友为什么跟你吹?”
“唔,”杨西西放下碗筷,抹抹嘴,又想抽烟。“我们毕业后,她留校了,我呢,到了漏斗乡。离得远,自然就吹了。”
“哦,你是大学生啊,是乡干部?”
“是啊。”
皮丫又吃惊地捂住嘴。“你是乡干部?”她问。
“是啊,我是乡里搞计划生育的。”
皮丫双眼睁得溜圆,瞪着他,说不出话来。杨西西扭过头去,使劲抽烟。
“你,你把金山宝怎么样了?”
“你放心,金山宝没事。他喝醉了,在我房间里睡着呢。”
皮丫双手搁在腿上,正襟危坐。“肯定是你把他灌醉的。你把他灌醉了,从他嘴里套话,对不对?”
杨西西没吭声。
“你从他嘴里套出话来,再跑到我这里。你还好意思吃我的饭吃我的菜。你根本不是金山宝的朋友。你是个骗子。你是个坏人!”杨西西站起来走到门外。这时候,他看见他的师傅彭副乡长正站在对面的一棵桑树下朝他挥手。他环顾四周,屋角、路边、树下,一个一个人影像蘑菇一样悄没声地冒将出来,有联防队员、水利员、文化员、林科员、司法特派员、文书……自彭副乡长以下都出动了,将蚕室围得水泄不通。
皮丫的冷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点儿也没有反抗,也没多说话,稍稍整理了几件换洗衣服就跟他们出来了。但为了保险起见,彭副乡长还是加派了人手:漏斗乡女文化员搂着皮丫坐在边斗里,备胎上坐了两个人,主车的后坐上又坐了两个人,加上驾驶员杨西西,一共七个半人。杨西西说可别压爆了车胎,彭副乡长说你放心,尽管拧足油门,这部长江750有一次坐了九个半人,为漏斗乡的计划生育工作立下过汗马功劳,靠得住!
师傅说得没错,七个人一辆边三轮,四档的油门依然不见松懈。开进临城区卫生院那条马路时,他们被交警拦下。大胡子交警喝道,干什么?演杂技哪?七个人一声不吭,也不下车。交警摘下墨镜,看看牌照,说,妈的,是漏斗乡的边三轮,有些年头没出动了。怎么,又抓大肚皮了?杨西西朝边斗伸伸大拇指,交警看见脸若冰霜的皮丫,还看见她的大肚子,无可奈何地挥挥手,说,去吧去吧!
院方接到通知,让协助漏斗乡采取计划生育措施,准备工作早已就绪。到了医院,杨西西他们的任务就算完成大半,接下去就看医生的了。手术室在二楼,六个人簇拥着大肚婆来到手术室门口,护士领着皮丫进手术室。杨西西看着皮丫笨拙的背影毫无怨言地消失在手术室门后,突然怀疑进去的是不是刚刚给他挟过一大筷海带的快乐的皮丫。一阵焦虑瞬间遍布全身。这种焦虑让他浑身肌肉高度紧张。他拼命忍着,仿佛松口气就会大小便失禁。他双腿发软,伸手扶墙,在长凳上坐下。疲惫。他想呕吐。
他闭上眼睛等着,等着从手术室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但里面静悄悄的。那些科员们都回家去了,傍晚的卫生院冷冷清清。他的头仰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于是什么也看不见了。人开始往下掉,一个劲地往下掉,不可遏制地往下掉,仿佛身处失控的电梯内。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又舍不得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让他的身体很轻,近似于失重,但也让他无依无靠,无处着落。他惊出一身冷汗,蓦地睁开眼睛,发现金山宝正坐在自己身旁,大睁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你真卑鄙。你真无耻。”金山宝说。杨西西闻到一股酒味,不由得扭过头去。金山宝没有接着往下骂,“我总可以进去看看她吧?”他问。
“应该没问题的。”杨西西有气无力地说。
金山宝站起来推门进去。大约一支烟工夫又出来了。
“怎么样?”杨西西问。
“没怎么样,他们就让她躺在一间屋子里。她说,他们给她打了一针,不知道是什么针。”
“你酒醒了?”杨西西又问。这回轮到金山宝扭过头去。杨西西掏出烟,抽出一根递过去,金山宝一巴掌将香烟打飞。杨西西愣了愣,又抽出一根,自己点上,随手把烟盒放在两人中间。金山宝显得很烦,支楞着耳朵,好像在倾听什么。听了一会儿,回手抓过那盒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又朝杨西西伸出手去。杨西西心领神会,将打火机放在他的手心。
这时候,他们听到一阵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金山宝不易察觉地咧嘴笑了。杨西西觉得有点不对头,站起身来。手术室的门猛地打开,有个护士慌慌张张地探出头来,用走了形的声音喊道:
“不好了,大肚婆跑了!”
杨西西冲进手术室。原来门里面又分成若干个小问,护士领着他来到其中一问。窗户大开,窗外的水泥路灯杆触手可及。杨西西趴在窗台上往下看。街道上围了一群人,正仰头往上看。街道的尽头,本田王的轰鸣声渐行渐远。
“这个大肚婆,真不要命了!挺着个大肚子还敢爬电线杆子!”护士在他身后大声嚷嚷。
杨西西跑出手术室,跑过坐在长凳上得意地微笑的金山宝,跑到楼下。边三轮吼叫着冲出卫生院。他在街口大胡子交警跟前踩住刹车,问交警那个开本田王的大肚婆朝哪儿去了。交警骂骂咧咧地说,你们怎么回事?连个大肚婆都看不住!大肚婆玩起命来也挺吓人的。喏,朝你们漏斗乡方向去了。哥们,你可别闹出两条人命来!杨西西不跟他多说,一拧油门,朝城外追去。
边三轮的速度尽管比不上本田王,但皮丫毕竟不是老手,更何况还挺着个大肚子,因此追到漏斗乡乡道不久,杨西西就隐隐听见本田王熟悉的引擎声。他加大油门,速度拉到接近一百码。风像无数个巴掌抽打着他的面颊。忘了戴手套,拧油门的手冻得发麻,有点不受控制。快点,再快点!好像有只巨大的手在背后推着他前进。皮丫遥遥在望。他已经能看见她的大肚子顶着油箱,腰因为无法弯曲而僵硬地挺着。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他搞不清楚自己是要抓住她让她堕胎,还是要保护他。他只觉得他有责任追上她。本田王逼近铁路道口,当天最后一趟列车正从远处驶来,横杆响着铃声缓缓落下。杨西西说,好了皮丫,你跑不了了,投降吧,乖乖跟我回卫生院吧!
但是火车并没有挡住皮丫,前几天杨西西和金山宝飚车的那一幕重又上演了。他远远看着皮丫在火车到来前拐过立柱,跃上路基,在火车抵达前穿过道口,不由得放声大笑。这是列客车,拖着没完没了的车厢。车窗的人从他眼前飞速掠过,每个人的眼神都捉摸不定。
一声铃响,横杆重又升起。道口的对面,本田王翻倒在路旁,皮丫坐在路中央,嚎啕大哭!
皮丫冲杨西西喊道:
“救命啊救命啊我肚子痛死了我肚子痛死了!杨西西你快送我回医院吧!我再也不逃了!怎么会这么痛啊杨西西,快痛死我了!求你了,你送我去医院吧……”
“皮丫你先别哭,快站起来伸伸胳膊伸伸腿,看有没有受伤!”
“我没有受伤,我就蹭破点皮。我别的地方不痛,就是肚子痛!你快送我去医院吧!”
她的额角破了,血直流到嘴边,手背上的皮肉也绽开了,血肉模糊。杨西西使出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将她弄进边斗。
“皮丫我告诉你,如果去医院,孩子就没了!”
皮丫泪眼汪汪地看着他。阵痛过去了,她的哭声也停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她有气无力地说,“你的意思是,你可以不送我去医院?”
“是的,你想去哪儿?我这就送你去,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孩子生下来。”
“那好啊,我们去画图山背后的五里铺。”
“你小姨家?”
“你怎么知道是我小姨家?”
“你们家的情况我一清二楚。你小姨在那儿办了个奶牛场,你小姨夫兼着那儿的兽医。好吧,我这就送你去五里铺。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杨西西说着挂上档,边三轮从本田王旁疾驶而过。
“什么条件……哎哟妈呀,又开始痛了。杨西西你快说,什么条件!”
“你要答应我,如果生的是男孩,就取名金满斗,如果是女孩,就取名叫金夕夕。好不好?”
“好的,”皮丫破涕为笑,“我答应你!”
这件事过去一个月后,分管漏斗乡计划生育工作的彭副乡长被撤了职,而杨西西作为漏斗乡唯一的本科大学生,在乡人代会召开前夕被县委提名为副乡长候选人。但是,就在提名文件宣布的当天,杨西西失踪了。他经常骑的边三轮遗弃在铁路道口。有人对调查这件事的乡干部说,看见杨西西扒上一辆西行的运煤车,不知道去了哪儿。
公元1997年秋天,皮丫领着她七岁的儿子去小学校上学。她每天都能看见那列拉煤的火车咣当咣当地开过去。车尾的平台上总是坐着个穿铁路制服的马脸男人,手捧大号茶缸,神情冷漠。可是不知道从哪天起,她发现那儿换了个人。这个人穿着同样的铁路制服,捧着同样的大号茶缸,同样的神情冷漠。她好像在哪儿见过他,长得很像孩子他爹。是谁呢?她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个人正是杨西西。就是这个杨西西,给她的儿子取了个响亮的名字:金满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