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山深处,很多事情是无法预知的,好像冥冥之中,山神早给你做了安排,时候到了,跟你有关的那个人就该出场了。马戈就是这么想的。
马戈和亦婷第一次相遇,隔着她家半人高的院墙。亦婷在井台上洗什么。她老是洗,洗衣裳,洗枕巾,洗被单,什么都洗过了,就洗自己:一只手抓住井把上下压,天旱水浅,半边身子像要飞起来;侧身腾出另一只手,掬水洗脸。顾这头扔了那头,井把儿一歇,水就“咕咚”吞回去了。亦婷直起腰,涨红了脸,下巴一抬:“喂,你瞅啥?”
马戈一吐舌头:“我是走道的。”
“走道探头探脑干吗!给我进来。”
马戈笑了,按住墙头,一蹿,跳进院子。马戈双手捞起井把儿,替她啌哧啌哧压,干响,水上不来。亦婷跑回屋,从缸里舀一瓢水引子,倒进敞口的井龙头里,吩咐:“压,利索点。”
马戈使劲压,水咕涌咕涌冲出来。亦婷两只脚,轮换着伸进水头下,打几百米深处窜出的水,冰凉,咬人,腿肚红了,脚丫红了。亦婷猫下腰,噗哧噗哧洗脸,擦耳根,蹭脖颈。马戈顺着她素花衫领子,觑见雪白鼓圆的乳房,一涌一涌,热血轰地涨满他的脸。
亦婷将头发朝后一甩,感觉到了,眼神有点羞涩,问:“你洗不洗?”
“我去前山。”马戈抬起眼睛,山峦黑黢黢压下来,
“窑里。”
“嗯。”
“找活?那成,跟我们走吧。”
亦婷不容分说,一声吆唤:“走喽!”
静静的山庄里,声音飘逸得清晰悠远。一家挨一家院门,吱吱扭扭次第响起来,姑娘们挑着满担的水,仿佛一串珍珠,汇拢在出村的山道上。走山,前桶高,后桶低,水面上压着秫秸心结,防水惊溅出来。亦婷家的小羊羔,舔着湿漉漉水桶,前蹿后跳撒欢,奶声奶气咩咩叫。上路后,亦婷才知道,马戈是巡窑的干部。马戈从矿业学院毕业后,应聘到地方煤炭局,负责山里几十个矿点的技术指导。马戈见亦婷挑着水,娉娉婷婷的样子真美。心里痒,说:“给我,你歇歇肩。”亦婷将水桶让给他,抱起羊羔亲。山羊虽小,生下来就有胡子,模样让人心疼死。小径渐陡,人须仰行,马戈感觉,后面那只水桶往后坠,碎石硌脚,两条腿拧起麻花来。亦婷吓坏了,忙撂下羊羔,接过担子:“啊唷,别给我卖喽!六、七里山路就瞎了!”
小羊羔气恼地用犄角戳马戈的腿。马戈俯身,一把抓住它,把小羊羔抱起来,扛在肩上,用双手抓住小羊羔两只后腿。小羊羔睁圆淡灰色眼睛,胡子抖擞,滑稽地吐出舌头,“咩咩”叫,像个孩子。都笑了。姑娘们一路飘飞,闯进大山里。
正值交接班,矿工们从井下钻出来,太阳当头,白光耀眼。窑工们眯起眼睛,扒衣裳,脱靴子。地皮热火燎烫,他们蹦跳着,“啊啊”大叫,身后井口,飘散出青虚虚炮烟。那情景,像瓶塞被打开,魔鬼们骤然蹦跳出来。
窑工们住工棚,搅伙大锅饭。山里打不出水,洗菜做饭,全靠姑娘们挑水来,十块钱一担。供嘴的稀饭顿顿有,粥桶漂人影,几十张喉咙,咕涌得呼隆隆响。洗脸,净身子,自个儿另掏腰包。有小气的,有大方的,有邋遢的,有讲究的,三人合买一担,两人包一桶。牛老杂过来了。牛老杂快五十岁,圆乎乎脑袋,圆乎乎身子,敦实得让人放心。他像蒙古人一样,蓄八字胡,一脸喜相。但牛老杂抠门,舍不得镚子买水。别人黑乎乎漂层煤沫的水,要泼,他忙拦住:“给我。”别人笑了,兔子开口,不过是一根胡萝卜。牛老杂却乐颠颠说:“赶着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把盆端走,沉淀后,能用。于是有了卖水的二道贩子。一担剩水,给个块八毛。真真假假,连逗带损。
马戈在这里住下时,牛老杂过节了。为跑矿点方便,马戈一头扎进山里。马戈最狠,回回独买一担水。
有时候,姑娘们来的少了,起伏大山问,星星点点撒落下几十个矿点,水不够分。亦婷把自己的一担水,径直朝马戈跟前一撂,谁也别近前。
这时候,牛老杂就会笑嘻嘻凑过来,对马戈挤咕眼睛道:“咋,你把咱姑娘号下了。”
亦婷跺脚道:“老牛大叔,多大岁数了,说话咋还带包渣!”
牛老杂用手把嘴巴一捂,抹转身,屁颠颠走开了。
汹涌的山浪吞没夕阳后,黄昏辉煌地渲染上群山之巅,姑娘们挑着空桶,打道回府,越去越远,只余下墨黑的铁桶一点一点。马戈扭转身,这才发现,山里黑得急,黑黝黝群山从四面八方向坪场压过来。牛老杂守候在浴桶旁。老用自己的剩水,马戈过意不去,说:“老牛,你先洗。”
牛老杂死活不肯,殷勤地帮助马戈脱得一丝不挂,爽风抚遍黏乎乎身体,游进腋窝,滑人胯裆。马戈俯身,双手撑住坪场上的石桌,两只脚踏进浴桶,凉意从脚心刷地冲上脑顶,浑身汗毛眼都张开了。牛老杂卖个关子,像澡堂师傅,将毛巾高高抛起,用右手掌平托住,左腿前弓,右腿后蹬,拍拍马戈的屁股,从那儿开始,起伏向上,直至肩膀,一把一把替他搓。乳白夜雾从谷底翻涌上来,人烟模糊,水声哗哗……马戈闭上眼睛,似乎听到水桶叮咚声,姑娘们走到哪儿了?
都洗完后,隔着石桌,马戈倾身,给牛老杂点燃香烟。窑工们围拢来。这里的山是辽西的山,这里的人是辽西人。这里的蒙、汉民族有聚集而坐,谈古论今的风习。百姓人家认定,笔写下来的,斧头砍不断;要知朝中事,山里问野人。早年间,蒙古王公每三年进京值班一次,返回时,将在京城购得的汉书译成满文。山顶上那座瑞应寺,喇嘛们一般都识蒙文和满文,他们抄写译本,送给信众,开坛讲说。汉、蒙、满民族的伦理道德,风土人情,医药养生,传奇轶事,甚至时事新闻,让窑工听得如痴如醉,有的出家当了喇嘛;有的喇嘛心猿意马,还俗,娶妻生子养家糊口做了窑工。
“我就当过喇嘛。”牛老杂说。
马戈露出怀疑的脸色。
“那时我是小喇嘛。”牛老杂说。
马戈又给他上一棵烟。牛老杂美滋滋讲起来:
我们那座藏红色寺庙,就在对面的乳峰上,石阶瀑布似的泻下,山里山外的人,可来了不少,弯腰拱肩往上爬。人过大佛寺,寺佛大过人。在神圣的寺庙前,所有信徒都自觉渺小。太阳越升越高,祝福着大地!
一对年轻母女走进正殿。二百多位喇嘛,坐在一排排经案前,闭目诵经。信徒们跪在经案前,有的请喇嘛祈福禳灾,超度生灵;有的将远行异域,来占卜吉凶。嗡嗡声,烟火的熏香,把小女儿弄晕了。
娘在女儿肩膀上一按,她腿一软,跪下了,额头碰触经案,经声入耳。小丫头听不懂,头被摸了一下。女儿仰起脸,是个老喇嘛。娘将一张伍元的人民币放在经案上。老喇嘛瞟一眼,咪哩嘛啦念起来。
娘去转经轮,小声说:“别动,等我。”
小丫头睁大眼睛,眼睛不够使了。她看见后排有一个圆乎乎小喇嘛,比她还小,来了精神,挤过去,在小喇嘛经案前蹲下,小声问:“喂,你几岁?”
小喇嘛道:“跪下。”
她“扑通”跪下,却不服:“你才多大,叫我给你跪下!”
“我13岁。”小喇嘛低声道,“你呢?”
小丫头说:“我11岁。你吹牛,你比我小。”
小喇嘛“嘘”道:“出家人无诳语。”
“我得叫你哥了。”小丫头说。在瑞应寺,活佛出入有车马,起居使役小喇嘛。但寺院不包养喇嘛终生。“你老了,没儿没女咋办?”小丫头心眼真好,为小喇嘛的将来担忧:“攒些力气,下窑吧。我爹就是下窑的。”
小喇嘛心一热乎,提醒她:“我这经案前,从来没有过施主。”说完,一脸惭愧。
“等会儿我娘过来,给你。”小丫头说。
“你有啥祈愿?”小喇嘛问。
“什么?”
“有啥心思?”
“你们为啥叫喇嘛?”
“喇嘛是藏语,大师的意思。”
“唁,小大师。”
小喇嘛笑道:“你还有啥祈愿?”
“有喇嘛糕吗?”小丫头咽口涎水,用黄油和面,加糖和香料做成的喇嘛糕,金黄酥脆,香味四溢,放一年不变硬。不像俗人家用豆油和面做的,刚出炉时挺香,放几天,就得龇牙咧嘴地啃了。
前排,一位喇嘛咳嗽一声,小喇嘛咪哩嘛啦念起来。
娘转完经轮,过来了。女儿从娘兜里摸出伍元钱,这张崭新,弹一下,咝嚓响,放在小喇嘛经案上,说:“真的。”
“我听出来了。”小喇嘛说,“一会儿,你们去吃斋饭吧。”
“啪”,娘在女儿头上打一下,牵起他,从一排排经案间退出去。
快晌午,娘俩儿走进斋堂。二百多名喇嘛端坐在长条凳上,静得似空无一人。小丫头东张西望,全是光头,笑了。小喇嘛引娘俩儿进入最后一排位置,三人坐下。经案矮,蒲团高,小丫头坐着不得劲。小喇嘛见她蠢蠢欲动,在她腿上一按,小丫头就动不得了。喇嘛们开始斋饭前诵经,嗡嗡声像无数虫子,在斋堂上空飞翔。她觉得头大,念经毕,斋堂内静得出奇,小丫头有一种失重感,听见肚子骨碌碌响,捅小喇嘛一下:“揣蛤蟆了?”小喇嘛不睬她。又听见骨碌碌声,小丫头笑了:“我闹的。”
小喇嘛歪嘴一笑。长条桌上,每个喇嘛面前,反扣着一对海碗和一双筷子。喇嘛们把自己的碗翻过来,娘俩儿学着,也把自己的碗翻过来。两个胖嘟嘟喇嘛,拎着饭桶和菜桶,为众喇嘛和信徒们盛饭菜,勺翻如飞。
小丫头问小喇嘛:“你当过火头军吗?”
小喇嘛摇头。
两位胖喇嘛过来,给娘盛好饭菜。小丫头说:“我自己盛。”话音没落,她的两只碗也盛满了,菜是豆角、土豆、粉条,乱炖,岗尖一大海碗;主食大米饭,一勺,足有半斤。小丫头说:“哇,够本。”
大住持厉声道:“不准喧哗!”
小丫头一吐舌头。
喇嘛们躬身饭菜,无声地咀嚼。小丫头瞅这饭,干不干,稀不稀,不知是蒸的,还是煮的?夹一筷子菜,有盐没油,滋味寡淡。她扒饭夹菜,一小口一小口往下咽。
小喇嘛低声道:“好歹吃饱。”
小丫头吃得眼泪出来了,伸长脖子瞅,大住持坐在最前排,离他挺远。小丫头问:“你们顿顿吃这个?”
小喇嘛低声道:“别掉饭粒。”
小丫头的桌上,漓拉下饭粒。小喇嘛将饭粒捻起,抿进自己嘴里。小丫头愧疚,吃得小心了。
两个胖喇嘛在一排排桌子前流动,加饭添菜。小丫头惊讶,有的喇嘛吃了两大海碗饭菜。又上馒头了。馒头暄腾雪白。饭菜难下咽,小丫头捏起一个馒头。小喇嘛道:“有的是,管够吃。”
娘抓住馒头,咬起来。女儿小口小口咽。娘感觉身边的小女儿,手臂、脑袋,全身都在动,喉咙咕吃咕吃响。小丫头撂下筷子,打饱嗝。小喇嘛说:“吃呀。”
小丫头苦笑,摇头。
喇嘛们吃完了,所有的碗都舔得光溜白净。小丫头剩半碗饭,半碗菜。一个胖喇嘛走过来,将饭碗菜碗往她面前推一下。
小丫头推回去,意思不吃了。
胖喇嘛又把饭碗菜碗推过来。
小丫头坐直不动。
胖喇嘛脸色难看,扭身走了。
娘捧住肚子,对女儿说:“我把它塞得满满登登,帮不上你的忙了。”
另一个胖喇嘛走过来,将饭碗菜碗推到小丫头面前。
小丫头摆手,没治了。
胖喇嘛站在她面前,不动。吃完饭的喇嘛们,都没动。小丫头明白了,不准剩饭菜。胖喇嘛会一直站在他面前,喇嘛们会一直坐下去,等她什么时候饿了,再吃,吃净。小丫头感觉,八天不吃饭,也绝不会饿了,窘得汗水淌下来。就在这时,大住持声若洪钟道:“她是小俗人,网开一面。”
喇嘛们齐声道:“佛法宽容!”
跟随大住持,喇嘛们纷纷起身,离开斋堂。
转瞬间,斋堂空旷,死一样静。娘带着女儿,逃也似溜出去。斋堂外照壁上,迎面扑来一副楹联:
望子未必成龙
照猫可以画虎
牛老杂眨巴眼睛,说:“那小丫头,是亦婷的娘。亦婷太像她娘了。”
马戈说:“小喇嘛就是你。”
“我长出胡须后,还俗了。”牛老杂捋捋八字胡,眼睛发亮,“她娘是我的第一个施主呀!后来,亦婷她娘说起小时候的事,还嘲笑寺里的饭菜。她教我做蒙古馅饼,俩人一起做,一边拍饼一边烙。饼像小铜锣,油珠闪亮滋滋叫,透过饼皮能看见馅,肉如红玛瑙,菜似绿翡翠。飞铲出锅后,用筷子破开饼皮,放上蒜泥、酱油、醋,鲜香打鼻子。”
马戈吸溜一下鼻子,眼前色彩飞舞。
牛老杂朝天一指,双手合十:“她娘走了。”
夜雾从谷底翻涌上来。马戈心里感叹:在大山里,什么都有根有脉呀。
牛老杂凑近马戈:“亦婷对你挺上心。”
马戈上身往后仰:“别扯了!”
“咦,她咋不把水拎到别人跟前。亦婷可是百里挑一的俊人儿。”
马戈闭住嘴。
牛老杂理直气壮:“别寻思你吃官粮,户口在城里,可你人在山里。这样干一辈子的人,我见多了。能在跟前娶个媳妇,宽敞房子大院套,吃粮吃菜不花钱,哗哗水白使唤,挑出去几里地又是钱,你关的饷银干攒,这滋润的日子上哪儿找去。”
马戈心一动,这样的基层干部和工人户,不算少。以他的工作性质,就是做到工程师,也只能常年在山里转呀。
每隔几天,便有一大队马车进山拉煤。坪场上的煤堆越耸越高,车脚紧,拉不出去,山外急需煤炭,城里几乎实行灯火管制了。赶上姑娘们来,撂下水桶,便帮助跟车的伙计们扬锹装煤。车老板卸下牲口,饮水喂料,坪场上热闹起来。
亦婷对马戈道:“成天在山里转悠,你咋不骑马?”
马戈说:“不会。”是啊,若能骑马,他这“跑山”的活儿便利多了。
“咱们这儿都是蒙古马,挺矮,好学着哪。”
牛老杂走过来,笑道:“姑娘,那你就当教习吧。马戈跟我说好几回了。”
亦婷瞟马戈一眼,扭身跑开了。
马戈心里生疑,说:“牛老杂,你又搬弄什么是非了?”
牛老杂道:“你不是想求姑娘教你骑马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咦,你这人,咋不领情。”
马戈哭笑不得,跟这货搅不清。
亦婷牵来匹煤井打杂拉货的白马。马儿鬃毛抖立,秀尾轻拂。亦婷手挽缰绳,对马戈一扬下巴:“上去。”
马戈笑着,将脚认进马镫,爬上马背,挺起腰杆,视野瞬时新鲜而开阔!亦婷说:“我十四岁时,跟大人去内蒙古贩过马。”意思呢,让他放心。亦婷仰起脸,将缰绳交给马戈,四目热辣辣对视。马戈心中涌满欢悦,抖擞缰绳,简直像一员大将军了。
牛老杂做了个鬼脸,靠近马头,压低声音道:“我跟姑娘说了,你想娶她呢。”
“滚!”马戈一声炸喝,马儿受惊,向前一蹿。牛老杂“妈呀”一声,被撞得四仰八叉,倒在地上。马戈慌忙收紧缰绳。马人立起来,马戈差点儿摔下马背。马前仰后合不停地跳跃,马戈在马背上前仰后合狂颠,眼前坪场旋转,煤堆上下蹦跳,窑工们、姑娘们仿佛纷纷向后倒去。
马戈死死抓住缰绳,意识一片空白。有人跃上马背,两只胳膊从后面伸过来,接住缰绳。马儿喘息着,缓缓站住。马戈扭回头,亦婷一只手扳住他的肩膀。阳光洒落下来,她脸上的汗毛,黑亮亮眼睛,嫩红的嘴唇,鲜活灿烂……马戈心里一松。牛老杂爬起来,没有怪罪马戈,跳脚骂道:“白马妨主!”
亦婷眼睛露出惊惧,紧紧搂住马戈,咬住他的耳朵,忧郁地说:“白马把老杂得罪了!”
马戈心里一乐,至于嘛!
真没想到,在马戈巡视别的矿点时,牛老杂将白马发配到井下去了。几天后,马戈回到这里,去井下巡查。马戈和牛老杂等矿工向采煤区走去。巷道两侧支柱,长满绿藓,顶棚生出蘑菇。一行老鼠在横梁上簌溜溜爬,眼球血红,像一队拎着灯笼游街的小人。猛地,一团庞大的黑影迎面涌来。“靠边!”牛老杂一拽马戈。马戈一个趔趄,差点撞在巷壁上。一匹马,拉着四节小煤车,在铁轨上轰隆隆飞驶过来。赶车的骂道:“找死呀!”
牛老杂跳起脚,吼叫:“谁找死?”
赶车的道:“老白呀,它认出了你,冲你来的。”
牛老杂冷笑道:“老子来到这个世上,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马拉煤车轰隆隆过去了。牛老杂拎着防曝灯,晃得鬼影憧憧,重重叹口气,说:“白马恨我。这些牲畜,在井下一干多少年,下来,就永远上不去了。有匹老马,卸下套,喂料时,突然疯了,顺陡坡没命地往上跑。赶车的没拦住,老马冲出井口,一见到阳光,眼睛就瞎了。”
马戈听得心惊肉跳。晚上,洗澡时,牛老杂敲击浴桶,说:“等天大黑,咱们躺下后,在矿难中死去的兄弟,就会回来,在坪场上划拳,喝酒,扯蛋,他们舍不得这地场。我起夜时,遇见过熟头巴脑的伙计,但我们从不搭腔,点点头,过去了。有的鬼见到我后,再没有回来,往生投胎去了。”
马戈像土著人一样,坐在石凳上,弯下腰,用手敲击浴桶,扑咚扑咚声,一个撵一个,翻滚着,坠入山谷,幽深的回音,像寺庙钟鼓声。
时间过得真快,钟表回到起点,却不是昨天了。马戈接到煤炭局通知,立即进城。手机在深山里用不上,是运煤车队捎来的信儿。亦婷说:“大山藏不住,怕是调你走了。”
牛老杂灰着脸说:“你这一走,鸡飞蛋打了。”
马戈说不出的感动,心里灰溜溜,好像他惹下多大祸事。老天脸色不好,阴云密布。牛老杂和亦婷非要送他一程。辽西丘陵,属地震多发带。山瘦,瘦骨零丁,但山山有骨,峰峰犹兽,脊梁拱动,像要奔腾起来。晴好天气,峰得日,岭得月,美妙如梦;孬糟景气,云像山,山似云,云山雾罩。风吹云散后,露出满山皱褶,极丑。
下雨了。亦婷说:“在山里走,最怕雨天。”他们向前走,雨也向前走;往乳峰爬,雨更稠。翻过乳峰,才能下山,来到公路上。迎面山峰前突,山腰收缩,山脚仿佛没了,犹如要倾倒的危墙。山根似半坡崖洞,他们躲进去避雨,一股霉菌味呛人,岩壁糊满绿藓,地上散乱着羽毛,兽粪,白骨。马戈感到头顶亿万年沧桑压力,蹲着,缩脖拱肩,像浇湿的鸟,往外瞅。闪电划过倾斜的天空,雷声炸响,云涛怒立,暴雨倾盆而下,山水轰轰涌涌,令人毛骨悚然!一只黄鼠狼蹿进洞里,在他们身边站住。马戈听牛老杂讲过,黄鼠狼住在坟墓里,嗑开死人骷髅,吃了谁家祖先的脑子,就会知道谁家几辈子的事情。马戈心里发紧,说:“雨小了,咱们赶紧走吧。”牛老杂朝黄鼠狼点点头,像跟黄仙告别。他们像山顶洞人一样钻出去。牛老杂在前面引路。野草杂树山石,像妄想狂。山风硬,噎得人说不出话,三人弓着腰,默默地跋涉。地面潮湿,雾气升腾,一步一滑,脚印有一尺半长,仿佛巨人猿的足迹。
他们进入断层带,东面、西面和南面,深谷遍布,谷缘被草遮掩,到处是看不见的深渊。到了扔石头问路的地带,晴天时,扔一块石头下去,很久才能落底,向下喊一声,回音扩大好多倍。糟糕的是,眼前山水漫涌,扔一块石头出去,只能看见浑浊的水,只能听见嗬嗬水声。乌云汹涌上来,罩满山顶,大白天,天竞完全黑了。马戈发现,他们好像在绕圈子,分不出东西南北,迷失方向了!
亦婷站住,嘀咕道:“哪边是北?”
他们望天,一丝亮缝不透,雨淅淅沥沥下着。糟糕!找不到北了!
马戈说:“往前走吧。”
牛老杂道:“瞎走!差一步,就能栽进深渊!”
马戈打个寒颤:“那就别走,等天晴。”
亦婷说:“等到明天兴许能晴。”
马戈想,总不能在这儿过夜吧。秋尾冬头,山里气温会骤然下降。
牛老杂一摸怀窝儿,惊叫:“酒葫芦忘带了。”
44879d2c958a35bc73c24b70cf36e288864fa6b93ff8130cfbcdfe299b1b02c2牛老杂被自己的发现击倒,像滩泥,说:“在这儿过夜,就是不冻死,山洪下来,也会被冲走,连尸身都留不住。”
“能发山洪?”马戈问。
“这么下雨,好不了。”
马戈说:“回去吧。”
亦婷说:“家在北边。哪边是北?”
马戈懵了!可不是,回都回不去了。
牛老杂拧紧眉毛,说:“乌云从北边上来的,那阵儿有风,雨肯定是由北向南,斜洒下的。”
他们细瞅,淅淅沥沥的雨幕倾斜着。
亦婷叫道:“着啊!顶雨走,就是向北,回去的道。”
马戈蹙起眉头,说:“山凹里,风兜圈子,要是风向变了呢?”
谁敢担保刚才风向没变?死静。牛老杂说:“看看衣裳。风向要是没变,右边应该特别湿,咱们在能辨别方向时,右侧直接挨淋了。如果风向改变,前后左右就湿得一样了。”
马戈一摸,果然右侧比左侧湿得厉害。看完自己,又摸牛老杂的衣服,惊喜道:“你的也是右边湿。”
亦婷说:“我的也是右边湿。”
牛老杂呵呵笑道:“风向没变。咱们有脑袋!”
他们迎着雨,大步向前,山水卷起碎石滚下去,声音咔咔啦啦,很坚硬,证明地面是硬的。他们心中说不出的欣喜,找到北,马戈能走出大山,牛老杂和亦婷能回窑了!
马戈看见一辆长途汽车,沿山脚下公路上爬过来,像一只乌龟在水里蠕动。马戈急忙下山,赶过去。牛老杂叫道:“马戈!”
马戈回身:“师傅!”
烟雨中,乳峰迷蒙,藏红色寺庙分外新鲜,钟声幽幽响起来。牛老杂大声嘱咐:“不管到哪里,对你身边的人都要好点,下辈子不一定能遇见了。”
马戈一愣,眼睛噙满泪水,扑扑跌跌,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