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芙康
宜兴的感动
走进尹瘦石艺术馆,众皆神情异样,虽未曾言语,但显然大出意外。
此前三日,畅游宜兴,早已意外迭出。紫砂帝国、奇山丽湖、先哲成群,时贤成林……绝非吃人嘴软的信口溢美,平生初来此地,耳闻目睹,其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实乃货真价实,让你除了称奇,惟有惊叹。
尹瘦石,出生宜兴,青春年少即成丹青高手。1945年,二十六岁携手五十八岁的柳亚子,于陪都渝州举办诗画联展。开幕之日,周恩来、王若飞、郭沫若到场贺喜。《新华日报》出版特刊,“柳诗尹画联展特刊”八字,系毛泽东挥毫亲书。
而眼前建筑,尽管匾额高悬,亦有展厅若干,但过于陈旧,与尹瘦石声名难符。主人看出我们目光狐疑,忙解释,此馆为暂栖之所,老馆本在尹老故里周铁镇。然彼处濒临太湖,湿气过重,有损藏品,遂另筹资金,建造高规格新馆。眼下工程进展平顺,竣工乔迁已指日可待。
听罢介绍,稍感心安,众人鱼贯步入类似“库房”的展厅。空间实在窄逼,陈放、悬挂的各式艺术珍品,看上去虽有“布展”的构思,无非大略分类而已,挤挤挨挨,几无疏朗可言。
待静心品鉴陈列、阅读说明,瞬间生出进得宝山的幸运。无论是尹老自己的代表画作,还是如雷贯耳的名人字画,抑或年代久远的出土文物,件件堪属无价之宝。想象设施现代、地盘宽裕的新馆落成,它们移驾过去,十之八九,拥有专辟尊位的资格,再投以射灯彩光,穿透岁月风尘,定会弥漫出金玉满堂的绚烂。
忽而,数人竟似有感应,问出同一问题:这几屋藏品,现在归属于谁?主人脸面放光,神情呈典型的“骄傲与自豪”:尹老已于1994年全部无偿捐赠家乡。我们顿然省悟,主人这份骄傲,这份自豪,发自内心深处,全是尹老所赐。联想到近年的“文物保护”,凡音高声壮的活跃分子,多为耍弄戏法手腕、浪得虚名的贪婪之徒。终日进出钱眼儿之余,时而高调领衔募捐,在“赈灾”一类场合,于镜头前炫跳来去。往往天花乱坠一番,掏出三二尺鬼画桃符,自定耸人听闻之高价,替代真金白银;而对搜刮入怀的赝品与真货,则视若亲娘老子,死死搂住,断然不肯撒手。
凡世间正常人生,多有相似,又各有不同。光阴荏苒中,尹氏家人关系,已是形态多元,却能坦然地统一心思,安静地服从尹老,拥戴老爷子将一生收藏,悉数回归社会。1998年,尹老了无牵挂,安然辞世,生前身后,一派祥和。众人于是感慨,尹老晚年有文化、有尊严的大手笔,既使珍宝根除散落之虞,亦能让人永久瞻仰太湖之子气定神闲的身影。
从楼里出来,有几级台阶,第一步差点踩空。此刻有点走神儿,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怀有尹瘦石如此心愿的大师,怀有其家人这般心愿的家人,眼下,还能数出多少呢?
苏州的新宠
1985年曾往苏州出差,此后竟无缘重返。承蒙当地范大哥安排,阔别二十八载,再度置身姑苏街头。昔日路窄屋矮的记忆,已无迹可寻。然眼前俊男灵动,秀女妩媚,恍若当年。惟有自家,于人生路上紧赶慢赶,赶成了痴呆的老汉。痴呆亦好,从表面瞧,近乎洒脱、逍遥;从实际说,虽一把年纪,仍晓得知足傻乐,入目入耳有趣有味,而习见的老年忧惧,甚或阴暗,则无以附身,岂不幸运。
范大哥宣布,这回不进园林,只看湿地。见众人诧异,他谆谆解惑:苏州园林虽妙甲天下,但于你们,属旧颜老貌,加之天天人满为患,躲开也罢;而古城北边的黄桥湿地,我不夸它,只作猜想,诸位纵然眼福不浅,领略湿地无数,这回仍会不虚此行。
看得出来,范大哥故弄厚此薄彼之玄虚,无非策略而已。苏州园林,游人四季不断,多如过江之鲫,早已无须弘扬。“春运”般的人气,实乃历经千百年塑造成的“硬道理”。范大哥为人耿介,此刻使用凸显手法,炫耀家乡新宠,想必黄桥定有绝活儿示人。
到得黄桥,放眼望去,湿地无边。以致游人虽多,星星点点,并无络绎成群之相。见一老者树荫下席地读书,主动趋前攀谈。对方欣然合书应答,告诉我们,近几年苏州奇异,外地客在城里拥抱园子,本地人来黄桥把玩湿地。此公健谈,见我们听得专注,便铺展话题,说他的许多亲戚熟人,若有一二日闲暇需要消磨,总是呼朋引类,首选黄桥。黄桥食宿俱全,丝毫不逊街市;景致乡野,又为街市所无。离家咫尺,来去顺当,却可尽享行旅之趣……
一尊褐黄色巨石,镌刻“荷塘月色”行书四字,不动声色地标志出游程起点。导游引领下,一行人循序渐进。是时大天白日,艳阳高照,遂相互打趣,月亮尚未上班,吾等来错时辰。走着说着,不约而同换了话题。数千亩荷塘,分为若干单元,有的辽阔浩淼一片,有的长宽一箭之遥,皆系现成地貌的自然划分,并非人为意志之硬性切割。塘与塘之间道树成行,曲径通幽。水面凫游的鸭,难辨家野;四围的蛙与鸟,交相鸣唱,哪还容人插嘴。成年人款款而行,孩童蹦跳尾随。而常见抑或常规的亭台楼榭,概无踪影。
江南园林,讲究处处做景,尤重小品点缀。在对精细入微引以为荣的苏州,倏然出现一块大处落墨,或可误以为大而化之的景点,颇有背叛传统之嫌。但恰因满眼简素,反叫人兴奋莫名。其实仔细揣摸,处处现出构思。木栈道拐弯视觉大美,铁索桥通连善解人意,而塘岸呢,有的作过精心的垒砌,有的则一律漫坡绿草。总而言之,追随自然天成,去净不伦不类的常见俗相,尽显一派“高品质”气象。如同一位作家所言,文章贵在素朴,好和坏都不要叫出声来。眼前千亩荷塘,粗粗地看不出区别,细细鉴赏,含着的学问可是不浅。因莲荷品类繁多,每塘植种不一,故叶期不同,花期有别,花色各异,然如何布局,以使叶茂花艳错开时日,呈次第之状。凡此种种,均显湿地经营者煞费苦心,欲让游客面对接踵而至的出其不意,喜不自禁,“叫出声来”。苏州赏荷,本为民俗一景,历时之久,样式之奇,早已声名远播。熟稔此道的朋友判断,以荷花为主题的湿地公园,走遍江南,惟黄桥个性十足,规模当首屈一指。
与湿地荷塘相连,是“苏州中国花卉植物园”。此园亦非凡俗之辈,栽种花卉达两千品种,争奇斗艳于春夏秋冬,地盘竟占三千余亩。如此妖娆、风流,国中少见。对一座城市而言,栽树种花的植物园,往往看似寻常,却远比动物园奢侈,许多号称“一线”的都市,竟然付之阙如。一位地方大员,如有庇荫百姓之心,还须意绪婉约细腻,又具情思飞扬澎湃,通常才会动植物园之念头。换句话说,植物园如初生婴儿呱呱坠地,非有远见卓识的大员“接生”不可。
硕大的古树盆景,成片的郁金香,繁花构建的小道……皆与大兴土木无关,却又无不体现重资投入。徜徉其间,诸如活色生香、绿肥红瘦之类辞藻涌入心头,步履轻盈,面似微醺。忽见有人拍摄婚纱照片,远处近处,少说七八伙之多。双双新人,或揽腰环抱,或入怀依偎,或背靠背,或眼对眼。仿佛卿卿我我一路跋涉,终于走到婚纱裹身的今天,脸上皆布满瓜熟蒂落的甜蜜。婚纱摄影的稀奇未及看完,闻听召唤,几个人跑了几步,去追赶走远的团队。
回程车上细想,浮光掠影看黄桥湿地,实在可惜。因其内容与质地,足以让人作两日以上的盘桓。翻开地图,又有惊喜,两条高速公路与两条高速铁路,皆紧邻黄桥,且辟有出口、车站。这等于明白无误地告诉你,自上海、杭州来,四十分钟之内瞬间抵达;自北京、天津来,尽管山重水复,亦只需三四小时。如此天时地利,黄桥前途无量。若是预测黄桥日后更火,堪属眼神儿不错;若是妄言黄桥火不起来,则为痴人说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