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容
“莴苣,莴苣,放下你的头发让我上去。”莴苣有一头又长又漂亮的头发,细得像纺好了的金丝……有一天,一个王子骑马穿过树林,从塔旁走过。他听到一阵歌声非常悦耳,就停下来静听……
朋友拷给我的童话MP3文件,放给孩子听。故事讲到这里,配乐响起,仿佛就是莴苣姑娘的歌声,非常地深沉动人。打动我的还有一点:这个朗诵的文字版本,就是我童年时阅读的版本,朗读者声情并茂,读出我曾默念过许多遍的语句,一词一字,丝丝入扣,以为散失了的记忆竟还原了。为此,我等到返乡时,特地把老家那本旧的《格林童话选》找出带回了武汉。
这本《格林童话选》是我上小学二年级时买的。当时,我嗜书如命(胜于现在),碰到什么书都不离手地看。如果碰到的是《安徒生童话》,那会更好,格林童话当然也是必读书,《白雪公主》、《灰姑娘》都看得熟。故事是多少有些俗套的,文字也不是那么精纯的,比如白雪公主降生,“象雪那么白净,象血那么鲜红”,或许原文如此,译者照译,可这效果,不仅语焉不详,颜色也不吉祥,这么一个孩子生下来,难怪母亲就去世了。还有好人得好报,恶人有恶报,坏女人的下场是说一句话嘴里就吐出一个癞蛤蟆,而好女子的酬报是说一句话嘴里就吐出一块金子,这难道也是好事么?假如我是那个好女子,我愿倾其所有,医治这不幸的咯金之症。
不过,即使是安徒生,他也写过《小克劳斯和大克劳斯》那样俗气的作品呢,此篇若不署名,也很可以归到格林童话里去。安徒生童话,我从前没买书,就没看全,而其中最优美的那些篇章,当然不会错过。我在课本里读到了,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了,我的心和丑小鸭同步地颤栗,我为卖火柴的小女孩饮泣。尽管安徒生的作品可分为“三个时期”,他除了浪漫主义也有现实主义,也不乏“对丑恶与荒诞的鞭笞”,我只认定那些唯美的、忧郁的、极端诗意的作品才是他的典型风格。他是北欧人,鹅毛大雪飘飞的丹麦,他的心也象一朵美丽的雪花,六瓣状晶体,从天上来,不染尘埃。
我的女儿三四岁的时候,我很犹豫,要不要给她听《海的女儿》。小小的女孩心地已足够纯洁,过于纯洁会不会培养出悲剧气质来?安徒生是个天使,当世与后世的读者都尊崇他,而他坎坷忧郁的一生,是由他那极端敏感的心灵独自承受的呀。拥有一颗天使的心是幸还是不幸,要看他心灵与才华的比例,以及二者是否协调,还有谁也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必然的,上天是否眷顾他。若是为文学陶冶,应该给孩子安徒生童话;若是想让孩子食些人间烟火,耐受力强点,格林童话倒是比较妥当的。格林童话的品格较为凡俗,多反映十九世纪日耳曼民间小手工业者的生活和理想。那些铁匠、鞋匠、裁缝、磨坊主们,生活得欢实热腾,快活时唱歌跳舞,肚子饿了吃面包、香肠还抹果酱,姑娘运气好了会给路过的国王娶去做王后,这种事情似乎经常发生。
重读《格林童话选》,我发现曾经看熟了的内容还是忘掉了不少,许多感想是现在才清晰起来,小时候模糊未明。似乎不必为从前遗憾,碰到的书不够好,甚或碰到了不好的。好的不好的东西一股脑儿来,孩童其实有个潜在的选择,选择那些符合他天性的去吸收,或保留到将来再去芜存菁。不怎么样的会被遗忘,不喜欢的则是印象深刻的否定,最后留下来的,就是属于你的,你会发现它与你在品性上的暗合。
这本旧书的最末一篇《放鹅姑娘》,里面那个去牧鹅的公主念的几句小诗,我多少年来都记得,会背:“小风,吹呀,吹呀,吹掉小昆尔特的高帽,让他去跟着追呀,追呀,一直追到我把头发梳光,再把头发编好。”女儿两岁时,我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念给她听。不知她有没有听懂这风里的惆怅,我小时候是感受到了的。这是个什么故事呢?一个小国的公主——应该是小国吧——要出嫁了,嫁给一个远地的王子。他们的老国王已死了很多年,老王后给女儿准备了很多嫁妆,但只派了一个侍女陪着公主上路。临行前,老王后取了一块小白布,割自己的手指滴下三滴血,作为对女儿的庇佑,然而在路上这块小白布被河水冲走了。于是侍女就欺负公主,逼迫公主与她交换了衣服,到了别国她冒充公主嫁给了王子,让真公主每天跟一个叫小昆尔特的少年去放鹅。在田野里,公主解下头发来梳头,小昆尔特看见她的金色头发就想去扯,于是公主就说这几句话,让风吹起来,少年去追他的帽子,她好从容地梳头。
我喜欢这个故事,它也特别适合妈妈讲给女儿听。一个在家是公主的女孩,只身离家远行,她的即便是王后的母亲能够庇佑她多久?有多少坎坷与危险潜伏在路上,她凭借什么才能抵达幸福的家园?长大了再读这个故事,一个貌似平淡的细节突显出来。公主和侍女到了别国的王宫,王子以为侍女是他的新娘,扶她下马,引她上楼,真公主留在下面。然而——老国王在窗户里观望,看见她站在院子中间,非常文雅、温柔、美丽,他马上就到王子房间里,问新娘带来的站在下面的姑娘是谁。
这个细节非常关键,也使得情节合理,一个侍女,难道偷换了公主的衣服就可以冒充了么?真正的公主,不穿她的好衣服就丧失价值了么?年老的国王目光如炬,公主也就是凭着她的气质与教养维护了她自己。她是那么柔弱,无力驾驭她的侍女,沉默地忍受着被欺凌的命运,只是在每天去放鹅的途中,跟她的忠实的被杀掉的马说上两句话:“哦,法拉达,你挂在这里?”“哦,公主,你怎么变得这样惨?如果你的母亲知道了,她的心一定裂成两半。”她不言语,走开了。老国王暗中跟着她,听到她与马的对话,看到她的灿烂的纯金色头发。当他把她叫来问话时,女孩因为被侍女逼迫着发过誓,不敢吐露实情。只有高贵的人才把誓言看得神圣,她的举止言行都证明她是一个公主。侍女背叛她,法拉达救不了她,母亲的三滴血也难以伴随她终身,最终成全她的,是她璞玉浑金的自身。
如果让成年的我来给这个故事一个概括,我认为它讲的是:优雅。这两个字严实地包含在一个精巧故事的芯子里面,它也正像一朵花的心,花朵的褶晕都由它生发、盘旋、绾结。
以上,是我许多年里慢慢形成的感想。之所以写下来,是因为最近看一本新书,既强化了它们,又颠覆了它们,催成我感想的书是:《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这本书做得极其漂亮,像一本外国书,它的装帧仿照了它的外文原版书:“Angela Carters Book of Fairy Tales”。“fairy tales”通常译成“童话”,“fairy”是“仙女”的意思,从来童话里少不了仙子仙女,他们帮人解决困难、实现梦想,同时赋予一种轻盈优美的基调给这种文体。可是这本集子不是这种童话,译者将它译成“精怪故事”,是神来之笔,抓住了这些故事的特征:古怪灵精、非一般、无章法,但生机勃勃得近乎蛮野,它们可没有童话那么雅驯那么乖!倘若你要把它们读给孩子听,最好先快速浏览一遍,或读的时候作必要的修剪,有些内容少儿不宜。而故事本身就像个精怪似的,听着你遮遮掩掩的朗读,哼笑一声,腾云驾雾自顾而去。
“这部精彩的集子囊括了抒情故事、血腥故事、令人捧腹的故事和粗俗下流的故事,里面决没有昏头昏脑的公主和多愁善感的仙子;相反,我们看到的是美丽的女仆和干瘪的老太婆,狡猾的妇人和品行不端的姑娘,巫婆和接生婆,坏姨妈和怪姐妹。这些出色的故事颂扬坚强的意志、卑鄙的欺诈、妖术与阴谋……”这内容提要就写得非同凡响。安吉拉·卡特的这本故事集,是交由英国的一个“悍妇出版社”出版的,这个出版社出这本书真是彼此相得益彰。
安吉拉·卡特从世界各地找来这些故事并记录下来,她做的工作与格林兄弟类似,手法却正相反。我一直认为格林童话是比较粗和糙的,其实身为语言学家、古文物研究者和中古史学家的格林兄弟已经作出了巨大努力,严谨地比较和筛选了民间文学的不同版本,将故事打磨得精致优雅、温情脉脉,适合中产阶级的价值观,使之得以广泛流传,成为全世界儿童的隽永读物。安吉拉·卡特恰好不这么做,她不删不改,忠实地保存这些故事的原生态,即使它们包含有色情、乱伦、暴力、血腥的因素。她采集的范围也尽可能地广泛:从英伦小岛,到欧洲大陆,到中东,到亚洲,到非洲,到澳洲,到美洲,甚至到北极——书中有不少因纽特人的生猛篇章,都是匪夷所思的荤段子。她这样做是为了让这些来自民间的故事保持它们充沛的生命力。
格林兄弟搜集整理日耳曼民间文学的初衷,是为了进行学术研究,为了证明这些故事并非个人创作,而是古老的宗教传说,是印度欧罗巴神话的遗迹或翻版。这个没多少人感兴趣的观点,在读卡特这本书的时候得到相似的印证,原来《白雪公主》、《灰姑娘》、《睡美人》、《野天鹅》这些故事,在许多国家都有不同变体。口口相传的故事成了精,有了生命,它们像乘坐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到五大洲、四大洋。传说地球上的陆地在千万年以前本来是一整块,它们后来起了裂缝,分开了,逐渐缓慢地漂移,载着相似的人性种子,生长出不同肤色的人类。
《小红帽》是格林的故事,中国人也给孩子讲“狼外婆”的故事。有人说故事本身有破绽,狼要吃小姑娘,在森林里碰到就能吃了她,何必虚与委蛇,骗她说出外婆住哪里,再躲到床上假扮成外婆来吃她?其实这个故事的核心,是教育孩子狼会伪装成人,吃人的狼,一定会装得非常和善。狼外婆和小红帽的对话是这个故事不能省略的精彩部分:
“外婆,你的耳朵为什么这样长?”
“这样才听得见你说话呀。”
“外婆,你的眼睛为什么这样大?”
“这样看你才更清楚呀。”
“外婆,你的胳膊为什么这样粗?”
“这样抱你才更容易呀。”
“外婆,你的牙齿为什么这样尖?”
“这样吃你才更方便呀!”
小红帽是被吃掉了,在卡特的版本里可没有个猎人剪开狼的肚皮把她救出来!这是对的,既然要警示小孩,就告知不能挽回的后果,卡特的文中有一句话点明了故事的主题:“这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跟狼闲扯有多危险。”
卡特是警觉的,她提醒读者注意,与《白雪公主》相似的篇章《诺莉·哈迪格》中,想置女儿于死地的恰恰是她的亲生母亲,而非继母,理由与那位继母一样,因为女儿比她美丽。姿色渐衰的女人,会妒忌自己蓓蕾初绽的女儿,这微妙的心理其实也很普遍,只是人们不敢直视它。人伦中天然含有危险的成分,因为关系太近,利害相关。格林的《六只天鹅》里那六个变成了野天鹅的哥哥,都很疼惜他们的妹妹;但在卡特的《十二只野鸭》中,那十二个哥哥却想杀掉妹妹,就是因为有这个妹妹,他们才遭受了变成野鸭的厄运。
故事不是卡特写的,而她的编选、分类、冠名彰显了她的思考和主张,“勇敢、大胆、倔强”,“聪明的妇人、足智多谋的姑娘和不惜一切的计谋”,“好姑娘和她们的归宿”,甚至“捣鬼——妖术与阴谋”。这对传统是种颠覆。赏善罚恶是人间自有的公道吗,它由谁来执行?一个被继母和姐姐欺侮,睡在灶旁灰堆里的灰姑娘,王子为什么眷顾她呢,为的是她遗落在舞会上的金鞋子。而仙子又为什么要帮她置办金色的衣服和舞鞋呢,就因为她善良、勤劳么?可是这世间,无论是善良勤劳的姑娘,还是真的拥有金鞋子的姑娘,都多得数不清啊,究竟要怎样,才是她而不是别人,获得命运的垂青?
卡特书里灰姑娘的继母在婚前待她是好的,在如愿与她父亲结婚后,就待她很坏了。姑娘想,“既然是我亲手捡起了这只蝎子,就要自己动脑筋解救自己”。这就是一个聪明的姑娘,懂得困难要排除,幸福要追寻,全都靠自己。按照这个思路,《放鹅姑娘》里懦弱的公主,面对命运的不公惟有沉默。她的身边有个老国王,有眼有心看出了她的公主气质,但在浩渺平常的现实中,有几个人知道“气质”是什么?如今这两个字已被用滥,作为人皆有之的征婚条件,在某电视剧中,一个女人这样央求女主角:“小姐,你又漂亮又有气质,你就把他让给我吧。”气质仿佛是一种有形的不动产,你既拥有,夫复何求,不妨优雅地把属于你的王子让给条件逊于你的侍女。
安吉拉·卡特临终前在病床上整理书稿,她说:“我只想为姑娘们把这个做完。”姑娘们,当她们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听着公主、王子、仙女、魔法的童话,这些星宿照看着她们的童年,等她们渐渐长大成人,也许有一天会碰上安吉拉·卡特,这个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找来各种故事的人,告诉她们新奇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