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娜娟
1916年,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病债交迫精神空虚,在自已的卧室注入过量的吗啡自杀,年仅四十岁。
1925年,俄国诗人叶赛宁因精神抑郁在一家旅馆的暖气管上上吊自杀。
1927年,中国诗人、学者王国维投湖自杀。
1930年,前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开枪自杀,并留下《致大家》遗书。
1941年,前苏联女诗人玛·茨维塔耶娃回国后不久,在偏远的小镇叶拉步加自杀。
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这本书中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
自杀庄严吗?自杀者有尊严吗?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想过自杀这件事,有时候我还会想出很具体的自杀方法。有自杀的想法或念头,并非我的人生很痛苦很无奈很羞耻很绝望等等诸如此类的原因,相反,我的童年少年时期都生活得很如意很幸福,成年生活也是一帆风顺没什么波澜,不过我仍会时时冒出这种想法,但止于想法,仅此而已。
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毛泽东逝世这个天大的事情发生以后,我开始追问人活着的意义,这一追问吓了我一跳,因为我发现,人活着没有意义。因为失去一个人的悲伤会被时间化解,失去一个人的损失会被另一种得到而获得补偿,失去一个伟人会被另一个伟人替代。当我看到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毫无尊严地躺在病床上,在痛苦、无助与耻辱中慢慢承受煎熬,最终怀抱无尽的眷念、遗憾与不甘离开人世时,我一次次地想到,我要选择我的死,我要让我的死庄严些、高贵些。
怎样的死是庄严而高贵的?什么是尊严的死?什么是耻辱的死?生活究竟值得过还是不值得过?在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时,自杀者认为,现在甚至以后的生活都不再值得去过了,即使他想再过下去,但生命的痛苦与无价值感也迫使他认为,生活不再值得过下去了。文学家的自杀,更多是一种选择性自杀。即使他们已患有精神疾患,自杀也是源于存在层面上的选择。这种自杀是对自我存在的强烈自恋或者反抗,是意识(观念、情绪)与生命的战斗,以意识的胜利为结局。意识并非人的全部,它只是人生的局部甚至有时它常常是一种幻像,我们高贵的生命在某一个时刻屈服于内心的幻像,于是愈行愈远,最后付之行动——自杀,这怎么能说是有尊严的死?!在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中,因为无知被迫屈服于意识,这是用太高的代价来换取尊严,这时尊严还在吗?仿佛在,但更多的是可悲可叹与无尽的惋惜。代价太高,于是尊严沦为屈辱。
1961年,美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海明威,在海边把双筒猎枪放进嘴里,扣动扳机自杀,时年六十二岁。这个硬汉选择自杀是坚强勇敢还是软弱胆怯?他曾这样写道,“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这就是海明威的信念。作品中老人在与鲨鱼的搏斗中活了下来,但海明威在与自己的搏斗中败下阵来。他或许认为选择自杀正是因为他的勇敢他的英雄主义。但正是因为他的自杀,使我对他硬汉这个称号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他只是个崇尚勇敢坚强的人,因为他的内在不够坚强,无论他的自杀是因为不再能创作还是无法忍受身体的痛苦,都是源于他的恐惧,而对生活的恐惧是因为缺乏生存的智慧。首先,他没有智慧地认识英雄的本质。能伸能屈大丈夫也。伸需要力量,屈更需要力量,更重要的是,生存需要的不仅仅是力量,更需要智慧,能屈者更显其顽强的生命力量和智慧。他一直在和他自己的存在对抗,也一直在和自己内在的软弱抗争,与恐惧较量,但未获成功。
我们可从他的作品中看到他脆弱的品质和心灵深处的恐惧,因为他一直在抗争,即使作品中主人公都赢了。很多主人公都只是表面上羸了,或者逃匿了。比如《老人与海》,老人捕到了一条巨大的鱼,但收获的却是鱼的一副骨骸,“它如今仅仅是垃圾,只等潮水把它带走了”。这种对生活的恐惧是如此强烈,人的一生所谓的收获就像老人那样,难道不是事实?海明威看到了,不过他拒绝承认也害怕面对这样可怕的事实。于是他把恐惧转移到他的作品中。“在生活中顽强挣扎”是作品一直都在试图解决的问题,它们也是海明威的问题,他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脆弱而让自己真正地坚强起来,也不知道如何解决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最后他被自己打败了。其次,他缺乏对待荣誉的智慧。他去世前这样说:“人生最大的满足不是对自己地位、收入、爱情、婚姻、家庭生活的满足,而是对自己的满足。”他正是因为对自己的不满足和无法满足,最终选择饮弹自尽。对自己的不满足,缘于他缺乏感恩这一生存的基本智慧,缘于他不恰当的自我定位。荣誉是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全部,荣誉同样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人淡忘,一个人获得的荣誉越多就应越会感恩,而不是想死死保住并捞取更大的荣誉。
还有茨威格、三岛由纪夫、老舍、徐迟等等的自杀,我不敢再说出更多的名字,太多了。他们有着怎样复杂无奈不堪的人生与内心世界暂且不说,但他们选择了同样的自杀方式。这些作家们的自杀,宣告生活不值得去过了。那么还有什么样的生活值得去过呢?他们都有着强烈的自我中心意识,这让他们凌驾于社会伦理道德之上,他们认为他们有权利选择自杀,他们忘记了自己的社会责任与生存责任,他们追求的是彻底的自由。而强烈的自我中心意识是自由的囚笼,正是这种分裂的生存方式,自杀是必然的结果。他们是文学艺术领域的专家,但不是生活的专家。只有懂得自己在宇宙万物中正确的位置,懂得顺应时代和宇宙的变化随时适应内在与外在移动的人,才是生活的专家。他们误读自己的位置,又不接纳移动,于是他们与自己为敌。世间万事万物都在移动,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白天黑夜月圆月缺都在告诉人们,变化是真理。作为天地之间的人又怎么可以例外?让自己的移动使生命发生变化,是一种和生命的死亡与新生拥舞、共存的生活智慧,一个能够接受变化的人,一个懂得迎接死亡的人,一个明白等待的人,才是一个真正懂得并享受生命的艺术家。
一个人一旦来到这个社会,就没有权利选择自杀,因为你已然是人类生存链上重要的一环,你若选择自杀,那么会有好几代人将受到不良影响,而当你是一个文学家时,对大众的影响会更广泛也更长久。文学家生命并不仅仅属于他自己,他同时也属于整个人类。
1987年,女诗人蝌蚪用一把精致而锋利的手术刀割断了大腿上的静脉自杀,年仅三十三岁。
1989年,诗人海子怀揣《圣经》在山海关卧轨自杀,年仅二十五岁。死时胃中只存几瓣橘子。
1991年,台湾女作家三毛在台北寓所卫生间里上吊自杀。
1991年,诗人戈麦在圆明园附近投水自杀。
1994年,诗人顾城用斧头砍伤妻子谢烨(后不治而亡),继而在一棵树上吊颈而死。
1996年,诗人、报告文学家徐迟从六楼病房阳台上跳楼自杀,时年八十二岁。
2000年3月,诗人昌耀在医院跳楼自杀,时年六十四岁。
这些人曾经是怎样地影响着众多读者,将来也同样会影响另一些读者。他们的作品传递着爱与美,传递着自由与高尚,但他们的死,传递的又是什么信息呢?
他们的生存状况,使他们不再接纳任何生命,他们的思想意识中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只有他曾经甚至很久以来就已建立的一种信念。当生命或世界的发展使这种顽固的信念受到致命的打击时,他仍然紧紧抱住这一过时或不堪的信念或暂时不被珍视的信念,其行为就与他的生命走向开始背道而驰,强烈的相反的力量,一点一点撕裂着生命,他们还是没有想到改变,但生命本身是要适时而变而动的。他们听不到内心的那个声音:生命的河流是滚滚向前无法回头的。但是他们一意孤行。生命的本质,每一次变革变动一定会有一段极度的黑暗,这种黑暗必然伴随着巨大的恐惧。
他们被生命中的黑暗与恐惧征服了,他们是一些自认为十分清醒的人,因为他们只能听见意识的呼唤与聒噪。他正在选择自杀,一个声音一直告诉他,这种生活不值得过,一种感觉也在告诉他,生命正在感受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永无止境。然而,之于鲜活的生命本身,他们真正是无知的人。因为他们不能听见内心的呼唤,他们不能感受宇宙的奥秘与生命的力量,他们早就习惯被他虚幻的清醒的意识绑架,他是他自己的囚犯,而且是一个完全彻底心甘情愿的囚犯。他们坚守的价值被这个世界弄脏了撕裂了摧毁了,或者还没来得及被这个世界承认,于是这些清醒的选择自杀的人意识到活着的任何深刻的理由都不存在了,也就是他的所作所为是无价值的或者是他再也不能有所作为,他连自娱自乐都无法做到!因为他们心里只有自己。因为他们相信痛苦是永无止境的。
痛苦会永无止境吗?如果你相信,就会永无止境。
1942年,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寓所与自已的妻子一起自杀,时年六十一岁。茨威格死时,再过三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就结束了,他竟无法承受,他说他无法忍受一次又一次逃亡生活,因为他认为苦难没有尽头。他是我十分喜爱的文学家,可是他的选择,真是让人难以忍受与无以言说。
茨威格在遗书中写道:在我自己的语言所通行的世界对我来说业已沦亡,而我精神上的故乡欧洲业已自我毁灭之后,我再也没有地方可以从头开始重建我的生活了……这样我认为最好是及时以正当的态度来结束这个认为精神劳动一向是最纯真的快乐,个人的自由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的生命。
茨威格不相信痛苦的处境是有止境的。他把个人的自由看成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而事实上人生最宝贵的应该是爱,所以他才走投无路。
与茨威格命运相类似的作家很多,他们没有选择自杀。其中有一个让我深深敬佩的作家,他就是被誉为“俄罗斯的良心”的俄罗斯作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如果从命运的颠沛流离囚狱之苦来比较,比许多自杀的作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索尔仁尼琴生于1918年11月12日,谢世于2008年8月3日,享年八十九岁。
1945年2月,索尔仁尼琴因在与老朋友通信中批评了斯大林而被捕。内务人民委员部以“进行反苏宣传和阴谋建立反苏组织”的罪名判处其八年劳改。刑满后被流放到哈萨克斯坦。
1956年解除流放,1957年恢复名誉,后定居梁赞市,任中学数学教员。
1962年他发表前苏联文学中第一部描写斯大林时代劳改营的作品,引起轰动并受到赫鲁晓夫的赏识,并加入前苏联作协。但是随着赫氏下台,小说遭到批判。此后作品很难在前苏联公开出版。
1965年3月,《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受到公开批判。
1969年他被开除出前苏联作家协会。
197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理由:“由于他作品中的道德力量,籍著它,他继承了俄国文学不可或缺的传统”。
1974年2月12日,前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宣布剥夺其国籍,把他驱逐出境。同年10月,美国参议院授予他“美国荣誉公民”称号,12月起侨居瑞士苏黎世,随后移居美国。直到1994年在时任俄罗斯总统叶利钦邀请下回到祖国。
2007年俄罗斯国庆节那天,索尔仁尼琴获得2006年度俄罗斯人文领域最高成就俄罗斯国家奖,普京亲自去他家颁发国家奖章。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三十七年之后,索尔仁尼琴终于在自己的祖国获得了肯定。
2008年8月3日索尔仁尼琴在莫斯科寓所安然逝世。
这个流亡一生的批判者,终生的持不同政见者,竟然能够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安寝于自家的床上。索尔仁尼琴始终坚称:“我绝不相信这个时代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正义和良善的价值观,它们不仅有,而且不是朝令夕改、流动无常的,它们是稳定而永恒的。”他的内心没有自己只有人类的和平、幸福与自由,他相信艺术是可以拯救人类的,正是他宏大的心胸与人生格局,内心满溢着的人类之爱,使他忘记了作为个体人身的种种痛苦与不公正,他所持的信念使他的内心始终是充满爱、公正与自由的,为此他在国际上被称为人道主义作家。更可贵的是索尔仁尼琴不仅承受住了苦难的磨炼还承受了巨大荣誉的考验。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司马迁,这位高贵的永垂不朽的历史学家文学家,这位奠定中国历史表达方式的伟人,这位有着饱满情感与智慧的哲人,他的生命曾遭受过怎样的屈辱与不堪,但他却用他高贵的灵魂与智慧活出人类最有尊严的生活,他让人的生命像太阳一样永恒。作为天地之间的人,我们该如何活出自己的尊严与价值,司马迁是榜样。司马迁说,他不得不活下去。其实索尔仁尼琴和司马迁同样都是有着强烈使命感的作家,所以他们完全超越了个体小我的所有苦难,成为人类的榜样。
难道其他的作家就没有活下去的使命与责任了吗?当然不是!如果一个人的信念核心丧失了爱,那么他的心灵就是封闭的对抗的孤立的,所以是无助的;相反,他的心灵就会是敞开的邀请的被恩宠的,因此一定是会得到帮助的,其实当一个作家选择自杀时,爱已从他心中消失了。同理,如果一个作家难以忘怀自己所负的使命,他就不会选择自杀。
1970年,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在日本自卫队总监室剖腹自杀,时年四十五岁。
1972年,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由于生活与理想的极度矛盾,精神苦闷,服安眠药自杀,时年三十五岁。
1972年,川端康成这位极力反对自杀的文学大师,含煤气管自杀。川端康成1899年出生,196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一生可谓一帆风顺,可他居然也可以选择自杀。
1968年,以《雪国》、《古都》、《千只鹤》三部代表作,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瑞典皇家文学院常务理事、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斯特林致授奖辞:“在川端先生的叙事技巧里,可以发现一种具有纤细韵味的诗意。”
“这份奖状,旨在表彰您以卓越的感受性,并用您的小说技巧,表现了日本人心灵的精髓。”
可能恰恰就是这份“诗意”气质,纤细、敏感、多疑,而酿成了他的悲剧。“卓越的感受性”,“心灵的精髓”之类,走到极致,往往坏事。
这些作家的自杀告诉人们,人性的脆弱抑或刚强,更让人铭记的是,这强烈的自我中心意识背后隐藏着的无知与懦弱。
假如他记得时刻提醒自己:我是浩瀚宇宙中的一分子,我并非无足轻重;如果他记得他的生命乃宇宙的恩赐,他就会想像种子在成为幼芽之前的情景——见到阳光之前所有的种子都曾经历漫长的黑暗与等待,它必须突破曾经保护过自己深爱过自己的硬壳,才能获得新生。生命就是片刻的放弃与生长。那些曾经保护过你荣耀过你的,你生命的一部分,有一天也会是束缚你生命的桎梏。如果你仍然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你就必须学会忍痛割爱,放下或挣脱那些桎梏,像一粒种子那样去成就自己。
自杀是他们向生活索要活着的意义无果甚至遭到羞辱之后的选择。许多哲学家思想家用各种手段告诉人们,活着的意义是精神上的你,给肉体上的那个你。但我们还是常常看见文学家们选择自杀。他们精神的我飞得很远,肉体的我却永远只在脚下的土地之上匍匐。肉体的我必须与所处的环境相一致或相融合,而精神的我则不然,它是自由之子,它渴望我行我素。当精神与肉体产生冲突时,痛苦使精神倍受折磨,生存的荒谬感如无数隐形的利刃杀戮着美妙的精神与实在的肉体,精神只有选择杀死肉体的自己,以此摆脱痛苦达到某种平衡。自杀是意识的我杀死肉体的我。肉体的我其实本质上拒绝死亡。
诗人辛波斯卡写道:灵魂啊,别谴责我偶尔保有你。他这句话让我灵魂感动!自杀者何曾想过自己的灵魂会因为自杀而倍感痛苦,灵魂无声的呼唤自杀的人是听不见的,他们早就忘记人是因为有了灵魂才高贵的。自杀是对生命的蔑视,自杀是对生存的不负责任,自杀是对人类生活的玷污。
每一个生命都是珍贵的,因为它与所有人的生命相互联系在一起,一个人选择自杀,不仅会影响他家庭体系中的数代人,还会对社会产生不良影响!所有的生命都是珍贵的,没有贵贱。你的生命并非是你自己的,你只有爱护生命的天职,没有杀死生命的权利。为了更庄严而有尊严地去赴死,我们的选择是更智慧更有尊严地活着,并一直活到完成这一世的使命,然后无疾而去。愿上苍祝福所有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