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作航
摘 要:对阿里斯托芬作品的分析,透过其文风怪诞、讽刺的表象反映出当时雅典城邦存在的问题,即天上诸神与人,法制与家庭的对立。挖掘出阿里斯托芬隐藏在荒诞背后的政治哲学企图:城邦真正的统治者应是诗人,因为只有诗人才能解决城邦与人的对立,才能平衡严酷的法律和自然家庭之爱。
关键词:阿里斯托芬;城邦;诗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3)29-0212-02
要了解古希腊苏格拉底的思想,主要的资料来源有四种,第一种阿里斯托芬的《云》;第二种色诺芬的著作《往事录》、《齐家》、《会饮》、《苏格拉底的申辩》;第三种柏拉图的大部分作品中苏格拉底均有登场;第四种亚里士多德的部分记述。其中后三者都与苏格拉底有着较为直接和密切的关系:色诺芬是苏格拉底身边亲近的人,柏拉图是苏格拉底的徒弟,亚里士多德也可以看作是苏格拉底的徒孙,当我们深入研读尤其是色诺芬和柏拉图中的苏格拉底时,我们可以轻易发现这些文字体现了一个正面的苏格拉底形象阿里斯托芬笔下的苏格拉底。
然而唯有阿里斯托芬,对于苏格拉底而言可说是外人。阿里斯托芬笔下的苏格拉底,其人格是与色诺芬、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大为不同的。阿里斯托芬与苏格拉底的关系可以在柏拉图作品中找到一点描写。阿里斯托芬只在一篇柏拉图对话中直接现身,那就是《会饮篇》。这篇对话大概描述了一场宴会,宴会尾声只剩下三个人仍然清醒,其中的两个就是阿里斯托芬和苏格拉底。这是阿里斯托芬与苏格拉底的直接登场碰面,除此之外在苏格拉底亲近之人的记述里,基本很难再找到阿里斯托芬的身影,当然在柏拉图的《申辩篇》中,曾提及苏格拉底受审与《云》有关,但这并非是阿里斯托芬的直接登场。我们可以从这些基本的方面判断出,阿里斯托芬并非苏格拉底亲近之人,却在《云》中写苏格拉底,其创作目的是不同于其他人的,是另有其深意的。有必要对阿里斯托芬作品做一个基本的解读,以从中发现一些当时雅典的真正问题。
阿里斯托芬在当时的雅典城邦中是典型的诗人型人物,即剧作家。阿里斯托芬是一位喜剧作家,在他的作品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奇思怪想、荒诞与反讽。如《鸟》中由鸟类统治的城邦、《公民大会妇女》中城邦变成女性掌管的家庭、《马蜂》中儿子竟出手打父亲、《和平》中骑着屎壳郎升天的人、以及《云》中学生烧了老师苏格拉底的学园等等。在这里我们不禁问道:难道阿里斯托芬真的只是一个疯癫的、神志不清的诗人?他的作品是否只是对其各种怪诞想法的记述?还是说这位著名的古希腊诗人运用如此怪异的文风写作乃是另有深意?
二、阿里斯托分芬湾远政治哲学意图的喜剧
首先我们需要抛出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是喜剧而不是正剧?当我们开始接触阿里斯托芬的作品时,我们会发现其中充满了当今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所难以接受的内容与描述。阿里斯托芬为了使读者发笑所采用的手段包括谣言、诽谤、滑稽的模仿、粗俗的语言、插科打诨、嬉笑怒骂、荤段子、以及渎神。透过这层让人皱眉的表象,我们看到的是呈现在其作品中的放纵的、欢乐的、豪放的、自然的、固执的各式各样的人。至此我们必须考察下阿里斯托芬当时的生活环境,以指引我们的分析深入下去。阿里斯托芬,其一生大部分时间均在雅典城中度过,其所见、所闻、所感均来自当时雅典城邦中确凿体现出的事实。当时的雅典城处于奴隶民主制,城邦的主体和中坚力量,也即是决定这个城邦的未来和命运的,是那些奴隶主、自由民或者说公民、农民。这些人不同于智术师也不同于哲学家,他们表面上是放纵的、快乐的,是粗鲁的、流俗的;他们内心里因袭城邦的习俗,遵守城邦的制度,他们敬重神,对正义和美遵循神的启示。毫无疑问,阿里斯托芬作品表面的戏谑粗鄙风格明显地会吸引这些质朴的乡下人,或者说阿里斯托芬如此写作的目的,正是要吸引拥有这种出身、拥有这种禀性的人。这种人才是他的观众中最佳的、最权威的一部分,阿里斯托芬所要吸引的,正是如亚里士多德所描述的最佳民众共同体,由乡村公众作为中坚的民众共同体。至此,我们已嗅到隐藏在阿里斯托芬喜剧背后的是一种强烈的政治哲学的企图,阿里斯托芬想通过自己的喜剧向公众发声,向雅典城邦的公民们表达自己对一些问题的看法。
三、阿进而斯托芬荒诞喜剧的严肃内容
第二个问题是,阿里斯托芬荒诞的喜剧背后是否确实有着严肃的内容?如果有,这种严肃与荒诞之间是何种关系?要阐明的是,除了吸引公民以外,阿里斯托芬运用荒诞的喜剧手法还有另一目的,或说这是喜剧相比正剧所拥有的独特优势。正剧只能扎根于现实的城邦、现实的社会和现实的人物,当正剧描写现实的时候,很容易触及当时的律法和传统的底线。而喜剧则可以通过荒诞手法直接构思出超越现实社会的虚幻场景,在这种场景中,可以把各种不同的对立深刻的表现出来。在《和平》中,主人公出于对战争的恐惧,爬在一只屎壳郎的背上升到了天上,他见到了宙斯,发现是宙斯的行为引发了人世间的战争。受宙斯控制的战神将和平女神埋在地下,宙斯命令谁敢掘出女神,谁就将犯死罪。最终,主人公反抗了宙斯的命令,成功挖出和平女神,给雅典带来了和平。阿里斯托芬运用荒诞的表现手法,轻而易举地把人世间的生活和城邦所敬拜的神之间的对立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除非罢黜诸神,否则人世间不可能拥有闲适平静且正义快乐的生活。同样的手法还体现在《马蜂》中,一位老陪审员准备赶赴法庭去宣判一位无辜的被告有罪,作为陪审员他唯一的工作即是判处各种各样的人有罪,其如此狂热的审判精神乃是来自德尔斐神谕中的一条训令:如若无人获罪,则审判者有罪。当他的儿子想蒙骗他企图让他宣判被告无罪时,他害怕因此而犯下反对诸神的罪恶,他变得残暴正是由于惧怕诸神的残暴。令人惊讶的是诸神会比人更加严厉,更加残暴,诸神的邪恶甚至更强于人的邪恶。为了使人或多或少更仁厚一些,就必须把人从诸神那里解救出来。
从《和平》和《马蜂》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阿里斯托芬隐藏在荒诞中的是这样一种严肃的冲突:神与人的对立,天上与城邦的对立。为了理解这种对立究竟意味着什么,必须再回头看看雅典城中的传统。维系雅典城邦发展的主要因素,是城中的律法、制度、条令。这些律法来自于城中的统治者,或者说立法者,或者说神谕者们,根据神的启示而制定的。这些人宣称能够理解神的意图,根据神的意图来制定律法从而管理整个城邦。律法渗透到公民生活的方方面面,从而影响了公民的思想和观念。对律法和制度的服从成为了对神的威权的服从,对律法和制度的违背也即对神的不虔诚与亵渎。神启与律法的结合统摄了公民的一切生活,成为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然而,这样一种政治却没有涉及到那个根本严肃的问题,那就是:什么是善,什么是正义,如何使人变得更好,如何使城邦变得更正义?当面对这些政治哲学的基本问题时,神启几乎一无是处。敬神和服从律法成为了衡量一个人是否是善和正义的标准,只要敬神并服从律法就是善和正义的举动。但是,却没有任何人能保证神的意图是善良的,也没有任何人能保证神谕者们能够解读出神的善意。然而现实是,残暴的诸神导致了残暴的律法,或者说这原本就是本末倒置,正是由于立法者的残暴,诸神才不得不委屈地残暴起来。这其中蕴含的是城邦与人之间激烈的矛盾,阿里斯托芬正是运用巧妙的笔法,把严肃的事物融入到荒诞的事物中。通过喜剧,阿里斯托芬得以进入到诸神的世界,亲眼见到诸神的真相,并把这真相传达给他的凡人同胞们。通过严肃成分和荒唐成分的区分,前者吸引了智慧之人,后者吸引了寻欢之人,阿里斯托芬运用同样的内容,吸引了不同层次的观众,迫使大家思考同一个问题:城邦与人、神启与正义,二者是相同还是不同?阿里斯托芬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并亲自去尝试解决这一严肃的问题。
四、主张从城邦、律法到家庭、自然
第三个问题是:阿里斯托芬如何解决这一问题。他想到了与城邦所不同的另一个词汇:“家庭”。家庭的纽带是爱,是一种自然的爱欲,这种爱欲包含着自然的善意,包含着城邦律法中所涉及不到的善意。城邦与家庭的对立在阿里斯托芬看来是一种根本的对立,父母对孩子的爱最鲜明地体现在母亲身上,当她的儿子们由于城邦的律法而被送去参军打仗的时候,她最为痛苦。在其作品《公民大会妇女》中,阿里斯托芬便构建了一个由妇女统治的城邦大家庭。正义的生活就是淡泊自然的生活,在乡村里享受田园生活之乐,享受身体之乐,尤其享受爱欲之乐,就是在实践一种善意。家庭是神圣的、淳朴的、虔诚的。相比于城邦,家庭更为自然,也更为宽厚仁慈,因此也更欢快,更和平。为了达到家庭至上的生活,我们必须反叛诸神,因为诸神残酷无情。在阿里斯托芬的《鸟》中,这种思想体现的尤为明显。两个雅典人厌倦了城邦生活,来到一个宁静祥和的新城邦。其中一个人突发奇想,提议建立一个由所有的鸟组成的城邦。于是鸟类成为了城邦的新神,它们对人完全友善,它们的生活中只有快乐。按照过去的习俗和律法算作低贱和邪恶的东西,在鸟类那里却算作高贵而加以保护。奴隶制在以前是高贵的,在鸟类那里是低贱的。渎职在以前是低贱的,在鸟类那里却是高贵的。很明显的,鸟就是阿里斯托芬主张自然,主张家庭的思想化身。从人治到鸟治的转变,即是从城邦、从律法到家庭、到自然的转变,也即是从伪善、伪正义到真善、真正义的转变。
五、结论
分析至此,如果我们在这里止步的话,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出结论: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就是在歌颂家庭和自然的胜利,因为家庭和自然显现于愉快和仁慈之中,并显现为高于神启和律法,因而更加具有善意和正义。用家庭和自然代替神启和律法就是阿里斯托芬解决城邦与人、神启与正义相对立这一问题的方法。然而,如果我们果真持这一观念的话就误解了阿里斯托芬且大错特错了。仍然回到阿里斯托芬的作品,在《公民大会妇女》中,城邦变成了一个由妇女统治的大家庭,成员遵循财产的共产制度。然而这种法定的完全平等却与自然的不平等激烈冲突,以至于在作品中出现了一个经典桥段:每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在与他的女伴欢爱之前都必须先满足一个最令人生厌的老妪。同样,在《马蜂》中,陪审员的儿子最终通过武力阻止了他的父亲奔赴法庭,也即儿子打了父亲。这对于家庭的伦理道德来讲,属于绝对的非正义,然而,如果儿子不动手打老子,可能那位陪审员就会奔赴法庭,去做一件可能更为邪恶的事儿:宣判无辜的人有罪。通过这些我们可以看到,自然与律法的对立不是简单的,而是复杂的,不是非此即彼的,而是需要深思的。自然与家庭并非全然的善,神启与律法也并非全然的恶。阿里斯托芬确凿强调自然和家庭的作用,然而他对待自然和律法,家庭和城邦的对立问题时,并非选择单纯地让自然代替律法,让家庭代替城邦。可以说,阿里斯托芬毫不怀疑自然,但是阿里斯托芬也并不完全拒斥律法。他通过自己的作品分别将两种情况,即把完全的律法和完全的自然都推向极端,展现在观众面前,并充分暴露了其中的问题,体现出这两种情况都会产生危险的状况。阿里斯托芬不仅质疑城邦,也质疑家庭,他否定其中一方完全打垮另一方的状态,而是充分强调了二者之间的张力,主张要在二者之间保持一种平衡。这种思想在其作品《鸟》中被体现得淋漓尽致。回到《鸟》,两个雅典人建立了一个鸟城,鸟是这个城邦的统治者,它们制定法律,善待人类。然而这两个聪明的雅典人在建城之初却与鸟达成了一项协议,那就是他俩将会是所有鸟类的统治者。两位雅典人统治鸟,而鸟统治城邦,鸟负责直接制定城邦的律法,而雅典人负责对鸟的律法作出纠正。鸟制定的律法是宽容仁厚而对人友善的,其中就包括这样一条,我们可以猜到:儿子可以打父亲。之后发生了这样的一件事:有一个钟爱打父亲的儿子听闻这个城邦中的律法规定可以打老子而不受惩罚。他兴冲冲地来到这座城邦,鸟类允许他打父亲,但那两个建立城邦的雅典人却明确告诉他:你不但不可以打父亲,还必须在你父亲年老的时侯赡养他们。我们透过这个桥段可以看到,雅典人对鸟城律法的纠正也即是在律法中保证自然和家庭的地位。通过罢黜诸神,拥鸟为神,也即拥宽厚仁爱为神,似乎能够造就一种普遍的对人有益的制度,只要保证在这种制度中,家庭仍有一席之地,儿子仍然不能够违反自然人伦去打父亲。善政与自然的相互结合,相互配合,就是一种真正的正义,就是能够指引一个城邦向着正义发展的明灯。谁能够调节善政与自然的张力,谁就是城邦幕后的,也即是那位真正的统治者。在《鸟》中,两个雅典人虽然不参与制法,但显然就是那个城邦的真正统治者。在现实中,不言自明,在阿里斯托芬眼里,只有诗人才能是一个城邦的真正统治者,因为只有诗人能够发现当时雅典城邦律法一统天下的困境;也只有诗人能为这种局面引入自然和家庭以相互制衡和补充;亦只有诗人能认识到自然亦不能超越律法,二者应保持一种张力;更只有诗人才能通过自己独特的喜剧作品,来随时调节这种张力。自然与启示,在诗人那里最终达到了它的终点和顶点,或者按黑格尔的话说,达到了完全的自我意识。每个对象:诸神、城邦、家庭、自然、正义,都消融或被带回到了诗人的自我意识之中,诗人已经能够完全主宰这种知识或是行动。因此,一个正义的社会,一个理想的城邦,其真正的统治者,乃是诗人王。阿里斯托芬不厌其烦的、不厌鄙俗的,创作一幕幕荒诞不经的喜剧,隐藏在背后的乃是其秘而不宣的政治哲学思想,也是其改造城邦,引领社会向善的豪气。
参考文献:
[1][美]施特劳斯.古典政治理性主义的重生:施特劳斯思想入门[M].郭振华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
[2]刘小枫.施特劳斯的路标[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