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娘》新章节选

清荷铃子

第五章 乐仙红豆娘

1.乐仙红豆娘

她觉得黑，是地狱。

她害怕黑，害怕泥土夺走翅膀，害怕黑与白倒置，害怕水中是火的炼狱。

她一出生就是美的——

她有樱桃小嘴，有水蓼淡红的脸庞，有火棘树的红果点缀而成的裙摆。

但是，它是被秋风和时光追逐的猎物。

有人在兰花旁边撕扯她的影子，并偷走了她的画像，偷走了她美丽的腰身。

她不敢歌唱，因为她一开口，就有藿香蓟紫色的花香向天空弥漫，就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而这一切，是被世人嫉妒的，甚至超过鸟类、螳螂与蜘蛛这些天敌。

在河流与天空无限接近的黄昏，她常常望着跑向黑暗的马群发呆，她觉得那些鞭声里有刺骨的疼痛，有死亡的哭号，还有流血和盐的痕迹。

似乎有人将晨曦借给了她，将影子借给了她，将耳朵借给了她，将压低的身姿借给了她。

在飞鸟和鱼同时逼迫过来的时候，最后，那人又将嘴唇也借给了她。那是接近火焰和潮水的地方。

2.相遇碧翠蜓

作为一只幸运的红豆娘，侧身躲过一张巨大的蛛网，又从一只麻雀的嘴边逃脱，我安全飞出草珠珠丛，就这样，生命被借用过来，继续免费使用。

一只碧翠蜓引我飞上瞿麦的紫花瓣，他让我闭上眼，并跟随他的指示，关闭呼吸，打开思维，放弃水、烟、火的厮杀，放弃火车与铁轨的摩擦，放弃血淋淋的伤口，放弃被污蔑的痛苦和虚无的欲望。

意念被打开了，又被关闭。所有事物聚集在了一起，又忽而解散。我终于清空了自己，也收回了自己。

原来我还这么美——

纤细的腰身已从古画款款飞出，那尖尖的小荷是我的披风；原来你一直等待我的出生，等我抹掉花瓣和咒语的覆盖；原来灯光里流出来的不是金子，而是爱的潮水；原来瞿麦的紫里，写着我们曾经的誓言和契约。

碧翠蜓，原来你是我的王，是我的皇蜻蜓。

我还记得水边的马鞭草，开紫红色的小花，你喜欢睡在毛茸茸的花序里，你喜欢我在草地上跳喇叭舞，你喜欢床边一排排摇头晃脑的小野菊，你更喜欢我柔软的骨骼，前倾的身体。

天空打开一把巨大的蓝伞，我们在蓝色的海洋里无边无际地飞。飞累了，我靠在你的肩头，你靠在月亮的耳边。我们小心地倾听着田野被收割的气息，那里有很多我们深爱过的粮食，正奔走在回家的路上。

3、小叶春蜓妹

妹妹，你应该告诉我母亲衰老的颜色，父亲变成一个用腮呼吸的人，是如何把我们送出水面的。

我不想弹《霓裳羽衣曲》，也不想弹《霸王卸甲》，更不想弹《雁落平沙》，我想在《月儿高》时，把途中的父亲救出来。

“五十弦翻塞外声”，碧翠蜓，我的王，请照顾好我的小叶春蜓妹——

妹妹，哪怕看到父亲临终前最后一眼，今生都不会遗憾。纸是死的，梦是活的，白露的味道甜美，芦苇叶的船儿漂亮稳当，我可以安然渡过红河。妹妹，别把蜀葵黄纱裙哭皱了，灯蕊里我存了许多蜜，镜子里寄存了许多封信……

十月的月光是一把胡笛，流水的声音从那里缓慢进出。秋风的水面，没有蛙鸣和稻花香，只有秋虫低低的呻吟。

所有温暖的事物开始离我越来越远，月光被一双忧郁的手扭结成焦虑和不安。黑蝙蝠突然全体出动，啸啸楚歌，水阔鱼沉，万叶千声皆是恨……

在星光凋零的地方，我终于握着了父亲一只苍白的手，然而他很快与东方鱼肚白溶为一体，这一生都不可能再见到他的脸，听到他的声音，因为他很快地被时光的大手强行按进了泥土，我只能听到他疼痛的喘息，那是从草丛里传来的。

妹妹，你所看到的河流，是一把刀子。

它锋利地穿过我的胸口，划出一尺长的血痕，伤口是用母亲的哭声和你的微笑缝合而成的。摇摆的波浪里，时光见证了最真的情谊和最虚假的爱情。

当晨曦第三次绕过我的足踝，攀爬上我的臂弯，妹妹，你是那盏为我燃烧的灯，是我返家的路。

你的微笑是我的，你的哭泣也是我的，你就是我的生命。

我能给你什么呢？送给你马鞭草紫色的婚床好不好？

4、黑翅王蜻蜓

妹妹飞上了我的婚床，我压抑着内心巨大的苦涩，微笑着离开。

胸口的浓雾像大棉被，将红河谷包裹得严严实实，干净透明的小红河低低地呻吟着，像少女的初夜。

香草丛里没有哥哥，也没有我，只有两只蝴蝶上下翻飞，我没有哭，但苦菜花却哭了，我想低下头来倾听它们，更大的黑雾将我裹起而飞……

大王，我不当压寨夫人，也不当花肥，

请允许我顺着那根朝向阳光的藤蔓，寻找治愈我脾胃虚弱的药，我不想在此处看到自己暮年的影子，如果你不想我孤独而死，放我自由，让我寻找自己的寺院。

你待我越好，我身上的债务就越重，我如何才能用俗世的心飞越那座火山？

我就是为那朵荷的绽放而诞生的，荣与枯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如果我的选择是对的，明年的冬季，我愿意化为两枚莲心子，做你的补汤。

如果你想强硬，我只有折断双翅，把血流尽，我仁慈的大王，请你放弃对一个人的爱，去爱更多的人，你的臣民，你的宫殿，家园，都需要保护，而属于我们天空和水域越来越小……

在六字真言里，不只有燃灯人酿造的夜色，有铺路人的慈悲，有看林人的曙光，还有我喃喃启悟，如果我能健康地返回来世，我愿意为你生一场病，为爱再生一场病。

5、彩裳纤腰蜻蜓

摆脱了一个黑男人和他黑风纱的魔掌，我终于来到了自己的故土。

傍晚的河流在花朵和马蹄之间漫游与吟唱，向日葵停止转动巨大的脸盘，夕阳送给它一条金色的佩尔斯小挂件和围巾，纤腰蜻蜓步履轻盈，欲语含羞，红润的脸在向日葵的胡茬上蹭来蹭去……

一棵香樟树的浓阴慢慢吞没了整个村庄，那片红高粱地里飘来了唢呐声，飘来哭啼和仇恨。

我进不去了，火红是用来燃烧的，直到，尘埃落定，纤腰蜻蜓脱下素洁的小短裙，赤脚奔跑在小红河的九曲十八弯里……

早起的太阳抚摸着向日葵的脸盘，鸟鸣快要被晨光融化了，小草的眼泪快要被风干了，纤腰蜻蜓到处搜寻香粉、彩笔、唇红、眼影，搜寻牛奶、面包、饮料。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我与野扁豆达成了生活的和谐，为一片向阳的山坡制造大量音乐和美味。

纤腰蜻蜓在火棘树的红果实上跳《霓裳羽衣舞》，那时这里碧波万顷，我在春风中荡漾……

美好的时光转瞬即逝，我所能记起的名字越来越少，人生的十字路口，只有母亲真切的呼喊，一片一片嫩黄的叶子，仿佛是男人用伤了的身体，它们纷纷扑向根的深处。

6、黑翅妖婆蜻蜓

她黑黑的翅膀下面，藏着许多仙人掌刺，刺上剧毒无比，刺入肌肤找寻不见，五步而亡。

她还在那条水渠边，豢养三只豹子，两条巨蟒，一只狐狸。

那条水渠时常发出奇怪的恶臭，常常瘟疫一样向外漫延，花儿没有花期，蚊虫泛滥成灾，人类不知其因地死亡，鸟兽不知其果地腐烂，我决定与彩裳纤腰蜻蜓回她的家乡，到火山寻找风火珠。

伊河水是神水，是圣水，我在这里终于洗去了一段恶心的记忆，我曾在一朵紫色的夕颜花里喝水，雪的羽毛提前下在我的领口，我被一个小偷男人的灰指甲劫持，我不得已献出了十八岁的牙齿和唇。

彩裳蜻蜓谙熟这里地形，我们乘月色，渡伊河，穿迷雾，逃过鹭鸟的法眼，掠过龙门石窟的前世的梵音，飞过白居易居住的香山红叶。

之后，天气晴朗，适合听禅诵经，适合结绳洗浴，适合平息内心的硝烟和战火。

在火山顶，我们拼尽身上最后一点菊花墨兰的香气，终于取到风火珠，风火珠在水渠上空射出万道光芒，黑翅妖婆蜻蜓很乖顺地交出法杖，显出蜉蝣丑陋的原形。

这里很快恢复了原来的自然风貌，大地清新，天空盈蓝。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

我们逆流而上，御歌而行……

7、闪蓝丽大蜻蜓

我加快了飞行的速度，因为我想在霜降以前，赶到月光湖边深情陶醉一次。

秋收后的原野空阔辽远，风越来越干凉，没有了桂花酒，没有了琥珀杯，“此心安处是吾乡”？我伏在一棵水边的莎草球穗上，黯然神伤。

他的身体是蓝的，眼睛是蓝的，翅膀是蓝的，他的歌声是蓝的，飞行的路线是蓝的，他的微笑也是蓝的——他是闪蓝丽大蜻蜓。

那时我总是内心发慌，怕他钩不住我的头，怕他用力猛，将下肢折断了。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在蓝墨水的世界里，他涂沫给我很多的蜜，给我豆蔻梢头的粉红、羞涩和大胆，他用腹部末端的抱握器触摸我的头和胸，我的身体软软地向前弯曲，他很轻很轻地将我的尾部按接到他腹部第2节处，我们紧紧地粘接了一起，粘接成爱“心”。

我们的身体完成了世界上最美的造型——琵琶，弹琵琶的手是他，也是我，我们上下翻飞，不知疲倦地飞。我们始终保持一个“心”形，我们的弦丝始终在振动状态。

那时候，天是蓝的，地是蓝的，他是蓝的，我也是蓝的；那时候，我们的心是蓝的，我们的海是蓝的，那时候，我们的唇，吻，心跳都是蓝的。我们在蓝中孕育深蓝。

我在他蓝色的波浪里，忽而从极大到极小，再从极小到极大。我分不清上与下，左与右，我们的身体是一首完美的歌。

2012.10.20

第八章 路过人间

1.如果

如果到了那一天，请把我掩埋在你诵经就寝的地方好吗？

别忘记在我的上面栽种一棵樱花树，我希望你每天醒来的第一眼，就能看到我为你摇落夜晚的星辰，为你挥手招来温暖的晨曦。我希望每天最先听到你诵经唱经的声音，我们都曾饥饿孤苦过，委屈受伤过，被人冤枉陷害过……

生的时候不能互相温暖，就让我的灵魂顺着樱花树往上长，春天给你开一树粉红的樱花，让你站在我的面前不停地喊“妹妹”，我还想调皮地扑扑往下落，让你心疼地为我流泪。我怕你的泪太多，将我哭成海，我就跳上你的肩膀，坏坏地拧你，掐你，直到你不停地念“阿弥陀佛”，我就胜利地返回枝头染香你。

这个初冬，我在你面前落下了所有叶子。请不要怜惜我，我不怕冷的，我体内的时钟告诉我，当这些经历了风霜雨雪的叶子离开我之后，我将变得更粗壮了，你一定要将我等到来春，我要最先给你一双指若柔荑的手……

2.吃 掉

我看到巨黄蜓把同类吃掉了，我看到他先吃掉了他的头，然后是身子、尾巴。最后只留下两对翅膀在风中飘，他的儿女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老婆依然等他回家，而他只能用灵魂与她隔着时空对话。

这一幕我看到过好多次，最先在水草、芦苇、麦地，后来在江河湖边、游船、商务会议室，或地下室，再后来在众目睽睽的广场……

我很害怕那些慈眉善目、内心奸诈无比的多皱的脸，更害怕那些屁股肥美、胸部丰满、身段柔媚的人妖人鬼，有时候我无法辨认出真、善、美。

当我把纯真送出去的时候，秋风说我好傻；当我把善良送出去的时候，秋雨将我困在房子里孤独了一整天；我把美丽送出去的时候，秋天把脸背过去，说我矫情、做作……

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我从来没有吃掉谁，也从未被别人吃掉过，尽管有好多人对我虎视眈眈。喜好粗茶淡饭，布衣蔬食，不贪不妒，澹泊寡欲，与花草鱼虫为邻，与小狗为伴的我，若没有不怀好意的鸟人来骚扰，这样的生活，足够好。

3.哥 哥

我并不是静物画，当你走近我的时候不要闭目屏住呼吸。

拔掉那些栅栏，我就有你的眉毛、鼻子和眼神了，我还有同你一样供秋风晃荡的身体，还有令人思念的唇，看起来，你就是我，我就你。

我们的皮肤、身色、气味都是一样的，我们来自同一片水域。你多次在深夜里护送我，给我白菊花的浪漫与温馨，冰糖葫芦的甜蜜与酸楚。

当蟋蟀舒缓的叫声止于月光的暗示，我只能沉溺于一池流水里，让无边的冷熄灭我骨头里的火，直到我与酒精一样，赖在大酒杯里不走。

隔壁的床坍塌了，我听着月亮与星星说着一整夜的胡话，听着你那边的小火车，在清晨，突突地向我奔来，我终于又长了一些新的露水献给你。

哥哥，这个夜晚，我在远方，一直很努力地练瑜伽，无论我把身体弯曲多少次，都不厌倦，都不疲惫……

4.姐 姐

早上的鸟鸣，已经叩击我的睡眠，我要带着镣铐上路了。

如果遇上强盗，我就把这些铁索扔给他；如果遇上暴雨，我就把姐姐的目光当成拐杖。

在陌生的水边，我有意外的发现，生活像一张薄透的纸，轻轻戳破了，就有泪水和仇恨滴落下来。

姐姐，你将我背到岸边，给我月光的关怀，给我溪水里的雀跃。可生活远不只这些，你将一首开花的诗给我的时候，我正在夜晚的海边拍打着凄苦和冷漠。

无边的温暖和爱啊，自湖边泛滥成灾，我们相聚了，又离开。我们的道路被月光展铺成一种神圣的愉悦，月季花帮我们编织好下一次相聚的时间和地点，我们沿江而走，拍浪而歌。

我们的行走只与我们自己有关，只与黄昏到黎明牵手的距离有关。

姐姐，今晚我又在你的小城穿行，我看到霓虹灯的触须攀爬在千年石壁之上，那一段城楼是为我们的曾经而建的，旌旗正在为我们疯狂翻卷。那时啊，我们都是勇敢的战士，我们无数次打开城门，无数次策马扬鞭……

现在，我们的花儿都已经绽出碧蕊。无数次的相聚和别离，就是为了最后这一次，我们疯子似地扑向黄昏。我知道，这样的一个夜晚，正是你和我所祈求的，这是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城，我们坐在茶水边，同时得到了月光安逸的照射。

5.给 爱

牧羊女将羊群赶到了天上，这儿的湖水紧贴天使的微笑，草儿们摇晃毛绒绒的夕阳，给小野菊围着温馨的期待。

阳光从深蓝的船里滚落下来，我看到装满碎银的火车缓缓驶过。

在那个雨水泛滥的下午，我快速跳到他的唇上，与他一起拍打一条欢快的鱼。

书桌上缓缓扩张而来的涟漪，向着湖心一次次撞去，那一天，我有些疲惫。那是在一阵矜持和持续的柔媚消失以后，那些淘气的鱼群，在我的一阵歌唱之后，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还想在他的酒杯里添加更多的甜蜜和欢乐，只是夏风撩着蝉鸣蛙鼓，让人心烦意乱。

我想把他满眼的绿，倒进一个大水壶，让牧羊女的鞭子抽打在白云深处。我想让肩膀上的月亮，快速游进他的梦。

夏风将他弯曲美丽的倒影弄碎了，月光在一旁坏坏地笑，像隔着迷雾，我很着急于缺少另一对自由飞翔的翅膀，我怕他不能将我全部稀释掉。

他总让我有坠落的危险，我的心时而变大，时而变小。我不敢狂叫，我害怕身体下面的万丈悬崖，我提着弱小的胆子，与他在波浪上辛苦颠簸。

那时我多么希望有牧羊女的鞭子，狠狠地抽我们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