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克里玛著杜常婧译
男人走进房间,忽然停下脚步,因为门口有一股奇怪的气味:闷不通风的羽绒被、腐烂的花和旧衣服。
“您只管进来吧。”她说道,除下外套。
“那么这就是你的公寓喽,克拉拉。”他四下打量着。他是个块头不大的小伙子,瘦削,但是有肚子,当然了,几乎看不出他的年纪。他也除去外套和帽子,一顶非常旧、完全不时髦的帽子。他随身穿着破旧的衣服,裤子的裤管过宽,后腿磨得都发亮了。他拎起它们,走了进来。
房间小而拮据,在磨损的桌角上立着一只煤气炉,紧挨着它的是一个陈旧不堪的水池,连着更为陈旧的水龙头管道。特别宽敞的柜子上,摆着空箱子和收音机。
“你这里不错嘛!”他说。可是他感觉这里不太舒服。或许他就是不该来这儿,尽管他对她有些渴望。他还注意到窗户底下的一个箱子,然而,它确实令他觉得既奇特,又怪异,那是一只巨型花盆,种植着某种热带植物。他走向花盆——并没有认出这些花来,可能是龙舌兰吧。
“每一个都最先去瞧它,”她在他身后发出声音,“去瞧我带刺的小宝贝。可是您别去摆弄花。谁摘下了它,就永远不会幸福了,迷信就是这么说的。希腊的迷信。”
“并非所有人都幸福。”他断言道。通向庭院的窗户并不十分远,黄黄地映着几扇外面的窗。这里肯定能看得到:每一个动作,一切事情。
房间里有沙发,在它上方的壁架上,是台灯和半导体收音机。他注意到,还有一台半导体设备立在火炉旁边。底下又有一只箱子。
“我喜欢幸福。”
“我们所有人都想要幸福,”他说,“幸福……可幸福到底是什么?”他叹了口气。他感觉在这里很不自在。他说不清楚为什么,但是在这儿,有什么压迫着他。可能是他在这里的处境所造成的。他还不习惯情人的角色。“为什么你这儿有这么多收音机,克拉拉?”他问道。
“他们给我的。”她往壶里加满水,把它放到炉子上。
“是留作纪念吧?或者是圣诞礼物?我喜欢礼物。毕竟接受礼物没有什么不好的,如果是出于爱的话。”
他是三周前和她认识的。以最普通的方式。在火车上,他正从家人那里回来,这趟车载着他开往度假小屋。
“我宁愿从不做任何不好的事情。”她说。她在沙发上弯下身子,打开半导体设备。不知是哪个外国电台,他受不了这种音乐,这种流行音乐,这种鼓点,在所有的语言中总是同样的动静,从所有的广播频道里倾倒而出。
“我就是这样使世界传送到这里,”她将老旧褪色又撕裂了的百叶窗拉下来,“我不喜欢寂静。有时候在夜里,它会降落到我身上:这里的一切老是一模一样!还有寂静。于是我打开收音机。正巧赶上那里有哪两位先生用一种语言争辩着,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而我想象着那两位先生和为此给他们鼓掌的那些人,还有那个城市,所有人都讲那种可笑语言的地方。”
她坐在沙发上,两手令人眼花缭乱地交缠在一起,当向他吐露心事的时候,在他看来她显得极其亲密。他想坐到她旁边,抱抱她,但他不确定,是否已经到了合适的时机。此外,他确实说不上为什么,这些空箱子让他感到恼火。“你真可爱,克拉拉。”他说道,“你这里的这些箱子有什么用处?”
“它是纪念品……一位先生留下的。他生产它们。”
在拥抱她之前,他也该对她说点自己的事情。这三周以来,他给她讲了许多,他倾吐自己生活里的故事,然而那些故事太一般了!他可以讲给其他任何一个人听。
他对她而言实际上是陌生的。“要是你能知道我所知道的事……”他中断了一下,又说道,“我必须再对你讲讲这个。”同时他意识到,在沙发上方,被书挡掉一半的壁架上,摆有电话。他不晓得为什么,但是这使他慌张起来。“你从没对我说过,你有电话。”他责备地说道。
“没人打给我。”她说。
“我会给你打的!”他移走图书,拿起听筒。语音发出忙音。他迅速搁下听筒,又一次拿起来。他将它擎在耳边,可是听不到什么动静。只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某种读食谱的声音。
“你想给谁打电话吗?”她问。
“没有,”他马上说,“都已经这么晚了!”再次挂上了电话。我表现得真可笑。我自顾自地做梦,渴望着她,而现在我竟玩起电话来了。“克拉拉,”他说道,“你还不知道,我想要怎么样。”
“你想要怎么样?”她很好奇。
“现在和你在一起。我很喜欢你。我还从没有……”他坐得相当贴近她了,“你是我遇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她向他靠过去,吻了他一下,“绅士们总说这种话。你不想喝一点儿吗?”
这三周以来,他们两次一起去过小酒馆,他不习惯喝得太多,有时在星期天午饭后他会喝点啤酒,他在新年前夜喝得最多,但也还没到过量的程度,不管怎么说,他来这儿不是为了喝酒的。“我不知道,”他说,“毕竟我们只是喝过酒。现在既然我们总算在一起了……”
“我总喜欢喝一杯。”她走向柜橱。当她打开它时,他愣住了。柜子里摆放着一堆各式各样的东西,很可能是她所有的东西,从马克杯到绒线衫到浴衣,可是,最让他发愣的,是一团带倒钩的铁丝,被搁到柜子的一角。她又移开一只空箱子,抽出一瓶酒。“之后我就会很有兴致跳舞了。”
“在这里?”他很惊讶。
“桌子给挪开了,”她说明道,“我一跳起舞来,可开心呢。”
他几乎意识不到她了。她没有将柜橱彻底关严,他看到了一团铁丝的边缘。他没法子从那上面移开眼睛。“克拉拉,”他指着柜子,“你家里要这种铁丝做什么?”
“我是有啊,”她回答,“那么你想来跳舞吗?”
他算是不会跳舞的人,此外,他荒唐地想到,若是现在他在这个小房间里,在水池子、沙发、花盆,以及装着箱子和带倒钩铁丝的巨无霸柜橱之间扭动,会是什么情形。
“不想。”他说。
收音机在他后面发出轰响,令他感觉那旋律仿佛穿透了整个身体。或许我真不应该到这里来。在他们走进房子的时候,走廊那边站着一个身穿睡衣的女人。这是个陌生女人,不可能认识他,她用好奇的牢不可破的眼光,充满渴望地看了他一眼。
“听着,那个穿睡衣的,”他问道,“我们走进房子时碰上的,是干什么的?”
“那个女的吗?”她奇怪地说,“她住这里。我怎么可能认识每一个住在这儿的女人呢?”
“大半夜的穿着睡衣在走廊里。”他说。
“总有人站在那儿。一般只是在门边。也许在监视什么人。”
“那你呢,”他问,“你在这儿住多久了?”
“很长时间了。”她说。桌子上立着几个玻璃杯。她拿起两只,冲了冲,往里面倒上葡萄酒。“今天让我们来度过愉快的一晚,”她说,“今天我很有兴致要开心一场。”
“遵命。”他说。他真是笨,总是想一些让自己恐慌的事情。他来到这儿,要不了多久又会离开。他同这个房间没有,也不必有什么关系,他没必要对这些箱子或那团铁丝感兴趣。就连那个穿睡衣的女人他也已经好几次忍住不去想了。此刻,在夜里,他独自和这个漂亮的女孩待在一起。他握住她的手。“遵命,今天我们会很开心的!”
“那么喝酒吧!不过这个音乐不好听。”她起身,关掉半导体设备。她走向柜橱,合上柜门,按下第二台半导体的开关。
“克拉拉,请!”他向她伸出手去。
“我烧了水,”她说,“您至少得喝点咖啡。”
“克拉拉,”他重复了一遍。她控制住他的急躁。他感觉疲倦慢慢侵入到他的整个身体。“好吧,我来点咖啡。”
她取来杯子。
这个时间他通常已经睡了。他妻子很注重要他生活得规律而健康。可是眼下他不愿去想她。
“我们会很开心的。”他说,喝了口咖啡。“我们什么都不去想,只想着我们自己,还有我们的爱情。这种时候真是少有,我们不必去想其他任何事。”
“您不必,您此刻当真不必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先生们总是在想某些事情。即便在这种时候。”
他努力装作对她的话懵然不知。“最近一个星期我对这一刻想象了太多次,克拉拉。你很美,”他说道,“就像,就像……”其实他已经忘记如何编排甜言蜜语:“就像花一样。你闻起来就像,就像……花。”他放下咖啡杯,抱住她。
电话响了。
她去拿听筒。“你好,”她说,“是的,我不知道……我问一问。”她捂住话筒,小声说道:“我想,这是找您的。”
惊恐瞬间攫住了他,他恨不得站起身,飞奔出这间公寓。不过,这还未百分之百地撼动他。“找我的?”他结巴了,“可是没人知道我在这儿啊。不可能有人知道的。半个钟头之前,就连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呢,我不知道你住哪里。”
“那您就来接吧,”她不耐烦地激他一下子。
他接过听筒,好像它被感染了似的。“你好。”他以紧缩的嗓音说道。
没声音。
“可是那边什么人也没有啊!”他说,松弛下来。
“也许她挂了,谁叫您犹豫了这么长时间。”
“她挂了?是个女人?”
“现在都过了半夜了,还有其他什么人会给您打电话么。”
“我妻子?”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担忧。
“我怎么会听得出来呢?”她说,“我从没和您的妻子讲过话。”
“可她不会知道我在这儿啊,”他信誓旦旦地宣称,“没有人知道的。要么就是你对什么人说过,你邀请了我?”
“您就别再去想这件事了。也许这根本就不是找您的!”
“是啊,”他抓紧葡萄酒酒杯,喝了一口。他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发颤。“可是到底是谁打的电话呢?”他警惕起来。“她自我介绍了吗?”
“您就别想了。有时候会发生这种事,电话响了,他们找的是我旁边的这位先生。别忘了先生们常有电话找,即使在夜里。因为先生们负有责任。”
“克拉拉,”他说,“你怎么这么说呢?毕竟是你……”他停住了。
“你说过是个女人。”
“先生们肯定都有女人嘛。即使在夜里,即使他们不在她们身边!”
“你在想些什么啊?”他疲乏地问道,“你说的都是什么样的男人哪?”
“您别生气嘛,”她抓住他的手,“别忘了您今天晚上可是要开心的。”
他习惯了自己妻子平静而熟悉的依偎。这个女孩用她自己无厘头的话,从第一刻起就让他不愉快,甚至受到了诱惑。“克拉拉,”他低声说,“我想对你说:在我看到你的时候……你对我来说就像……就像个幻觉。”他抱住她。她娇小可人,几乎消失在他的怀抱里。他止不住兴奋起来。“克拉拉,”他低声说,“小宝贝!”
“您等等,”她从他的怀抱里滑出来。她走到洗脸池前,脱下羊毛衫。“真可惜您不想跳跳舞,”她说,“不过您不介意这个音乐吧,还是介意?”
他听着她将水放进洗脸池里,眼下他无法去想其他事情,除了片刻后她将来到他身边。可能他是爱她的,可能他真的爱她,这整整三周以来他差不多都活在恍惚之中。他想着她。“我曾经认识这么一位先生,”她闲聊着,“我们一起到了……那个城市有个奇怪的名字……我已经不记得那个名字了,终点在一个城邦,或者可以说是在希腊。在那个旅馆里,音乐一直播放到早上,我们呢,在这个故事中,也就是我和那位先生,做着爱,地板上蜥蜴一只只爬过。稍后的某个时候,等我们已经不再做爱了,我们来到下面的酒吧,我们还在那儿跳舞来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快被妒忌给吞没了。并非为了那个陌生的男人,那个陌生的情境,它早已永远停留在她的回忆里,而是为了今晚对她来说很可能是乏味的,完全普普通通的一晚,在她的记忆中会与其他夜晚混在一起。“那么你开心吗?”他问。
“我在那里一直都挺开心的。”
“我也要带你去一次。我们一起去,然后……我们一起待在那个没有这些箱子的地方……我们在那里待上很长时间……”这些承诺让他有些惊慌,仿佛不受他的意志控制从唇边涌出来的一般,他闭上嘴巴。
她始终半裸着,头发披在肩上。她转向他,露出微笑。“您只要讲讲就好,”她请求他。“我喜欢听这些话。看得到海景的房间。在那里,当我们停止做爱的时候,我们冲出去,还没到大清早,不过水一样暖得很,之后我们还在那儿的沙堆里……”她开着玩笑。“您不要去想与我有关的任何事情,在我喜欢什么人的时候,我就是……说到底,这是同某个人做爱的正确方法,假如我喜欢他的话。”
“是哦!”他疲惫地说。
“我宁愿从不做任何不好的事情,”她说,“这肯定很可怕,你在什么人身边醒来,你已经不爱这个人了,却要表现得就像你还爱着他!”
她用手抹去什么黑点,然后关上大灯。
“要是您愿意站一小会儿的话,”她说,“我来铺床。”
“是的,当然。”她的务实令他吃了一惊。他站起来,说道:“克拉拉,我爱你。”他不晓得该在哪里落脚。房间里满是箱子、铁丝和接收器。他立在柜橱边,后背倚在门上。她用几个熟练的动作使沙发伸展开来,然后钻到毯子底下。
“克拉拉!”他低语道。他躺到她旁边,吻她。
此时——听上去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嘶哑而扰乱心神,同时又分明很近,就在他们躺着的墙后面。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它是如此不真实,如此让人困惑,有那么一刹那,他认为他陷入了妄想,正赶上这个声音从墙壁间重复自己的呼唤,他意识到,他被牵制住了,他被诱骗到圈套中,以此来敲诈他,侮辱他,毁掉他。他感觉到冷汗迅速地覆满全身。“谁在叫你?”他自己的声音透出惊恐。
“您不要在意这个,”她说,“他正在喊医生。他自己已经打了太多吗啡了。”
“谁能够得到吗啡?”同时他感到,希望迅速回到他身上。
“喏——这种病人啦,”她说,“您别去在意他。他只不过住在这儿而已。有时候叫叫我。在他需要什么的时候。不过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久啦。他很快就不再需要任何东西了。”
“谁很快就不再需要任何东西?”
“从前我们相遇的时候,”她贴紧他,“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那时我爱上了他……不过现在已经……他根本不知道我们的事。当时我把他带到这里;可现在他只盼着医生来,好给他注射。”
他的如释重负感如此之强,温柔一下子占据了他。“你爱过他?”他问。
“那已经是很早以前了,”她说,“现在我不爱他了。现在可是您了。”她朝他倚过去,亲了一下。“既然我不爱他了,这样才对嘛!是您在这儿而不是他。”
他知道,此刻他最好吻她,抱住她,和她做爱,但他并不认为这是百分之百的爱情。他坐起来——房间里很冷,可是对他来说穿上衣服又很尴尬,他确实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这种情况,这种情况,他疲惫地思索着。为什么我不待在家里就好呢。人应该忠于自己的原则啊。他在那只巨大的花盆前停住。
她观察着他。“小心,您可别去碰这支花!”
“为什么?”
“那您就再也不会幸福了!”
“克拉拉,”他需要争取一点时间,“也许你该跟那个叫你的人走。他生病了。他或许需要点什么的。”
“要是您这么想的话,”她站起身。一瞬间他瞥了一眼她的胴体。平心而论,她真美,要不是刚才的话听上去太过直白,他宁愿折回去了。她只穿着一件衬衣,走了出去。
现在是他穿衣服的最佳时机,趁她回来之前,然而他不可思议地犹豫起来,站在那儿因寒冷而打着哆嗦,等着。上帝呀,他沉思道,既然我已经在这里了,既然我已经下过一次决心,我是爱上她了,也许我真的是爱她的吧。
电话响了。他只要伸出手便可以,但是他没有做到。取而代之,他看了一眼表,十二点半了。“克拉拉。”他喊道。
她走进来。她从架子上拿了只玻璃杯,往里面倒上水。“您为什么不接呢?”她问道,“这肯定是找您的。这种时候没人给我打电话。”
“克拉拉,”他说,“你可要知道,没人会知道……”然而她已经又出去了。
电话一直在响。他从未料到,单纯的电话铃声会有这么恐怖。有人在跟踪我,他忽然想到。有人看见了我,现在在跟踪我。他可能想录下我的声音。他很惊悸——有人可能已经对我妻子通风报信,她现在要核查一下,这个指控是不是真的。
她又走进来,悄悄从他身边溜过去。她接起电话。
“你好!”接着她听了一会儿。“您看,这就是找您的。”她说,一边挂上电话。
“你怎么知道?”他差不多快吼出来了,“那是谁?”
“我不知道,”她说,“很显然他挂了,您这么久都没接。”
“那你到底怎么会认为,它是……”他抓住脑袋,“克拉拉,克拉拉,”他重复着:“你为什么要折磨我?”
“他只不过想喝酒。”她向他禀报。
“谁想喝酒?”
“他那里也有三只玻璃杯。”她说。
“他已经有三只玻璃杯了,”他跟着她重复道,“现在他在干嘛?”
“我不知道,”她说,“也许在睡觉。如果他没有遭受特别大的痛苦的话。不过您不要去想他了,他只不过住在这儿而已。偶尔喊上两声,就像现在。”
“他很痛苦?”他问。
“他大概是很痛苦吧,”她说,“有时他几乎会闹上一整夜。在他没有及时打上吗啡的时候。”
“你别说得这么大声,”他说,“毕竟在隔壁什么都听得到。”他一下子意识到了:“这个人知道我们的一切……他知道我在这儿,知道我对你讲的所有事情……”
“您别怕。他已经不会对任何人说了。”
“你怎么这么认为?”
“他不会有多长时间了,”她说,“医生这么讲的。”她再次坐到床上。她举起盛葡萄酒的杯子:“您不来一点吗?”
“你别这么嚷嚷了,看在上帝的份上!”
“您别去想这件事,您别去想他。”她又站起来,环住他的肩膀,“您坐下来吧。为什么您不坐下来呢?”
他坐到她旁边,她的一侧贴向他,而他立刻便觉察到了。他记得的所有的告发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自己的父亲被告发过三回,他本人呢,虽然一贯如此谨小慎微,忠厚老实,也被自己的学生打过小报告,不得不离开学校几年……他驱散那些回忆。“每个人都会胡说八道的,克拉拉,”他说,“你不知道,人们会扯出一切事情。我们不应该待在这里!”
“您想去哪儿吗?”她惊奇地问道,“现在,这大晚上的?”
“是的,”他略一迟疑,“和你一起。”他迅速补了一句:“我要把你从这个可怕的房子里带走,远离这些铁丝和箱子。你这里要这些箱子究竟有什么用?”
“这都是他的箱子。”她说。
“谁的?”
她指了指墙。“您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她向他依偎过去,近乎祈求地问道,“您当真爱我吗?”
“你是知道的,我爱,”他马上说,“可为什么是空的?”
“他买了鸟,后来又把它们放了。他把这些箱子拿到窗边,打开它们:飞吧,鸟儿们!”她叹了口气。“这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墙后面的那个人咳起来,他咳了很久,不依不饶地,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来。
“这都是抽烟害的,”她说,“癌症。他抽得很凶。”
“他得了癌症?”
她点点头。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大声呢,要是他听见了怎么办?”他诚惶诚恐。
“他本来就知道啊。”
他真想发出一声呻吟。“这太可怕了!”
“他们想给他做手术,”她说,“可是没法子,因为他没有心。他的心彻底被毁了。”
“这太可怕了。”他再三重复着。
“您别再想了。”她说,将杯子递给他,“这是那种您不必去想的事情。”
他将杯子一饮而尽。好的,他不去想,不去想。“不,”他大声说道,“我做不到。毕竟人必须得有良知。”
“什么良知?”她问。
“克拉拉,”他乏力地说,“就是这种内心的声音!”
“我真的不知道这个,”她以充满无辜的笑容朝他一笑。因为这个笑容,他开始爱上她了。“有时候,当他叫我时,我觉得,这种声音,根本不是任何活人在叫,这是我自己的声音。是我自己在叫:克拉拉!好让我自己小心,不要相信什么东西。我很喜欢这样,相当喜欢,我能听到这个声音。”
他没有听她说话,他在倾听自己的不安。“他叫什么名字?”他问。
“您不要再去想他了!”她说。
“也许我认识他呢!”
她不言语了。他意识到,恐慌又一次迫近了他。
“你就说说看嘛!”
“我叫他莱奥。”
“莱奥,莱奥,”他简单地再三重复着。他不记得认识什么叫这个名字的人。“还有呢?”
她耸了耸肩。
“克拉拉,”他几乎在吼了,“你肯定知道他后面的姓是什么。”
“您不要再去想他了!”
“克拉拉!”他哀求地说道。
“好啦!”
他将头埋进手掌中。他觉得,他在发疯,这里面其实什么事儿也没有。他闭上眼睛。他睁开眼,又觉得昏昏欲睡,他摸到身畔自己妻子的手。他听着她往玻璃杯里倒酒。她碰了碰他的肩膀,把它递给他。“您别再去想他了,”她说,“他也不会知道任何事情的。”
他意识到,他身边这个姑娘的温柔征服了他,她的勇气也升华了这里的一切。“克拉拉,”他说,“我是个傻瓜。我终于和你在一起了,可我却……上帝啊!”他恍然大悟般说道:“我真是个傻瓜。”他抱住她,一刹那间,他远离了一切,他摆脱了这里的这个小房间,摆脱了自己的生活,摆脱了自己小心翼翼、忠厚老实的整个生活,他只感受得到他抱着的这个女孩。然后他意识到,有什么渗入到他的狂喜之中。
铃声响了。他睁开眼,仿佛是想最终在意识里翻找一下,那里已经不再有任何出现过的东西了。
然而铃声一直在响。“这是怎么回事?”他喊道。
她也坐起来。“有人在按铃。”她起来了。
“现在?”至少已经过午夜一点了,“谁会在现在按铃呢?”
“可是铃在响。”她打开柜子,从里面拽出睡衣,它显然根本不是她的。
“你别去开门嘛。现在……我在这儿哪。”
她套上过长的袖子。“要是什么好消息呢?”她说。
“好消息,”他绝望地喊道,“在半夜一点钟?”
“也许哪个在美国的先生想起来,要邀约我。别忘了在那边现在可不是夜里一点钟。”
铃声再次响起来。
“克拉拉,”他站起来,抓住她的肩膀,“别开门!”
“也可能是找您的呢!”
“找我的?胡说!”他说,“没有人猜得到我在这儿。”
“您不知道有谁看见了您。”
“是啊,”他意识到,“可这样的话你就更别开了。”
“这也可能是医生的!”她挣脱了他。他在她后面跑着,不过他毕竟不能和她扭打,还有人站在走廊里呢。至少他关上了到前厅的门。然后他拿起搭在椅子上的衬衣,开始匆匆忙忙地穿起来;他扯脱了袖口的扣子,它不知滚到了哪里,但是他没有去找它。
待她再次进来时,他已经完美地坐在那儿,穿戴整齐,一位打着领带、身着西装的客人。“是谁?”他问。
“您已经穿好了。”她发觉,“您要走了吗?”
“都是你害的,”他说,“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进来。那是谁?”
“那个女人,我们进来时站在那里的那个,穿着睡衣在走廊里的那个。”
“现在是夜里一点钟,她想干什么?”
“她问,这里有没有医生。”
“她要医生做什么?”
她耸了耸肩:“大概她也想注射吧。”她舒服地裹在大睡衣里,它显然属于那个名叫莱奥的男人。
“您不想再来点咖啡吗?”她问。然后她打开炉子旁边的半导体。
“什么注射?”
“吗啡。”她说,往壶里加水,“大概她想让他给她打吗啡。”
“可是没有疼痛的话,是得不到吗啡的。”他说,“克拉拉,你在说什么呢。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可能她有点痛吧。”她坐在床上,用自己的大眼睛盯牢他。当他初次看见她的时候,当她初次看向他的时候,他觉得,那还是双孩子的眼睛。“这毕竟不是我们的麻烦。”
“克拉拉,”他说,“这是不可能的,这支注射是给那个患癌症的人的。”
“我不晓得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她说,“可她究竟为什么每一夜都在等这位医生呢?”
“医生可是……”
“医生也是人呐……”
“克拉拉,你肯定知道,医生给没给隔壁那个人注射!”
“您就别再想这件事了,这又不是您的烦恼。”
“太可恶了。”他站起来。“可恶,”他重复了一句。
她往他的玻璃杯中倒上余下的葡萄酒。“您喝一点儿吧,”她说,“您需要喝一点!”
他拿起玻璃杯,迟疑了片刻,然后喝了一口。“克拉拉,”他说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向她兜售吗啡么?”
“我不知道他在向谁兜售。他已经是不相干的人了。他只不过住在这儿。有时候我给他带去水和食物。但他是不相干的人!”
“谁在照顾他?”他问,“毕竟得有什么人在照顾他。”
“您喝点酒吧,”她说,“别再去想他了。给我讲点什么吧。咱们第一次见面时,您对我讲了那么多事。”
“是啊,”他想起来,“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咱们一块儿走下那辆火车。我多么希望你不要离开我,我们能一起再待上一会儿。后来你真的走了,当我们坐在那个小酒馆里的时候……”
床铺上方的架子上发出了刺耳的铃声。
“您快点讲啊!”她催促他。
“我怎么讲?”他喊了出来,“你没听到吗?有电话。”
“您就让它响去吧!”
“让它响?要是有人找我怎么办?不,真荒唐!”他意识到,“也许是你的什么好消息!”
“电话打来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她的逻辑和他不是一国的。
“要是那个医生打来的怎么办?”
“什么医生?”她很奇怪。
“上帝啊!”他喊道,“我们是聊谁聊了快一个钟头。那个有吗啡的!”
“那个?那个不是。”
“克拉拉!”他哀叹起来。
“好吧。”她说。她伸手去拿电话。“你好,”她对着电话说道。“好的,我问问他。”她转向他。“她想知道,您还要待多久!”同时她用手掌捂住话筒。
这对他来说真是太过分了。“是谁想知道?”他吼道。
“那个一直给您打电话的女人。”她冷静地告知他。
“赶紧挂上!”他向她发出命令,“我不在这儿。我不在这里!我不在这里!”
“他不在这里,”她转达道,“他说他根本不在这里!”她挂上电话。
“是谁打来的?”他虚弱地问道,“她对你介绍自己了吗?”
“是的!”
“她叫什么?”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收紧了。
“我没听明白那个名字。”
他握住玻璃杯,一饮而尽。
炉子上的水早已经烧开,她显然并未注意到,音乐不绝如缕地从半导体里涌出来,令他很恼火。
“不能切断这部电话吗?”他问。
“当然可以啊,”她抓起电话线。
“要不还是算了,”他说,“反正——我已经要走了。要是有什么人打来的话……”
“现在不会再有人打来了。”她很有把握地说。
“也许是那个医生呢。”他想起来。
“那个人不会再打来了。”
“你说过他会打来的!”
“现在不会了,”她镇定地说,“现在他已经睡觉了。他已经自己扎好了!”
“他给自己扎什么?”他脱口而出。
“吗啡!”她站起身,关上炉子。
“不可能!”他喊道,“他不可能办到的——医生哪!”
她放到他面前一杯咖啡。“您不要去想这件事了!”
他知道,他应该站起来,立刻站起来,离开这间公寓,逃离这一晚,逃离这个可怕的陌生世界,毕竟他不属于这里,但是他还坐在那儿,守候着,仿佛这种陌生吸引住了他。
“你能关上那音乐吗?”他问。
“它让您不舒服了?”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关上收音机。“这可是不错的音乐,”她指出,“现在一片寂静了。我的收音机从来不会寂静。”
“如果在你内心,如果在你内心没有理性的声音回响的话,寂静是不会飘走的。”他说。释放的醉意在他的脑中扩散,他感到有讲话的需要。“可是在你内心没有,”他说,“你内心并不寂静。当我第一次看见你,当我第一次瞥见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是纯净的,克拉拉,由此我有一点承认,我相信,我知道,你也是纯净的,你只不过在防备这个世界,抗拒听到自己理性的声音,就是这么回事儿。”
“什么理性?”她问。
“克拉拉!”他恳求道。
“有时候我会祈祷,”她回想起来,“对我自己的上帝。晚上,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躺下来,紧握双手,收起两腿,祈祷道:我亲爱的上帝啊,克拉拉又不知该怎么办了。她形单影只。您发发慈悲,赐给她幸福吧,赐给所有人幸福吧,所有爱过她的人,所有她爱过的人,就算现在他们再也不会相见了。而上帝看向我,趿拉着拖鞋,和善的胖胖的先生,祝福我,我会幸福的,连那些我爱过的人也会幸福的。”
“你在那儿也为这一位祈祷了?”他指着墙。
“祈祷了。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他得了这种病,毕竟不是我的错。他已经得了病。他是从那里染上的……”
“哪里?”
墙后面的床铺在咯吱作响,一个声音几乎很清晰地讲出几个字来。
“他在叫你。”他说。
“您过去那边吧,”她请求他,“或许他看到您会很高兴呢。”
“他看到我会很高兴?”
“他看到某个新面孔时会很高兴,”她说,“至少您可以听听看,他在那边都能听到什么。”
“我不敢过去。”他意识到这个请求很不合适。他站起来,缓缓走向门口。“我有点醉了,克拉拉。要是情形相反会怎么样,要是他怕我呢?”
“他不会怕您的,”她说,“他都不会看见您,那里很暗。”
衣架上挂着他的外套和帽子。他因这个念头乐了一阵子,悄悄穿上衣服,从这儿溜出去,然后在那个昏暗的、充满发霉臭味的门廊里等着,就在这时他意识到,在所有这些门的上方也悬挂着空箱子。
从那个他走出来的房间里,又再次响起表演般响亮刺耳的铃音,同时,在第二个房间紧闭的门后,传出闷闷的喋喋不休之语。
他要走是如此简单,他几乎从自己的逃离中感到了宽慰,但他也知道,他不会走的,就算先前他打开了自己面前的那扇门,就算它是属于这位先生的。死亡令他震惊,诱惑着他,它的魅力比恐惧要强大得多。
他略微挺了挺胸。门这么破旧,他碰触到的可能是里面裸露出来的木头,门上方一只灯泡发着微光,显然曾被涂成蓝色,天晓得为什么。他敲了敲门。当这个人叫什么人来找自己时,敲门是没有意义的,于是他推开门。
房间内溢满让人倒胃口的闷气。地方这么小,至多摆得下一张床、一把椅子。他摸了一下开关,灯亮了。
他想要尖声叫喊,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那个人躺在脏兮兮的床铺上,毫无疑问已奄奄一息了。他看向他嶙峋的手指,痉挛地在灰色的被子上一张一合,看向他的面孔,那么皱缩,那么惨白,如同再没有一滴血流过。
“您想喝点什么吗?”他问,“您需要什么吗?”
在床铺边的椅子上,立着几只装满水的玻璃杯。或许这个人听见了他的动静,他还察觉到,他的眼睛定格在他的方向上,令他感到,在那里面可以瞥见他的惊讶。病人动了动嘴唇,试图讲几句恭维话。“鲽鱼,”他说,“鲽鱼。”
在他毫无血色的嘴唇里,他瞥见什么红红的东西,大概是舌头或是血。虚弱制住了他,他几近昏厥,被从房间里拖出去。门廊里,他倚着衣架,重重喘息着。在微启的门后,他看见了那个女孩。她躺在床上,两手交叉在胸前,低声聊着:“老天,你怎么不说话了?你生气了吗?上帝呵,可是我看见你了。你的胖手。你扣好凉鞋,同时看向我。我就这么躺着,等待着。你那么做了,上帝呵,你那么做了,我的小胖胖,你做了。”她显然注意到了他,坐了起来。“您过来吧!”她喊道,“您总不能就那样站在那里!”
“克拉拉,”他说,“那个人,他很严重,医生必须立刻赶过来。”
“他想要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医生必须赶过来。”
然后他想起那个奇怪的词。
“鲽鱼,”他说,“他重复着这个词。”
“铁丝,”她说,“他老想要铁丝。”
“铁丝?”他喊起来,“但这怎么可能,他要铁丝有什么用?”
“您就不要去想这件事了。”她握住他的手,“您全身都在发颤呢。”
“克拉拉亲爱的,”他说,“你要知道,是你,他爱你。”
“是哦,你已经对我讲过了。”
“这个人要铁丝有什么用?”
“他想要我紧紧围绕在他身边。他记得在他被关起来的时候,在他周围到处都是铁丝,这样他就跑不掉了,现在他不想消失,不想从这儿消失。他想要我牵一条狗来……他已经,他已经不想要了。”
“狗?”他跟着她重复了一遍,“狗?”
“他们那边大概也有狗在看守吧。”
“这个人被关过?”
“您别再想了。您为什么总想着这件事呢?”
“克拉拉,”他说,“他什么时候被关的?”
“我不知道……反正我没问他。可能是在战争时期,可能是在现在,也可能战争时期和现在都关过。我没有问他。”
“你不是说过……毕竟你爱过他。”
“您不要念念不忘了!现在我已经不爱他了。”
“可他毕竟……他总算……”他迟疑了一下,“他们为什么监禁他,克拉拉?”
“我知道的是人们关人的随便什么理由。可能他干了什么事,也可能他什么都没干。”
“你毕竟爱过他啊!”他愁闷地说。
“我们相爱过。”
“你问问他好吗?你一定得问问他,他们因为什么事情监禁他。”
“为什么呢?我们不谈这种事。”
他注意到,她的脸孔很疲倦,眼睛几乎快合上了。天晓得她在这里忍受了这个人多长时间,而他现在像在法庭上一样对她问讯。“你还有什么喝的吗?”他问。
“有的,”她说,松了口气,“我去看一眼。”她打开橱柜,他又瞥见了那团铁丝,其实他跟她提喝的东西只是为了再看看它:一团带倒钩的铁丝,在塞满内衣裤、衣服和小瓶子的橱柜里是那么可疑,不合常理。她又找到一瓶酒,打开它,给他倒上。
他一口干下一杯。那个人又在喊她了。她坐在床上,仿佛什么都没觉察到似的。
“克拉拉,”他说,“他在叫你。”
“他想要您把那个铁丝给他拿过去!”
“我?”
“他跟您要的还不就是那个!”
“可现在他喊的是你!”
“他不知道您叫什么。他总是只喊我。他现在好像已经忘了所有旁的人,除了我。他也忘了那些狗。”
“克拉拉,”他说,“一切都这么可怕,你怎么可以,你到底怎么能够这样活着的?”
“您也活着啊!”她说,“难道您不要活了?”
“但这毕竟是另外一回事儿……”他略为迟疑。这个人一直在叫。
她站起来,走向柜橱。“那么您不去吗?”她问。她弯下身子,非常小心又很敏捷地掏出那团铁丝。
“克拉拉,”他吼道,“你怎么能这样!这太疯狂了。”
“他祈求的就是这个。”她迅速吸了一口气,她是这么疲倦,可能也分外沮丧,沮丧到了极点,所有事情对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起先他并没有祈求,他甚至都不愿谈到这件事。直到现在才这样。他想留在这儿,他认为,假如有了这个铁丝,他就会留在这儿,他就会一直留在这儿。”
“克拉拉,”他说,“你不可以这样,你不能这样,这太残忍了!”
“怎么会?”她问。
“这太残忍了,”他重复着,“太可怕了,你不要拿这铁丝去那边!”他抓住她的手,它小而柔弱。“放下这个铁丝!”他制止她道。他试图从她那儿把那团铁丝夺过来,这档口他被抓伤了,袖子也被扯破。接下来铁丝团躺到了地上,躺在地毯上,躺在房间中央破旧的狭长地毯上。
隔壁房间的那个人始终在叫喊。“克拉拉,”他悄声说道,“毕竟你不可以这样对他……你或许应该做点什么,或许他真的需要些什么。”
“他想要这个铁丝,”她说,“或是一条狗也好。”
“可不管怎么说你没有狗啊!”
“我没有!”
“但是他会一直喊下去的。”他绝望地说。
“那您就不要听!”
“我做不到,”他说,“我不能不去听它!”
“那么我该把这个铁丝拿给他吗?”
他犹豫了。“不!”他随后说道。
“那么您过去叫两嗓子吧!”
他僵住了。“我应该过去叫唤吗?”
“他想听狗叫,”她说,“之前他并不想。在我们还相爱的时候。直到现在才这样的。如此一来他便知道,它们在看守他。他人在这里,而不可能在其他地方。”
“过去叫两嗓子,”他重复着,“过去叫两嗓子!”
隔壁的另一位在那个霉臭阴暗的小房间里一刻不停地叫嚷。
“您要么过去,要么就别再想这件事情!”
他站起来。他取过酒瓶,给自己倒上。待他喝完一杯,他说道:“我去叫两嗓子。克拉拉,我是为你去叫两嗓子的。就这样。”他哈哈笑起来。他忽然想到,他似乎看到自己手脚并用,光溜溜地在脏乱的门厅里爬着,领受着蓝色灯光的洗礼,头发蓬乱,龇着牙。我只差一条尾巴了,他估摸着。要是……他再次哈哈笑开了。
“您别想了!”她说。
“四肢着地,还是两条腿?”他问。
“反正他也看不见您。”她说,“屋子很暗。”
“那我去了,克拉拉。”他决定了。他脱下西装,摘下领带,衬衫只解开了扣子。她看向他,微微一笑,这并非嘲弄的微笑,更像是理解甚至是深情的一笑。
他又在走廊里了,通向第二个房间的门在前面微开着,但那个小地方是这么黑,除了白色床单的下摆,什么也看不到。
他总是很在乎自己的威严,当他步入教室时,他要求所有人都起立,注意力完全集中,他还要求充分的安静,而他的孩子们,不管他们有多想进他的房间,必须都得敲门,而且之后,他们得继续询问,要问:你允许吗,父亲?
现在他慢慢地用膝盖和手掌着地。他的膝盖还是瑟缩不前,他小心地将袖子挽高。我这样是在做善事,他思量着。这个人,这个不幸的人很可能因为自己所承受的痛苦而丧失了理智,他求的只是这个,唯有这样才能令他放松,就如祷告或关系密切者的手紧紧相握会使其他人放松一样。
从他一会儿之前出去的房间里,又响起了音乐,不过现在没有任何鼓点了,而是某种管风琴乐曲,甚至可能是巴赫,他很是欣喜,恰恰在这一刻响起了这么庄严的曲调,他移动前爪,接着抬起下巴,他的眼睛现在紧紧盯着蓝色的灯光,紧紧盯着这轮残缺不全的月亮,他厉声叫起来,就像童年时作为对付那些外来狗的手段一般吠叫,就像对他自己的孩子那样狂吼,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
他听见这短而尖的叫声,仿佛不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他几乎被这完美的兽的声响弄得打起寒战来,他整个四肢着地,等着,看这个声响会不会再次发出来。然而此刻走廊里的寂静受到了干扰,或者说是被更为多重的管风琴声给盖过了。他试着站起来。他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他打开最后一扇,在此之前都没打开过的门。厕所的洗脸池破损了,木板也裂开来。他背倚在墙上,向前屈着身子。他的膝盖抖了片刻。铁丝,他想起来,他想要铁丝。而我为他吠了。为莱奥。他悄声笑了。或许有一天什么人也会为我叫上两嗓子的,等我就要……
他进来的时候,她躺在床上,闭着眼。他的嘴嚅动着。他注意到,她眼睛下面有阴影,又深又暗的阴影,就像疲劳至极的人,濒临衰竭边缘的人。他刹那间分外清晰地看到她,如同在明亮猛烈的太阳光下,她在他眼中显得真美,随后一切都分崩离析,旋转起来,他不得不用手握住桌子。“克拉拉,我叫过了。”他向她宣告道。
她睁开眼睛,冲他微微一笑:“那您就别想这事儿了。”
“我为他服务过了,”他说,“谁让你爱过他呢。”他走向床边,坐下来。
“现在他睡着了,”她轻声说,“我们总算是安静了。”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克拉拉!”
铁丝团至今还躺在屋子中央,它其实是相当小的一团。他不明白,为何它会令他那么在乎。
他的手掌一直还在流血,她拉过他的手,给他缠上止血敷布。
他又一次留意到她精疲力尽的眼睛。夜缓缓接近顶点,他们始终在一起,他们一起度过了这一夜,而他意识到自己痛彻心扉死守着的最后底线,她不会忘记这一夜,毕竟他也不会忘记身边的这个女孩,他一下子再次感到对她突如其来的柔情。“你爱我吗?”他问。
“我爱你,”她说,“我爱你,你为了我来到这儿,你和我一起待在这儿,我为此爱你。”
“克拉拉,”他说,几乎有些惊奇了,“经过了所有这一切,你现在还爱我吗?”
“亲亲我吧,”她说,“我很高兴,你来了。你和我度过了这一夜。”
“是呵,我和你待在这儿。”他又说道,还处在惊奇之中。的确如此,现在他和她在一起,而所有其他的事情都撤退了,退得最远的是他从前的生活,仿佛与他隔开了许多年,现在他什么都不去想,就应该如此这般嘛!他身后的整个岁月亦求如此,他不去想这一晚,这个房间,空箱子,隔壁的这个人,没来注射的医生,穿睡衣的女人,奇怪的电话,他不去想其中的任何事。这其中的任何事都不是他的麻烦,他好似悬浮在接近天堂般的虚空中,静静地吻了她,接吻的声响在他周围和他心中漫溢开来,他和她在这片静谧里做着爱,其间他听见她的呻吟和自己的呼吸,之后他立刻便睡着了。
他只睡了几分钟,也许只有几秒钟。等他醒过来时,她漠然地躺在他的侧面,她的眼睛始终环绕着同样的阴影,灯泡在床铺上方亮着。
她坐起身。他的衬衫袖子还一直挽着。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它们,接着穿上裤子和西装。一只袖子扯破了,必须得补一下,这是他最好的行头了。他绕着铁丝团走了一圈,偷偷溜向门口。
“您这就走了?”她在他身后问道。
他转过身来。“我不得不走了,克拉拉。”
“这儿真静。”她朝架子上的半导体伸出手去。
那令人难以忍受的音乐又放了出来。他站在离门几步远的地方,喉咙因渴而灼烧着。他拿起一只玻璃杯,倒上水。
“当时在那个旅店,”她轻声说道,“音乐播了一整夜,我们没有放过在那里的每一分钟。在那边我们始终在一起,那里有个黑黑的希腊人走来走去,我们跳舞的时候,他一直朝我看。他就那么坐在桌子后面看。后来他们打起来。那两位先生打得很厉害,直到这个希腊人削断了他的手,用匕首,这时候血喷了出来。那里的一切都是白的——墙壁是白的,就连桌椅也苫着一层白皮子。接着一切都染上血了……而现在,”她说:“而现在……那边很静,您感觉不到那边很静吗?”
他意识到,恐惧再一次降落到他身上。但现在他已经束手无策了,现在他已不必等待了——一分钟也不必等。
“是他吗,和你一起在那里的人?”他问道。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说。
“他们到底为什么关他,克拉拉?”他问。
“医生说,可能是在今夜,”她叹了口气,“在今夜。”
“什么在今夜?”他问,尽管他明白,今夜会发生什么。
“您不觉得那边很静吗?”她问。
“别去想,”他马上说,“睡吧!”
他打开通往走廊的门。“克拉拉,那我这就……”他匆忙穿上外套,然后扣上古板的帽子。他已准备好离开了。通向那个小地方的门始终微开着,他愣了片刻,专注地听着。那边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他给骇住了。
他回到房间。“克拉拉,”他说,“我这就走了。快到早上了。”
“您走吧!”她说,“我会为您祷告的。”
“克拉拉,”他又说,“克拉拉,万一他出了什么事,要是以后有什么人问起……我不在这里。你可要知道,我不认识这个人,我从没见过他。和他相爱的人是你。我根本没料到你会带我来这儿。我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干系。”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现在他才意识到,羽绒被的被面有多破旧,它的补丁和颜色发暗的地方都变成灰斑了。她躺着,闭着眼睛。“这儿很静。”她说,然而她脑袋后面的收音机正大声播放着曲子。“我不想要这种安静,我不想要。”她站起来,走向第二台接收器,也按下它的按钮。旋律粗暴而尖利地穿透耳膜。这太可怕了。
谁都不知道我,他喃喃自语着,我没跟任何人讲过话,也没接过那个电话。我不在这里。他踮着脚尖走到走廊,打开通往大厅的门。它空空如也。没有人看见他。他不在这里。他从没有到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