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与朋友在南阳盆地西南侧的伏牛山中一个名叫“刘家河”的小镇滞留两日,认识了当地农民张力启——镇政府聘用的新闻通讯员,56岁,瘦,小,骑着破自行车与干部们一起出出进进镇政府,寒酸西服上别着钢笔装着笔记本,怀揣一台旧傻瓜相机,捕捉乡村新闻。本地日报、晚报、电视台经常出现“通讯员张力启”。小镇上的人们喊他“张稀奇”,因为他知道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张力启充满成就感地递给我们一个贴有他新闻作品的厚厚剪报簿。其内,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泛黄粗糙的“简报”、“动态”,逐渐过渡到如今新世纪套红彩印的本地报纸,既可以目睹政治经济的风雨在一座小镇上的虚幻投影,也可以窥视山区生活的鸡零狗碎——“抓革命促生产,刘家河人民踊跃缴纳爱国粮”、“刘家河农民自编现代戏《枣树红了》参加县戏剧大赛”、“省农科院在刘家河建立小麦实验基地”、“希望小学里的希望”、“奇:孵出小鸡三只腿;怪:槐树开出桃花来”、“刘家河镇政府干部下乡自带干粮”、“刘家河有一个‘广州保姆村’”、“赵新建打工打成小老板”……
喝醉了酒就通红着脸的张力启,蹲在小酒馆里的一把椅子上,像鸡冠鲜红的公鸡蹲于树枝,亢奋,健谈:“俺写了四十年作品,写进了镇政府,不容易呀。在俺们村也算出人头地了——能和镇长在一个灶台上吃饭呢!年轻时想当作家,崇拜北京的浩然和咱南阳的乔典运,写长篇,写了一堆废纸。后来写故事,收集民间传说,在上海、郑州的杂志上发过几篇。镇长听说我爱写,就说,你写球那些玄玄乎乎的东西干啥,你就实实在在写新闻稿吧,当个农民记者,宣传宣传咱们刘家河镇。现在镇政府每月给我四百元工资,发一条新闻再奖励五元到二十元,加上稿费,俺每个月平均有七百元左右的收入。够油盐钱了。不过镇政府老是拖欠,几个月兑现一次。我整天在外面跑,找新闻线索,家里的田顾不上。我农活也不行,神经衰弱,用脑多,构思,失眠。我老婆行。她壮,像头牛。我在镇政府出出进进,她也光彩,累也高兴……”
张力启左手捏着花生米,右手捏着酒杯:“新闻不好写。南阳日报的老师给我说,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说得多生动!深刻呀!农村里的事情,一年四季没球啥大动静,都是狗咬人。有动静也大部分不是好事。比如,三角恋、凶杀案,镇长不让写,影响刘家河形象。有些事情很奇怪。去年,三里杨村一群男人在田野里干活,突然间雷鸣电闪大雨倾盆,一群人扛起铁锹钉耙赶紧跑,雷电追着炸。跑到一个废弃的机井房里,雷电也追到机井房。一个脸上有疤痕的人说,一定是有人做没良心的事了,老天爷要收回去,赶紧把他推出去,让雷电劈了他,别连累兄弟们。大家一商量,就把一个最懦弱的家伙选了出来,推出了机井房。那个懦弱的家伙哭泣着站在旷野里,忽然听见轰隆一声响,转身,看见那个机井房火焰熊熊了!那几个人都死了!剩下这个最懦弱的家伙,成了那几个死者家属的仇人了。哎,这也不好写,迷信呀,人心太黑呀。可报社的记者听俺说了后,人家也写了一篇新闻,说那几个人死了并不是因为老天爷要收了谁,而是因为他们扛着的铁锹钉耙成了电的导体!他们是触电死了!是愚昧害死了他们,也是内心的恶害死了他们。看看!人家分析得多深刻!大记者就是不一样。”
我和他碰杯,说:“你多写写好人好事,写谁谁高兴,镇领导也高兴。”张力启激动地拍着桌子:“老弟哎,知音呀!可有些好人好事也不能写呀,会闯祸的呀!比如,张林村村长义务为一个困难户种地十年。俺写了,县广播站播了,全镇人都笑话我:原来,那村长是在给他相好十年的寡妇种地!嘿嘿。后来看见那村长,俺俩都各自绕一个弯子走开……做人难,写东西也难呀。”离开酒馆时,张力启大声嚷嚷:“俺请客——俺请客——稿费请客!”他的右手插进裤子口袋中并沸腾起来,直到我的朋友结完账,他的右手才趋于安静。
日前翻读报纸,一则头版头条的特写吸引了我的目光——《镇长进山记》,署名“本报通讯员张力启”。特写生动地讲述了刘家河镇姜镇长的故事:深入山村帮贫扶困,与农民某某同吃同住同劳动,自掏腰包帮助某某发展养殖业,收获大,效果好。某某成了当地致富典型,还清了拖欠银行多年的贷款。报纸还加了编者按,倡导干部们要向刘家河镇姜镇长学习,深入基层,贴近百姓;倡导新闻记者要向农民记者张力启学习,及时捕捉、开掘现实生活中的新闻素材。等等。我感到,一个农民记者可能捕捉到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头“新闻动物”,用他爱漏墨水的钢笔这一支伏牛山里最短小精悍的猎枪!枪声嘹亮,张力启的写作生涯达到了巅峰吧?镇政府发的奖金在五元到二十元之间肯定会取一个最高值。
不久,听到另外一个消息:农民某某把张力启告上法庭,言其从来没有拖欠贷款,根本不认识镇长,张力启的新闻稿纯属虚构,侵害了名誉权。法庭判决张力启向某某道歉,赔偿精神损失费五百元……后来,接到张力启电话,说他被镇政府辞退了,姜镇长也调走了。他向我打听与《家庭》、《法制世界》、《传奇故事》、《知音》的编辑关系怎么样,今后准备写凶杀案或者生死恋,稿费高,能虚构……
于金海是我在某个名叫“于家槐”的村庄里认识的农民,有着农民们少见的白胖,令人怀疑他是一个饭馆里的厨子或乡镇企业的老板。但他的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除了偶尔在农忙季节到田野里闪现一下,对割麦子、挖红薯的妻子刘爱花以示关怀以外,大部分时间很少能在村庄里看见他的影子。他没有像村庄里的大部分青壮年农民一样到广州、深圳一带去打工。他对南方充满恐惧。村庄里有两个男人从南方回来时缺少了两个手指、半个手掌。有一个女孩从城里回来后匆匆嫁到一百里外的一个村庄,五个月后就生了一个孩子。“南方”,它就是一个大贼,偷掉了众多盆地男女的身体和青春。但仍有无数人被这个“贼”所迷惑,身背破被子、饭碗、洗脸盆挤上开往南方的列车或者汽车。高中学历的于金海对这些闯荡南方的人不屑一顾:“孔子说得多好,父母在,不远游!”于金海年迈的父母在田野里劳作,黑,瘦。于金海站在树荫下眺望一番父母,然后把自己的“远方”划定在南阳和周围的几个县城,到十里以外“远方”的街道上,晃荡。
其实,于金海也是一个贼。当然,他是一个比南方微小许多的小贼。
四十七岁的于金海,偷窃史可上溯至1970年代。幼年的于金海已显现出偷窃——或者说改变事物正常秩序——的天赋:把田野里的红薯、玉米棒子、豆角藏在割草筐子的底部,在进村接受村干部检查时突然“扭伤”脚跟,号啕大哭,被“免检”回家;割掉于家槐这个村庄里仅有的十余头猪的尾巴,凑成了家里春节时的一盘肉菜,那十余头没有尾巴的猪呻吟着满村庄乱窜;在每个同学的新作业本里撕下一页,组装成了自己的练习册;背着露出女同桌刘爱花彩色肚兜一角的书包,在校园里晃来晃去,让刘爱花羞愤得红了脸……在小偷众多的1970年代,于金海的“第三只手”——隐蔽的手——呈现出超常的想象力和分寸感,这使得大家在谈论于金海的白胖之可疑时,少了愤慨而多了趣味。一个人调侃:“金海,我家的槐花少了一瓣,咋回事呢?”金海看看天:“蜜蜂采去了呗——”两个人哈哈大笑。据说,这些年,周围几个县城发生的窨井盖、铸铁雕塑一类物品被盗事件,都和于金海及其一帮情趣相同的友人有关。“兔子不吃窝边草,金海这个小兔子吃不出啥大动静。”
但自从发生了盗墓事件以后,于家槐人民对于金海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于金海身上的喜剧色彩彻底消失。
某年,一台湾老兵来到于家槐,看望嫁到这个村庄里的姐姐。台湾老兵是在南阳火车站下车然后雇了出租车来到于家槐的。“花了三百元车费呀!”满村人围观惊叹。于金海站在人群里,看见那个台湾老兵穿着精致的西服,拄着拐杖,枯瘦的左手上戒指闪亮,提着大包小包礼品走进了他几十年没有见面如今病倒在床的姐姐家里。几天以后,姐姐去世,老兵痛哭。在那个老妇人入土下葬时,于金海探头探脑地看见台湾老兵在死者手中塞进了一大卷钱币类的东西。又过了几天,死者家属发现新坟被人挖开了一个巨大缺口,而且棺材也被人撬开!“挖祖坟”,是南阳盆地风俗中最难以容忍的事情。小镇上的警察来了,在坟墓周围提取脚印,照相。又过了两天,一个消息在于家槐周围四十里方圆的范围内到处流传:一个叫“于金海”的人在夜晚把一座新坟内的棺材撬开,摸索出一卷不值钱的台币,差点儿因缺氧而闷死在坟墓里,被同伴赶忙从坟里拽了出来……
于金海捂着白胖的脸走出小镇上的派出所。刘爱花远远站在一棵槐树下,看见于金海出来,转身而去。于金海捂着又白又胖的脸小跑着撵了上来,眼睛在指头缝里观察老婆铁青的脸:“……我给咱家丢人了……”刘爱花嘶哑着嗓子:“你丢人丢大了!你还有脸回于家槐?”于金海蹲在路边,小声嘟囔:“我不都是为了咱这个家嘛,不就是对那一卷纸好奇嘛……”刘爱花嚎啕大哭:“于金海!我被你赖上了,一辈子就这样了,可你叫咱娃以后咋有脸上学、找对象呀?!我可怜的娃呀……”于金海的泪水也从指头缝里流了出来:“你……咋把我从派出所里弄了出来?”刘爱花哽咽:“我在那个台湾老兵面前跪了半天,那老头才让家里人到派出所说情放了你呀,那一卷破纸不值钱呀……”于金海和刘爱花在小镇外的路边蹲了一天。夜色降临,两个身影模模糊糊地移进了于家槐。轻轻推门,于金海看见两个饿了一天的孩子坐在没有点灯的院子里,发愣。第二天,村子里的人们发现,于金海一家人消失了。于金海家的田地里,他的父母在喘息着佝偻着腰背劳作。
过了许久,人们才知道,于金海一家人到南方去了,拿自己的身体,去会会“南方”这一个大贼……
位于南阳与方城之间公路旁边的桐树镇,1980年代发生了一起“粮食生意精”(收购粮食然后转卖外地的生意能人)刘天来的家人被杀案。刘天来的父、母、妻、子共五人死于非命,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刘天来当晚恰好在县城某洗头店里洗了一夜的头而幸免于难。灭门案的惨讯,迅速流传。警方集中了一百多名警察住进了镇上放暑假的小学,破案。
桐树镇上的人们对杀人者的冷静狡猾感到震惊。杀人者选择了雨夜,选择了当时正在热播电视连续剧《霍元甲》的雨夜。家家户户的电视里都回荡着“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的主题歌旋律,镇上的人闭门不出,眼盯屏幕,看昏睡百年的国人怎样渐渐醒来。街道上偶尔有狗黯然独行。刘天来家高墙深院内杀人现场上的看门狗,被一个夹杂毒药的肉包子颠覆在花坛旁边的水泥地上。房屋正间的电视音量被开到极大以掩盖行凶时发出的声响。楼上楼下三层房间里分别倒下五具尸体。地板上的所有脚印都被杀人者戴着手套用拖把精心擦拭掉……
警察让刘天来提供线索,提供一切嫌疑者。以往那个能言善辩、满嘴跑马、得意洋洋的镇上首富、生意精、能人刘天来,变得萎靡、阴郁、痴呆,在警察的提示引领下,把这些年来积累的所有爱恨情仇断断续续地倾吐。第一,他爱过一个女人,隐秘地爱了八年。那个女人的丈夫周某在前不久才发觉,敲诈掉他两万元“损失费”。周某可疑。第二,他的生意对手张某可疑。刘天来最初是跟着张某学习做粮食生意的,摸清了这一行的门道就自立门户,在镇上的粮食生意竞争中渐渐超越张某,两个人多年不说话了。两家的女人、孩子见面甚至互相咒骂。第三,粮食生意的下家、湖北省枣阳市的粮食生意人梁某可疑。梁某压价太狠,刘天来就威胁他:“我生意做不下去你也别想做,咱兄弟们的屁股谁都不干净!”第四,他在信用社里贷了两万元,给信用社的赵某“留了”一千元,最近赵某催他还贷款,他就笑笑,伸出一个指头,再笑笑。赵某脸色蓦然苍白。赵某可疑……
警方按照这些线索一一排查,然后一一排除。在刘天来用五口棺材下葬家人的葬礼上,粮食生意对手张某、枣阳人梁某等等疑似的“杀人者”竟然也来吊唁了,忧伤的表情似乎不像是装出来的。刘天来一言不发,用萎靡、阴郁、痴呆的目光扫来扫去,目光如枪,杀呀、杀呀!杀着这些可疑的家伙们。情敌周某、信用社的赵某没来。周某带着他的女人去南方了。赵某被隔离审查了,由于上述的“一千元”。警方按照情杀、财杀、仇杀的思路调查一个月后,无果而终,撤出了桐树镇上的学校。
桐树镇渐渐恢复往日的平静,仿佛镇上没有发生过这宗灭门案一样。但仔细观察,这座小镇与以前那个小镇相比,还是不一样了——
一,镇上的院落,围墙普遍加高,且在墙上插满尖锐的碎玻璃,除了若干破落不堪的人家。
二,做粮食生意的张某开始收缩自己的生意规模,并最终转向黄牛养殖,雇了一个从少林塔沟武术学校毕业的青年做秘书。但镇上的人都知道,那青年实际上就是一个保镖,与张某形影不离,走到哪里都虎视眈眈,把每个人都当成可疑可恨的人。后来,那保镖还成了张某的上门女婿。多年以后,已经进入晚年的张某,安全感越来越强。只是偶尔碰见刘天来时,眼神还是有些游移不定,表情有些难以调控,在“热情”、“平静”、“尊重”等等状态之间难以取舍。他对着镜子练习表情,以备随时与刘天来在街上再次相遇。他要求自己既不能显得傲慢,也不能显得胆怯,还不能显得兴奋或同情。他的身上暗藏了一把匕首。他要求家里亲人对这个断了后代的刘天来客气、回避,看紧自己的孙子孙女,上学放学一路护送。他说:“刘天来成了一个光脚的人了。穿鞋的人要学会怕光脚的人。”
三,在刘天来变卖家产、还清了信用社的贷款以后,信用社赵某没有被判刑,而是被开除了公职。赵某在镇上开了一个茶馆,看见刘天来,也会喊:“天来!来!喝杯茶,信阳毛尖,新茶!”刘天来就进来,喝茶,冷着脸,什么也不说。赵某也不多言,擦桌子,烧水,偶尔用眼角瞟瞟。多年以后,某日,刘天来喝完茶,走时说了一句话,让赵某一下子眼含泪水:“我把你害了,别人把我害了,公平了,你老哥别记恨了。”
刘天来被自己的仇恨支撑着,度过了二十年。警方无奈而尴尬地悬置这个案件。
刘天来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他荒废了收粮食的生意。他贱卖掉了那座发生血案的宅院。他一次次地朝县公安局跑。他经常出现在桐树镇派出所,与派出所所长互相递一根烟,抽完,转身离去。他甚至自己去调查情敌周某、粮食生意对手张某、枣阳人梁某、信用社赵某等等嫌疑者在当年那个雨夜的行踪。他在怀疑、仇恨、绝望、衰败中渐渐进入老年。他把自己当年做生意赚来的钱全部挥霍在寻找杀手的路上和洗头房女人的怀抱里。他开始靠借镇上人的钱来过日子了。他说:“兄弟,我借钱是信得过你,你不是我的仇人,我不怀疑你。”他理直气壮地借派出所所长的钱、茶馆赵某的钱和一切他没有列入可疑者名单的人的钱,不还。奇怪的是,那些没有被借过钱的人家,反而惴惴不安,看见刘天来就主动打招呼:“天来,需要啥你就说!”
2003年,贵州某地警方侦破一起命案。审讯中,凶手供出二十年前在河南南部的桐树镇上流窜时,即兴做了一个案件,把一家五口人杀了。三个杀手就为了练练胆子和“手艺”“即兴杀人”!消息传到桐树镇上,刘天来一下子软了。他身上暗藏二十年的对这座小镇的仇恨,被贵州的三个陌生杀手在一瞬间废掉了。他连享受仇恨的权利都没有了!他彻底一无所有了。刘天来关紧门窗号啕大哭了一天,然后就在桐树镇上消失了。他也许无法面对自己仇恨了二十年的小镇上的一切“疑似杀人者”了。
刘天来,以及二十年前的凶案,开始成为一个传说。
张玉琴走在通往村庄外一座巨大水库的路上。
那座水库是一个巨大的召唤,在1973年6月的一个黄昏持续响起。十五岁少女张玉琴,初中生张玉琴,响应着一个暗蓝的召唤,缓慢走上水库大坝。
她在小学时期就目睹了大坝逐渐升高、阻挡河流成为水库的整个过程。那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这座水库与自身的关联,她只是对水库建设时期灯火通明的壮观夜景深深迷醉。尤其是探照灯形成的巨大光柱,能够穿越两公里的夜色,到达她所居住的村庄。河南省唐河县马振扶公社扶岗村内的一个农家女孩的梦境,终于有了一些光,那是迥异于油灯光芒的现代之光。
她常常逃学,和一帮男孩子跑到水库工地上去——巨大的推土机像动物一样吼叫着窜动;红旗飘扬;喇叭里传出雄壮昂扬的进行曲和播音员传递出的工地讯息;夜晚,工地上的文艺宣传队演员脸上的脂粉在电灯下异常妖艳;露天食堂里的杂面馒头,炒南瓜的色、香、味、形,煽动着工人们和张玉琴这个旁观者的胃……
与此相比,马振扶公社扶岗村内的生活寂静、黯淡。田野似乎永远都生机勃勃,但村庄内的炊烟软弱低迷。生产队的钟声引领垂头丧气的农民,在青黄不接的季节迁移之间挣扎。男人们勉强积攒起来的一丝力气,用在女人因饥饿而营养不良的身体上,用在和另一个男人为了某个女人、二斤粮食、三尺宅基地的辱骂斗争之中。一生被钉死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像自家门框或亲人棺材上的那些微小的钉子,最终将泛出锈迹,脱落。
摆脱这种没有光亮的1970年代乡村生活,到远方去,当时大约只有三种渠道——
一、当兵,到远方去。扶岗村的确有两个少年通过开“后门”、开通一扇通往马振扶公社武装部部长等等领导家的送礼之门,去远方当了水兵。大海上的兵寄回家中的黑白照片,被手工涂上颜色,挂在堂屋正中显著位置,成为一个家族的骄傲,吸引着媒婆和若干少女的眼神。
二、当演员,到县城去。扶岗村内有一个方圆二十里内广大人民群众一致认同的美女,被唐河县豫剧学校录取,成了县城里的人,腰里掖着商品粮粮本,每月可以去粮店领取二十九斤粮食、一斤香油!她回村里的时候骑着崭新的永久自行车,手腕上是上海生产的宝石花牌手表,但被她用花手绢裹着。她的快乐隐秘而张扬。关于她的绯闻也在村庄内暗暗流传。
三、当流浪汉,到异乡去。扶岗村内有三四个常年消失面孔的男人,作为可疑者而被民兵连长监视家门。他们是没有粮票和介绍信的人,他们怎样在异乡身份不明地生活?这是一个谜。其中一个人以“贩卖耕牛罪”之名被送进了监狱。多年以后,1980年代末期,这个罪犯成了远近闻名的农民企业家,养牛,宰牛,建牛肉冷冻厂。
张玉琴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和母亲、堂姐、村庄里的众多女孩子一样:十五六岁辍学,带着弟弟割草、做饭、喂鸡;十七八岁左右等着媒人来说媒,去男方家看一座空洞的房子、捏一捏虚伪的粮袋,与那个自己相中或勉强接受的男人一起,到马振扶甚至县城里去买几块花布做衣服,胆怯地在黄昏的乡村大路上拉拉那个男人的手,嫁人,丢了自己的名字而被唤做“某某屋里人”、“张女娃儿”,生孩子,把孩子养大,被男人打骂折磨,生气、生病,苍老、死亡……大致如此。
张玉琴对自己的性别感到可耻。她剪着近似于平头的短发。她不喜欢学习织毛衣、缝纽扣,她喜欢和男孩子打闹在一起。只有和这些男孩子打闹在一起的时候,感觉自己很笨很丑很可怜的她,才觉得生活有了一些趣味和活力。她羡慕这些男孩子们的未来,即使不能当兵、当流浪汉,他们在村庄里、在家里,还保留着一丝尊严。至于村庄里的那个到县城去当演员的美女,对于张玉琴来说就像是一个“瞎话”——乡村里的瞎眼睛说书人讲出来的话——虚幻的梦。她没有那个美女的面容、姿态、声音、风情。她的确有一些丑。她与父母的关系麻木而紧张。一对矮小夫妻对一个女儿的辱骂,响彻村庄。他们似乎想以此来向周围邻居证明自己也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不可以再被欺负的人——敲山震虎,但周围那些“虎”们的眼神,似乎显得更加讥讽和凶猛。张玉琴恍恍惚惚明白,她必须接受自己作为一个丑女孩生长在这样一个村庄、这样一个家庭的命运。她很早就隐隐听说,自己有可能会为哥哥换回一个妻子,即“换亲”。她不知道那个未来的男人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像自己的哥哥一样懦弱、多病?……
张玉琴走在通往村庄外一座巨大水库的路上,在1973年6月一个闷热的黄昏。
水库上吹来的凉风,也许使她短暂地回想起水库建设时期的景象,那些头戴安全帽的建设者身上洋溢着一种强烈地吸引着她的异乡气质。那些人不同于她日常生活中的村人乡邻。他们代表着远方。尽管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工人”,真实身份也只是远远近近的农民,但他们穿上劳动布工作服以后似乎就焕然一新,陌生、美好、神秘了许多。他们说话似乎也有了一丝普通话的韵味。他们看见张玉琴就很亲热地打招呼:“妹子啊,逃学了?”水库建成以后,那些工人们消失了。张玉琴依然常常在上学路上拐弯来到水库边,回想几年前的那些灯火、歌声、红旗。积蓄上游万千溪流而成的库水,以深蓝的光,照亮一个乡村女孩郁闷的心脏。
现在,大坝上的灯火开始点燃。守护大坝的几个工作人员住在大坝一端的由水泥玻璃构成的两层小楼里,像生活在云端、天堂里。那些人和水库,对她的生活构成一种参照系,让她感觉自己喘息在地狱里。笨拙但又敏感的她,很早就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明天和远方的人了。但她一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阻挡着她、伤害着她,是父母、性别、村庄、容貌?对了,还有学校。而来自学校的伤害,是否像这个黄昏以后某份中央文件中所表述的那样,唯一、致命?
可以肯定的是,那所田野中间的学校,没有给她带来希望,连眼前这座水库的光芒所具有的穿透张玉琴迷乱内心的力量都没有。只有耻辱、厌倦。她没有学校里的那些俊俏女同学的运气,能够进入学校宣传队,去县城演出、逛街,甚至有被选入剧团的可能。一个女孩俊俏了,最起码能受到老师的偏爱。她是丑女孩,喜欢和男孩子一起逃课去水库边晃荡的女孩,穷女孩,因丢失了一块钱学费而被父亲在校园里追打的女孩,对未来隐隐恐慌的女孩,在课堂上总是被老师奚落嘲笑的女孩……
那些老师,戴眼镜或不戴眼镜的老师,念诵课文中的“最高指示”或“林副主席指示”时的普通话语调怪异。他们往往在学校里有一间办公室兼卧室,在附近的村庄里又往往有一块自留地。他们身上兼有农民和文人的双重气息,暧昧,闲散,傲慢,而又自卑。他们对县城里的教师生活充满向往。教师这一职业的地位,甚至没有马振扶供销社柜台内掌握紧缺物资销售权的售货员高。县城内的学校,对于这些教师而言,其意义大约就像水库对于张玉琴——它们有光。生活黯淡,需要光线,来使人不至于完全陷入绝望。张玉琴不懂得,这些乡村教师冷漠外表下的内心同样迷乱。但她懂得,这些内心迷乱者在讲台上嘲弄伤害一个女生时绝对是在享受一种快感!张玉琴不懂得,他们在用伤害他人的方式,来补偿自己命运的逼仄和昏暗。她懂得,这些伤害她的人,与自己的父母一样,让她厌、倦。
导火索是英语。水库建设时期,导火索被工人们引爆而出巨大的深坑和震撼,令逃课者张玉琴愕然而迷醉。而现在,一种抽象的导火索,开始被张玉琴点燃。它所引爆而出的杀伤力,张玉琴很快就因自己彻底陷入永远的黑暗和寂静而不知不觉。英语,一种异国语言,在1970年代进入已经荒凉破败的中国内陆乡村学校课堂。被送入县城突击进行英语培训的教师归来了,开始在课堂上讲二十六个英语字母,教学生说“浪里雾起立漫毛”(Long live chairman mao 毛主席万岁)。哄堂大笑。其中,张玉琴男孩子一般尖锐的笑声更令老师愤怒:“你站起来!你有脸皮吗?!你算是一个女娃吗?!”一根抽象的导火索,加速燃烧。
英语考试,张玉琴默写不出二十六个字母,却灵机一动写下打油诗:“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写ABC,照样做接班人。”她不知道,不久之后,这首打油诗成为1970年代中国社会生活中流传最广的诗篇。她因这首诗而被一个叫“江青”的女人塑造成英雄,这首诗成了政治斗争的重磅炸弹。这一切,张玉琴在这个黄昏最后一次走在通往水库的路上时是不知道的。她耳边回旋着某某老师抖擞着那张英语试卷时涨红着脸发出的声音:“想当诗人了?!咱唐河出了一个大诗人李季,现在又出了你张玉琴了!伟大诗人张玉琴,马振扶公社扶岗人!你木死人了呀木死人!”(“木”,本地土话,不知羞耻之意)他的表情和语调,使学生们辨别不清他是在愤怒,还是在狂欢。张玉琴哭了。
张玉琴走在通往村庄外一座巨大水库的路上,在1973年6月的一个沉闷的黄昏。
她缓慢地走,走上水库大坝。她把短暂的一生似乎都回想完了。大坝上的灯火逐渐点燃。大坝尽头的由水泥玻璃构成的两层小楼里,守护大坝的几个工作人员似乎在吹奏笛子。张玉琴犹豫了一下,似乎想朝那座小楼走去,但最终还是靠近了水边,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自己瘦小的身体彻底投入到水库暗蓝色的光芒之中。与周围村庄里的男性自杀者们大都选择上吊、喝农药不同,本地女性自杀者往往选择这座水库。也许,水库更像是穿暗蓝衣服的母性怀抱,能够接受那些孤单者的心身。张玉琴即将投入水面时,是否低低呜咽了一声“我的妈呀——”?
一种抽象的导火索彻底引爆了,引爆出了具体的动静。引爆的原因是什么?父母,村庄,自己的性别、容貌?还是某某老师?是否像这个黄昏以后中央1974年5号文件中所表述的那样,唯一、致命的原因,是某某老师对一个反潮流小将的打击?这只有张玉琴知道了。张玉琴不知道的是,迟群、谢静宜这两个北京城里的陌生女人因一个乡村少女之死而暗喜,千里迢迢来到马振扶公社扶岗村,手握那几行打油诗、那一根导火索,如获至宝。不久,中央文件下来了,全国范围内的教师批斗运动开始了,学校停课了,某某老师被判刑入监狱了,张铁生、黄帅们成名了……
张玉琴还不知道的是,自己成了青松翠柏簇拥的烈士,父母成了烈士家属,哥哥被安排进城当了干部。父母、哥哥以及村庄里的人们,都知道报纸上的长篇通讯里描述的那一个“张玉琴”,似乎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但他们都狡猾地保持沉默,享受着一个少女之死带来的种种实惠。比如,从马振扶到扶岗村的黄泥土路被硬化成柏油路了。村庄里的人们觉得自己与县城的距离近了。
又是若干年过去。这个水面暗蓝的巨大水库已开辟了旅游项目,接待观光游客。快艇在水面上燕子般掠过,年轻导游大都不知道这座水库与一个1970年代女孩之间的关联。“张玉琴”,这个名字大约只有中年以上年龄段的人们记忆着,成为回忆少年、青年生活的一个路标。张玉琴的遗骨重新掩埋在她已去世的父母坟墓旁边,与乡村里的土坟一样,没有任何标志。水库旁边的春天,野花们博爱着、覆盖着田野上所有的坟头,怜惜所有亡灵,无论尊贵卑贱……
我,一个曾经在距离这座水库二百里外另一个乡村小学里读书的孩子,多年以后写下这些文字时,明白,我只是在揣测、揣度、揣摩1970年代初期的一种黯淡无望的少女生活。
那些少女,名字还可能叫做“李玉琴”、“王玉琴”、“高玉琴”。
那些少女,广泛生活在我的周围,丑陋,或妩媚,与我一起穿过1970年代,长大成人,或中途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