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冠青
一直很喜欢读朱以撒的散文,常常读着读着,就坐不住了,不由抬头凝望远方,试图穿越历史风云,为那个执迷不悟郁郁独行直至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心灰意冷自我消失的屈原老头而叹息,为那个本该超尘拔俗激情荡漾如大鹏振翮的诗人李白误入长安屈己于人倍感压抑而感慨,又为他终于走出长安回归心灵自由回复诗人本性生命豪气而欢欣。在朱以撒那些冷静得有些冷峻的文字深处,总是有一种沉甸甸的力量在打动你,激发你去重新审视历史思考文化,由此得到一种感悟和超越。
朱以撒的新作依然延续着这种冷静审视历史文化的叙事风格,我们依然可以从中感受到散文家生命历程中发人深省的文化思考和独特发现,只是更多了一份温暖的诉求和对真实的尊重。在《坚硬的冰冷的》一文中,他从邹城那些两汉、北魏、北齐、北周的碑刻和汉画像上发现了古人以付诸石头的想象来延续其精神生命、传达美好理想的智慧,“一个家族,或者一代人,把那些超越现实的想法放置在石头上,实在智慧不过了。彼岸那个世界是怎么一回事,谁也不清楚,可是想象帮助了现实生活中的人,把现实的、非现实的都付诸石上”,“汉画像是汉代人生活和理想的缩影,我们可以清晰地区别那些生活在地面上的人,还有那些生活在天上的神仙,或者人和神仙都处于一个时空。这无疑是生之为人最美的憧憬”。因为石头是坚硬的,不易销蚀的,这就让今人感受到了古人的生命温度,所以散文家感叹,再坚硬的东西也抵不过柔软的生命,“柔软的人和坚硬的石头相遇,最终还是柔软的人取胜——把各式场景,虚的实的,真的幻的都搬到石头上,细如发丝的线委曲蜿蜒,像是要升到天堂上了”,石头“储存了一个时代人群的丰富信息”。是的,时光不可抗拒,谁也不可能长命百岁,但聪明的古人把他们柔软的生命轨迹和人生憧憬留在了坚硬的石头上,让现代人能够和古人相遇,让生命能够延续,让历史能够留存,“正是倚仗坚硬的石头,使我们如同亲临当时的人间生活,与一千多年前的人相遇,看他们鼓乐吹笙车马出行的庄重,听他们捕鱼狩猎杀鸡剥狗的欢乐。石头对抗了时光,使那些光景还在寂静的碑廊里,给满怀希望的我们有了一个不虚此行的快乐”。在这里,朱以撒以一个文化学者的独特眼光,在很多人常常错过甚至无视的坚硬的冰冷的石头上发现了生命的柔软和温度,发现了文化延续和存留的顽强和坚韧,让我们守望和珍惜,其中所透露的人文情感十分动人。更值得我们关注的是,散文家在叙事中巧妙地通过坚硬与柔软的碰撞,构成了一个富有张力的艺术空间,引读者流连其中,深入感受历史文化带给今人的无穷魅力。
在朱以撒另一篇纪游莫高窟的散文《悬念》中,散文家则告诉我们,历史的东西就应该让它历史地存在,也许历史会老去,洞窟也会荒凉,因为岁月是无情的。但荒凉的才是沧桑的,才是真实的,才是厚重的,才是自由的,会激发你的想法,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怎么创造就怎么创造,如他笔下早先在莫高窟临摹的张大千,那时莫高窟尚未被改造,“他的自由度那么大,此窟进彼窟出,许多洞窟的秘密被他探得,他完全忘记了洞窟外呼呼作响的寒风”。也因此这个神秘的洞窟才有悬念,才能带给远行者种种新的生存体验。如今,熙熙攘攘的人群涌进来,洞窟也被一次又一次的修葺弄得面目全非,秘密也没有了,“一个封闭的小洞窟,如果没有被发现,百年千年可以一直平安无事。秘密不被揭开是最好的,没有波澜涟漪,没有鸡飞狗叫。前人把秘密藏在洞窟里,本意就是不为人知。黑暗是对秘密最好的守护,一遇见阳光,秘密就消解了,再无悬念可言”。我想,散文家通过莫高窟的变迁似乎在告诉我们,原生态的才是真实的,哪怕会衰败会荒凉,也是顺应天时合乎规律的,“洞窟建在荒凉处,本身就是对外人的一种阻隔和谢绝,应时而起应时而衰,顺天守时是最基本的规律”,“今人想替古人出场,那是一定要露破绽的”。历史文化是守望的,而不是去叨扰和改造的。在这里,朱以撒以一个远行者在昏暗洞窟中的独特发现和深刻感悟,深沉地传达出他对今人在古文化面前的无知和无惜的痛心,传达出一个人文学者对历史真实的尊重,其中的文化批判色彩看似温和却十分有力。
用手感觉历史的沧桑,感觉文化的厚重,这是朱以撒散文的一个独特视角。在他的石头书写中,我注意到了他常常用的一个词“抚摸”,或者是“摩挲”。他说:“现在我像面对一位沧桑老人了,我抚摸这些凹凸不一的刻痕,就像抚摸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骨节,寒烟衰草,凄风淡月,再旺盛的生命陈放于此,都会慢慢钝拙,老去。再往后的人来了,兴许就没有什么痕迹可寻了。”“唯有石头,它的普遍和经济,成了最适宜的寄寓。在坚硬中冰冷中抚摸,这真是一种长于自守之物,凝重是它的本性。”我们可以感受到,不管散文家在这里抚摸的是石头上的刻痕,抑或是老人手背上的骨节,其实都是在触摸历史,在触摸中感觉历史的沧桑、凝重和生命无可奈何的苍老,那种深情的抚摸,那份悲悯的情怀,让人怦然心动。
但不仅仅于此,当我深入解读时,我还感觉到了散文家在“抚摸”中的精神追求。他说:“石头被热爱,是不多的一些人的癖好,所到之处往往清冷,却会在不断地摩挲之中,温热起来。”由此我们不难发现散文家“抚摸”的初衷所在,他正是希望通过“不断的摩挲”,让远去的生命“温热起来”,让埋藏在清冷的历史深处的某种美好的东西复苏。因为这种执著的抚摸,因为这种对生命温暖的渴望和寻找,更因为对某种美好的东西被历史遮蔽的无奈和伤感,让朱以撒的散文具有一种让人沉思的情感力量。
瑞士的原型批评理论家荣格曾在某些原始艺术中看到了“人类远古生活的共同经验”,是远古社会人类心理经验的结晶,是一种“种族的记忆”。同样的,朱以撒也在这些古老的石头艺术中发现了中国先民的生命轨迹和种族记忆。他笔下那些坚硬的冰冷的特别是那块长年隐没于荒野中的葛山摩崖石刻,让我们深切感受到了千年前的书写者和凿刻工匠们那种平和沉静、不急不躁、从容淡定的生存智慧和生命态度,他说:“我们更多的是欣赏它雍容的笔调,闲庭漫步式的从容,这位千年前的书写者,还有一批承担凿刻的工匠,都是这般慢条斯理,不急不躁,展开手工细活。那时的山野没有路径,荆榛蒺藜塞途,要有多少诚心耐性,才能使这片摩崖开出一片花来。我把这种结果归结为信仰的力量,或许降低一点,说是痴迷吧,使许多虚幻最后落实到实在的手工劳作之中。”他还在北朝的拓片中发现古人的生活态度,“我好几次说,要在自己的书房,挂满这些北朝的拓片,人居其中,时日久了,人的情调、笔调一定要发生变化。这是一种与时下不同的气味,安和的、质朴的、不动声色的”。其实,何止是发现,更多的是欣赏和追求,是散文家的审美胸襟和价值取向的独特投射!
我们知道,文学作品不仅艺术地再现了客观世界,也独特地表现了作家的情感和审美理想,蕴涵着作家深刻的生命体验和丰富的心理活动。由此可知,这一段平和内敛的诉说,与其说传达的是古人的生存情状,不如说是散文家自己的人生态度。在我的印象中,朱以撒一直是这样一个追求质朴生活的人,他曾在第一本散文集《古典幽梦》的后记中说:“像我这般喜爱古风的人,既不想开空调,也不想用电风扇,以一把蒲扇消夏。一篇篇地重读,回首向来寂寞处,竟然也心清如水凉意骤生。”在《悬念》中,同样有这样的表述:“这个年深日长的洞窟,经过一次又一次的修葺,已经和老照片上的那种草莽模糊状态大相径庭了。我还是喜欢以前那个样子,很真实,也很质朴潦倒。现在倒像是穿上一件新衣,摆一副架子。原先的味道嗅不到了——荒凉、苍凉、悲凉,还有岑寂,这些洞窟里曾经有过的元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都没有了。”对古风的热爱,对“荒凉、苍凉、悲凉,还有岑寂”这些原生态的念想,对曾经的真实质朴被改变甚至被改造的惋惜,都真切地传达出了散文家的审美理想。在当今浮躁纷扰、急功近利的消费社会中,我想朱以撒对沉潜静默的石碑和洞窟文化的审视和抒写,也许表现的正是这样一种试图与浮躁现实抗衡的具有古代名士之风的平和淡定、返璞归真的审美胸襟和生命追求。
当很多本应甘于寂寞,本应守护内心宁静的文人也被当今熙熙攘攘的消费社会所裹挟而沉浮其中时,让我们读读朱以撒的散文。也许他所传达的审美胸襟和生命追求已被很多人所无视所淡忘,但却是应该被唤回被守望的。我想,这应该是朱以撒散文最值得我们反复咀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