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 江
1
清晨,外面大雨倾盆,葛红宇在睡意朦胧中又听见了那个人的叫喊声。先是有节奏的嗬嗬声,接着是极其投入的“回来啊!回来啊!”,最后那个人拉长腔调“哎”了起来。听着听着,葛红宇的心突然一阵发紧,紧接着开始狂跳,整个人也变得烦躁起来。他再也无法平静地躺在床上了,索性坐了起来,拿起枕边的笔和纸,写下这样一句话:叫喊者是一个正在发狂的疯子。
其实,是他自己快要发疯了。这段时间他总是烦躁和焦虑,心里像是被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塞住了一般膈应。严重时还伴随着针刺般的惊悸,这让他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得心脏病的。夜深人静,无法入眠,耳鸣又来折磨他。不注意还好一点,一旦仔细分辨时,它就变得无比强大了,耳朵里好像有一万只蝉在同时嘶鸣。
雨还在下。葛红宇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把玻璃和阻挡蚊虫的网格子也打开,雨声立刻扑面而来,钻入耳朵。他想透过雨雾去搜寻那个人。一段时间了,这已经成了他早晨的固定“功课”。
对面的树林一碧如洗,林前是一条小道,再往前有一条河。它此时此刻像条大河了,波涛汹涌,洪水翻滚。葛红宇在离岸一百多米的公寓里看见了河水的阵势,洪流像一群狂躁的野马一般向前奔去。其他季节它可不是这个样子,绝无此时的威风,只是一条涓涓细流,看起来像小女孩头上垂下来的一小缕儿头发。
雨小了些。小道上站了一些观看洪水的人。他们都打着伞,红黄蓝黑等各种颜色的伞盖阻隔了连续不断的雨帘,也遮蔽了伞下不甘寂寞的人。他们原本是热闹的,是积极响应市声的喧哗的。今天早晨,他们却在沸腾的洪水面前保持了平静。洪水轰隆隆地向前奔去,声音震撼了平日里不安分的人们。
南边的桥底下聚集了一小撮人儿,男女老少都有。小道上的人也陆续向那里靠拢,他们头顶的红黄蓝黑等颜色也移动着。伞分割了雨水,还用各种颜色与浓密发亮的绿意对抗。葛红宇羡慕这些伞,它们不必付出心力交瘁的代价,就可以在滚滚洪流和浓浓绿意面前安之若素。
那个人出现在视野中,中等个,偏瘦,穿黑色短裤,白色背心。看不见脸,被黑色的雨伞遮住了。他没有叫喊,而是沉默着,简直是对着洪水发呆了。虽然沉默着,葛红宇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没错的,他的样子已经太熟悉了。
他就是葛红宇的“仇人”。几乎每天早晨5:30分左右,他都会在河对岸大声叫喊。葛红宇一听到他的叫喊声就焦躁、心悸。睡意又揪住他不放,他只能闭着眼睛强作睡态,可心里分明已是战斗状态了——他与叫喊声战斗,他也与发出叫喊声的那个人战斗。可往往没过几分钟葛红宇就缴械投降了。他无法把那个人的叫喊声降服。
葛红宇已经熟悉了他,而显然,他对葛红宇是一无所知的。他们没有建立一丁点儿的相互联系。只有葛红宇一个人在窗前远远地看他。他不可能知道有一个叫葛红宇的人在对岸的楼上注视着他,他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叫喊声已在某个人的心中发生了这么大的反应。他甚至都成了别人的“仇人”了,却依然浑不知觉。葛红宇紧盯着他,好像害怕一眨眼睛他就会像声音一样消失掉似的。他把他看成野兽,越狰狞越好;或者反其道行之,把他看成小虫子,越渺小越好。
有时,葛洪宇想象着自己一个大步就跨过河去,像巨人一样瞪着他这个发呆的小矮人。之后骂他,扇他的左脸和右脸,踢他的大腿根儿。最后把他撕碎,吃掉。他觉得对面那个人一定是一个庸俗的、肮脏的、可恶的、发疯的城里人。
虽然葛红宇现在也算是城里人了,但他在从乡村进入城市的过程中已经伤痕累累。他们是幸福的、满足的……简直拥有了一切。而他却失去了亲情、乡情和爱情,简直连自己都快要失去了。多么的可怜。他知道自己不能永远这样下去的。他的心里充满了无边的疼痛。疼痛在空旷的胸腔里放大,放大,却突然感受到了些什么,就像一个饿得几乎要失去知觉的人突然嗅到了一丝香味儿,他警觉了,活泛了。还剩下最后一点力气,他拼了。偏偏这时候他的内里砰的就是一声巨响,这声音和那个人的叫喊声十分诡异地碰撞在了一起。电光火石,硝烟弥漫。硝烟里弥漫了葛红宇压抑已久的愤怒。葛红宇就骂自己,你妈逼的,葛红宇,你个龟孙子!孙子!孙子!其势不可阻挡。骂到最后,他就骂到那个人身上去了——你妈逼的,叫唤啥哩!烦不烦啊!死你亲娘了,啊!
2
又一个清晨,葛红宇提前出来了。“提前”是指赶在那个人的叫喊声响起之前。他决定找那个人进行交涉。也许话一说透,他们就和解了。
“老板,锻炼呀!”
“嗯!”
“能不能不喊?”
“可以。”
“叔叔,早呀!”
“你谁呀?”
“能不能不喊?”
“你神经病呀!”
“同志!”
…………
“早呀!锻炼哦!”
…………
“你喊得太刺耳了,小声点儿好吗?”
“你妈逼亲娘的想死哩,老子在河边锻练碍你啥事了?小心把你摁倒河里淹死你个鳖孙子……”
这是他路上的想象。他正走在过河的大桥上,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找到那个人和他好好谈谈。是的,要好好谈谈。有句话是怎么讲的,人和人之间,沟通无限嘛。但如果按照刚才的想象,此行成功的几率又是小的,可以说是“凶多吉少”。
走到一处悬挂在路灯杆上的巨幅广告画前时,他停了下来。需要调整一下情绪,做事要保持良好的心态才好。好了些。抬起头,他盯着画看起来,上面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他对着画上的女人演练了刚才想象的三个场景。女人始终面带微笑,不言不语。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是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好同志。所幸没人。要是有人看到了,会把他当成神经病的。
演练的结果,这个事儿还真有些复杂了。按理说,此事好办,你大声喊叫了,你影响到别人了,别人找你说了,你就该小点声儿或不叫了。这是理儿。可很多情况下,很多人是不讲理的。也是,如今,讲规矩的都是没本事的老实人,但凡有些来头的,都像个螃蟹一样横行霸道。所以,分析下来,前景黯淡。
继续前行。他越发心虚,脚也跟着发虚。原本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怎么越来越像是赶鸭子上架了。他就骂自己,妈逼的,屁大个事儿,你他妈的至于这样吗。走,继续走。
到了公园门口,葛红宇看见很多人,全都是自由自在的城里人。他又敏感了,几乎是百感交集——自己一无所有,而他们却是如此美满幸福,为什么我们之间会有这样的大差距呢?尤其当一个年轻女子开一辆红色跑车从他旁边过去时,他更是无比地嫉恨起来。嫉恨是个很奇怪的玩意儿,它的根基是——为什么她有而我却没有?它向外弥漫着一些混合了羡慕和仇恨的气息,这些气息里还隐藏着很多激情。它们程度不一,性质也各不相同,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它们可以由内向外汹涌,也可以由外向内积聚。它们可以拯救一个人,也可以毁灭一个人。
在公园里舞剑的老头老太们,穿着或白或红的绸缎衣服,中式的,质地柔软,纹理细密,似乎还嵌着些闪光的金丝线,衣服在他们的身体上很舒服地披挂下来,若即若离,既不粘着身子,也不显得太松垮,简直就是他们优裕生活的一种绝佳写照。其他的地方还有类似的人们。跑步的男男女女在林间小道上一拨拨儿地过去,迈开的双腿,摆动的双臂,白生生地在他的眼睛里闪现。公园中央的小广场上,几对年轻男女正在打羽毛球,白色的球在网上飞来飞去,笑声也随着羽毛球飞来飞去。他们是年轻的,这笑声也是年轻的,像晨曦一般新鲜。他看着他们青春洋溢的脸庞,忘情了。其中一个可能是最年轻的女子深深吸引住了他,她在一个箭步救起即将触地的球之后笑了起来,笑声击中了他。等她扭过头朝他的方向撇过来时,他惊呆了,多像他的小鱼儿!真的是她吗?咯咯咯的笑声,桃花一样的脸。是她!年轻女子停息下来,她的身影是那样的楚楚动人,玉臂优雅地抬起来抹去额头的汗珠,然后轻轻向下一挥,划出一道温柔的弧线,美丽无边了。洒落地上的汗珠想必也含着体香了,它们随着水分的蒸发暗暗飘向四周。葛红宇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似乎闻到小鱼儿身上的香味儿——他又开始想念他的小鱼儿了。
“啪”的一声,接着是连续的啪啪声。这声音打断了葛红宇的想念。他没有马上去寻找声音的来源,而是重新去看那个年轻女子,却不见了她的踪影,其他人也一同消失了。眼睛来回地搜寻,再也没有发现。他失落极了,简直是痛苦了。他用手捂着胸口,好像害怕心脏也像那个女子的汗珠一样碎如粉齑。
啪啪声来自陀螺。一个老顽童正在用力抽打它。很奇怪,葛红宇应该生气的,葛红宇应该骂人的。却没有骂。还把愤怒直往心里面压。万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葛红宇突然觉得自己看见了这个声音。远不止这些,先前那些声音也被他看见了。
于是,他选择站在一棵开着粉红色花朵的木槿树下观察。也就是看看。此时他对“看”有着强烈的欲望。他的头上下左右转动着。他看见了更多繁杂的景象,也看见了更多噪杂的声音。它们掺在一起,不分彼此,都是性质一样的东西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人流、车流、市集、喧闹、喇叭、吆喝……甚至所有眼见之物的形声色味也都成了声音。葛红宇的眼睛像一个搅拌机,什么东西都被吸进去了。迫不及待的。无法拒绝的。统统都吸进去。把它们一同粉碎,酿成血一样的声音。
东方的朝阳在遥远的淡墨色山的头顶之上了,它的光线从树林细细的缝隙透过来,七零八散的,没有了轨迹,也没有了规则。
3
当葛红宇来到河岸时,阳光已经刺人的眼了。那个人还在。葛红宇站在离他不远的河岸上。他想看看这条河。小时候他常在河边玩,看河水静静地流。他也没少在河里洗澡。可即便看了,而且和它亲密接触了,他还是不大懂得它的脾气。它有时候恬静温柔,有时候情绪暴躁。不好捉摸。他猜想河水深处肯定有很多神秘的东西,挺叫人眼馋的。
此时的河水没有前几天洪水爆发时那么猛烈了,却依然是浩瀚荡荡的样子。岸边的河水一阵阵荡漾,漫上去,把石砌的河岸弄湿了半米多高。河中央的水流平稳有力地向前奔去,不时会跳跃起浪花,低凹处,漩涡打着转往河底钻,顶端深深扎进去,上面形成一个圆形的斜坡,像一把倒立的伞一样旋着。
葛红宇眼盯着河面上的漩涡发呆。本来漩涡是滚动着的,变化着的,可当他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同一个地方时,漩涡就会在同一个地方接连不断的出现,就好像那个地方的漩涡从来就没有消失过似的。这是让他深感迷惑的。更让他觉得迷惑的是,看着看着,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些漩涡幻化成一朵朵金色的菊花了——菊花的花瓣是金黄色的,花蕊也是金黄色的。它的造型是许多女人纤细的手指簇拥着一样,它们根根聚集,向上,既不能说柔弱,也不能说是尖利的,看起来像是燃烧着的柔柔的火苗。金色菊花慢慢地变大,变大,巨大了。河面上惟有这朵巨大的盛开的金色菊花了。
他被深深地震撼了。而强烈的阳光让他感到眩晕。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虚幻的了——那个人的身影被光线裁剪成了碎片,缥缥缈缈的,在葛红宇的眼睛里摇摆着。脚下斜坡上八个朱红色大字:水深危险 禁止游泳,它们变成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怪兽了,眼里放着可怕的红光……
那个人的叫喊响了。葛红宇一个激灵。在激灵中他感觉自己的愤怒和勇气被同时激发出来,他着了魔似的盯着那个人看。声音却停了。那个人也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他猛地转过身,咔嚓一下,两个人的眼神碰在了一起。
那个人在葛红宇眼神中感受到了某种威胁。他的身体发生了变化,脖子,胳膊,腰部,还有两条细长的腿都向外迸发着力量。
也就是眨眼间的功夫,两个人剑拔弩张了。这情景真是意味深长。其实是无所谓的。他们两个并没有什么,何以到如此地步?荒唐了,可笑了。葛红宇越发觉得这个情景就像生活中时时都有的怪圈:越猜忌越误解,越误解越仇恨,如此周而复始,永难和解。
不能这样。绝不能这样。或者……或者……我可以先行撤退嘛!葛红宇想。可他并不愿意这么做。他是来交涉的,相当于是谈判和议和。但他真的又是可以一走了之的,有什么呀!没什么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的想法还是要提一提的,不然的话,自己也太他妈的无事生非了。
葛红宇准备对那个人微笑一下,然后再表达自己善意的提醒。最真诚最灿烂的笑容马上就要绽放在葛红宇的脸上了,可是——可是——天不遂人愿。就在这时,那个人向前紧逼一步,膝盖微曲,胳膊乍起,像只斗鸡,准备和挑战者搏斗。他的眼神尤其可怕,瞬间积聚起强烈的光芒,直直地戳进了葛红宇的心里。
葛红宇的笑容尚未盛开便已零落。他的心往下沉,往下沉。一沉再沉。继而触底。继而反弹。继而左突右冲。继而怒火中烧。他蹭地一下子就站在了愤怒的高原上。他亢奋了。
剑拔弩张。
又松弛了。
又剑拔弩张。
如果你刚刚接触摄影器材,你或许会疑惑为什么佳能和尼康发布的全画幅无反相机能够在影像圈中引起这么大的轰动。当然,抛去厂商投入大量经费在各类平台提升曝光率的原因外,全画幅无反在相对较小的机身里放入更大尺寸传感器绝对是一件好事,那么经常被提到的“全画幅”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它又为何如此受人瞩目呢?
又松弛。
反反复复之中,葛红宇已经忘记了眼前的现实。他的脑子里想象着——那个人的眼里射出来的是刀枪剑戟。一定还伴随着各种声音,以及滚滚而起的狼烟,漫山遍野的尸首,四处横流的污血……
结果,一句话没说,他就败下阵来。
事后,葛红宇一度十分后悔,埋怨自己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不就是叫那个人不要再叫喊了吗?多简单的事儿,为什么弄得如此复杂,简直演绎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了。虽说只是虚惊一场,但也着实让他感觉到了心魔的凶险和威力。
4
原本,葛红宇可以是一只在高空中翱翔的雄鹰,或者是有着修长脖颈的天鹅,再或者是雁阵中最自由灵活的一个。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一切飞翔的梦想都落入现实的泥沼中了。他成了一只惶恐的鸭子。
那个女人的电话又快打来了。每次她打电话,都是高高在上的腔调,“小葛子,你想好了吗?”像太后垂询小李子。臭女人!他在心里骂道。其实臭女人并不臭,简直是香艳了。虽说是半老徐娘,但风韵尚存,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香味儿都快要把人淹死了。他的身体就在这洪水中飘呀飘的,肉泡得发胀,骨头也酥了,那个物件却异常坚硬地挺立着,像中流砥柱。葛红宇和她在水中搏击过,疾动起来,那阵势好似定海神针搅动了汪洋大海。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女人兴奋了,细长的指甲掐进了他的后背,“呀!呀!兄弟,棒!棒!”葛红宇更加英姿勃发了,他端起枪就是一梭子。女人中弹了,浑身战栗起来,而后躺在床上大口喘气,是临死前的模样。她销魂了。她七窍张开,命若游丝。女人就是在这时候说了一句要了葛红宇命的话,“你呀!跟了姐吧!”
这句话让葛红宇愣住了。他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意思。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战斗里。这真是一场酣畅漓淋的胜利,他都成了攻无不克的将军了。
“你说什么?”
女人重复说:“跟着姐。”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我……我……”葛红宇傻掉了。
女人眼里射出一颗颗的钉子,直把他牢牢钉在十字架上。她料定自己必胜无疑,“小葛子,听姐的话啊!”
女人开始收拾自己,把刚才的放荡一点点包裹在名牌的衣服中。手表、戒指、项链又在相应的部位闪着光芒。
葛红宇知道,女人有钱,是个富婆,是个单身的富婆。其他还有什么,不知道了。甚至他连自己也不甚明了了。眼前空空的,空得只有她,只有她眼中射出来的钉子。这时候他对钉子的敏感达到了极致。这些钉子不是钉子,是钱。是钱把他死死钉在了十字架上。要命的。
女人没打算要他命。她只要他这个人。她说:“小葛子,跟着姐,有你好处的,就这么定了哦!”
他看着她,没说话。眼珠像死鱼眼。
“跟着姐,你房子会有,工作会有……关键是以后花钱如流水。”口气不是商量,没有一点儿讨价还价的余地。原来不是一场肮脏的交易,是姐姐对弟弟的关怀。纯粹了,不俗了。
他竟然对着她眨眼了。可爱的眼神,是弟弟对姐姐的那种。
女人显然是看到了。“姐姐”笑了,口气更像姐姐了——葛红宇都能听到妈妈温暖的话语了,
“这房子你住着哦!你那个傻妹儿啊!咱不要了哦!跟姐享福,哦!”
女人说完就走了。高跟鞋哒哒敲在他心上,他清醒过来了。只小一会儿,他又无边无际地迷惑起来。心里翻江倒海,千般滋味一齐发作,万般感慨汹涌而至,不平静了。他的情绪从来没有如此激荡和纠缠过,一切仿佛都是瞬间而起,又瞬间积聚,相互冲突,彼此衍生。清醒了,糊涂了;又清醒了,又糊涂了。一万个诱惑在他心里暗滋潜长,一万只巴掌在他脸上啪啪啪直响。他受不了了,于是大吼了一声,“干你娘的!”真不该吼的。有什么用?
这之后,葛红宇就在心里叫她臭女人。其实她是香的。他也在心里骂她“干你娘的”。骂是骂了,但他并没有离开女人留给他的房子。他还花着她给的钱。中间他们在这里又干过几次,依然是惊涛骇浪,依然是机关枪一梭子一梭子的。他在上,女人在下。女人高潮时还是呻吟着说:“呀!呀!兄弟,棒!棒!”他骑在女人身上也说:“呀!呀!姐姐,棒!棒!”
有一回实在太过瘾,有点得意忘形。听女人呻吟着说:“呀!呀!弟弟,棒!棒!”时,他大声反驳说:“不是弟弟棒,是老子棒!”女人浪极了,笑得稀里哗啦的,“弟弟……老子……切!小样儿,姐才是老子。”
女人一直问他想好了吗?他一直不回答。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女人还是问,她要把他的脸面给剥净了。他偏执得要命,就是不回答。其实他是有自己的想法的。脸面还是要一点吧!最重要的是捞到实惠。得先把“前面”的事儿摆平了——和小鱼“分手”,“稳住”父亲。办大事就该这样,不能留下后遗症。自己好歹也是个研究生,还是社会学的,做人的基本素质他是具备的。
后来女人不常来了。可电话却多了,语气不再是不容置疑了,温柔得让人肝肠寸断,“小葛子,你想好了吗?姐等着呢!”温柔是温柔,好听是好听,骨子里还是高傲。
再后来,女人连电话都不打了。但房子还让他住,钱还让他花。葛红宇不是傻子,女人背后一定有动作。
事实果真如此。女人在两个人暗自角力时悄悄出手了。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她是直捣黄龙的。他的小鱼儿知道了他们的事儿。说知道都有些轻了,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种做派让他生气了。两个人“好”得有个“好”的样子,起码要坦诚相待吧!这么做算什么。他都已经悄悄给小鱼传递分手的信号了,她和自己可是青梅竹马哦!他这么做是下了狠心的。
女人就是等不及。她说:“你玩个突然的,多刺激,多好玩儿。”她是想完完全全控制他,让他远离恋人,甚至亲朋好友,唯她独享。
他当面质问女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一声?你为什么不让我自己解决?”
女人显然早有准备,脸上是讳莫若深的笑,“小葛子,莫生气,懂事,懂事噢!”“懂事”二字仿佛具有魔力一般,把葛红宇发泄出来的愤怒又一点点给压了回去。
5
去公园“交涉”未果之后,那个男人的叫喊声似乎变本加厉了。和其他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块儿,简直像群兽嚎叫。
葛红宇现在是完全站在它们对立面了。但双方的力量对比极其悬殊。他形单影薄,而他们则是千军万马。这就很可怕了。他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一开始时他并没有打算这么做。一开始他是竭力压制着左突右冲的情绪的。可以说他已经是一个冷漠和麻木的人。在青少年的成长阶段,他修炼的目标便是身心俱空。然而,变化却在一点点进行着。潜滋暗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切皆空固然好,坏的是这么大的空间里又必然孕育着许多可能性,“无中生有”就是这么一种状况。
先是怪梦不断。在动荡不安的洪流中出现一个个美妙的漩涡,接着就慢慢幻化成一朵金色的菊花。然后,菊花的花瓣开始脱落,并一片片连接在一起,如同一条金色的丝线,把他紧紧地箍了起来,一层一层,厚厚实实的,最后,他这个“菊花人”淹死在了洪水中。
后是回忆。小鱼儿的音容笑貌又开始在脑海中重现了。她眼里的柔情,双腮的潮红,嘴角的笑意,动情的低诉……这些往昔的美好都缓缓地流了进来。他的脑袋快要胀破了。
怪异的梦,小鱼儿的音容笑貌,各种声音的嚎叫,那个女人的电话,还有自己纠缠不清的欲望和烦恼……这些东西奇特地结合在了一起,它们在葛红宇的心里变成了一把刀。美丽妖娆,闪着寒光。在第一时间,准确地说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葛红宇就决定把“妖刀”对准那个叫喊的男人。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混蛋。
我就是混蛋。
他自问自答。他觉得自己快成一个无赖了。
一天清晨,那个男人的叫喊声又一次响起时,他慌乱地从床上下来,顾不得裸睡的样子,一丝不挂地走出卧室。一阵拖拖拉拉。咣的一声,烟灰缸从床头柜上跌下。小腿碰着了门框,疼痛立刻钻进心里。顾不得这些了。他抓起搁在桌上的望远镜,那个男人出现在镜头里。他双腿微曲,呈马步状,两只胳膊向侧面水平伸开,头高高昂起,像一匹孤独的狼一样冲着天空嗥叫。
很突然地,镜头里闪现了那个人的眼神。这究竟是怎样的眼神啊——只是瞬间的碰撞,葛红宇就立即避开了——这眼神阴郁犀利,像摄人魂魄的闪电。葛红宇放下望远镜,一动不动。
真是有点“出身未捷身先死”的意味了。何至于此?有什么可怕的——一定要把他给收拾了,葛红宇发狠了。一定得多想些办法。要想打胜仗就得用计谋。方法大死气力。计将安出?
他首先想到的是建立统一战线。就是联合小区里的人一起反抗。他相信饱受叫喊声折磨的不只他一个人,大家也该如此。
可事与愿违,大家似乎对此无动于衷。一天中午,葛红宇在小区碰到一个中年妇女,她的眼神很冷漠,是陌生人见陌生人的样子。几经犹豫,他终于开口了,“大姐,对岸的叫声是不是很闹心啊?咱们想办法让它消失,好不好?好不好?”
她是深感奇怪的。不吭声,想走开。他又追问,“大姐,我说……好不好?”
她的身子将要移开了,头偏一下说:“咋了?烦了你就住到深山里得了。”
话是让人失望的。更让他失望甚至羞愧的是她的眼神,轻蔑的,仿佛看到的是一堆污秽。葛红宇敏感地看到她眼睛里写着一个词:鸭子。没等那个中年妇女走开,他已经失魂落魄地先走掉了。
6
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葛红宇无比纠结。纠结又让他无比烦躁。那些喧嚣声更加重了他的烦躁。尤其那个人的叫喊声简直就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脏。他是一只困在牢笼中的野兽了,而且脖子上还扎着一把刀。虽然被困着,但困兽犹斗。但实在又是很可悲的,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出口。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他烦恼了,他愤怒了,他的脑袋里沸腾了。他觉得自己的两个肩膀上顶着的不是脑袋,而是一锅开水。开水在咕咕嘟嘟地响。这声音丰富,而且具有了包含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魔力。
葛红宇在里面听到年少时花开花落的声音了。我少有大志……我乘着科学的东风,张开优异成绩的翅膀,翱翔在灿烂空中……我看见下面的芸芸众生,他们的头发凌乱不堪,他们的眼神惶恐不安……我多么豪迈,我多么雄壮。可转瞬之间,一切尘埃落定。凄凄惨惨戚戚。
他也在里面听到小鱼儿说话的声音了。“小宇,小宇,你说过,我是你,你也是我,可不要忘了哦!”
“哦……哦……我记着的,你是我,我是你,我们是一个人。”他在心里说。
小鱼的声音说消失就消失了,像一抹轻烟溜进茂密的树林中去了。万籁俱寂。他的心像一面停息了颤动的鼓,刚才还绷得紧紧的,现在完全松懈下来了。他和小鱼的一起些美好情景在鼓面上无风自动,像一群可爱的精灵。一切都是那么的轻。呼吸是轻的,眼光是轻的,声音也是轻的。它们藏在心灵的最深处,稍有惊动就会倏忽而去的。
往昔的情景又历历在目了……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那一刻他和她的左手相扣,右手轻轻地按在彼此的心口上,闭着眼,不说话,忘记了一切,只相互感受着心脏的颤抖和甜蜜的爱意一点点传递,由你到我,再由我到你;餐馆里,两个人的面前分别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她看着他用筷子将面条一根根挑到嘴里吸进去,她忘了饥饿,仿佛他吃饱了自己也就会饱了似的;自行车在热闹的街道上穿行,她的手放在他的腰上,他觉得四周空无一物了,只感觉她冰冷的手掌一点点温暖起来;竹林里,微风阵阵,竹叶婆娑,他和她背靠背在各自面前的竹子上刻字,青青的竹杆上显现出来一行嫩白的字来:我永远爱着你,然后,他们的笑声在竹林里来回飘荡。
一天晚上,月光皎洁,在河边,她躺在他的怀里,他们说着话。他说:“你永远躺在我怀里吧!”她说:“好啊!我愿意。我想躺在你怀里死去呢!——我只想死在恋人的怀里。”
“怎么这样说?不许这样。”她的话让他吃惊。
她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朦胧的水面。停了一会儿,她兀自说:“这里好像是我的家呀!”
“哪里?”
“就这里。”
“这里!水里?”
“噢!”
他十分纳闷,便试着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是不是因为你叫小鱼?因为鱼是生活在水里的。你们女人都是水做的哦!”
她扭过脸来。他看到她满脸的泪珠在月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
他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么多的画面,一阵乱糟糟的冲动让他再也无法平静了。如今,似乎所有的美好都渐渐地离他远去,抓也抓不住。只有一些碎片还时不时会闪现出来,只有一些痕迹还能偶尔被他的情感浸润起来。
葛红宇真的轻声唤他的小鱼儿了,“哎!小鱼!”他也真的看到她的身影了——她光着身子站在水中,沐浴着月光,多么像月亮女神。她的脸从光照的一面转过来,在一片轻轻的阴影里,她的表情变得朦胧了,眼角的泪痕像是已经深深浸在心里一般,眼神里有月光般的湿润和忧伤透露出来,哦!一尊如玉的雕像就在他的眼前了,他感到她的美丽让一切污浊都变得纯净起来……
那个女人依然不断打电话催促,“小葛子,懂事,懂事噢!”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但他已听出了最后通牒的意思。小鱼儿的声音不再只停留在想象中了,而是从手机中传过来了,“小宇哦!你……你……”不是一句完整的话,是嘤嘤低诉,渐渐泣不成声了。还有短信——亲爱的小宇,你真的忍心割舍我们的恋情,你真的要抛下我不管了吗?我受不了了!!!我要去找你,失去你我怎么活啊!她没有用“死”字,可三个感叹号却带着这个字狠狠刺入他的心脏。父亲的话更是让他泪流满面,“红宇啊!儿啊!你回来吧!爹想你了。”
我失去了什么?我又得到了什么?葛红宇感到无限迷茫。岁月让人越来越冷漠,生活带给他的是彷徨,失望,还有退缩和屈服。在这一刻,他似乎更愿意把那些被遮盖起来的东西呼唤出来,好让自己再一次清楚地看一看曾经为之悲伤或激动的东西,那些已经冰冷了的柔情,已经僵硬了的理想,已经变形了的奋斗。
7
法国作家加缪说过,“我和灵魂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而我的存在却如此真实。”通俗的理解,就是人们的想法和实际往往不一回事儿。葛红宇的想法是葛红宇的想法,葛红宇的现实却是他必须和那个人“斗到底”。
他终于又一次走了出来,和那个人隔河相望。他是鼓了很大勇气的。你喊我也喊,你叫我也叫。这叫什么,这叫以牙还牙。两军对垒,葛红宇却一直按兵不动。他在想。倒想起了几种方案。其一,气势汹汹过去,照着那个人的脸就是一个耳刮子,且骂,叫什么叫哦!死你亲娘了哦!其二,蹑手蹑脚过去,逡巡,送去期待的眼神,他也许可以感受到的,而后自我反思,而后痛哭流涕,而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其三,不卑不亢地面见对方,像个使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后化干戈为玉帛。其四,平静地过去,静静地站在他身旁,模仿他叫,让他听,感同身受,理解万岁,一切就ok了。其五……
说到底,这些方案都是缺乏现实操作性的。无论哪一种,都有漏洞。
“你说,是吗?”葛红宇竟然问出声了。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忘了,自己是孤军奋战。多么的孤独,多么的无望。
他就渴望自己的身边能出现一个帮手,是足智多谋的参谋。立正,敬礼——“首长,你好!你看这样行不行?”终究是没有的。只能靠自己了。
这样想时,他的腰杆突然间就挺直了,“将军”般地伟岸。自己是“将军”了。
“将军”大手一挥,命令道:“葛红宇!”
“到!”
将军又命令:“准备战斗。”
“是!”
他昂起头,咬紧牙关,两腮上的肌肉突起,眼光似箭,射向对岸的那个人。当对岸那个人的叫喊声又一次在佛晓时分响起时,“将军”的作战命令立即下达。葛红宇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不是身体跨过“鸭绿江”,是他的叫喊声跨过了眼前的河流。
他终于打响了一个人的战斗。却互不牵扯,驴唇不对马嘴了。就像这个世界的混乱一样,你在中东,他在北非,一个是叙利亚,一个是利比亚。
他的叫喊是怎样的性质啊!没有一点儿战斗的色彩。他在喊“操你妈”。这三个字本来是富含雄性激素的,但却被他喊成了软语,简直是亡国的靡靡之音了。他用的不是汉字,而是汉语拼音:c——a——o——n——i——m——a。缓慢的,尾音翘起,撒娇地拖长了,像是冲着国际友人学外语。几个回合下来,对方毫发未损,纹丝不动。
“操你妈”被葛红宇喊了无数遍,那个人仍然无动于衷,连对他不屑一顾都不是。他嘴巴里喊出去的“子弹”呼啸而出,一颗颗从那个人的耳边飞过,那个人却不知道是子弹。他不知道有一个人在对岸和自己叫板。他只是听见一个神经病在那边发着疯呢。
葛红宇的喉咙里冒烟了。不是战火在熊熊燃烧,充其量不过是失败后的苟延残喘。他只能落荒而逃了。
战败之后,他又想了很多。他想起了战争年代的人和事。自己真不适合做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做一个地下工作者挺好,咱中国人最擅长的事儿就是在背地里鼓捣。想通了,葛红宇就调整了策略。他决定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开展工作。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了,隐蔽,睿智,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太极阴阳八卦掌。必要时要不择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在当地最热闹的论坛和贴吧里发帖子,在政府门户网站和有关部门的网页里留言,都是关于那个人和河对岸那些噪音污染的。是客观情况的反映,也是个人情绪的宣泄。网络是汪洋大海。葛红宇在里面撒了许多网。他的网就是帖子,也就是所谓的顶。顶上去,顶上去,万里长城永不倒。
他并不期待自己的帖子能形成网络风暴。毕竟,这种情况是少数的。但隐隐的,他心里还是有一种期盼,具体是什么,他自己却不知道了。偶尔冒出来一些,都是堂吉坷德式的。连他自己都笑了——多么滑稽哦,多么荒唐哦。
8
网络是开放的。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信息,对于人,其实最公开的不是他们的外形——而是他们的情绪和牢骚。简直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完了还要无病呻吟。偏偏在虚拟的空间里,人们倒更容易掏心掏肺了。
一个叫“喊魂777”的和葛红宇成了朋友,当然是网友。引起葛红宇注意的是他的个性签名:灵魂飘在天上。他被他吸引住了。是一下子的,没有曲曲绕绕的试探,上来就开诚布公。网上的人真他妈的是病了。他们疯狂地聊,一直聊成了“密友”。
回过头看他们的网名,有意思了。葛红宇是“乡村的鸭子”,他是“喊魂777”。不相称的。葛红宇就改为“城市的呐喊”。有了这个“喊”字,他们就穿一条裤子了。
一次,喊魂777在MSN上对他说:“为什么不鸭子了?”
“要喊,和你一样。”
“why?”
“不why。”
对方给他一个抖动,又给他一个泪水涟涟的脸。葛红宇不想谈这个,就撇了,“你为什么说灵魂飘在天上?”
这次,对方给了一个笑脸。接着,又给了一个赤红的脸。是汗颜了。就在这三张脸上,葛红宇品出了知己的味道。他心里说,那我们就别再端着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
葛红宇说:“我……”
对方也是:“我……我……”
急死个人了。
还是“喊魂777”先开的口,他说:“我鄙视这个城市,因为它容不下我的灵魂。”
他接着说:“灵魂是一种很虚很虚的东西,似乎渺无踪影,又似乎无处不在,这你应该能够理解。总之,它是看不见摸不着而又挥之不去的。这种感觉很可怕,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控制着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当然它不是生生地拽着,拉着,牵着,揪着你的,而是……而是……怎么形容呢?那么地不可捉摸。就像是在我们心里酿出了类似酒一样的东西,有时味道甜美,有时清淡,有时苦涩,或者会变得辛辣、爆裂,等等。只有最有胆量和耐心的人才能品尝到她的全部滋味。你多么渴望自己是一个可以完全驾驭住它的人,像传说中神仙。我说是神仙,不是酒鬼。他会让灵魂之酒变得美妙无比——摒弃那些让人魔怔的,留下那些最微妙的,最清凉的感觉,萦绕在你我心头。”
葛红宇送过去一张笑脸,附带几个文字:敲得手指头疼了吧!
对方问,“你呢?”
葛红宇说:“我?我什么呀!我不疼。”
对方说:“什么呀!你为什么呐喊?”
葛红宇说:“这是不是很可笑呢?哼哼!”他笑自己了。然后接着说:“我的‘城市的呐喊’源自一个下午的瞬间感受。那天下午,我正躺在公寓里睡觉,不知为什么却突然醒了,醒来后感觉很憋闷,有一种要大喊大叫的冲动。当时我就知道,那是内心的孤独和寂寞所致。你知道的,我们的城市有那么多的人,有那么多的热闹,可是这些似乎又是与每一个人毫无关系的。甚至,他们之间也是相互排斥和对抗的。呵呵!这可真够荒诞的。我相信每个人都感同身受。我们需要的是沟通,是敞开心扉,是坦诚相对。可现实又是什么呢?人们的外表越来越高大,光鲜,体面,内心却越来越空虚。你想象一下,高楼林立之间,你我飘零其中,是多么的孤独。坚强起来吗?像电影《借刀杀人》中的杀手一样,做一只冷血的狼。他说,有一个人在纽约这座大城市死掉后,一个星期都不会有人知道。他还说,他真的在这个城市看到过一只狼,他甚至盯着它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那一刻,他们仿佛都读懂了对方的心。最后,狼落荒而逃了,而这个杀手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死在了地铁的车厢里。”
“这就是你呐喊的原因吗?”
“是的。”
“那你为什么要喊魂?”
“因为我发现,每一个人的灵魂都在天上飘着,我们真的可以把它们喊下来。”
“我很想仔细听你说说。”葛红宇默默敲出这句话。
“每一个人的灵魂都在天上飘着。不只是那些伟大的人物,每一个渺小的人都是这样的。你可能会质疑我的说法,但我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夜空中,它们像星星一样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各自的位置上。包括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他们从来都没有消失过,而是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只要用心呼喊,他们就会在眼前重现。”
葛红宇一直静静地坐着,就好像他们是在面对面地交流。而且他们都在期待对方会做出什么反应,比如某种适时而生的冲动和激情,比如像火一样燃烧起来的话语。显然,他们都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
9
这次谈话之后,葛红宇又将网名改了过来。为什么要这么做,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的“一个人的战斗”仍然继续着。他和“喊魂777”聊得也越来越投机。他们已经是亲密的朋友了——现实生活中倒难找这样的朋友。
一天晚上,窗外有人放烟花。葛红宇看着瞬间绚烂而后袅袅而落的烟花,又想到了“喊魂777”。很想和他聊几句的。打开电脑,他在。说什么呢?不知道了。
对方送他一个抖动。屏幕晃了一下,他的心也跟着颤起来
“哦……”
“哦……”
他们两个哦哦哦的,笨鹅一般。那些压在心里的话在团团打转了。其中就有他的突发奇想:他想喊——对着满目的繁华喊,对着市声的嘈杂喊,对着那个人的叫声喊,对着女人的贪欲喊,也对着父亲的骂声和恋人的低诉喊……这个念头很强烈,像随时都有可能炸开的炮弹。他还幻想着和“喊魂777”一起喊。是呼喊,也是并肩作战冲锋陷阵时的呐喊。需要一个很好的契机,他们彻底沟通,然后,一起呼喊。
葛红宇到底等来了这样的机会,可他最终却又失去了这样的机会。当然,这是后话。
经过网上的投诉和跟贴,事情似乎有了一些改变。对面的几个歌舞厅平静下来了。虽然街道和市集上喧闹依然如故,虽然那个人的叫喊声仍然在响,但毕竟取得了一些成效。从这一点来讲,葛红宇应该感到欣慰的。
可他并没有因此而获得预想中的安宁。一个在市政府工作的同学告诉他内幕时,他的心又疼痛起来。
原来,这是一场暗战:这个城市新提拔了环保局长,他是靠扳倒前任局长当上的,而前任局长是那几个歌舞厅的背后老板……这的确不是他的胜利,而是那个官员的胜利。葛红宇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别人手中的小卒子。
“喊魂777”似乎也遇到了什么麻烦。他和葛红宇QQ,总是显得很烦躁。他说:“有人在威胁我。”
葛红宇问:“什么人?为什么?”
“喊魂777”没有直说。他只是说,很多事你不知道,你也不明白。他不说,葛红宇就越想弄明白。
“你不相信我,你没把我当朋友。”葛红宇说。
“怎么会呢!咱们早已是朋友。”“喊魂777”说。
“那你告诉我。”
“喊魂777”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可以告诉你,我当你是朋友,没什么的,我对谁都是光明磊落的。”“喊魂777”传来了空间的密码。葛红宇迫不及待地进入里面浏览。
事情竟然是这样的——他的朋友竟然是他的敌人。多么地不可思议,又是多么地阴差阳错。“喊魂777”就是河对岸那个大声叫喊的人。
细细看过,愤怒渐至悲伤,而后唏嘘不已。在“喊魂777”的空间里,照片和文字说明了一切,也告诉葛红宇一个感人的故事。
他曾经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女人漂亮能干,女儿聪明上进。可是,无情的病魔毁掉了这一切。先是他在四十岁时患上了帕金森症,后是正上大学的女儿患上了尿毒症,必须换肝。一个家庭眼看就要被毁了。支撑着没让它坍塌的是他的妻子。她坚强地挺起脊梁,扛起了生活的重担,鼓励丈夫打起精神,积极为女儿筹钱治病。寻找肝源是极其艰难和煎熬人心的,幸运的是他们找到了。可巨额的医疗费用又让这个家庭雪上加霜,他们借遍亲朋好友,还是缺了近十万元。手术前夕,妻子在娘家拿到了父母千辛万苦借来的十万元钱。可是,灾难又一次降临了。她走到半道,就在公园门口,被一个歹徒抢走了挎包。她拼命追赶,歹徒跑进了公园。他们在河岸边搏斗起来,歹徒掏出匕首扎向她,她死死攥住包不放。她到死都紧紧抓住挎包不放。
“她身上中了几十刀啊!那么多人竟然没有一个上去帮忙。”这是空间里的一句话,加粗了,黑得刺眼。
相册里她的照片已经加了黑边框。可黑边框也不能减弱她的风采,她的脸是洁白的,笑容是纯净的,眼睛里似乎正闪烁着让人沉醉的光芒。她秀发披挂下来,身着五彩斑斓的裙子,多像一只翩然而飞的蝴蝶。
“喊魂777”并没有倒下。他写道:“是妻子的坚强和勇敢鼓舞了我,我要活下去,为了女儿,也为了她。”而且,他还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撼的决定:每天清晨在妻子遇害的地方呼喊,呼喊亡妻的灵魂。他说:“妻子没有远离,她一定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回到他和女儿身边的。”
看罢,葛红宇悲愤交集。他不能自己了。呼喊的冲动在胸中翻滚,嗓子发紧,啊啊啊的声音呼之欲出。
他对“喊魂777”说:“我要和你一起站在河岸上呼喊。”
“好。”
然而,葛红宇却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一天,“ 喊魂777”对他说,“他们又威胁我了,说要拘留我。”
葛红宇急了,“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说我大声叫是噪音污染,是扰民。有人在告状。我不管,我一定要喊,只要活着,我就会一直喊下去的。”
葛红宇的心里有一把刀子在绞来绞去,“别管他们!那个告状的是混蛋!是神经病!我就是那……那……,我……支持你。我明天就和你一起喊!”
“行!”
第二天,葛红宇早早来到河对岸。他在等他。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喊魂777”还没有来。葛红宇忍不住泪流满面,他知道,今天“喊魂777”不会再来这里了。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呼喊了。
他向四周望了望,然后眼睛盯着河水一动不动了。无限丰富的景象在眼前跳动起来,曾经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激情,那些感慨……一切都在心中激荡起来。他昂起头,眼神坚定。他不知道“喊魂777”妻子的名字是什么,张开嘴时,他想到了自己的恋人,于是便站在高高的河岸上大声喊起来——“朱小鱼,朱小鱼,你快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吧!啊——啊——啊——”这样喊时,葛红宇觉得心底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正在缓缓地升起。
斯时,葛红宇从心底呼喊出来的声音像音乐一般传遍了整个河流。这声音多么的圣洁,多么的清凉,它缓缓地从河面上拂过。河中央那朵金色菊花原本是静止不动的,现在又开始动了。它旋转起来,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越来越迅速,越来越变幻不定,越来越让人眼花缭乱。呼喊声从他的心底持续不断地释放出来。声音一出来就和金色菊花融合在一起,它们的旋转更加肆无忌惮了,似乎要把整条河流都舞成一朵硕大无比的金色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