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文舟
十三个姐妹,都带着刀劈斧削的眼神。看我从三条大江之间,与浓雾上升。
永远无法接近平视的夹角,仰望与跪拜,都是接近神山的路途。6740米,就是众神的高度。
众人啊,为何有登攀的野心?难以企及的雪莲,信众心头的日出,无法越顶的路,其实是众神的头颅。
不信,你就试试。
围绕着十三座山峰转,左脚是因,右脚为果,一掬圣水,涤洗罪孽。允我种下的青稞都长成美酒,允我青青的牧草都长出乳香。
佩戴银盔玉甲的勇士,昂首蓝天碧幕。坚竖的长矛,指向阴谋与无度的欲望。
右边雄狮踞据,左边玉龙翻腾,后面鹏鸟展翅,前面黑熊舞爪……
常跪不起的信众,我也陪你。
当卡瓦格博雪峰浓雾散去,心动神知,沉默是最好的低语。
清真的月光,水煮的月光,酥油的月光……
巨大的转经筒,全凭信众手推,时快时慢。香巴拉的王国,全在出售藏刀与虫草,谁发出了邀约,遍地的马蹄碎得无法拾起。
旧石头是古城的衣袂,旧得生烟。图案是信众的跪姿,比月光还轻些,比白芒雪山生动。
一个长头磕到酥油灯面前,祈求神示的人啊,在独克宗古城,这样的答案散步在大街的牦牛也都能解。
一首从一千多年前唱过来的谣曲,接着又要往无限岁月中唱过去。那一堆牛粪火,衬托着比火还温暧的脸庞。人神共居,夜夜有锅庄免费表演。
茶马古道从云南普洱经丽江迤逦而来,穿过古城的子午线,向着拉萨方向悲壮地离去。一碗喷香的酥油茶,帮你卸下烦扰,三杯青稞酒喝下,你就是城堡标准的王。
双重雪山围绕,如同八瓣莲花。
我也转动经筒,清新的夜风,仿佛众神口吐兰香。
让目光引燃,备了一生的火把。火的舞蹈,鲜艳而热烈,火的歌唱,疯狂而妖娆。
走出村寨,火把聚成溪流,聚成银河,聚成喧哗与朝觐,聚成五谷丰登。
有一柱火把,只能留在村寨,守候着先祖的灵魂,曼妙起舞。有一柱火把,要来到田野,稻正灌浆,梦正抽穗。
心情的贡品,取之于大地,那是提前报到的稻香,那是玉女胴体般的玉米,都集中到火把下,祈求众神赐予,风调雨顺。
一棵火把树,年年在长,就像年轻人的爱情,比火把浓烈。火把燃尽,火把果丰腴盈润,每年火把轰轰烈烈的聚会,把痴男怨女赶进父母的行列。
跳火把的年轻人,把火玩得精彩张扬,火烧松明楼的故事仍然流传。火是最肥的土壤啊,能将仇恨与失望掩埋。
仿佛是一场战役,生活的激情让人冲锋陷阵。
其实是白族人的心,热爱生活,才生出精彩的烈焰。
214国道上的一颗美人痣。
尖刀的风声堆在岸边,等候穿山羊皮的男人摆渡。山上的牛羊比石头还走得慢,开始发胖的江水,再激动也不会汹涌。
十字路口,都是很好的去路。右手边,是巴塘,弦子是千年印制的名片;左手边,是维西,青稞酒是精心酿造的血液。一棵树迎着江风,也想飞。比阳光还厚的叶片,插满时间的金针。
金沙江估计在几百年前改变走向,把青藏高原的石头,丢在岸上不管。风马旗围着尼玛堆,没有雪,大地一样圣洁。
人们在这里,收种爱情,把篝火烧得比心汹涌;人们在这里酿造青稞酒,自己放倒自己。跳起锅庄舞,与众神平起平坐。
两岸的山都很挺拔,左边的有点秃顶,年年都有大雪在上面燃烧;右边的爬着稀落的村庄,白云常常先牛羊入圈。
我们在一家现代的茶馆喝茶,一张口,就把离开多日的故乡含在嘴里。
这个地方出产井盐,井很深,埋藏了很多藏民的一生。
吐蕃通往南诏的要道,滇茶运往西藏的必经之路。盐,苦涩了三千里路,很淡的月光,也因为盐,变得愁眉苦脸。
从井里挖出来的盐,实际是苦涩的井水。水归于水,盐加入血液,三千里路,只是它奔跑的一夜。一群马,驮着盐,一条路,就是历史最咸的线索。
一口沉钟,在阳光下打盹。那些驮盐的马匹,只能在隐秘的报关亭,找到喻体。挖盐的藏民,没有把下井的事交给儿子,顺着那条盐腌出来的山路,父亲走到了体衰多病的年轮。
峡谷很深,鹰落下去,只有苦闷。
东经98°28′—99°06′,北纬28°37′—29°30′,与我的想念不差毫厘。
我在这里住了一宿,导游让我知道盐井的前世今生。宾馆粉刷着唐朝的月色,古驿长满现代的杂草。
喝着普洱茶,春天在杯里骚动,质地很硬的阳光,逼近一粒盐的冥思。
严冬是它的花期。4000米以上的高山流石坡,还要铺上碎石,它才能怒放。种子在零度发芽,零度,植物接近死亡,比刀还锋利的低温,从来就没敢阻拦。
花蕊让雪覆盖,所谓的冰肌玉骨,就是雪莲的体态。
它没有按照春天的意思,开花。四至五年的时间,它才能把心事托举,以莲的瓣形,曼妙出一朵朵梦幻。
但一开就开半年或者更长,没有俗世的芬芳,那香味,只有服到人体,才能涅磐。
学做一朵花,不是件容易的事,比如雪莲。
《本草纲目拾遗》泄露了身价,因此带来比大雪冷酷的厄运。散寒除湿、强筋活血,实际让欲望很厚的人,找到了盲目采摘的依据。
“耻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何不为人之所赏兮,深山穷谷委严霜?”一千多年前,唐代边塞诗人集体仰望,就是一朵雪莲,留下了千古绝唱。
可治愈阳萎、胃溃疡、心脏病,却无法治好俗世的人越来越重的贪婪。
开得不怕得罪众神。
其实得罪了欲望无穷的人类。
你不用问路,转山的都匍匐着身子,贴近雪莲花深爱着的土地。远行的都以仰望的姿态,表达尊重。
西藏的东南大门,实际是一个舞台,每个节日都有锅庄与弦子,让想象飞。实际是众神的聚议厅,现实的议题是,卡瓦格博雪越积越少,朝佛的道路灰越积越厚。
鸟其实也不想飞了,天的高度,让它们留在湖水的蓝里,向学莲花。晒盐的姑娘,把微笑晒得如此纯粹。打铁的藏胞,正在为收割的镰刀蘸水。神性的土地,布施着真修、奥义、仪轨的神秘色彩。我去的时候正是秋天,马扬着不羁的鬃毛,在油画一样的草地,重温或者回忆。
朝拜者的足迹,实际是芒康的历史。
1950年1月,一支汉人的队伍,在这里交上藏族头人,喝鸡血酒,轻轻揭开和平解放西藏的一页。藏九代本德格·格松旺堆率部起义,为进藏的路摘除了荆棘与枪眼。
我在芒康,听到三江水咏叹,山高,只有朝佛的信众,才能赶上鹰的方向。坡陡,下山的水都流得跌跌撞撞,就像秋天一般匆忙。
她们忙着烹炸煎炒,从生到熟,按照汉族的习俗。
我们在油腻的椅子落坐,等候叫卓玛的姑娘,芒康的烹饪技术。这时的群山已经解冻,时鲜的瓜果可以自由进出。
我看见墙上挂着弦子。油烟堆积的墙体,弦子是不太轻松的音符。弦散发着松脂的香,一定有跑马溜溜的情歌,极抒情地流淌。那拉弓,一定是烹饪的老板,打发黄昏的橹桨。如果这弦子跟在马的背后,会让雪面带微笑,风生些感动。
忙碌的卓玛,用锡壶打出酥油茶,藏巴带着牛粪的体温。
一把弦子挂在墙上,我想过,德钦的夜晚,一定属于热爱生活的卓玛。
德钦的街人很少,风很冲动。就在小小的室内,卓玛还会跳起锅庄,让习怪了芒康的舞步,逐出生活冷酷。
我想取下弦子,怕打扰了卓玛的注意力,更主要的是,挂在墙上的弦子,也许是主人需要搁置起来的往事。
我不问佛,卡瓦格博的眼泪,是不是封冻了千年。我不转山,苍央嘉措的情诗,让我觉得重复走的路,只是形式。
站在山与山之间的小城,我读着雪莲花闭月的容颜。我理解佛,一颗纯净仁爱的心。突然觉得我也有些孤单,与卡瓦格博对视,呼吸变得急促,脑海幻像灵动,我孤独,是因为爱我的人也孤独万分。
佛想出殿,遍看绿草,尝新微风,我如佛,读尽人生千般苦累,就把自己读成不长叶子的枯树。
这本情诗,想来也在德钦出售过,翻到相见,雪峰的云便会浓云密布,读到相惜,所爱就都化为记忆。你老先生如何修身啊,听见颂经的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便想触摸纤尘不染的指尖。别人的痛苦,切换到你的体会,只奢望两眼相望,淡淡遇见。
掩卷出门,夜色神秘,谁也不知道四川姑娘开的小旅馆,一个诗人,用苍央嘉措的诗,聊以自慰。
德钦的博友,曾告诉我她的地址,我拨通了电话,对方一直忙音。我想起苍央嘉错的诗: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不见羽毛,但我知道飞。不是光速,有飞的想法,一下就过了385年。
古松森列,迎娶着穿梭的日月,一轮月值日的时候,我沿着茶香叩门。山门不锁,但被浓雾所卦。这寺原本就在别处,破土动工的当晚,柱梁不翼而飞,住持和尚派人寻踪追迹,找到现址时,发现柱梁已按规格竖好。
这还不算,鹰在上空巡游,云在身边翩跹。
落土立定,便是飞来寺的今生。
檐下木雕柔丽,清幽别致,殿前格扇齐备,棂花纹样精巧,雕工纯熟洗炼。没有三千工匠,据说从里到外只有两个匠人完成,众神驾到,蓬莲精妙,佛性盈满一盏盏酥油灯。
正殿依照山势凿成平面,借助山体形成一壁,原来只为连接地气,也才能让莲花生温,愿望美满。海潮龙王送女出嫁,我看到了美丽的卓玛,未来是脸上红颜,正在为龙王的女儿祈祷。
卡瓦格博是寺院的一面镜子,揽镜自照,幸福是水,始终蓄满心灵,痛苦是风,本就不值一提。
这哪是石头,是神的骨骼,积雪分娩的白水,分明是冈仁波齐的泪。这哪是在转山,是生命的轮回。
哪能以6656米作为实际海拔,比鹰的翅膀还高,比三条大江还长。250多条冰川,带着神山的意志,阳光吞噬着洁净的玉体,就有时间的河流,布施大地。汹涌之上是涓涓细流,浊浑的流速,原是凝固的露滴。
八瓣莲花围着主峰盛开,如蚁的信众,用长头与膝,掘出生生不息的信念。
神山之王,居住着360位神灵。祖师辛绕米沃且从天而降时,便落在山巅。据说鹰是神山的影子,只有心诚,才飞得更高更远。
到神山的路,没有一个闲云野鹤的脚步。
有人想过攀登,始终没有上去过,人的欲望太重,永远离不开红尘。
我跪拜,是因为倾听,我抬头,只有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