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民生促民主

2013-11-16 07:10郑永年
上海采风月刊 2013年7期
关键词:民主化中产阶级东亚

文/郑永年

关于中国未来会形成什么样的发展模式,有一些不同的预测。第一个比较乐观的模式,是中国会走一条渐进民主的道路。经济改革开放,政治也慢慢开放,最后变成一个民主国家。渐进民主当然是一条非常理想的道路,但是从中国现在的社会、政治、经济来看,这条路恐怕还很长。第二条道路是,中国会走一条可持续的权威主义道路。第三条道路就是东亚模式,所谓中国会走一个像日本和“亚洲四小龙”的模式,先发展经济,再慢慢地开放政治,然后可能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第四条是基于最近国有企业的大扩张。也有人提出中国会不会走以前老苏联的模式。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中国的国有企业扩张得非常快。民营企业生存越来越困难,如果国有部门继续扩张的话,并非没有可能。尤其是一旦中美关系出现问题,很多人担心中国会重新走回到苏联的道路。

我认为,前四个模式都不可能。渐进是很理想,但是如果不改革的话,可能社会经济各方面的形势会恶化,反而会导致社会的激进化。中国有比较大的私营部门,同苏联不一样。中国政府在经济发展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有点像东亚模式,其他方面都不像。中等收入陷阱是有可能的,但要取决于下一步改革能不能进入高收入阶段。

现在中国的发展模式更像19世纪的欧洲模式。对内更加注重经济发展,推崇GDP。这种情况同欧洲19世纪马克思所描绘的资本主义世界差不多。对外也很相似。19世纪直到一战以前欧洲都是经济、贸易全球化,欧洲跟各个国家之间都非常开放,与各个经济体互相依赖。

东亚模式中,经济发展、社会发展是非常成功的。我认为,说中国是东亚模式,只是因为中国政府在经济发展中的作用有点像东亚模式,但是政府在社会发展中根本不像。东亚模式的发展路径概括起来是:先经济、后社会、再民主;先生产、后分配、再民主。所以东亚的模式是先发展经济,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才搞社会建设。社会建设的目标就是培养一个庞大的中产阶级。医疗、社会保障、教育、住房这些都要做起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改革只提经济改革和政治改革。当经济改革推进困难的时候就谈政治改革,以为政治一改革就肯定可以深化经济改革,可以克服所有的障碍。近年来,讨论最多的是政治改革,但是许多人谈到的政治改革又很简化,就是搞选举。其实,好的社会改革路径——无论欧洲、北美还是亚洲的成功国家——都遵循先经济、后社会、再政府的过程。

东亚模式比起欧洲模式更成功的地方就在于政府主动搞社会建设。首先是日本,后东亚四小龙,他们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不仅创造了一个经济奇迹,更重要的是创造了一个社会奇迹,那就是搞社会建设把中产阶级做大。日本用工资倍增计划,还有终身雇佣制,促进了日本的中产阶级壮大。中国台湾主要是依靠中小企业的发展,新加坡主要靠政府的力量,用政府租屋这些东西培养中产阶级。韩国和中国香港的做法也差不多。不同经济体的中产阶级成长的路径不一样,但不管是怎样的方式,结果都是中产阶级壮大了。

东亚社会也有一些激烈的不稳定因素,尤其是韩国工人阶级运动很强大,但是跟19世纪欧洲的工人阶级运动相比还是温和很多。香港、台湾时常有游行示威,但没有打砸抢,中产阶级的游行示威是很和平,很理性的。

中国八十年代市场导向的经济改革完全正确,但为什么会走偏?因为八十年代刚好是西方新自由主义高潮的时候,中国改革的思路不得不受其影响,而新自由主义到中国来,就改变了中国的方向。新自由主义在西方主要是激发私有企业,要缩小国有部门。新自由主义到了中国以后,国有企业去不了,就进入了社会领域。九十年代中期开始,医疗部门首先商业化。1998年金融危机以后,中国的很多智库提出,中国要发展教育,那就把教育产业化。医疗、教育、社会保障这些领域是不可以成为支柱产业的,如果国家靠这些社会领域支柱,这个社会必然缺乏稳定性。这些领域本应是政府大量投入的地方,而在中国却成为暴富的产业,暴富的领域,所以下一步改革就是要搞社会改革。中国是社会主义,但是当年却没有强调社会改革,这是有所失误的。

社会改革的第一个功能就是“还债”。像教育、医疗和保障住房等领域,政府可以引入市场机制加以管理、加以分配,但是不可以完全市场化。公正地说,确实上一届领导人在这些方面做了不少工作,十六大以来搞科学发展也好、和谐发展也好,都是为了“还债”,但还抵消不了这些领域产业化的程度。所以,应该把早期不应当产业化、商业化的领域恢复社会性。

社会改革的第二个功能就是积累中产阶级,建立消费型社会。欧美国家到现在还在“救火”,没有结构性的调整。结构性的调整不容易,欧洲三五年走不出来。像中国的出口已经开始下滑,可以说中国的外向型经济已经走到了顶点。中国的内需型社会为什么建立不起来?就是因为社会保障政策不健全。中国人不是不会消费,而是很多人不敢消费,中国人只能去存款。英国的普通家庭一般存款很少,有两三千块钱的存款就感觉很好。因为他们不需要存钱,看病不要钱,有车有房。如果社会保障不完善,中国建立消费社会永远没有可能。

社会改革第三个功能就是为以后的民主化打好制度基础。东亚四小龙的民主化是世界上民主化最和平的,就是因为他们的民主化是中产阶级的民主化。菲律宾和泰国的民主化就是无产阶级的民主化。上世纪六十年代他们曾一度被西方国际组织作为民主化的典范来看待。一个韩国的退休外交官曾经对我讲,六十年代韩国派很多人去菲律宾学习怎么建设民主,菲律宾也派很多人去教韩国人怎么做。但是今天的菲律宾,人均GDP跟六十年代没什么变化。而韩国已经到了发达国家的程度,菲律宾却陷入了所谓的“中等收入陷阱”。但是我认为,中等收入陷阱只是一个结果,它的前提是一个国家过早地陷入了“低度民主陷阱”。在蛋糕很小的情况下,过早地实行民主化,多党都去抢蛋糕,却没人去做蛋糕。像非洲很多国家,党派之争演变成内战,内战就是抢有效的资源。所以,中国的民主化将来肯定是不可避免的,问题是中国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民主。所以,我们必须把民主的基础做好,否则,中国一旦陷入低度民主陷阱,肯定要落入中等收入陷阱。

十八大报告强调民生问题,我觉得很好。中国从孙中山到现在,比较好的道路应当就是以民生促民主。如果倒过来,以民主促民生,肯定是不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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