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忧郁的思乡之歌:评高凯和他的《乡愁时代》

2013-11-16 05:57徐克瑜
飞天 2013年7期
关键词:陇东磨刀民歌

徐克瑜

读高凯的《乡愁时代》(敦煌文艺出版社,2013年3月出版),感觉就像陇东黄土高原和山谷里吹来一缕清新的风,带着芬芳的泥土气息,令人神情气爽、心旷神怡、回味无穷。在他的笔下,乡愁是由一组具有陇东风味的审美意象传达的:在他的诗歌中,乡愁是高家壕壕袅袅升起的炊烟,乡愁是母亲颤巍巍的小脚,乡愁是父亲吃烟的咳嗽声,乡愁是我身上的胎记,乡愁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乡愁是陇东的臊子面,乡愁是是陇东的羊肉泡,乡愁是村前的大槐树,乡愁是树上的花喜鹊,乡愁是毛眼眼大眼睛,乡愁是黑磨窑里那两扇被遗弃的石磨,乡愁是山里吼娃娃的回声,乡愁是抹在墙上的一把黄泥,乡愁是父亲的镢头,乡愁是城里的半夜鸡叫声,乡愁是磨刀人的吆喝声,乡愁是城里的站街女,乡愁是城里卖爆米花的人,乡愁是楼顶上的青草,乡愁是城里水泥地上的黄土印,乡愁是弹棉花人的弓弦声……它们在诗中共同演奏着一曲古老的歌,那就是永恒的乡愁之歌。对生活原汁原味的自然表达与生命体验的真实书写,对故乡、土地、山川与亲人的无限眷恋与思念,对故乡淳朴真挚的友情、爱情与人性美的深情礼赞,对“乡土体验”与“土地经验”的书写是其诗的基本主题。下面谈一谈读《乡愁时代》的几点印象与感受。

一、传统思乡母题的继承与回归

甘肃诗人高凯的乡土诗,在中国西部当代诗歌中是独树一帜的。他构筑“乡土世界“已引起当代诗坛与评论界的高度关注。一方面,他的乡土诗是西部诗歌的“土特产”,是研究西部诗歌无法绕开的一环;另一方面,他的乡土诗歌充满了特殊的思想价值与独特的艺术魅力。其诗集《乡愁时代》就是诗人近年的代表作。其内容主要由童年旧事、爱情感受、父母之爱、故土之爱等组成,格调伤感,善于情绪渲染,并借助叠字、复沓,造成一种民歌式的重章叠唱结构与回环往复的音乐美;善于将口语、方言、地方风情与民俗事象入诗;善于将诗歌视角移至过去来增加诗歌容量和怀旧气息。可以说,诗人高凯是从黄土地的乡愁中走来的诗人,乡土体验与乡土情怀是其诗歌的基本母题。而对这一主题的偏好、喜爱与表达,并不是诗人的独创,而是有其深厚的文化渊源与文学传统的。著名诗人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说:“诗人,任何艺术家,谁都不能单独地具有他完全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以及我们对他的鉴赏就是鉴赏他和以往诗人以及艺术家的关系。”也就是说,任何一首诗都处在诗歌传统的有机链条中,任何创作都不可能脱离诗歌的传统而独立存在。诗人的创造不能离开传统而自己去独立创作,伟大的诗人都是从传统汲取营养来创造的人。高凯就是这样一位善于从文化传统与文学惯例中汲取营养并进行创造的诗人。谈起诗歌,诗人高凯总流露出对故土的深深思念与迷恋。他说:“没有故乡的诗人是非常可疑的,没有诗歌的故乡是十分苍凉的。我的诗歌写作其实很朴素,就是对母土的精神依恋和心灵回报。”当然,这种清醒的创作意识是源于对古典诗歌一种优秀传统的自觉吸收与继承。高凯说:“中国古典诗歌给了我中国诗歌最初的印象……我们所看到的中国古典诗歌,当然都是经过时间淘选过的传统经典,它是我们这个民族一个时期的文化记忆和精神结晶。接触新诗前的青春期就已通过教科书和课外读物涉及的这些中国古典诗歌,无可置疑地成为我诗歌阅读和创作的启蒙。而且,我虽从没有进行过古典诗歌的仿写或创作,但从中汲取必须的营养却从没有停止过”。

“思乡念家”原本就是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古典诗歌反复咏唱和表达的一个母题。在古典诗境中,杨柳断桥、梧桐夜雨、芳草夕阳、断鸿声里、烟波江上,到处都悸动着诗人对精神家园的向往与企盼,到处都悸动着诗人寻找不到家园后那种痛苦不堪的歌唱和万古常新的忧愁。而诗人高凯正是在继承我国古代诗歌这种抒情母题的基础上将其转移与挪置到对陇东这片高天厚土的思乡咏叹上。细读高凯的《乡愁时代》,不难发现,诗集中一半诗是咏叹这种乡愁乡思的。《出生地》是对故乡的具体素描;《回家》是对动物尚且如此恋家而况人乎的浩叹;《高家壕壕》是对生他养他的陇东故土风貌的具体写真;《生我的那个小山村》是对故乡的拟人化的描写;《山谷里有我的回声》是源于对故乡童年生活经验的一种温馨回忆;《走亲戚》是对淳朴的父老乡亲深情的赞美;还有《乡愁》、《黑磨窑》、《回家的路》、《认故乡》等都是这一类诗的代表作。其中的《还乡记》是这一类诗中的姣姣者:“回来了/回来了/这一辈子我终于磕磕绊绊地回来了/真是千里迢迢呵。一路上/我都在想 进村时/大槐树上的那一窝唧唧喳喳的花喜鹊/一定会欢喜地叫个不听。没想到/进村时不但没有一只花喜鹊的影子/甚至连那棵日思夜想的大槐树/也不见了。一切都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更丢人显眼的是 刚刚进村/就被几只突然扑来的狗娃子/汪汪地痛骂了一顿/狗娃子骂人当然没有人骂人疼/全村的人好像都在骂哩/先人的坟恐怕都不见了/头白了人才回来”。这首诗通过前后对比与富有戏剧性的张力转换,情绪上由喜到悲,在诗意与结构上形成一种强烈的矛盾与反讽,把诗人对自己许久未回故乡与数典忘祖的深深愧疚心理与忏悔意识表达得淋漓尽致。读此诗,不禁让人回想到唐代诗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出来。”又不由使人想起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的诗句:“回头一去黑发飘飘/掉转回身雪满白头”。记得诗人里尔克说过:“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诗人也说过:“没有故乡的诗人是可疑的”。不难看出,高凯《乡愁时代》中的这一类思乡诗,不仅是对古典诗歌优秀传统的一种继承,也是对这种传统的一种超越与新开拓。

二、民间书写立场与文化价值取向

高凯的诗应了那句“诗在乡里、诗在民间”的古语。诗在民间是指诗歌来自民间与民歌活水源头的灌溉与滋养,在表达上直逼人性生存中最原始最朴素的情感与心灵状态,以及对民歌表达方式上的自觉或不自觉的借鉴与运用,能够用最简单最素朴的形式抵达诗歌最逼真最实体的境界。他说“真诗在民间,真诗也要走向民间”。按我的理解,“诗在民间”在高凯的诗歌中至少有这样几层含义:

一是民间化的文化立场与视野。细读高凯的诗,不难发现,诗人是站在一个民间文化立场与民间文化价值取向上来真实地书写处于社会最底层陇东农民的原生态的生活,诗人始终站在民间文化视野与视角上来描写千百年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陇东农民真实苦难的生活、生存与生命状态。写他们的喜怒哀乐、写他们的感情向往、写他们真善美的淳朴品质与人性美的追求。属于原汁原味的“原生态写作”。别林斯基说:“没有一个诗人能够由于自身和依赖自身而伟大,他既不依赖自己的痛苦,也不依赖自己的幸福;任何伟大的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痛苦和幸福深深植根于社会、历史和人民的土壤中”。从文学发展史的角度看,中国几千年的文学发展主要有两条线索:一条是由主流文学(精英文学)构成的主线;一条就是由民间大众文学(俗文学与民歌)构成的副线。主流文学主要是由正统文人与士大夫阶层书写的,而民间俗文学与民歌则是由人民大众集体创作的,它们在文化审美取向、精神趣味追求上有明显的不同。前者以严肃正统高雅见长,后者以诙谐机智与通俗易懂取胜。显然,诗人高凯的创作走的是第二条路子,即民间与现实化的创作路子。

二是民间化(人民化)的价值取向。所谓民间化的价值取向指的是高凯诗歌的人民化立场,诗歌创作主体---诗人在写作的时候是有一定思想立场与精神坚守向度的。同情谁或反对谁、歌颂谁或鞭挞谁都由诗人价值立场决定的。显然,高凯的诗歌创作是站在人民性立场与价值取向上为人民放歌、为人民咏叹,为人民立心、为人民造像、为人民树碑立传的。

三是民间化的生活题材。在高凯的诗歌中,所写的生活题材与人物事象都是民间化的,颇多民间传奇色彩。诗中的人物有磨刀人、放羊人、弹棉花的人、泥瓦匠、鞋匠、皮匠、卖爆米花的人、打铁人等等。

四是民间与民歌化的表达形式与语言风格。这里主要指的是其诗歌作品受中国传统民歌赋比兴与高度诙谐自由的陕北民歌“信天游”的表达方式的影响。在高凯的诗歌写作中,不但有受《诗经》“风诗”中的赋比兴表现手法的影响写成的作品,也有受颇具地方风味陕北民歌“信天游”影响写就的诗篇。位于陇之东的庆阳与陕北高原在地域上相毗邻,它在历史上是关中平原的农业文明与额尔多斯草原游牧民族交汇之地,这种独特的地理位置造就了这片高天厚土生活的人们固有文化性格与文化心理,既有游牧民族的彪悍与狂野,又有农业文明铸就的因循、老实与本分。不仅如此,这里还是世界上黄土沉积最深的地方董志塬的所在地,这里古老的民俗文化与民歌积淀几乎与黄土一样深厚---陕北民歌与陇东民歌就是这篇土地上开出的两朵艺术奇葩。高凯的诗歌无疑受这种地域性的民间文化与民歌艺术的影响。我们可以把高凯的这种诗歌称之为“陇东新民歌体诗”。“磨剪子唻戗菜刀……/磨刀人重复吆喝的一声江湖令/沿着古河道渐渐逼近/家家户户因此绷起同一根神经/方圆三十里一时/风吹草动。孤独的磨刀人/像古代一个不带刀的草莽刀客/一身布衣 身怀绝技/磨刀人一生的使命 是看护/握在庶民手中的菜刀和剪刀/所有的锋利。光天化日之下/磨刀人独自磨刀霍霍磨刀人/把自己深藏的锋芒 一招一式/传给那些因生活而钝去的利器/磨刀人锃亮的十指/是无刀之刃。沿途薄薄的刀锋上/都留下了磨刀人曲折的脚印/磨刀人就是古代流传下来的刀客/从不带刀却独步天下/掌管刀的事情。江湖 本来风平浪静/因为徒手磨刀侠的突然现身/而草木皆兵 尘埃里/那些曾经失魂落魄的残刀断剑/都被一一惊醒”(《磨刀人传奇》)。这首诗显然具有民间文化与民歌化创作的价值取向。

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道的陇东味

高凯说:“我的诗歌题材来自于我的生活和我的内心,而内心尤为重要。有了丰富的生活积累和丰富多彩的诗心,又何处不能得来诗呢?正如罗丹所言,我们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所以说,只要有能力发现,到处都会有诗。拥有诗歌是诗歌的主体问题,而不是诗歌的客体问题。生我的陇东大地是我的诗歌富矿,而她的出入口在我的内心。”高凯的陇东乡土诗富有鲜明的陇东地域特色与陇东味,就像羊肉泡馍与臊子面之于陇东人的口味一样,吃起来那么热辣辣,品起来那么油腻腻。高凯的诗作中的风物意象与人物事件大都来源于这片高天厚土,它们植根于陇东大地,深深烙上这片土地的鲜明印迹。黄土高原上的沟壑梁峁和各种风物在其诗歌中都有仔仔细细的描写:大槐树、花喜鹊、毛驴、狗娃子、窑洞、吃旱烟、鸡叫声、小猪、石磨、老山羊、羊皮袄、土窝窝、峁梁梁、吼哇哇、种子、炊烟、老鼠、麻雀、玉米、麦子、三十里铺、毛毛虫、香包包、杏树、红袄袄、酸杏子、黄土、小蜜蜂、蝴蝶、喇叭花、高粱、芦苇、镢头、黑磨窑、鞭杆、抹刀、瓦刀、稀泥、架子车、打麦场等等,都让人那么熟悉。值得注意的是,高凯的陇东乡土诗歌中的一些抒情意象已形成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学惯例,如写喜事总是离不开“花喜鹊”;写思乡念家总离不开“大槐树“;写女子想自己的心上人,总是用“指甲掐肉”;写女子对心野的男人,总是让他们“摸黑进门”等等。“壕 当地人亲切地叫壕壕/没名没姓 乡镇地图上都找不到/高家人最先在壕里挖了三孔窑洞/从此就姓高了/壕壕上端是黄土塬/壕壕下端是黄土沟/高家人上塬打粮/下沟抬水/根深蒂固。一晃到了猴年马月/高家人殁的殁了 走的走了/壕壕一夜间疯了似的只长野草草/高家壕壕从此没人来了/也没人叫了。刀砍似的壕壕/本来就是黄土身上一道开裂的伤口/高家人的苦日子/又使伤口深及骨头”(《高家壕壕》)。诗中的风物、地形、状貌、意象都具有鲜明的陇东味。

四、朴实平淡又耐人咀嚼的语言

语言平淡、质朴、精准却有余味。一般诗歌语言能够做到精准很不容易,语言自古至今都是困扰诗人表达的主要因素,因此古代有“言不尽意”与“推敲”之说,西方有“语言写我与我写语言”之论。诗歌语言的精准有平实朴素之精和诡奇峭拔之精。平实朴素之精更易接近人的感情思想本身,容易被读者接受,所以我们认为诗歌的高境界是用平实朴素的语言抵达深刻的思想感情。“豪华落尽现真醇,绚烂之极归平淡”。这是古典诗歌语言达到的一种极高的境界。诗人和一般人的区别在于诗人能在最平凡的事物中发现诗的因素,从平凡中找到不平凡和闪光的情感,语言到达处言语意义和言外之意自现。这就要求作者用生活中活的语言表达,而不是死的僵化的语言。“高凯的诗由繁而简,由加而减,显示出诗人良好的素质。尤其是他对白话俗语的使用与把握,不仅证明了‘白话’的语言魅力,而且再次说明了‘土’语可以很‘雅’,乡土诗也可以具有现代品格。”(张玉玲语)“你把一只毛毛虫/偷偷放在人家领口口上/你坏/你用一个寒碜的香包包/就把人家的魂儿从身上勾走了/你坏/你经常深更半夜在人家的窑顶上撒土土/你坏/你害得人家到头来嫁不出去/你坏/没想到手手拉了勾的人也会变心/你真的坏”(《你真的坏》)。语言平实简约却很有韵味,诙谐幽默中不乏机智,富于语言的张力美。

五、忧郁、孤独、感伤的审美情怀

细读高凯的诗歌,不难发现,作为一个现代都市孤独与忧郁的思乡者、行吟者与痛哭的歌者,他的诗歌具有独特的艺术美感与特殊的情感基调,那就是孤独、感伤、忧郁。“对于我/前脚扑通一声踩进家门/就算是出门了/一家之内也有东西南北四个远方/身在家里 我天天无家可归/独自在家里到处流浪。/后半生 我的家/可能安在了一个十字路口/站在家中最中间的客厅/我就像站在十字街头/不知是向左 还是向右/不知是前还是后。/不过酒醉回家/客厅的沙发是我就地露宿的地方/头顶一个不眠的孤零零的吊灯/像风中的路灯一样昏黄/电视机里的大千世界/彻夜吵吵嚷嚷。/厨房 久无人烟/而我像一只饥饿的流浪狗/这里嗅嗅 哪里舔舔/一袋过期的方便面/再加一根阳刚的火腿肠/是黎明前我的晚餐。/狗窝一样的卧室/贮存了我的全部隐私/双人席梦思 因为态度暧昧/让我习惯经常自己糟蹋自己/怀乡 一种幸福的老年病/使我一病不起。/故乡只剩下最后的母语/在书房我经常翻山越岭/枯藤 老树 昏鸦 小桥 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了/断肠人在天涯”(《在家里流浪》)。

综上所述,高凯的“乡愁诗”,其抒情主题是对中国古代“思乡念家”母题的继承和超越,他的诗歌写作所坚守的是民间文化立场与民间文化价值取向,具有地道的“陇东风味”,其诗歌语言朴实平淡又耐人咀嚼。同时,他的诗歌还有属于诗人独特文化心理与气质所形成的那一种独有的忧郁、孤独、感伤的抒情气质与审美情怀。

[1]见戴维·洛奇主编《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上册),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30页。

[4]《别林斯基论文学》,上海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第26页。

[2][3][5]引用高凯的话:均出自邹建军《诗人的故乡与诗中的自然山水——高凯先生访谈录》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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