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红尘（组诗）

□温 古

茶坊河

对于我，这条河与茶无关

在我离开村庄时，应该说

这条河的历史，才真正开始了

以前，不过是即兴的练习曲

弹奏些月光的夜晚、春晓的树林

以及暮秋黄昏的鸟群等

正经的咏叹调，让万物沉浸

在凝止不动的气氛里

是我离开的那一天、那一夜

山都直起耳朵，坐下来

树也不再摆动，还有低头不吃草的羊

溢满泪水的、低了一尺的天空

事物一下子深不可测

我不知道该让她停下，还是继续

三十年了，她的那只手指

将我心中的痛，拨动

我已无法将她还原为一条河

无法放回到童年的河床里

是的，太咸的泪

使低头饮水的马儿

一惊，将头抬起

并深深地吸了口凉气

李家村记事

一匹白马在一群黑色的牛群里

是焦躁而不安的

微微拂动的马尾

向风传递了一个危险的信息

一棵粗壮而挺拔的树

在一座低矮的树林里是不安的

它的反叛的身份

会给集体惹来惨痛的祸端

一个阴暗的村落里

泊着的那辆轿车是不安的

它带来的信息

会使一个安静了一百年的小村

发生爆炸

但庆幸的是,时间在等待中

一分一分地过去

小河流过卵石时

只是比以前仓皇了些

青岛海滩送别

随着喧腾、啸叫而冷却下来的

并不仅仅是夏夜的海滩

当礁石将头埋进

深深的水里，我知道

一座天空强忍住了溢出的泪

远去的船，能将海的胸口

生硬地犁开，我知道

夜晚裂开的伤口

不能像浪一样很快地弥合

抹去吧！那些反复写在沙上的诗

不要老在月下，回想

那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浪

回想，那些激情的

粗重的喘息，仿佛一只

笨重的海豚，爬上沙岸

退下去的潮，血液一样冷却了

……

读国画《马》

马并没有踏上这张宣纸

视觉的欺骗还需

视觉来作证辩白

被摹拟中的马，将一团骨肉

堆放在这一张白白的宣纸上

以一支笔作为加长了的手指

点灯一样，指出那团黑暗里的筋骨

四肢和神采

当然，啸吼伴着风

背上披着流云霞光

蹄下是滚滚红尘

纸本身无法找到与这些东西的关联

连马本身也不知道

如果说马奔驰在雪原上

还更为形象些

纸上的尘土是什么？是文字？

纸上的泥淖是什么？是墨汁？

不！马一直在脱离宣纸的世界外奔跑着

可宣纸无法从马蹄下

脱出身来，被死死踩着

直至腐烂，也无法还原为

一张清白的宣纸的存在

现在看看这匹站在宣纸上的马吧

它既不是马本身，而又是谁呢？

谁一厢情愿地站在宣纸上

打响鼻、奔跑、嘶鸣？

还是人。即灵魂变成了马的那个人

他的形体站在宣纸外

他变成了马的哪个灵魂，影子一样

印在了宣纸上

他是利用延长了的哪个假肢

一笔一笔地走上宣纸的

此后，他自己也不能将自己牵走了

海边的旧照

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来到了海边

海边的礁石

使一海的浪激动不已

接着，浪在争抢撕打

相互吐唾沫，揪头发

这使礁石下沉了三公分

三个女人脱去了衣服

而礁石的颜色更黑、更粗糙

他是个驯马手，从草原第一次来到海边

他想象自己分别变成了三匹马

身后是黑暗的马厩和破败的栅栏

第一匹马是激情

你看它扬鬃嘶吼

闪电一样敏锐、迅疾

第二匹马是力量

纵身一跃，就将缰绳绷断

第三匹马是欲望

带着火焰，冲向草原

现在他只能将自己变成拴马桩

攥着一团缰绳

像攥着半生的记忆和经验

天忽然升起了阴云

海面刮起了风

三个女人回到了衣服里

像光回到了各自的镜子

但那块礁石，仿佛被海浪扛在肩上

仍没有放下地面

三十年，多少事像细细的沙

被淘洗，在摩擦中发光

将沉重的心事挪动，又蒙上尘土、黯淡

黄河边古渡口

黄河穿越了我

我已无法从血肉中

将她剥离出来

奋进、挫折、低咽、徘徊

年老时的步态、年轻时的脾气

一个男人的恼怒和悲伤

我不想将这些渗入历史

从云的缝隙里射来的箭镞

从蒿草中扬起的马头

亢奋的岁月衰老成

落日下一辆疲惫的独轮车

我不愿让她陷入泥淖

我的比喻离不开噩梦，离不开血

当闪电的刀戳进老龙王的腹腔

大地深处的号叫，天空能不能听到